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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凤孤飞

一切起始于前日晚上。王冒逃出执法堂之前——

说着,将右侧的公文纸也翻了过来。

入夜的北平城沉浸在黑梦中,风呼呼,乌云蔽月。亥时两刻,薛博仁收到一封匿名信,用匕首插在他宅邸的大门上。送信者像是生怕门房不察觉,特地狠狠扣了几下门环。

“这是前日晚上送到我手里的。”薛博仁道,“连同右半纸一起。”

门房拿着信禀告给薛博仁,薛博仁拆开来,入眼就是一怔。再让人出去追,住宅外的大街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屋内的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信封里,除了一张附笺,还有一个半张的公文纸。纸上仿冒燕王殿下的笔迹,写着半截诗文:

是要揭晓释放王冒的原因了?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以王冒之安危,换左一半公文纸。”聂朗念出声。

“原诗共有四句,是出自本朝江西道监察御史、原任中书庶吉士,解缙的一首即兴之作。当年解御史在京为官,一日他在御前伴驾钓鱼,整个上午无所获,皇上扫兴不已,命他写诗纪之。”宝珠道。

薛博仁先将附笺翻到正面。但见上面写着——

“解御史是个极富盛名的大才子,少年登朝,才能优秀,机智明敏。见皇上望着空空的鱼篓,怏怏不乐,解御史灵机一闪,讨巧的诗句随口吟出。”

所有人围拢着到近前。

顾烟雨说到这儿,一道舒缓的嗓音紧接着道:“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抛去永无踪。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打开来,里面夹着两个半张的公文纸,以及一张附笺。全部倒扣着,放到桌案上。

顾烟雨抬眸看去一眼,撞上白沉笑浅浅的视线。顾烟雨抿了抿唇,低下头。

薛博仁这时起身走到洞厨前,翻找了片刻,拿出一份加封的案牍。

郁李继续道:“解御史妙语解颐,哄得皇上龙心大悦,当即阴霾散尽,载兴而归。这诗也被宫内宫外传诵一时,引以为君臣间的佳话。”

至于留在本职的一干同僚们,依旧争争忙忙,拼生拼死。也还须面对祸乱之后的烂摊子,以及大镇抚严肃的冷面——

当年的佳话,眼下却出现在燕王写给颖国公、傅友德的密信中……

拭目以待。

“万岁君王只钓龙。‘万岁君王’自是指皇位宝座上授命于天的九五之尊。‘龙’——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鱼跃龙门已属不易,再列数古往今来之例,有多少储君等不到顺位,又多少短命天子坐不久江山?诸如南朝,刘裕登基杀二帝;萧鸾先辅后杀萧昭业。再如唐时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杀太子而自立……不都是‘万岁君王只钓龙’。”

只是两年的时间毕竟不短,草木荣枯了两轮回,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也又过去了两届,以及陆续进行的内部大比……中枢年年新人换旧人,去伪存真,排沙见金。待到上官翘归来的一刻,几大部又将有何等的气象?

收到匿名信的当夜,小书房内,姚广孝一边点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道。

上官翘就这样走了,带着所有人的牵挂和思念。既是破而后立,也不啻一种解脱,一切打回原形,重新开始。

薛博仁闻言,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铜铃在风中摇摆,来来回回,上面的银色花纹在阳光映衬下闪烁着光芒,照耀在每个人的眼底。铃筒的内壁,还刻着两行小字:保平安,长团圆。

要真是宗藩王侯的亲笔,后半截诗,可就诛心了。岂不是表示,坐拥北平的燕王,以“万岁君王”自比,有朝一日要钓小东宫这条“龙”?!

此刻在屋内的众人纷纷看过去。

或者,燕王要钓的,根本是当今圣上这条真龙……

窗前悬挂着的铜陵被风吹动,发出一声悦耳脆响。

潜藏在暗处的博弈再激烈紧张,也是见不得光的。就似那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表面维持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叔侄情深,一派其乐融融的光景,唯独不能示人的,是内里无所不用其极的血腥和残酷。

丁零——

君不见,兵强马壮的宗藩亲王们各自偏安亦活得战战兢兢,佛口蛇心的东宫之主则守着宝座辗转反侧。杀伐决断的皇上睥睨众生,身边的近侍们却从那张龙精虎猛的脸上,窥出了可疑的阴影……

作为对老父的许诺,也像是约定,连同她的心,她难以割舍的眷恋,一起留在了北平,留给了所有等待她归来的人。

都是些说不得的秘密。

她将那檀木手串留了下来。

此时这张语焉不详的右半纸,恰恰戳中了最引人忌讳的疮疤。尤其这纸也不是普通的纸——货真价实的内府的花椒白面公文纸,上面加盖着北平衙门的关防;落款处的钤印,亦是货真价实的燕王殿下的书简私印。

