这原是元·关汉卿的四折杂剧,讲的是妓女宋引章,本与安秀才有约,后被恶少周舍花言巧语所惑,不听金兰姐妹赵盼儿劝说,执意嫁给周舍。婚后,宋引章饱受虐待,不得已写信向赵盼儿求救。因周舍不肯轻易放过宋引章,赵盼儿打扮鲜丽出现在周舍面前,乖嘴蜜舌,婉转承欢,更假意要嫁与他。周舍色迷心窍,应下赵盼儿的条件,休掉宋引章。
在钟离冶即将启程前往大名府前,“烟月浮居”富丽堂皇的楼船上,胜娇容让他观赏了一出《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大戏。
休书到手,赵盼儿与宋引章偷偷离去。途中,赵盼儿机警地将宋引章手中的休书换掉一份——周舍发觉上当,赶上来抢走假休书并撕毁,后到衙门,告赵盼儿诱拐妇女。结果赵盼儿拿出真休书,反告周舍强占有妇之夫,又使安秀才到堂作证。
“放心,关于沈家认人,我也已经安排好了。”
这出折子戏的结局很好,周舍受到杖刑重罚,宋引章与安秀才终成眷属。
钟离冶五官皱到一起:“我说胜副卫……”
眼下的真实情况却是:扬州的风月场里也有一对金兰姐妹——扬州瘦马、戴如蘅;教坊司官妓、董惜儿。
这副天塌下来有人扛的架势,真真急死个人。
“瘦马”不是马,江南士大夫有登科纳妾之风,而扬州多美女,当地便兴起一种别样的人肉生意:蓄养瘦马。一般穷人家生了女儿,到了七八岁,就会有富家来领养。这些花枝般的女孩子,以俊丑、聪愚分等,上等者,教琴、棋、诗、书、画、牌技……还有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等,以及床帏之淫巧。中等者,教认字、算计账目等。最末等,习些女红,挑绒撒线,大裁小剪;又或上灶烹调,油炸蒸酥……总之,花情柳态,求容取媚,各有伎艺。
“莫急,莫慌。饭要一口口吃,事也要一件件办。”
扬州瘦马、戴如蘅,便是自幼受这种“自安卑贱,曲意逢迎”教育长大的女子,其容貌姝丽,性情温顺。她及笄那年,知州、裴容刚刚到扬州任上。裴容稍稍透露纳妾的意思,牙婆们便如蝇附膻,递上了一本本美女册子。弱水三千,裴容第一眼就看中了戴如蘅,五百两银子娶回了家。
钟离冶抓耳挠腮地在原地打转,这时,就见胜娇容上前将梯道左侧的挡板拿开,又轻手轻脚地拔掉堵在板壁上的木塞,露出两个小小的窗孔来。
这本是才子佳人的佳话,可惜裴容纳妾那一年,已是花甲之龄,六十五岁娶个十五岁的小美人儿——佳话一时间成了笑谈。又据闻,裴府的当家主母是妒妇,戴如蘅一进门,辱骂殴打,百般折磨。戴如蘅不堪忍受,趁夜私逃;后被好姐妹,教坊司的官妓、董惜儿,偷藏在烟月浮居,做了一名唱词说书的清倌人。
内鬼之说,尚属猜测,沈家的事才是迫在眉睫!
这出“风月救风尘”的大戏,这样就开场了——
“我、我要马上回去跟文弼商量……”钟离冶的眼皮子乱跳,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可是,还有沈家认人……沈家……”
胜娇容拔掉板壁上的木塞,幽暗的梯道里,顿时被两道透出的光照亮。
局面变得越发复杂了!
钟离冶眯起眼顺着小小的窗孔往里瞧,下一刻,他就有自插双目的冲动。
四个人,分属四个部,外派的,留守的,或是与留守成员沾亲带故的……而在他们的背后,又直接牵扯到南直隶的另两大副卫:隐者部的缇贞、细作部的春三彤。
挡板的对面,是间独立的小舱室。室内香绡斗帐,红烛高烧,中间被褥凌乱的软榻上,女子雪白光裸、玲珑浮凸的胴体,宛若娇艳舒展的海棠花儿,被同样裸身的肥胖男人压在身下,香汗淋漓,婉转承欢。
闻人康、丹焰、沈琼、贺七……
那榻上的帐子没落,从钟离冶和胜娇容的角度,刚好瞧见男人赘肉横颤的肥臀,以及如蛇一样交缠在他腰间、女子白皙纤长的大腿。
眼下若有张椅子,钟离冶一定会瘫坐在上面,久久回不过神来。
粗暴的撞击、肉欲交缠、男女隐约呻吟的尖叫声……
胜娇容道:“我不能不考虑这种可能——此行表面上为了沈家认人,实际却是备选者奉了练子宁的委托,借故来扬州府接触文弼。”
钟离冶从脸红到耳根又红透了脖颈,成了只煮熟的红虾子。
钟离冶一下就听明白了,他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她:“你的意思是,如果……如果让他们见到我在顺义镖局,一旦他们四人中有谁是内鬼,文弼的身份就会暴露?!”
