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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章台柳

“假明珠是什么人呢?”沈明珠好奇地问。

沈琼等人曾无数次设想,怎样跟沈明珠小姑娘解释,故事不是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孰知,春三彤一出手,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假明珠的年纪,与你相仿,是个沉默寡言很懂事的小姑娘。心智早熟,十分颖慧。”沈琼道。

将一切挑开来说,比藏着掖着的感觉好太多。

“她也是孤儿?”

“昨日安排你在吴兴寺与大和尚见面,耽搁了一天,”外面的贺七接茬道,“今天一白日又去官司办出门用的官凭路引……眼下咱们在宵禁之前出城,是抓紧时间尽可能快的赶到扬州府……路上肯定要辛苦一点了,但越早于对方到,就越多时间筹备。”

“她的娘亲早亡,爹爹健在。”

车内,沈琼将小姑娘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你三师父说的是。另外,假明珠要到扬州府的消息,三天前,一共分四拨从京城送出,算算路程——赵世荇通知沈家四房的信,大概在七日左右到达松江府;练子宁吩咐扬州府的人照应的信,会在三日内送到江都县。我们的人则是在前两拨信差出发后,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风姿楼,以及北平亲军都尉府派驻在扬州的负责人。”

“……那她有兄弟姊妹吗?”

“南直隶一带的夜晚还是很太平的。”外面驾车的贺七一边挥着鞭子,一边道,“挨近京师三辅地面,一般没有匪患敢出没。”

“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

“我们这是要赶夜路吗?”沈明珠透过窗帘看着外面黯淡下来的天色。

“她是不是也要参加这届的招募选拔?”

“长则十几日,短则七八日,很快就回来了。”沈琼道。

沈琼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假明珠的身份很特殊,与她有关的一切,属于最高保密级别——部内曾有不参加招募选拔、直接晋级的特例,就是先生以前给你讲过的,死士部的王冒和上官翘。假明珠是除他俩之外,直接晋级的第三人。”

坐在她对面的是沈琼,以及外面赶车的贺七。

“好厉害……”

单辕的小马车,车厢里装了干粮、水,以及简单的换洗衣物。小姑娘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短打,书童打扮,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

沈明珠手托着腮,满脸羡慕之色。

事发突然,走得也很仓促。

沈琼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一个是先甜后苦、步步惊心,一个是先苦后甜、步步为营……你们俩儿,各有各的缘法。”

沈明珠启程是在翌日的傍晚,六月初三。

……

钟离冶咧嘴笑开了:“好一个和衷共济,再干一碗!”

马车顺着官道一路驶向北面的方向,头顶青灰色的天空由淡转浓,很快就黑沉下去。月兔东升,夜幕降临。

怀德笑容可掬地接茬。

两侧均是遒劲古木,以及飘摇婆娑的树枝,沙沙作响的草叶,若隐若现的虫鸣。车轱辘碾过路面发出的声响,在静夜中格外明显。

“和衷共济。”

沈琼从小柜里拿出枕头被褥,铺成小卧榻,让沈明珠和衣躺下。

“喝茶讲究个心平气和,喝酒嘛,则讲究志同道合……”钟离冶捧着茶碗与怀德的一碰,“大总管,咱俩这是……”

突然间,驾车的贺七猛地一勒马缰。

“诶呦,钟离贤弟严重!”怀德连连摆手道,他端起茶碗来,“是哥哥失言……以茶代酒,来,给贤弟赔个不是!”

马蹄往前踢踏几下,车子停住了。

钟离冶用茶盖徐徐地撇沫:“我本是江湖草莽,承蒙文弼小兄弟不嫌弃,投到顺义镖局做了镖师。阿德大总管不放心,直说便是,我自当挂冠请辞。”

“前方什么人?”

“钟离老弟,不是哥哥不信你,实在是家主将文弼公子托付我等,责任之重,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一口香茗下肚,满身的馥郁,怀德很舒服地眯起眼睛。

贺七轻叱了一嗓子。

两人这般彼此对视,继而都哈哈大笑起来。

沈琼同时迅速撩开帘子向外看,就见路中间有两道人影,矗立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

钟离冶笑着看他:“那你呢?是在跟踪我吗?”

