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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蕖怨

“你常说我宠她,你才是。不过我很高兴。”

当晚,丈夫从身后拥着她,温声软语地哄道。

香薷的面颊上泛着柔情,眼角勾勒的细纹,以及稀疏的鬓角,显出岁月的痕迹。

“不过是小事,饿了,吃什么都一样。团圆日,何必惹小妹不痛快。”

韶华逝去,略显老态。

芝麻的煮的多,她自己吃,剩下大半锅,最后只好倒掉。

一切在明亮的烛火下无所遁形。

白果的煮的少,被丈夫和小妹分着吃个精光。

“那我要是更宠她,你不生气?”他半真半假地道。

香薷的脑袋嗡的一下,她的思绪在该刹那忽然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那时丈夫回到家,汤圆浮在滚沸的水中,一个一个,雪白浑圆,大锅里的是芝麻馅儿,小锅里的是白果馅儿,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妹妹坐在桌子前,等到她盛出三碗来,妹妹不知跟丈夫说了句什么,丈夫便取了个空碗,从小锅里盛了白果的,吃起来。

“你会吗?”

那时候,她哪里将妹妹的话放在心上,一直到丈夫从公署回到家——

“我不知道。我都听你的。”

“尽瞎说。”她笑嗔了一句,“快去洗手,等你姐夫回来,咱们开饭!”

香薷闻言扭过头来看他。

“就算你包芝麻的也没用。我不让姐夫吃,姐夫就不会吃,你信不信?”

她的丈夫有一双会说谎的眼睛,有时看着,深不见底的眼仁里,还会泛起丝丝凉气儿。或许在亲军都尉府待久了,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但他在看着她的时候,是真挚的,温情的,就足够了。

“那就包两种吧。白果的给你,芝麻的给你姐夫。”

“怎么不说话,生气了?”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畔。情人般地呢喃,让她羞得低头。她依旧不做声,只是抿着嘴笑。

“姐,汤圆要白果馅儿的!”

那时香薷的心里充满了幸福与感激,只觉得素日里的辛苦操持都是值得的。然而当她欣慰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妹妹,越发亭亭玉立,她忽略了丈夫更多投过去的炽热目光。当妹妹日渐黏着丈夫,她始终不以为然,甚至对街坊邻居那些隐晦的指指点点熟视无睹。

女子明艳的脸庞上,含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光。

别家的嫂子们,还曾一个劲儿劝她说:“姑娘大了,不该留在身边。留来留去,要出事的!”

香茹笑了:“姐你不信吗?要不然你先别走,待会儿姐夫回来,我不让他吃,你看他敢吃不敢吃。”

这样直到妹妹及笄的第二年,她提出议亲——

“你何尝就能决定你姐夫的喜好了。”香薷咬唇道。

“姐你若是嫌我了,说出来便是,我立刻搬出去单过!”

又是姐夫。

盘子碗碎了一地。能砸的,都被妹妹一股脑摔在地上。

“对了,这两碟子吃食,你索性拿回去吧。我不喜欢吃,姐夫也不会喜欢吃。”

她呆立在满地狼籍中,不知所措:“哪、哪个女孩子到这个年纪,不找个夫君长长久久地相伴?你当我就舍得你……可是,咱们姐妹总不能一辈子,你终是要……”

香茹见香薷半天没反应,有些不耐烦了。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妹妹带着哭腔的喊声打断:“为什么不能一辈子?我不要离开姐姐,不要离开这个家!”

“姐,你到底有事没事?我不像你,现在在家闲得很。我不能耽搁太久,还有好多事儿等着做呢。”

她见不得她哭,眼睛也红了,赶紧将她搂进怀中。

从何时起,她的小妹三句便不离一声“姐夫”。

罢罢罢。

姐夫,姐夫,姐夫。

既然她不愿意,反正还小,再留两年。

香薷皱着眉有些失神。

两年,又两年。

“不就是一晚上没回去住嘛,”香茹嘟囔道,“姐夫不回去的原因,就是我不回去的原因。姐夫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的!”

说亲的婆子把门槛要踏破了,妹妹以各种理由拒绝,每一次都哭得撕心裂肺。渐渐的,邻里开始有不好的说法估开——

“我知道你这几日会很忙,可你不回来住,是不是好歹托人告诉我一声?”

“这么大个姑娘,一提起嫁人,恼恨得跟什么似的,莫不是有隐疾?”