后又两柱香的功夫,软榻上云收雨歇,男的一翻身,仰躺开呼呼大睡。那女子取了件白色缎衫,松垮地裹在身上,下榻到妆奁前梳理乌发。
——无一不是机构内的老资历、钟离冶的老熟人,也无一不是距离扬州较近的外派成员。
舱内的烛火摇曳朦胧,女子一副雪颜花貌,长眉似烟,瞳仁秋水,腮边潮红如春——若非刚刚那一场激烈的颠鸾倒凤,如此清丽脱俗之质,说是月宫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嘉定城的随行人:防御部的沈琼,死士部的贺七。
而她身上柔软的衫子垂坠,前襟未合拢,内藏玉体雪莹、楚腰腻细,胸前两团高耸的雪白若隐若现……这般半遮半掩,反而比一丝不挂更煽动欲火。
松江府的随行人:隐者部的闻人康,细作部的丹焰。
梯道内,胜娇容瞟了一眼钟离冶,就见他一直保持着翻白眼的状态,直勾勾瞪着头顶。
“你要避开的备选者,是预计在一个多月后文弼眼睛复明,来扬州与他切磋、指点他的那个人。这计划很好。只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眼下突发了沈家认人的事:松江府的随行人与沈家四房,嘉定城的随行人与沈家嫡女——两路人马不日将抵达扬州。”胜娇容若有深意地道,“整件事看似顺理成章,又难得的凑巧,为防万一,我安排你先一步离开,是不让他们见到你跟文弼在一处。”
胜娇容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钟离冶道:“……另一方面怎么了?”
“这就是董惜儿。”
胜娇容话到这里一顿,抬眸看了看钟离冶。
钟离冶一脸惨不忍睹:“谁?”
“我接到京城的消息,立刻安排人在凤阳、淮安、庐州三地闹匪患,与你们一样,我也担心由我的手下劫镖,恐出纰漏,连累到你们,以及北平在扬州府的分支。但另一方面……”
“董惜儿,扬州教坊司色艺双绝的官妓!”
胜娇容的话,让钟离冶整个人一震。
钟离冶撇嘴:“没听过……”
“比如,赵世荇将沈家认人的事安排在扬州,委托给练子宁——为什么?赵世荇是贵州道的监察御史,离京城最近的地盘儿在苏州,为什么偏偏到河南道下辖的扬州府来?”
胜娇容道:“她父亲是前任河南道监察御史、董青山。”
钟离冶挠挠头:“比如呢?”
十四岁以前,董惜儿还是金枝玉叶一般的官家千金。直到董青山获罪被赐死,抄家后,董府男丁发配充军,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官妓。
胜娇容嗤笑着甩了他一个白眼:“你们当初不仅怀疑我,还怀疑我的手下吧!可你们就没想过,除扬州成员以外的其他可能?”
“那榻上的另一位……”
钟离冶嘿嘿笑道:“早就相信了……一笑茶楼那天我想跟你说来着,不是没来得及嘛!”
钟离冶凑近些,认真去打量。
“怎么,现在又相信我了?”
“好家伙!这不是咱们李知县吗?!”
钟离冶眼珠子转了转:“那么,你想使这三拨人对我放心,才处处针对我……你是为了把水搅得更浑……”
江都县的县令、李善耆。
“不是查不出,是不能冒然去查。”胜娇容道,“鱼多水就浑,又尤其当时那种情况——做得越少,错得越少。”
胜娇容白了他一眼:“你才看出来。”
钟离冶讶然道:“我们的人也查不出?”
朝廷规定各级官吏均不得出入教坊私窠,轻则罚俸,重则受杖刑。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们,却时常微服狎妓,眠花宿柳。最受青睐的是教坊司,不仅名妓多,知书达理、出身高贵的罪臣之女也不少。
却见胜娇容轻轻摇头:“到现在也不知道来路。”
香椿嫩如丝。昔日同殿称臣,而今故人之女沦为身下玩物,醉生梦死之时,不知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妻女或也会沦落此下场。
钟离冶一眨不眨地望住她。
钟离冶正咂嘴喟叹,舱室内,董惜儿已梳妆打扮完毕。
钟离冶很聪明的回答,引来胜娇容的嫣然一笑:“盯你梢的,一共有三拨,据我所知,有练子宁的人、卓敬的人——前者你晓得了,练子宁很重视文弼,盯你,是防备万一。卓敬——卓重锦为了文弼追来扬州,他这个做父亲的,恨不能盯死顺义镖局的所有人。至于第三拨……”
有叩门声。
“不是练子宁的人,就是练子宁的敌人。”
她拢了拢衫子,起身去开门。门外也是一名妙龄女子,不似董惜儿有仙气儿,此女面庞温婉,海棠标致,一颦一笑皆有韵味。
“知道是什么人吗?”胜娇容问。
“这又是谁?”钟离冶问。
市井买醉,游手好闲,以此让对方麻痹大意。
“扬州知州、裴容的小妾,戴如蘅。”胜娇容说到此,将钟离冶往旁边一推,“好了,到我了……你站到挡板后面去,不许出声。”
钟离冶瘪嘴道:“……因为我发现我身后总有吊尾的。”
话音落,就见她上前敲了敲板壁,咚咚咚几声,在梯道内荡起回音。
“你回答了我,我才能回答你。”
舱室内,董惜儿和戴如蘅双双走过来。
“是我先问的……”
“容娘,是你吗?”