贺七和沈琼不约而同将手搭到腰间的兵器。

“你这老弟,我就是随口一问!”怀德摸着下巴笑,“……那么,你方才是不是在找人呢?”

“怎么了?”

“阿德大总管,你不是在跟踪我吧?”

沈明珠刚探出头,又被沈琼按回到车内。

钟离冶正从小贩的筐里取了一碟糯米烧卖,一碟盐水虾子,一碟卤香菇,摆在桌案上。

“藏到桌案下面,任何动静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沈琼低声叮嘱道。

“对了,刚刚我进门的时候,见你左顾右盼的,找谁呢?”

气氛一霎时变得紧绷起来。

怀德是金陵口音,要仔细听才听得明白。

好半晌,黑暗中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动。

“有怀真在镖局里照应着,我就出来偷个闲呗!”

沈琼朝贺七使了个眼色,贺七挥舞起皮鞭,驱赶着马车慢慢前行了一些。直到离得近些了,俩人才看清楚,哪里是活人,分明是两具尸体!

“你这大总管、大忙人,怎么有闲工夫来南门街吃茶?”钟离冶摆椅子让他坐过来,又招呼来伙计,给怀德将茶托、茶碗搁上。

其一面朝着来路,长枪扎穿胸膛,佝偻地杵在地上。其二背朝着来路,抹脖子一刀,又长枪扎穿脊背,弄成仰面朝天的姿势。

难怪胜娇容话说到一半就走了,原来是外面放哨的人看到了怀德。怀德却没看到胜娇容,两人在茶馆门口擦肩而过。

风拂过树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漆黑的周遭。

工部侍郎府的总管之一,怀德。六个月前,被派遣到江都县照顾受伤的张辅。

刚说完南直隶三辅地面治安好,这荒郊野岭的,就横路出现两具死状古怪的尸首……

“呦,阿德大总管。”

贺七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掏出短戟按在车板上,驾着马车徐徐往前。沈琼则干脆掀起后帘,坐到了车尾。

“钟离老弟!”他抬手招呼道。

走出去不到两里路,死法各异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左斜侧的桌子,却在此时来了一名新茶客。中等身高,穿深蓝葛布压边长袍,略显臃肿的身材,眉梢眼角翘翘着,一副见谁都笑弥弥的样子。

数一数,竟有十五具之多!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哪都没瞧见胜娇容的身影。

气氛愈加透出不对劲。就在俩人考虑要不要掉头的时候,车顶上忽然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上面。

钟离冶转过身,发现身后已然人去桌空。

贺七心中大惊,与沈琼两人同时跳起,朝着声音源头——车顶,发出攻击。

没有回音儿。

都是北平亲军都尉府出类拔萃的成员,一文职,一武职,手上均有真功夫——只听得“哐啷”两声清脆响声,短兵相接的一刹,贺七和沈琼竟被双双弹开!

钟离冶将身子后仰:“咱接着说。”

月色照耀着兵器发出银亮的光芒,贺七和沈琼迅速反应过来,又执戈往上冲——

面前的茶碗再次被斟满,伙计拎着壶接着去招呼其他的茶客。

“停!”

添茶的伙计这时候提着执壶走过来,钟离冶噤声不语,上半身缓缓往前,手肘又拄回到桌案上。

车顶上的人喝道。

“好吧,听你的。”钟离冶道。

听这嗓音居然很年轻,浮云掠过,月光下,一个年轻人盘腿坐在车顶。十七八岁的年纪,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眉宇间转盼风流。

“上面当初只派小沈来扬州府渗透顺义镖局找罪证,没有人在京城盯卓敬,以及东宫的其他人,就很说明问题了。”

“萍水相逢,无仇无怨的,不必大动干戈吧?”很放松的状态,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小可姓花,人称花五少。不知两位朋友这要去哪……可否行个方便,捎带我一段?”

钟离冶道:“怎么说?”