香茹迟疑地道:“姐,你说什么……”

“活泼伶俐那样儿,要是有隐疾才怪!”

“香儿,你知不知你一撒谎,就格外话多。”香薷轻声打断道。

“眼看年岁不小,又死活不嫁,哪有这样的事……”

“姐,没回家是因为歇在署里啊。你知道的,原应你们处理的架阁库的善后工作,上面都交托给了我们防御部……你是隐者部的文职,我和姐夫都是防御部的文职,这么敏感的时候,互相之间总要避嫌。况且从昨天到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混乱得很,每个人都分身乏术……”

“你没瞧啊,他们家姊妹俩住一块。男主人正当壮年,那妹妹又如花似玉,说不定……”

香茹用手捻了捻桌上的芸豆卷,拦腰压扁,碎出了渣渣。

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晚上,你跟你姐夫,都没回家住。”香薷重复道。

她闻听这样的议论,简直气炸了肺。

“啊?”

流言蜚语何其伤人,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名声没了,这辈子就毁了!香薷恨得咬碎银牙,不敢声张,唯恐伤了妹妹的心,私下里卯足了劲儿物色妹婿。

“昨晚上,为什么没回家?”香薷又问。

然而那一日……

“确实,他的口味变了……”她喃喃地道。

身为隐者部的老资历,逢每个月的初五往后,从各地来北平的走货商带回大量情报,除了三大参事,最忙碌的就属香薷。少则两三日,多则七八日,没日没夜地轮替当值。

香薷愣了愣。

那时隆冬腊月,收尾的几天,香薷一直待在署内,几乎不眠不休。索性提前完成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出了大门,往家的方向走——

“芸豆卷还行。茯苓饼……姐你知道的,姐夫以前喜欢茯苓饼,现在不喜欢了,太寡淡,嚼起来没滋味……”

外面鹅毛般的大雪漫天。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不知谁家煮熟的红豆粥,还有糖醋鱼的酸甜香味,一飘好远。香薷裹紧了大氅,深一脚浅一脚,饥肠辘辘地在雪地里跋涉。

忙活一上午,匆匆送来,她没舍得吃一块。

不多时,屋舍的矮墙出现在眼前。

“味道怎么样?”

院里静悄悄的,香薷推开小门,烛火照耀着的窗扇里,透出温暖的橘色。她拿起扫帚扫了扫身上的雪,搓着冻僵的手进屋。

“你这个时候来,我们刚刚用过午膳,根本吃不下,我就是想尝尝。”香茹嘻嘻地笑道。

屋里却没人。

“怎么不吃了?”香薷问。

厨房的帘子挂着,灶台上煮着什么,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香薷揭开盖子一看,咕嘟咕嘟,是山药羊肉汤。

香茹捏起茯苓饼,又挑了一块芸豆卷。一样只咬了一小口,就扔在桌上。

羊肉块几近软烂,事先加了葱段、姜末去掉膻味,再配着山药、大枣一起慢炖。旁边案子上还摆着几个小碗,分别盛着枸杞、姜片、盐。

白卷红馅儿的是芸豆卷,将芸豆磨成碎豆瓣,去皮、煮熟,刮成泥……卷着豆沙、红枣、黑芝麻,柔软细腻,香甜爽口。

奇怪,灶上煮着东西,人怎的不见了?

剔透匀薄如满月的,是茯苓饼。茯苓霜和白面粉做成饼皮,中间夹着土蜂蜜、砂糖熬融搅匀的蜜饯松果碎仁,色如雪,薄若纸。

香薷下意识地往屋后走——她家后院栽着几株腊梅,每到下雪时节,满树花蕾便全绽放开。花瓣金黄似腊,缀雪含霜,景致美得紧。

香茹说着,揭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两个碟子。

沙沙的落雪声中,香薷推开后院的小栅栏。

“那你就晚上再来呗。要是部里供的宵食不合胃口,我还能当零嘴吃。”

雪夜,腊梅。

“只这两样,我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准备,换成果馅顶皮酥,到晚上也做不完的。”

一树繁花满枝。

香茹有些失望:“竟然不是果馅顶皮酥……你知道我最爱吃那个。”

只见两人相拥着坐在石墩上,男的披着厚厚的大氅,下摆披散在地上。他膝上的女子仅着单薄裙衫,被他紧紧裹在臂弯里。

“芸豆卷和茯苓饼,等你姐夫回来一起吃吧。”

男子的头上已有落雪,看来是坐了多时。女子发梢上的雪却都被他悉心地拭掉了。

“是吃的吗?都做什么了?”