钟离冶一怔。
董惜儿轻声唤道。
“你当时又为什么频频到南门街吃酒?”胜娇容反问。
挡板后面,钟离冶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钟离冶问道。
胜娇容这时又拨掉两个木塞,凑过去道:“他睡着了?”
他表面上打哈哈,私以为要提防这泼蛮女子。只不过后来闹腾一阵,再不见对方再露面,他这心里竟也有些空落落的。最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之后的某日,她竟以一个他完全估计不到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董惜儿道:“睡着了,死猪一样。”
亏得那时镖局里的弟兄们还调侃他说,堂堂的胜稳婆看上他了,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就好。你们俩准备得怎么如何?”
钟离冶有些瞠目结舌。
“火油、硫磺、硝石、干稻草……按照你的嘱咐,都弄得差不多。”戴如蘅道,“就藏在船舱的倒数第二层。”
“所以……你真是故意的!你事先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还让老头子多搬了些爆竹、烟花在船上。”董惜儿道。
“你觉得,任谁走大街上都会遇到行骗的游方僧?”胜娇容掸了掸罗袖,漫不经心地道,“你觉得,区区个把手下人让你给打了,就值得我亲自出面做局?还有,当日在破庙,要不是有人事先将你的捆绳打成活结,你觉得你逃得出来?”
胜娇容道:“现在是酉时三刻,再约莫两刻,裴知州领着人一到,只要他们登了船,这船就会往湖心方向驶——蘅娘,你上四层的美人阁,靠东临窗的那间,舱板事先都拆断了……届时,你稍微用力一撞,就会顺着掉下船去。”
“我、我觉得……”
她说到此,又不免迟疑道:“蘅娘,你当真想好了?”
胜娇容似笑非笑地看他。
戴如蘅道:“怎生不想好?那裴府如炉火炼狱一般,我再不愿回去受那活罪。只求今日一过,整个苏州府的人都以为我堕湖溺死了,这世上,便再无‘戴如蘅’三个字。”
“你觉得呢?”
“蘅娘,别怕,一切会顺利的。”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我问你啊,醉三年见面前,你是不是一早知道我的身份?我的意思是,你几次三番使人找我麻烦,那时就知道我是自己人?”
董惜儿牵起戴如蘅的手。
钟离冶打了个喷嚏。
戴如蘅眼含泪光:“惜儿,若无你的帮衬,我恐怕早就被折磨致死……若我有幸逃出生天,来世必当结草衔环……”
对峙的咫尺距离,不知胜娇容的裙衫熏了哪种香,清幽细芬,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戴如蘅是裴容花真金白银纳进门的妾室,相当于签了卖身契,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裴容都有权将她给抓回正法。而且她的户帖留在裴府,办不了官凭路引,别说出不去扬州,纵然侥幸蒙混过关,在外亦是寸步难行。
但钟离冶后来再想想,又琢磨出不对劲来——胜娇容不仅是江都县一霸,还是亲军都尉府的自己人,她那时可劲儿地折腾他,仅仅是替无赖帮立威这么简单?
裴容却是一府的知州,只要戴如蘅还在他所辖的地界儿,七八日搜不到,十天半个月也搜到了。戴如蘅逃家后走投无路,曾因此一度万念俱灰。教坊司里迎来送往的董惜儿却很懂些门道,她辗转托人,找到掮客、胜娇容帮忙。
往事不堪回首,满满的辛酸泪。
混迹在市井多年,除了接生洗三,胜娇容做的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营生,自有一套神通。她很快给戴如蘅弄了一份新户帖——也是“扬州瘦马”,户帖原主人却是个短命的,年纪轻轻,嫁给鳏夫做填房;家里穷,不多久,鳏夫又将她卖给富人家做典妻。姑娘心里想不开,一根腰带悬梁,香消玉殒。
钟离冶悲愤得咬碎一口钢牙,这哪里是接生婆,分明就是强盗婆,土匪婆!
鳏夫逼死了小妻子,不敢声张,某夜拉着尸首到荒郊埋了,对外只称婆娘出远门走亲戚。结果他做的不利索,被叫化子缠上。叫化子勒索他钱财,鳏夫拿不出,叫化子便跟他索要死去妻子的身份户籍——这可是有银子都买不到的,一份在官司衙门备过案的户帖,相当于一个活生生的身份,以胜娇容为首的无赖帮,平时四处打家劫舍,经常伺机搜罗这种“死活人”的户帖。
要知道镖局开门做生意,除了镖师们的功夫要硬,在官府有后台,跟绿林打好交道又极为关键。以胜娇容为首的无赖帮,在江都县乃至整个扬州府都很有势力,得罪她没有好处。所以,她是算准了他不敢还手,而他要想在江都县立足,也必须跟她和平相处!
就这样,戴如蘅顶着别人的身份,暂时在烟月浮居安顿下来,只等着裴容放弃搜捕,再乔装混迹出城。然而事与愿违,裴容多个月搜寻无果,一怒之下,将戴如蘅昔日的鸨母,以及一干姐妹,抓入了大牢。
而她怕是早打听清楚他在镖局做事,才敢三番五次地整他!
养育一场,纵无情分,也有多年吐哺之恩。况且其他的姐妹们何辜!戴如蘅被逼得没法,日日垂泪,肝肠寸断。董惜儿这时再次求助到胜娇容,胜娇容便给她二人出了个主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打那之后,钟离冶就再不敢在城南大街露面了。他也至此成为大家伙的笑柄,憋屈得抬不起头来。直到有一日,胜娇容以稳婆的身份给两名镖师的婆娘接生,大摇大摆地出入镖局,钟离冶这才缓过神来,这疯婆子原来是做这行的!