搭便车的?

“不用报……”胜娇容道,“上面未必不知情。”

年轻人穿着珊瑚色滚边绣云缎袍衫,外罩浅灰薄纱绸,脚上是厚底压黑短靴——这一身逼人的贵气,可不是庶人能有的穿戴。要么本人有功名在身,要么就是叔伯兄弟有在朝中为官者。

“啧啧,外人都道东宫的几位辅臣,对上忠心耿耿,彼此交情莫逆……想不到,实际是面和心不合……”钟离冶咂嘴道,“这情况由你往上报,还是由我往上报?”

看年岁,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样一来,卓敬不参与、不分赃,便不用承担风险,”胜娇容接上去道,“然而户部是负责给银子的,一旦花银子的工部出了纰漏,卓敬首先吃不了兜着走。当今圣上穷苦出身,一痛恨贪赃,二痛恨营私,两者杀起来绝不手软。练子宁这么干,无疑是在卓敬的背后捅刀子……”

而他说他姓花……

“诶,你说的是啊!如果卓敬参与了,他定然知道文弼受伤的内情——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让宝贝女儿待在扬州府呢!”钟离冶连连点头道。“可是,这样一来……”

沈琼和贺七隐晦地交换了个视线。

钟离冶闻言心里顿时翻了两番。

在朝为官的,“花”姓可不多见。

“比方说,户部左侍郎、卓敬。”胜娇容道。

“车里的那位小小姐,你也把袖箭收了吧……”年轻人嘴角噙着笑,这时伸手敲了敲车脊,“你们这马车的内壁加厚加固,弓弩都起不了太大作用,袖箭更无法穿透了。别再伤着自己……”

后面这些话钟离冶可没听张辅讲过,他琢磨了一瞬,饶有兴味地道:“比方说呢?”

这话更加让人心惊。沈琼上前一步,道:“小兄弟,你到底什么来路,又要去哪?”

“驸马爷也是位狠人,不动则已,一动,就截获了练子宁给河南封疆大吏的赃款,让其哑巴吃黄连,有苦不敢声张……”胜娇容又进一步猜测道,“而这也说明一个问题,练子宁贪墨建楼工程款,是他与欧阳伦狼狈为奸,东宫的其他人并未参与进来。”

“我?我就是个跑江湖的!至于去哪……”年轻人狡黠地歪着头,“我不好先说吧!万一我说了一个地方,你们又说不顺路,怎么办?”

这本是一笔小财,动辄一掷千金的欧阳驸马不至于放在心上,是练子宁的态度惹怒了他。欧阳伦咽不下这口气,欲行报复,他不好在京城下手,于是将手段用在了练子宁在南直隶一带经营的镖局。

“往北去的这一段,是苏州通往应天府的必经之路。”贺七皮笑肉不笑地道,“打从此过的车辆,目的地不是京城,也是途经京城。我们难道还能改口说是去云南不成!”

欧阳伦随后跟练子宁提出账目收支分管,练子宁表面上对驸马爷千依百顺,暗地里处处设卡,压制欧阳伦的权限。欧阳伦很快被架空了。

年轻人哈哈一笑:“看样子很顺路啊!我是前者,去京城。”

很快的,欧阳伦觉得练子宁过于保守,捞油水也捞得不痛快。练子宁认为欧阳伦此人上蹿下跳,迟早要出事。从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到互看不顺眼,嫌隙渐生,没等到竣工结款分赃,两人分道扬镳。

“要是我们不想跟你顺路呢?”沈琼道。

臭味相投的俩人因营建酒楼而凑到一处,可谓一拍即合。相比张扬胆大的欧阳伦,练子宁行事极为谨慎,虚增工程量、提高物料单价这种事,他做得虚实相间、一板一眼。

“你们不是去京城,或路过京城吗?”年轻人疑惑地问。

练子宁作为工部的二把手,管着其中三司,权职之便,他在朝廷历年大大小小的督造、营建、修缮中,损公肥私,也是个活分的。他在京城及周边之地赎买了一些镖局,让这些镖局去勾结两江的漕运——互予方便,以白洗黑,将倒买倒卖的营生做得风生水起。