经过城西那座白塔寺,上官翘仰头望着白塔上的风铃,在心里祈了一个愿。

除了笔迹为仿写,其余全是真,假的很容易就变成真的。对方的用心很明显,意在构陷北平有觊觎王权、谋逆之嫌。

她走的这日,没有人去送她。

构陷藩王却不是小事,放眼整个大明宗藩林立的局势,几大藩主同气连枝,唇亡齿寒,牵一发便会动全身。单凭模棱两可的几页书信,起不了太大作用。可这又是敏感的,是闪动在君臣、父子、祖孙之间的阴阴郁郁的火苗,稍有不慎恐要火烧连船。

不仅是给他和她赎罪,也为了将来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假设对方有心在辽东点这把火。不动则已,动,只怕有更多后招,不能不防。然现在什么迹象都没显,仅因一张纸就患得患失,又好像谨慎过了头……

然后,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站起来了。在晨曦微凉的雾霭中,踏着满地的萋萋芳草,她独自走上了那千里之远凶险莫测的征程。

薛博仁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云破月出的柔和光芒一点点流泻进来,铺满了清冷的牢房。上官翘将头微微靠在窗棂上,注视着漆黑夜幕的方向。在她的手里,攥着一串檀木珠,淡淡的光泽,饱满而圆润。被她以保护的姿态,紧贴在心口的位置。

这时候,姚广孝的茶已然冲泡好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来,喝口热的。稍安勿躁。”

薛博仁迈步而去。

白瓷盏晶莹温润,青碧的茶色透亮,显得分外赏心。

角落里,绿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薛博仁心里面焦灼,哪有心思品茶。但姚广孝这一身不动如山无风自凉的气势,也让他激动不起来。

“我……答应你。”

薛博仁吐出一口浊气,握着茶盏道:“姚公,您倒是给拿个主意。”

许久,听到她说:

“我先来问大镇抚一个问题吧。”姚广孝不疾不徐地道,“像这么重要的‘罪证’,为什么会送到我们手上?为了救王正卫?”

薛博仁的脚步滞住。但他没有回头。

“卑职也在想这其中关窍。王冒作为一颗安插在北平内部的暗钉,不管他够不够这分量。当初他被抓入执法堂的一刻,不见匿名信;受刑至今脱去大半条命,匿名信才送到。这就奇怪了,真是有意救人,为何姗姗来迟?但如果不为了救王冒,何必做这种因小失大的动作呢?”

身后,传来她轻而沙哑的嗓音。

姚广孝点点头:“那我再来问,假设王正卫没有被捕,右半纸会送去给谁?送给皇上吗?”

“大镇抚……”

薛博仁心里咯噔一下。

躲在墙壁角落黑暗处的绿青,用手捂着唇,眼圈红透了。薛博仁这时将铁栅的钥匙掏出来,挂在锁扣上,哗啦的声响在地底石牢格外清晰,他转身大步离开。

“卑职认为,假设王冒没有暴露……有没有这右半纸都很难说。”

“你就从罪人一下子变成英雄,是所有人仰望的功臣,也能重回死士部的位置。”薛博仁一句一顿,“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你是罪人还是功臣,你首先要活着。哪怕有一日断了手,断了脚,哪怕是用爬的,你也要给我活着回来……你要记着我们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回家!”

薛博仁的答非所问,换来姚广孝的微微一笑。

“如果你能拼着完成——”他深吸口气,用尽量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何出此言?”

薛博仁隐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巨大的负疚感和心疼,压得他的脊背佝偻下去,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

“右半纸伪造到这种程度,几乎是以假乱真,想来得之不易。”薛博仁道,“王冒要是能安然无恙地继续潜伏,对方何必费这个功夫。可话又说回来,假如伪造右半纸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人……”

他的小徒弟,他的孩子,而今铸成大错,成为罪人。为了赎罪,她要孤零零地去送死了……

不为救人,就是要对付宗藩。王冒没出事的话,随着右半纸的出现,煞费苦心伪造的左半纸,将来变成真的证据,上呈天听也未可知。

教不严,师之惰。

这就又绕回到了第一个问题——

子不教,父之过。

如此重要的“罪证”怎么会送到他们手上?

“那我也努力,不犯错。”

整件事看似合情合理,仔细一琢磨,根本是解释不通的。而薛博仁同时想起来,之前王冒无缘无故撞入秦玖布置的陷阱,也存在相当疑点!

他的话刚说完,小妮子猛地扑进了他怀里。身板瘦瘦,力气不小,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几方面的问题纠结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薛博仁的脑袋都要炸了。他虎着脸坐在官帽椅上,一双眼睛阴沉沉陷成两个坑。

薛博仁居高临下地看她,面容严肃而刻板:“那我会努力,不让你犯错。”

姚广孝又递来一个茶盏:“来,喝口热的。”

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满是硬气的审视,仿佛只要他稍有犹豫,她就会头也不回地走掉。只是,她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泄露了心底里的紧张和委屈。

薛博仁周身的戾气更重了。

小妮子低头用脚尖蹭着地面,想了想,才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惹你不高兴,或者犯了什么错,你会像庙里的那些起先收留我,后来又撵我走的大乞丐一样,不要我了吗?”