酉时过半,夜幕黑得浓沉。
钟离冶被拖着双腿拽走了,一直带到无赖帮的据点,一间破庙。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吊起来,险些成了烙面人。钟离冶拼尽力气挣脱绳索,打翻一干凶徒,逃了出来。等他跌跌撞撞狂奔回镖局,一张脸犹如打翻了酱醋瓶,青紫交加,让人目不忍睹。
城南热闹的街市上,一队人马从北面横冲直撞地来,均是皂衣短打,廿几之多,所过之处,人群尽皆避散。
“把他身上的财物都搜了。带回去,给他脸上烙字。”胜娇容道,“让所有江都县的百姓看看,跟我们作对的后果!”
直至保扬湖西岸的楼船前,这些人分散把守在堤岸边,严阵以待的架势,为喧嚣的周遭增添了一抹肃杀。
“那这……”
不多时,一乘帷幔鲜丽的帷轿被抬着到近前。
“我是接生婆,不是索命的无常。”胜娇容闲闲地道,“你们是打手,也不是杀手……三教九流平时在私下里横行,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弄出人命,县老爷不会放过我们。”
“驻轿!”
“怎么办,做掉他?”手下人问道。
前轿夫压着抬梁,后轿夫小碎步上前来打帘子。俄顷,从内走出个身体微胖、仪态端肃的老者。
等打行的弟兄们赶到时,钟离冶已经脸肿得像猪头,趴在地上神志不清。胜娇容扔掉木棍,从袖子里掏出小铜镜,她揽镜自照,抿了抿额角散落的发丝,又扶正发髻上的簪子,然后很淡定裕如地对镜翻了个白眼。
他穿一袭绣百花福寿暗纹纻丝袍,厚底皮质长靴,两鬓都稀疏斑白了,头顶却是乌发浓密。而他满脸的老皮堆皱,斑点遍布,又有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眼神锐利如鹰隼。
话音未落,她抬脚就踢过去。那一脚又准又狠,钟离冶嗷一声蹲下来,疼得直不起腰。这时候,头顶上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打下来。
由两名家丁开道,众星拱月之下,老者缓步上了船。
“你、这个……”
没有敢拦路的,也没谁上前询问,但见这一行人到了楼船首层,老者略一抬手,身后的皂吏立刻冲进各个舱室。
胜娇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稍后,有禀事儿的低声来报,一干人又顺着楼梯直奔四层——梯道盘旋,槛牖敞豁,四层藏美人,一共五间舱室,外各悬挂一牌子:玉兰、瑞香、凤仙、海棠、紫薇。写着哪种花,舱内便是一名比花娇的女子。
钟离冶半张脸都是血,糊着眼睛口鼻,视线有些模糊。他一只手按着她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地用另一只手撩起她的裙子,用那布料擦了把脸。
老者扶着清漆栏杆拾级而上,目光逡巡过去,最后来到靠东临窗的那间挂着“海棠”牌子的舱室前。
“那你最好打死我。”胜娇容挑衅地看他,“否则我不保证你会有什么下场。”
舱门外的楹柱上还刻着两行字——
“别逼我动手打女人!”
“幽姿淑态弄春情,梅借风流柳借轻……哼!”老者眯起眼,“都在这里等着!”
胜娇容挣扎着反抗,钟离冶压制住她的动作,将她推到墙垛子前。
吱呀一声。
钟离冶到现在还记得那当头棒喝的滋味,脑袋嗡的一下,血当即就淌了下来。换做旁人,非昏死过去不可,钟离冶是迎战部行伍出身的高手,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胜娇容这时扬手又是一棍,却被他牢牢攥住了手腕。
内舱窗扇没关,门推开,凉风争先恐后地涌入。
女子说罢,一棍子狠狠砸下来。
戴如蘅站在窗前。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倒好!一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仗着几分本事,就敢砸我打行的场子……要是不让你知道知道厉害,以后谁还会听我胜娇容的话?”