“我们是。”贺七道,“但我们不想带你。”

工部下设四司:虞衡清吏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铸钱。都水清吏司,掌估销工程费用,主管制造诏册、官书等事。屯田清吏司,掌陵寝修缮及核销费用,支领物料及部分税收。以及,营缮清吏司,掌宫室官衙等营造修缮。

“为什么?我可以给你们银子。”

工部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说得直白些,凡全国的土木、水利工程、机器制造、矿治、纺织等等官办,无不综理。

贺七哼笑着,往年轻人的身上示意了一眼——月光下,他的袍裾、靴面、手肘上喷溅得到处是血迹。而他的身上不见伤口,显然都是别人的血。半路上的那些尸体,十有八九是他所为。

而练子宁所在的工部——

行家有没有,就看这一出手。

欧阳伦是个地地道道的富贵闲人,汲汲于钻营,嗜好敛财。他仗着驸马的特权,私下里时常做些有悖法纪的私运买卖。

刚刚过招的一瞬,年轻人的力气之骇人,异乎寻常!不知沈琼如何,反正他的虎口到现在还阵阵发麻。且他能在他们两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就窜跳到了马车顶,年纪轻轻,能以一杀十五,也就不奇怪了。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进士出身,生得丰姿美冉,仪表堂堂;性格世故圆滑,长袖善舞。洪武十四年,他迎娶马皇后嫡出的安庆公主为妻,官至都尉。

但这不代表他和沈琼联起手对付不了他。

胜娇容握着茶碗,一边思忖,一边道:“洪武二十七年,皇上以海内太平,思欲与民偕乐,命工部建十楼于江东诸门外,令民设酒肆于其间,以接四方宾旅。其楼有鹤鸣、醉仙、鼓腹、重泽等……营造修建之事由工部尚书、曲大囿全权负责,但曲大囿年事已高,将主要操办权交给了工部右侍郎、练子宁。后来又在皇上跟前讨了恩典,拿下协办差事的,便是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

“小兄弟,你没听过东郭与狼的典故吗?”沈琼索性戳破窗户纸,“我们可以不介意带个小杀手上路。但你杀了这么多人,明日惊动了官府,你就成了衙门通缉的要犯。跟你一起,要是被误会为同伙……”

钟离冶再一次被镇住了。他很想回头看她一眼,但不能,他按耐着激动,不动声色地道:“这么肯定?为什么?”

沈琼说罢,朝贺七招了招手,俩人这便要回马车上。

胜娇容不假思索说出的嫌疑人,竟与张辅跟钟离冶提过的怀疑对象不谋而合!

年轻人扒住车顶:“你们看到这么多尸体还敢往前走,说明也不是善茬!同道中人,谁还没个江湖救急的时候!”

“劫镖车的主谋,是安庆公主驸马、欧阳伦。”

见对方毫不为所动,年轻人又急道:“打个商量!到前面驿站之前我就下。”

“啊?”

“五两银子。”

“欧阳伦。”胜娇容缓缓吐出个名字。

沈琼顿住脚步,道。

“经过那一场,练子宁既损失了镖银,原要派去参加北平招募选拔的关键人选也身受重创,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钟离冶道,“随后练子宁亲自带着人查,一直捂得严实,直到现在也没听到有下文——我们猜测,恐怕不是查不到,而是劫镖车的人,是连工部侍郎府都惹不起的大人物……”

贺七讶然看过来,从没发现堂堂防御部的沈书记,还是个财迷!

当如是也。

“五两……”年轻人瞪起眼,“五两银子够买下你整辆马车了!”