一个是她妹妹,晃荡着双腿,望着腊梅花痴痴地笑。

香茹在香薷的对面坐下,刚想那茶壶给自己倒水,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提盒——

一个是她丈夫,正亲吻怀中人儿的耳垂、脖颈。

“姐,你怎么来了?”

吻到动情处,她仰起脸来,娇憨地搂住他的脖子,送上香唇……这般鸳鸯叠股,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端的是羡煞了一树香艳梅花。

香薷在前院的小房里坐等。不多时,香茹掀门帘进屋。

浑然不觉,有一个人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大香名唤香茹,与香薷,同音不同字,两女是表姊妹。此外,防御部的文职里还有一香,崖香,新晋的年轻候补副手。因同在防御部,香茹和崖香,被一众同僚戏称作部里的“大香”和“小香”。

“不,我不嫁,我不喜欢!”

“吴头儿……真不巧,他刚和卢督监出去了,不过大香在。我去找大香过来!”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姐姐去找。”

“你们吴头儿在不在?”

“我喜欢姐夫!”

有相熟的同僚打招呼。

“什么?”香薷惊呆。

“香嫂子!”

香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我是说……我喜欢姐夫那样的。”

香薷将食盒往上提了提,迈进门槛。

香薷松口气,继而又笑道:“你呀。那就让你姐夫在防御部找找,我也在我的同僚中间多加留意,反正几大部里与你年纪相当,又未成家的少壮,一抓一大把。”

隐者部的公署和架阁库都烧了,她身为隐者部的文职,这个时候,原不该冒然造访到防御部。但她的丈夫在这里,妹妹也在这里。也许是公务过于繁忙,昨日俩人都没回家。他们……

“少壮再多,也不是姐夫……”

香薷走进防御部公署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发虚的。

“傻香儿,你姐夫那样的还不好找?”

赵如意盯着她走上台阶的背影,随手端起刚上桌的茶碗,吸溜溜,像是在喝粥。

香茹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好找,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终于,一个梳着妇人髻、身形略显臃肿的女子,出现在对面。

原来不是没有蛛丝马迹,而是她始终一厢情愿地沉浸在这台名叫夫妻和美、姐妹情深的荒唐戏目里,自欺欺人不能自拔!而今,这台戏再也唱不下去了,香薷蓦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可悲可笑。

太阳从东边慢慢地爬升,一直到了头顶。又眼看午时都快过去了。

姑娘大了,不该留在身边。留来留去,要出事的……

他要等人。

邻人的话,回荡在耳畔,宛若诅咒。

赵如意挑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香薷紧紧抓着栅栏,上面的木刺扎进掌心里,疼得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大门的对街还有几个茶寮和面食作坊。巳时左右,各家摊铺还清净着,鲜少有食客进出。

“呀,锅里还炖着羊肉呢。怕要熬干了吧!”

坐北朝南,是五进的宽敞大院落。大门临街,正门上悬挂匾额,两侧一对大石狮子。正门内,前院各有大房小房,二门和三门是三扇,也有大房小房。再往里是天井,正中竖着一块牌坊,牌坊后是重要级别办事用的大房,以及供值夜的人休憩的屋舍。

“还得一阵呢。小馋猫。”

防御部的公署,在隐者部公署两条街外的西南角。

“隆冬吃山药炖羊肉最是滋补,我可是为姐夫好!”

原本平整规矩的青石板街道,越往东街的深处走,越是随处可见的黑灰和沙土。担着沙石扁担的挑夫,推着满是瓦砾焦木的单辕车的力士,以及一些扛举木头的杂役,在东街牌楼下面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哦?原来你嫌我是老男人。你嫌我……不行?”男子在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

他走出后巷,晃晃悠悠朝着城东的方向去——

女子咯咯笑起来。

死去的人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恨意,在拼尽全力之后,绝望地惨死异乡。活着的人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赵如意很侥幸地成为后者。他决定把握有限的时间,多做些事。

男主人被这轻蔑的小样儿惹恼了,手上开始不老实:“哪次没让你求饶,嗯?小妖精,你忘了你在我身下哭泣的时候……”