见到的老者的一刻,她隐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发颤。
钟离冶眼冒金星地抬起头,就见一个身量高挑、秀骨姗姗的女子,手持着短木棍,笑吟吟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可真会躲……我派出那么多人,居然也找了这么久。”老者面含冷笑,目光却紧紧锁住她,“怎么,扬州瘦马的出身还不够,又跑到这烟花之地卖身子?真是自甘下贱……”
后来一次,钟离冶的钱袋被扒窃了,使得他喝了酒却没钱付账。正当他央求掌柜的赊一次,掌柜的拍案一声怒喝,一大群打行的青手不知从哪冒出来,罩面就是围殴的架势。钟离冶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他钻进小巷子,眼看要脱身,半路突然绷紧的一根绳子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戴如蘅咬着唇,一声不吭。
耻辱啊!钟离冶蒙受此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随后他抓了几名乞丐,问出无赖帮的据点,一人上门,打得对方人仰马翻,继而又把据点砸了,以泄他心头之愤。然而也是从那,钟离冶的噩梦开始了——只要他走在南门街一带,不是遇到“撞六市”的无赖,就是被讼棍、逸夫缠上;要么走着走着,忽然一个乞丐婆摔在他身上,疯叫着大喊色狼。
“过来。”
江湖经验丰富如钟离冶,本不该上这种当,可惜美人在前,英雄难免麻痹大意。他护送盲女至家中,半碗加了蒙汗药的茶,就把他放倒了。他挨了一顿痛打,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紧接着被扒光衣服,光屁股扔到大街上。
裴容冷冷地道。
盲女其实不盲,她是江都县大名鼎鼎的接生婆,也是专替人消灾的掮客,与打行、叫化子、游赖、强人之流为伍,就是老话讲的地头蛇。钟离冶那日拆穿的假和尚,是无赖帮中的一员,他怀恨在心,事后找到胜娇容替他出头,胜娇容就做了一场仙人跳的局。
“我、我不会跟你回去……”戴如蘅声音发颤。
他就被人瓮中捉鳖了。
“再说一遍,过来。”
然后……
“你不要逼我。”
按照英雄救美的老戏路,钟离冶出面将坏人打跑,又体贴地护送盲女回家。
“蘅儿,这段时间,知道外人都怎么说吗?有的说,裴府的主母是妒妇,苛待你,折磨你,你不堪忍受,逃了家。更有的说,我裴某人老不中用,纳了你进门,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让你夜夜守活寡,你熬不住,这才连知州的小妾都不做。”
钟离冶给她要了份煎包、一碗清汤面,盲女吃得狼吞虎咽,毫不矜持。钟离冶却愈发觉得她好看,拄着腮帮子,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看她吃东西。这时候,一帮刁徒凶神恶煞地来闹事,声称盲女欠他们的债,要抓她抵偿。
“蘅儿,要是让外人知道你躲在这儿,又会作何想?后一种猜测岂不坐实了?你真是会给老爷脸上增光啊……可打从你进门,咱们哪一日不是彻夜洞房……我裴某人虽年过七十,驭女之术更胜于少壮,床笫欢愉,对你亦多的是少年伎俩……”
几日后,钟离冶又去那家小酒肆,正豪饮得畅快,一个卖唱盲女过来讨赏,被伙计推搡着跌倒在地。钟离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才发现盲女恁的标致,一张楚楚瓜子脸,鬓发如云,姱容修态,眼眸虽涣散无神,狭长的眼尾略微上挑,又显出别样的妩媚。
房中之事由老者道出,不堪入耳。
某日他从酒肆出来,在街上撞见个游方僧人行骗。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钟离冶当场拆穿了假和尚的把戏。假和尚很恼火,尾随他至偏僻无人的巷子,欲行报复,结果被钟离冶打得半死。钟离冶又将他五花大绑,胸前挂了块“坑蒙拐骗假秃驴”的牌子,扭送去了衙门。
戴如蘅羞得满面通红,含着泪捂住耳朵:“不要说这些,不要说……”
小东门街有盛名满江南的“醉三年”酒楼,论起酒肆、酒坊、酒舍林立,还当属城南的闹市。彼时,钟离冶刚来扬州府,在顺义镖局接了镖师的活儿,不出镖的闲暇,隔三差五不到南门街吃酒,简直对不起他“酒篓子”的诨号。
“蘅儿——”
个中缘分奇妙,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老者面含阴森冷笑,却是一种宠溺的口吻。
要说钟离冶与胜娇容,也算是旧相识了。
“你不在的时日,老爷我可念着你念得紧。尤其夜半无人,那些羞雨狂云、巫山共度……你我相好昵厚,夜夜销魂,真是换我个神仙来做也不依啊……蘅儿,告诉我,这船上有人沾过你的身子吗?”
钟离冶老脸微微泛红,难掩尴尬,却是打从心里生出几分敬佩和激赏来。
曾经人人羡慕戴如蘅一朝飞上枝头,锦衣玉食,珠围翠绕,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谁知她嫁的夫婿年过半百,别的不好,最喜钻弄房中之术。而戴如蘅虽是“扬州瘦马”,自幼被教以妇德,知礼守节,从无逾矩。直至她及笄进了裴府,便是噩梦的开端。
此时此刻,女子一副开诚布公问心无愧的姿态,这般坦荡,与寻常妇人遇事恼羞成怒得理不饶人的反应大相径庭。
裴容的主卧北侧专开辟有小室,内里悬挂春画,描绘男女私亵之状,污秽不堪。夫妻间的房事秘戏,他时常安排画师在旁观摩作画,再绘成册子,自览或与人传阅;有的甚至还制成皮影,邀下级官吏前来共赏——几次府中设筵,裴容更命人上演活春宫,戴如蘅惊惧羞愤,抵死不从,他便给她下药,然后当众与她欢好……
然而醉三年那日出现的是胜娇容……
往日种种,令人作呕。
抱着这种猜想,钟离冶和张辅向联络人发出了申请见面的讯息。
戴如蘅痛恨这一身皮囊,也曾想过一把火将那淫室和自己烧个干净。后来她那么做了,却误打误撞逃出了魔窟;又许是上天怜悯,让她遇到了侠义肝胆的风尘女子、董惜儿,温声软语,日日劝慰,她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尤其同在扬州一亩三分地,招募选拔之前,暗中来跟工部侍郎府的人接触,当真是近水楼台,掩人耳目。
裴容见戴如蘅迟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索性迈开双腿一步步走过去。
既有堂堂的死士部正卫是内鬼在先,后有扬州府这名在内部声名远扬的女副卫,是敌方安插的策应,又有什么奇怪?