古人云: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

“六两。”

直到练子宁派来的三大总管与钟离冶前后脚抵达江都县——三大总管毕恭毕敬的态度,镖头们的俯首帖耳,以及大小镖师的惟命是从,都让初来乍到的钟离冶对这个卧榻养伤的少年刮目相待。随着相处日久,钟离冶也逐渐明白过来,为何上面会将这样一只初生小牛犊,多年来放在工部侍郎府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你……”

原本在钟离冶的眼中,像张辅这种出身前朝簪缨世族的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优渥的条件或许会令他比同龄人更优秀。但正如天底下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这种优秀往往是溢美,是掺了水的,经不起推敲。

“七两。”沈琼道,“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付银子上车,要么我们把你甩下去。”

可他再有本事,也才十五岁,寡不敌众。他与仅剩的几名同伴,死撑着一口气,且战且逃,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要不是同伴们拼死护着他,又恰好遇到赶夜路的客商车队……

“我说,别逼我来硬的。”年轻人磨牙道。

而张辅打从六岁起就混迹云南,跟着当地的马帮穿梭于川陕滇藏之地走货,沿途遭遇匪患流寇是家常便饭,练就了极高的警觉性和极好的耳力——若非如此,他也会不例外地在睡梦中被砍死的吧!

言外之意:反正杀了那么多,不差他们仨。

对方摸着黑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大部分人活割了脑袋。

“萍水相逢,无仇无怨的,不必大动干戈吧?”沈琼笑着用他的话回敬他,“再说,真打起来,你不是我们两个的对手。”

随行的多数人没有野外露宿的经验,加之白日里急行军似的赶路,天气又冷,困乏不堪,夜里都睡得死沉。守夜的几个人也围着火堆打瞌睡。

“啧!”

彼时少年遇袭的经过,实在让人心有余悸。

沈琼转身上马车的一刻,年轻人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元宝,扔给沈琼:“三个五两,买到京城!”

“应该不是。”钟离冶微微摇头,“镖车被劫于汝宁府与南阳府的交界处,距离官道不远;文弼一行人则是途径凤阳的时候,夜晚宿营遇到的伏击。对方意在黑吃黑,或是单纯为了报复练子宁,不会多此一举掉过头来劫杀他们这些当下人的……”

沈琼捏住银元宝,掂量了一下,然后“咔吧”一声,实心的银锭赫然在他手指间碎成几块。

“那么,劫镖车的,与袭击文弼的,会不会是一伙人?”胜娇容道。

在年轻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挑了其中一块稍小的,其余的又扔回到对方手里:“给你算便宜点。四两半,买到前面驿站。”

“文弼说,对方的手法很利落,也有经验,懂得毁尸灭迹,不像是散兵游勇所为。而据我所知,一般的强人也不是顺义镖局几大镖师的对手。”钟离冶道。

贺七扑哧一声笑出来。

山岭荒僻之地,多有打家劫舍的草寇出没。

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跳下车顶:“好,驿站就驿站……”

“排除强人的可能?”胜娇容道。

车内的小案上点着蜡烛,昏暗跳跃的光线使得车厢里一团橘色。帘子掀开的一刻,血腥之气扑面而至,连烛火都明灭了一下。

当然,镖银也没了。

沈明珠始终坐在车内,玲珑小巧的袖箭压在被褥下面,用小手牢牢按住,之前随时准备抽出来。

前后差了不到两日,一行十多人马不停蹄地兼程赶路。谁知刚刚寻到镖车的行迹,至最后出没地点一看,已是车辕倒地、旌旗折断。草尖上的鲜血犹温,扯断的碎布、损毁的兵刃到处都是,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人上马车后,径自坐到她对面。

钟离冶摇头:“正因为河南道的复杂情况,那趟镖非送不可,文弼等人是去护镖的。”

“我姓花,单名一个‘盛’字。”

“哦,原来是怕分赃不均,牵连到京城……”胜娇容轻笑,“那练子宁是打算将镖车追回来?”