赵如意抹抹嘴,将油纸包揉成一团,塞进袖管。

女子红透了脸,狠狠咬了他的下颚。

五块白蜂糕囫囵着吃完了。

“嘶——”

赵如意蹲下来,扒掉死者一只脚上的鞋,将装有左半纸的匿名信,小心翼翼地塞进鞋里……

他疼得龇牙咧嘴,“挺有劲儿的,唔……”下一刻又被她咬住了唇肉,连话音儿都被堵在彼此交缠的唇舌中。

赵如意走到尸堆前茫然四顾,找不到一具死得比较周正的。且因前胸后背插满了箭矢,倒都倒不下,全部直挺挺地戳立在地上。

乱伦,苟且,偷情……所有龌龊不堪的词,都远不及香薷此刻见到的一幕下作!这就是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天,一个是她的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怎么能背着她做出这样的事?!

半路上,他碰巧遇上了一队抬着担架的蒙面大汉,是围困执法堂的廿多人。他们委实是不了解北平的地形,一路担负着假王冒,竟然晃荡到了城北,结果迎面遭遇到了藩邸卫士,乱箭之中,一个个被射成了刺猬。

为什么?!

他很兴奛,但不至于冲昏了头,送上门去让人家逮个正着。

为什么?!

赵如意怀揣着第二封匿名信,神思恍惚地走在去薛博仁宅邸的路上。

为什么?!

稍后时候,前来清场的人扛着拒马赶到了,也带来了王冒被释放的消息。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鲜血从指尖淌下来。

前一刻赵如意还悲壮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一刻,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这一夜当真是跌宕起伏得死去活来。

“姐,姐!”

命运真是个奇妙而荒唐的东西。

香薷被摇晃着。

原本气派高耸的院落,此刻已被夷为平地。放眼望去,一片劫后余生的惨景。

一下,一下,一下,就像是在苦海中不断沉浮。

赵如意擦拭了一把头上的热汗,结果摸了满手的黑灰。他身上的袍衫也脏乱不堪,下摆被烧出了好几个洞。

香薷瞧见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渐渐浮起了刺痛。

而他也因此有了等待撤退命令的机会。

一表三千里,香薷却最爱这个表妹。

好像暂时不用死了……

可她不知道,一朵花如果养得太过娇惯,反而会长出刺来伤害自己。

所有的文牍、印信、凭据……随着一根根轰然倒塌的梁木、噼里啪啦往下掉的屋瓦,尽数于火海中付之一炬。其中,就包括那些该死的存联。

“姐,你怎么了啊……?”香茹问。

赵如意夹杂在如潮的人流中,跟过去凑热闹,不曾想,稀里糊涂就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更没想到的是,堂堂的隐者部公署,烧着烧着,居然给烧没了!

香薷回过神来。

赵如意事后想想,姚广孝苦心经营北平城若干年,使得军民齐心,空前团结,恐怕也是外来的密探难以在城内立足的原因。

“没、没什么,可能最近太累了。”她抿了把发丝,转过脸去。

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回到家,后脚鼓楼上的警示鼓大作——数以百计的百姓奔出家门,人人挎着木盆拎着桶,后面还跟着水车,就像一支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齐刷刷地往出事地点跑。

“太累就歇着呗……真是,看你刚才那样子,怪唬人的。眼睛又那么红,泛着凶光……”香茹心有余悸地道。

然后,他送出了第一封匿名信。

香薷缓了几口气,逐渐平静下来,才淡淡地道:“我来这儿,不仅是给你们送吃的。这几日正好我赋闲有空,该是把你的终身大事办了。”

他掏出伪造密信,“刺啦”“刺啦”,两张公文纸被他撕开成了四份……

“什么?”

这个乾纲独断、向来敢于事急从权的老间谍,曾不止一次发挥过他权操在我的决断力。彼时王冒让他在伪造的信函上钤印,他反其道而行,在已钤印的公文纸上仿写。彼刻,他又两次出入城南的驴耳朵巷子,将本该交出去的布包拿了回来。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父姨母去得早,我是你姐姐,你的婚事拖到现在,是我的责任,我……”

但他先等到了王冒被捕的消息。

“姐!”香茹猛地站起来,“你怎么又旧事重提?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不嫁!”