戴如蘅猛地回过神:“你干什么!”
“以练子宁的行事作风,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胜娇容自问自答道,“即是说,练子宁让文弼来江都县,其实是为了方便备选者。这许是一早打算好的,无论文弼受伤与否,备选者都会出面指导他。你们便就此推测,备选者很可能是北平亲军都尉府派驻在扬州的某名成员。”
“蘅儿,你乖乖跟着老爷回府,逃跑的事儿,便既往不咎,怎么样?”
“一切起因于工部侍郎府、突然冒出来的那名备选者,是吧!”胜娇容开门见山道,“醉三年见面那日,你们说过,你们疑心机构出了内鬼。这其实仅是其一。其二,你们没说的是,你们还就此联想到——文弼受重伤回京,练子宁特意将他安置到扬州府,真是因为江南秀水,宜于养伤,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裴容的步速很慢,那神态举止,好似在逗弄爱宠。
钟离冶有些无措:“那个、我……其实……”
“你不要过来!你别逼我!”
光线黯淡的窄道里,女子浓妆面庞充盈着蛊惑,一颦一笑,都显得丰艳动人。
戴如蘅攥着裙角,跌跌撞撞地后退。
不等他反应过来,胜娇容接着道:“还是说,你们到现在也没排除我内鬼的嫌疑?”
她的后背很快靠到舱板上,手指摸到那上面断裂的缝隙,下一刻,神情便有了决绝之态。
“钟离校尉,你到底要在我面前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蘅儿?”
胜娇容这时转过身,描金粉的眼尾上翘着,一脸饶有兴味地看他。
“裴容,你再向前半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钟离冶一愣:“啊?”
裴容脚下一顿,目光变冷:“蘅儿,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这么与我说话。”
“不巧,是我安排的。”
戴如蘅笑起来,嗓音变得凄厉尖锐:“是啊!可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裴容!我咒你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可这是不是太巧了?”
话音落,她整个人使劲往后一撞。在裴容跑到她身边之前,舱板咔嚓嚓大片裂开,戴如蘅宛若一只折翼的蝴蝶,从楼船的四层跌进了黑沉的湖水中。
“这不是正好么,”她道,“你要避开备选者,逢源镖局的求救信就到了——大名府千里之遥,一来一往,没个把月都回不来。”
也是那一刻,船顶陡然绽放开了烟火。裴容还来不及喊人,脚下剧烈地震动,守在舱外的皂吏这时反应过来不对劲,往舱室内跑,船舱的底部就爆炸了!
胜娇容顺着梯道往左一拐,往上走了些许,在一处挡板前停下。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在保扬湖的上空,楼船内宾客众多,舱底被炸开的瞬间,船身倾斜,很多人都失足落了水。之后上几层的人们哭爹喊娘、仓皇奔逃,摔倒被踩踏者无数。
“对了,还有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最近都在闹匪患,你知不知情?”钟离冶又道,“逢源镖局因此向我们发出了求援信,必要的话,还要请当地的衙门出面护送。”
冰冷的湖水,迅速灌进眼耳口鼻。
偏偏赶上备选者也要来扬州,钟离冶不得不避出去——事情凑到一处,山雨欲来风满楼。
咕嘟嘟——
远客将至,光是想想就焦头烂额。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无边的黑暗包裹,只有强烈的窒息与恐惧,将她整个人狠狠湮灭。
“可练子宁明确交代让文弼来安排沈家的人。”钟离冶道,“你能怎么办?以接生婆的身份,混进顺义镖局动手脚吗?”
戴如蘅本能地挣扎,拼命地挥舞手脚,溺水的痛苦却如此清晰而真实。她的心肺每一寸都被水填满、鼓胀。而她不断被拖向湖底,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不然呢?”胜娇容抬眼看他,“京城直接送信儿给我,而不是你们。”
湖岸边一座酒楼,顶层雅室,胜娇容站在窗扇前,望着湖心处的惊险一幕。
钟离冶皱眉道:“……难道你能办?”
“闹这么大,不会出事吧。”
暗道内,彼此间的距离很近。胜娇容瞟了眼他攥着她的手:“急也没用,这事情你办不了,文弼也办不了。”
“放心,只要知州、裴容不死,知县、李善耆不死,便不会出事。”
钟离冶闻言一把拽住胜娇容:“我正为此捉急呢!上面怎么说?”
“啧啧,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一笑茶楼的那日,我就知道了。”胜娇容道,“那时我跟你说过,除了镖车的事,还有京城方面的消息要交代——沈家四房到扬州认人,就是京城来的消息。练子宁给你们的信,与京城给我的信,同样的内容,前后脚发出,后者比前者快了将近两日。”
雅间的桌案旁,董惜儿侧坐在玫瑰透雕椅上,似笑非笑地道。
“原来你也知道……”钟离冶亦步亦趋地跟着。
“再毒也毒不过你。为达目的,连金兰姐妹都豁得出去。”
“我晓得你请求见面的原因。”胜娇容一边走,一边道,“练子宁给你们来信了,对吧?沈家四房要到扬州府来认人。”
胜娇容转过身,看着她道。
这是一处暗道,开设在船舱夹缝中。逼仄的盘旋梯道,能从首层直抵船顶,也四通八道地连接着大部分舱室。
董惜儿神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胜娇容说着,推他往斜角的小楼梯走。
“原来安排下水救蘅娘的那名小厮,被你买通,你让他不仅不要救人,还要确保蘅娘淹死。”胜娇容道,“你们在舱底的对话,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当然也是正事。”
董惜儿仰起脸,烛火下这张美若天仙的面孔,此刻有些许冰冷的狰狞:“不愧是掮客,耳聪目明呢……怎么,打主意打到我身上,想掎挈伺诈吗?”