年轻男子的一双桃花眼在烛火下波光潋滟。

钟离冶道:“我听文弼说,河南的情形有些复杂,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三位,因权力牵制,处得很不融洽。当地走账……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账目上恐要瞒不住,搞不好谁都不满意,一个揪着一个去查,闹得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沈明珠抿了抿唇:“小女……”

“等等,练子宁在河南道上没有产业吗?”胜娇容问,“大老远地从扬州调派……直接在当地的账上周转多好。”

“他只是个蹭车的,不用彼此报家门。”沈琼打断道,“你!坐到车尾去。”

“练子宁坐不住了,因为最近一项钱款,刚由扬州府的顺义镖局出镖,押送往汝宁府。这笔款子不是练子宁的,是他给河南封疆大吏的封口费,数额很大。于是练子宁让文弼带着府内的五名高手,以及一十二个家丁立即出发。”

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子,“啪”的一声丢在案上,正是沈琼刚才捏碎的。

钟离冶抿抿嘴,道:“那好,我给你讲讲——那是在六个多月前,我才刚接到外派的任务,文弼也还在京城……彼时,练子宁一日之内收到五家镖局的告急书信,翌日,又三家的求救信像雪片似的飞来。对外说,是数起大宗的普通货物被劫,实际多数是工部下设各地府、州、县,专司修缮营造的贿赂钱款。”

沈琼不客气地将银块收入囊中,然后打开小柜,拿了张薄毯子,扔给他。

“做戏做全套,越逼真才越唬人。”胜娇容道,“否则对方没来顺义镖局求援,不是白费工夫了。”

“坐到车尾去。”

“有必要搞这么大吗?”

年轻人朝着沈琼龇牙,抱起毯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车厢后。

“我知道啊。”

贺七这时挥起马鞭,马车继续在路上前行。

钟离冶单腿踩着长条椅,侧身小声道:“胜副卫,其实文弼的原意是让你佯装劫镖,吓唬一下……不是真的杀人越货。”

蜡烛被吹熄了,车内陷入大片静谧的黯淡中。沈明珠和衣靠在软垫上,没有像沈琼闭目养神,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男子的背影。

“多说些,越详细越好。”胜娇容又道。

出门在外,尤其他们这种行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不该招惹外人。眼前这个未到弱冠的青年,杀人夺命,面不改色,又该是多可怕的人物!

钟离冶挠了挠头。

但也因为这样的年纪,如此心狠手辣,必然有段不短的故事。

“对了,你得给我讲讲文弼当时遇袭的经过。”胜娇容道,“我让弟兄们照样子伪装一下。”

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来,沈明珠缓缓地将眼睛闭上了。

“咳,那个……”

年轻人这时侧眸望过来一眼。

这是个什么女人啊?!

月华如银,在小女孩儿宛若白瓷的面庞蒙了一层淡淡光晕。

干一票大的……

……

胜娇容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钟离冶听得直咋舌。

说是搭车,真的只是搭车。

“如果对方经淮安府,走河道,就在必经之路、金湖县的姚家庄,趁夜动手。”胜娇容道,“那儿的地形我比较熟,还能找驻在淮安的第七卫帮忙。如果是经凤阳府,走陆路……中途也要过淮水搭船,就在淮上的西门渡动手。但凤阳府目前还未有我们的人渗透,只好找漕口的‘包户’了,联合起来干一票大的!”

一路上无论是疾驰还是缓行,平坦还是颠簸,年轻人从不吭声,只裹着沈琼给他的薄毯子,盘腿坐在车尾。

钟离冶侧着脑袋,听得很认真。

沈琼的注意力却无时无刻不分一些在他身上,仿佛只要他敢动歪脑筋,他就会毫不犹豫出手。

胜娇容吃罢两小块碟粉蒸果,取出帕子试了试唇角,才慢条斯理地道:“文弼说,近期将有重镖从京城押往大名府……练子宁在京城一左一右经营的大小镖局有四家,我托附近的死士查了查,出镖的不是逢源镖局,就是宜兴镖局,所走的路线、中途补充给养的经停地点,我心里都大致有数了。”

途中,沈琼还用茶水、饼食等等,狠狠敲了他几笔竹杠。

没听到身后有回应,钟离冶撇撇嘴:“先听镖车的。”

直到翌日的晌午,抵达第一个驿站口,年轻人下车了。

“京城?什么权限的消息?”