如果没有赵如意临时送出去的匿名信,他们原是等不到王冒的。当然,赵如意对东宫的一系列行动部署事先全不知情,他在完成了王冒交付的任务后,就决定留守最后一班岗,静静地等死。

“这可由不得你。”

前日夜里的牺牲十分巨大,东宫的多股力量,在北平守城将官的围剿下,几乎损失殆尽。唯有陆英那一支勉强突围了出去,退守到城外西面的土坝镇,等待王冒。

“姐,你说什么呢?你……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赵如意将糖饴片放进口中慢慢咬碎。

香薷一掌拍在桌案上:“混账,这些年我都白教你了吗?你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应该是副断事、陆英,在临走前,托付老张捎给他的。为了安他的心。

香茹彻底愣住了。

——王冒已在回京的途中。赵如意等待命令。

平日里轻声细气温温吞吞的姐姐,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也向来是哄着她迁就她,从不会逆她的意,今儿这是……

君山,是王冒的代号。白鹤,是赵如意的代号。

“姐……”她试着撒娇。

白鹤静待

香薷无动于衷。

君山既归

香茹也恼了,她拉下脸来,冷冷地道:“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八百遍,我不喜欢,我就不会嫁!几大部中多少女子都未许配人家?有些的前辈,年纪甚至比我大得多,为什么我就非得嫁出去?我要自己做主,用不着别人多管闲事!”

这一次,白蜂糕里塞了片糖饴,糖饴的两面各有四个字:

“还有——”

老张的饼铺在北平城四平八稳开了三年,赵如意就光顾了三年。老张是除了之前被抓获的老戴之外,赵如意的又一个拆家。赵如意与外界的互通有无,大多是靠老张出城采买食材,用口信与字条交替着传递,神不知鬼不觉。

香茹打断了香薷要说话的意图,“这里是公署。就算你闲得慌,也别将家里的事拿来吵闹!你自己不嫌丢人,我和姐夫还怕在同僚面前丢人呢!”

这是句最基本的暗语,代表着有消息传来。

说罢,她转身就要出去。

稍放糖——

“站住!”

一共五块。赵如意挨个捏了捏,其中一块,有馅儿。

香薷厉声一喝,同时将桌上的碟子摔出去。

蜂窝状的白色素糕露出来,热腾腾冒着白气。

啪嚓!一碟子芸豆卷,连同瓷碟,悉数摔碎在了香茹脚边上。

僻静没人处,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拆开。

香茹下意识缩了缩脚。

他一路往东街的方向走,途经两处紧挨着的酒肆,招牌下一拐,在后巷里歇住脚步。

“别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没警告你。”

赵如意没推辞,揣着微烫的油纸包,乐呵呵地出了饼铺。

香薷这一刻的神情和语气,冷静得吓人。

老张在最后三个字加了重音。

“你嫁不嫁人,自己说了不算。别人怎样我也不管,你如今这年岁,必须恪守女子该有的体统和规矩了……况且,到时候聘礼过门,花轿迎亲,你就是别人家的人,所有亲军都尉府的同僚都会来观礼,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您看您总是这样客气。”老张赔笑道,“那再给您包几块刚出笼的白蜂糕?小的知道您不喜甜,这几块啊,特地……稍放糖!”

“你……”

“老张你别打我脸啊。我光顾你不是一年两年了。”

“不是我不嫁,是根本不能嫁!”

“这可不敢要。应是小的孝敬您的!”

也许是气极了,香茹突然大喊出口。

他丢了三个铜板,掸了掸袍裾,起身要走。饼铺的老板赶紧上前,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塞回到赵如意手里。

门扇刚好被推开——

赵如意这一顿吃得格外饱足。

吴茱萸从外面回来了。

两碗茶汤,四个蒸饼,外加三小碟爽口小菜。

他显然是听到香茹的话,猝不及防的,脸上一抹惊慌而尴尬的神色闪逝。

几大部的一等阶在薛博仁处议事的时候,所谓的“送信者”,正在城南大街的果饼铺里吃早食。

但下一刻就恢复如常。他摸了摸鼻子,想要退出去。

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香薷和香茹吜时叫住他——

随手摆弄他人的秘密却是有风险的。

“姐夫!”

利用秘密可以救人,自然也可以害人。

“夫君。”

每个人都有秘密。

“夫君。”香薷再次开口,“别急着走。我正想听听你的说法,香儿说的不能嫁,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