“我说,这两天你可让我好等……而且,我找你是有一桩大正事!你让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钟离冶龇牙小声道。
胜娇容轻轻摇头:“你无需倒打一耙,我也非是要敲你竹杠。我只是想说,你希望她死,应该事先考虑周全些——她身上穿着你的衣裳,头上戴着你的首饰,几日后尸体从保扬湖浮起来,很容易查到你头上。你收留知州小妾的事,届时就瞒不住了。”
钟离冶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
董惜儿哼笑道:“那又怎样?船底炸了,我意外落水,也成了‘死人’,裴容还能找一个死人算账吗?”
几度玉兰遥相望,不知原是此花身。
胜娇容设计的这一出“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意是让戴如蘅假死,再以新身份离开扬州,重新开始——戴如蘅溺毙的“尸身”,胜娇容一早就准备好了,谁知,局中有局,最终竟成全了打算脱离风尘的董惜儿。
金钗珠头巾、窄袖缠枝团花褙子的女子,通身的裙衫都是深藕色。那颜色是渐进的,越往裙摆处越浓深,压边的花绣起起伏伏,衬得她整个人也像朵花一般。而她风鬟雾鬓、浓妆艳抹,不仅不落俗,反倒有种艳压群芳的雍容。
董惜儿是教坊司的官妓,一早巴望着脱籍为良,她因而攀上了大她三十几岁的江都县知县、李善耆。然而官妓落籍,要经由礼部批准;朝廷又明文规定,禁止官吏及其子嗣娶乐妓为妻妾。李知县好色胆小,舍不得董惜儿这个尤物,又不愿为一介妓女影响仕途,一直拖着,迟迟不给董惜儿名分。
钟离冶见到胜娇容十分高兴,下一刻,又被她的穿戴打扮晃了眼睛。
董惜儿咬碎一口银牙,一面施展浑身解数让李善耆离不开她,一面隐忍着苦等时机。直到某日,她遇上逃家的戴如蘅——
“是你!我还找你呢!”
“她这几年在裴府,膏粱锦绣,婢仆成群,像个稀罕宝贝儿一样。明明比我还大一岁,那身皮嫩得一汪水儿般。难怪老东西对她心心念念,冒着得罪顶头上司的风险,也要把她弄到手。”董惜儿冷冷地道。
“放轻松……死色鬼!”
戴如蘅一个深宅妇人,那时怎么就逃到了烟月浮居?还一下子与名妓、董惜儿义结金兰?
钟离冶回身就是一手刀,被对方利落地挡住。
原来,戴如蘅逃家后,流落街头,巧然被微服出来喝茶的李善耆碰见——裴府私筵,李善耆曾是座上宾,他很早就见过这匹娇柔婉转的“扬州瘦马”,更数次目睹这对老夫少妻当众宣淫,对此女的印象极深。
他正想往里走,后脖领被揪住,一个大力被扯进了旁边的小门。
官大一级压死人,从来奴颜婢膝、唯唯诺诺的李善耆,当然巴不得尝尝知州小妾的滋味。色壮怂人胆,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让手下人救下戴如蘅,将她领到烟月浮居董惜儿处,交代董惜儿好生照看她。
楼船上人头攒动,钟离冶混杂在侍从的队伍登上首层,见其中一舱是赌坊,不像市井那般乌烟瘴气,室内宽敞干净,灯火明亮。着装富贵的各色人物,穿梭在赌案前,桌椅、摆件无一不是名贵。
有一个还不够,竟想金屋藏双娇,享受齐人之福!董惜儿表面对戴如蘅百般厚待,实则暗恨得醋海翻波。
唱的是元·季子安的《题情》。
但她的怒不露于色,也不敢露。风月场里美人一茬接一茬,她能长久得到知县老爷的宠爱,靠的不仅是美貌、床技,更是张弛有度的手腕。
“想当初倚翠偎红,我风流,他俊雅,恩深情重……俏冤家风流万种,他也待学得七擒七纵,假和真你心里自懂……离恨匆匆,离恨匆匆,天涯咫尺不相逢……”
“打从戴如蘅到烟月浮居落脚,老东西来得一日比一日勤。他也是够狡猾的,他不碰她,因为人家还顶着裴府小妾的名分;万一裴容的人找上门,由我出面担着,他也没有干系……直到我听了你提议,让戴如蘅假死,彻底换身份,我与老东西商量,他竟然一下子就应了,还打算事后腾出城北的千金山房来安置她。”
钟离冶乘坐的小船离得渐进了,耳畔一阵丝竹管弦清音妙乐传来。
董惜儿说到此,清丽的面庞有些扭曲,“千金山房……我说了多少次我想要,老东西始终不松口,万不料这么轻易就送给了戴如蘅,还美其名曰是给我做伴!凭什么?我跟他五年,我有堂堂官家女的高贵出身,比不过一个低贱寒贫、又被人糟蹋过的扬州瘦马!”