临走前,他从脖颈深处扯出一个小坠子,泪滴形,晶莹剔透,中间裹着只小虫。

“今日见面有两件事,一是关于镖车的,一是关于京城新到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送给你玩儿。”

“好好,胜副卫……”钟离冶翻起白眼。

沈明珠看着他。

“是胜副卫。”胜娇容纠正道。

下一刻,他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将坠子搁在她的掌心。

“我说疯婆子,镖车的情况你查得怎么样了?”钟离冶将上半身后仰,凑得近些,“文弼还等着你的回信儿呢。”

“别怕我……”他笑着道,“之前那些人,都是作恶多端的凶徒,沿路行抢,贻害乡里。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的!”

钟离冶听她吃东西的动静,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温温润润的琥珀坠子,在阳光中闪着金色光泽。

但见他熟练地将茶饼碾碎,置于碗中备用,又撒了把芝麻、姜丝、红糖,提壶将沸水徐徐注入……茶汤起沫,茶末上浮,形成粥面,香味溢满了鼻息。胜娇容又唤小贩要了一碟蒸粉果、一碟橘柚,她用勺子在茶碗中搅拌了下,就着茶点,呷了一小口。

沈明珠摊开手,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这时候,伙计拎着执壶来给胜娇容点茶。

“算是对你手下留情的感谢喽!感谢……你没拿袖箭射我。”年轻人笑得很张扬。

“我说你这个……”钟离冶激动的嗓门有些大,他往旁边桌子扫了眼,又压低声音道,“我说你!别总长官长官的挂嘴边,我的长官是老高!你想越俎代庖,等进了迎战部再说吧!”

她还是要推还给他,年轻人已然一跃跳下马车。

“你一个做下属的,候着上级长官是本分,知道吧……端正你的态度!”胜娇容甫一张嘴,满满的颐指气使。

他转身冲着她又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扬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这是又给哪家接生去了?”钟离冶坐直了身子,“约晌午,你看看,现在未时两刻多!”

“呀,是虫珀……稀罕物件呢!出手真阔绰。”

钟离冶闻声撩起眼皮,瞧见一袭秋香色绣边六幅褶裙、妆容秾丽的高挑女子,走到他背后的那张长条椅坐下。

贺七这时凑过来道。

“再搅下去,你那茶汤要变浆糊了。”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沈琼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

“花姓,又像极了官家子弟……”贺七摸着下巴道,“据我所知,山海卫的都指挥使,广东卫的都指挥使——两位军户出身的封疆大吏,可都姓花。”

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茶客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唯独钟离冶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挑着茶碗里的茶叶梗,一下一下,沉下去又浮上来。

“花荣,花英,亲兄弟俩。”沈琼道。

“却言秦叔宝身高丈余,一个豪杰困在威严之下,只觉的身子都小了,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坐上这位官员。正所谓:玉立封侯骨,金坚致主心。发因忧早白,谋以老能沉。此人须发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动……”

“听说花荣的子嗣单薄,只得一个独子。弟弟花英倒是枝繁叶茂,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贺七说到此,砸吧砸吧嘴,“所以这位花盛、花五少……”

钟离冶到的很早,坐靠角落的那张桌子,跟伙计要了碗六安茶、一碟乾果杂烩。

“走了。”

店中间的位置,另搭着个两层多高的小台面,一个穿长褂的说书人坐在那儿,手持着寸余长的檀木戒尺,比比划划,唾沫横飞。他讲完了《武松打虎》,应一众茶客之邀,又即兴来了段《秦叔宝见姑娘》,故事出自《隋唐演义》。

沈琼拍拍他的肩膀。

不大的门脸,离着安江门城楼不远。店内并排摆着长茶案、长条椅,茶客可以进来点茶,也可以自带茶叶,入座买水。挎着筐的小贩穿堂而过,瓜子、糖果、春卷、炒豆、烧卖、水饺……吆喝声不绝于耳。

“诶,我还没说完呢!”

地点约在南门街的一笑茶楼。

“赶路要紧。”沈琼摆手道,“闲事休管他人非。”

钟离冶再见到胜娇容,是在醉三年见面的两日之后,六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