这种楼船只招待达官显贵,或是有名气的墨客文人,内分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伶人歌童若干,队舞鼓吹,无不绝伦;次号装载书画珍玩,也是对弈、品茗、会客之地;小号藏美人,请的多是教坊司的官妓,脂粉纨绮,声色艺俱佳。
胜娇容这时拿执壶倒了碗茶:“消消火,别激动。”
终日停泊在保扬湖的西岸,船底尖上阔,首昂口张,尾高耸。在上设舵楼三重,旁边有护板,用茅竹编成。外饰彩灯绸带,又朱栏翠幕,槛牖敞豁,富丽堂皇。
董惜儿接过茶碗,不咸不淡地抿了口。
烟月浮居——不是一座楼,而是一艘四层高的花船。
“听你这样说,李知县十分看重蘅娘。如今她被你顺水推舟给溺死了……你不怕李知县查出来,开罪于你?”胜娇容问道。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摇落在保扬湖波光粼粼的湖面,沿岸的大红灯笼一盏盏悬挂得流光溢彩。喧嚣的街市上,清风送爽的水岸边,茶楼酒肆林立,店铺商贩云集。香车锦辔,穿梭其中,人声交织,处处华灯灿烂,繁华喧闹。
董惜儿蹙起眉,像是不耐,又像是懊恼:“沉都沉了,我还能去将她捞上来不成?再说,正因为老东西看重她,她才必须死!”
江北一带,一般的船只仅在白天行驶,无夜行之船。唯独繁庶兴旺的淮扬两州,一入夜,河道上十分热闹,尤其从扬州府至各处,全是夜船,流水晚灯,扬篷而行,昼夜往来不息。
“分宠。”
酉时过半,华灯初上。
胜娇容叹道。
初四日甫一接到书信,钟离冶就忙不迭地到小东门街找联络人,要求跟胜娇容见面。当天没有回复。直到初五的下午,钟离冶坐在南门街的酒肆里等信儿,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他跟前,说有人请他傍晚到保扬湖的东栅口,乘夜船往对岸的“烟月浮居”。
董惜儿嗤笑一声:“跟我分宠,她也配!我想的是,纸包不住火,万一哪天那贱人被发现,惹怒了裴容,老东西官职不保不说,我苦心经营多年的依靠就没了。”
届时钟离冶跟着走镖的队伍启程,剩下张辅一个,眼睛看不见,也没有帮手,怎么避过三大总管的耳目,安排这场沈家的认人大会?
胜娇容闻言不禁点头。
风云际会啊……
多么实在的理由。
真假明珠的身份,是目前机构内高保级别的秘密,两个小姑娘,哪个也不容有失。沈家四房突然到扬州府认人,意味着不仅东宫的“沈家嫡女”要来江都县,嘉定城的沈家嫡女恐怕也要来江都县!
“不过现在更好,炸船是老东西应允的,那些烟火、爆竹也是老东西命人搬上船——结果火药的分量不对,意外炸死了戴如蘅,又险些要了裴容的命,作为知情人的我,总不能继续留在烟月浮居……”董惜儿露出一抹冷笑,“最后重获新生、入主千金山房的,便是我,也只有我。”
胜娇容知道这件事吗?
“你就不怕李善耆杀了你?”灭口绝后患。
措手不及的是沈家人的到来——
“老东西可舍不得杀我。”董惜儿笑,“这么些年,我还是很了解他的……但换句话说,即便他想过河拆桥,不是还有你这道保命符么!”
逢源镖局的求援信,倒是意外的正中下怀,钟离冶刚好能借此离开扬州一阵。
胜娇容参与了全程,知道所有不该知道的秘密。李善耆却不知道胜娇容的存在——这就是董惜儿最大的算计。
前日在南门街一笑茶楼的会面,却被大总管、怀德搅合了,到现在没见到第二面,钟离冶也不知道胜娇容具体的部署。
话说到这份上,胜娇容也抿唇笑了。
这可跟之前胜娇容说的不一样。
“可是……我这道保命符要价不菲,你想用,估计要下血本。”
必经之路都在闹流匪,想绕道就得走海运,再从安东府上岸,过兖州府;要么就是原路返回,改道武昌府,绕过大半个湖南。两条路耗费的时间一个比一个长,大镖头左思右想下,向工部侍郎府在扬州的产业、顺义镖局求援,请其添派人手与车队同行。
“价钱任你开!”董惜儿豪气地道。
后者,是逢源镖局的镖车即将经停江都县的消息——从京城往大名府的这趟重镖,由当家大镖头亲自率领镖师运送;为保万无一失,几名趟子手早两日出发,先行探路。结果,获悉近期在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有匪患频频出没,杀人越货,甚为猖獗。
胜娇容却摇头:“不,这次我不收银子。”
前者,是“沈家嫡女”、沈家四房要到扬州府的消息。大意是让怀德、怀真、怀璧三大总管,帮衬着张辅,安排沈家认人的事。
董惜儿蹙眉:“不收银子你要什么?”
与逢源镖局的求援信前后脚到。
“惜儿,我要与你一起进千金山房。”
练子宁发到江都县的信,在初四日一大早送至顺义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