“不仅是大镇抚想不明白,当中很多事我也想不明白。”姚广孝善解人意地道,“就如,已经废掉的棋子,突然被重视;本应用作证据的,偏偏用来救人……都是些自相矛盾的谜题。老话儿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这种敌暗我明、被动应付的现状,我们理应争取更多的线索,走到对方前面去。”

“你问我能不能让你一辈子吃饱饭。一辈子那么长,我不能保证。我只能说在我有生之年,但凡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忍饿。”

闻弦歌而知雅意。

她警觉地看向他,抿嘴不说话。

这意思是——

“但我很能忍,尤其忍受饥饿。你呢?”

“姚公认为,左半纸就是可利用的线索?”薛博仁试探地问。

年幼的上官翘歪着头,不太懂。

姚广孝微笑着道:“能用来交换的,一定是相对次要的,左半纸的价值让人存疑。但这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操奇逐赢的游戏,对方出了招,如果我们不接招,游戏就进行不下去。”

薛博仁理了理被她拽皱的衣袖:“我也吃很多。”

“姚公是说,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左半纸,更需要那个送信者……”

“现在吃不多,以后会多。越来越多。”她很认真地道。

能跟上姚广孝的思路,也就是薛博仁了。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摇头。但她很快又点头。

姚广孝笑着道:“也可以说,是需要伪造左右半纸的人。”

“你吃很多?”薛博仁冷着脸反问。

身为北营大帐的的第一军师,殿下跟前的第一心腹,道衍法师行事,从来走一步看十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很多年以前,是他从姚公的手里牵过她的小手。他记得那时小妮子歪着脑袋,一双黑亮的眼睛斜斜地瞟着他,充满了好奇和打量。直到姚公离开,她拽拽他的袖子,痞里痞气地问:“那大和尚说,跟了你们,一辈子有饱饭吃。他说的是真的?”

绝对没有废棋,更不会无的放矢——即使吃一时之亏,隔几个月,甚至是隔几年再看,依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尽在掌握。

薛博仁紧紧抓住铁栅,他看着石牢里那个苍白而虚弱的姑娘。

因而在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还有活着回来的可能吗?

政令如山,一言九鼎。

可取得的战绩再骄人,这些年来几大部的牺牲同样是巨大的。薛博仁送走过一茬又一茬抚育培养起来的精英,意气风发地离开,再也没能回来。无数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之花,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孤独地凋零。现在,上官翘也要孤身上路了,在她刚刚被击垮、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去执行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任务。

但是这一次,以释放叛徒为代价……

规则永远是残酷的,铁血铸精魂,轻身以殉义,亲军都尉府因此在对上东宫势力的时候,很少会失败。死士,暗卫,细作,清理者,姚公麾下的四大秘密力量,犹如暗夜中的四道熊熊烈焰,敌王所忾,攻无不克。

首先,不存在蚀本的后虑——

不是每个犯错的人,都能得到将功折罪的机会。上官翘劫狱执法堂,救助叛徒王冒逃脱,行为与叛出无异,没有资格被原谅。上面对她破了例,不是恻隐之心,也不是对过去补偿,而是因为这个任务需要这样一个人去执行,上官翘刚好合适而已。

即便王冒获释出城,没三五天的功夫,也走不出辽东边镇。对方以救人为出发点,会怕他们迟迟等不到左半纸,一怒之下再将王冒抓回去,而不敢食言。那么,一旦左半纸没送来,即证明救人是假。

亲军都尉府是没有“退役”一说的,要么在机构内,要么身死,或者是叛出。叛出者,终其一生被追杀,不死不休;身死者则为英烈,名字刻入英魂墓碑,为后辈人世代祭奠和瞻仰。

倒是个不错的试探方法。事先安排一部分人,埋伏在南去京城的必经之路即可。

“这是你能留在亲军都尉府唯一的机会,最高保密级别的任务,也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死命令,不存在没完成却全身而退的可能。如果你死在外面,英魂墓碑上不会有你的名字;你将跟他一样,成为死士部最大的耻辱,永远从机构内被除名。但如果你能拼着完成……”

其次——

薛博仁不管她听进去与否,自顾自地往下说——

王冒留守在中枢五年之久,该泄露的,早泄露了。杀了他,释放他,本质上没有多少区别。

“但如果你死在外面。或者没完成……”

然而从受训、招募选拔,到后来的部内供职,王冒是实打实的老资历。尤其他深谙死士部全部的运作内情,掌握多数成员的身份资料,他对其他几大部也了解颇多……放了他,等于是将内部机密,彻底暴露给对手,与放虎归山无异。

“如果你还能站起来……两年。两年后你完成任务而归,功过相抵,一笔勾销。”

薛博仁因而毫不怀疑地认为,这看似不计后果的豪赌背后,不仅不是换取左半纸这么简单,也不限于要钓出送信者、伪造人。更甚者,姚公是不是早有这打算了?匿名信,不过是误撞入怀中的台阶,刚好给了亲军都尉府一个名正言顺开释王冒的借口……

薛博仁的声音,冷冷地在空旷的石牢里回荡。

姚公的心思,向来谁也猜不透。

“你不是要为他赎罪吗,为他偿还?”

只是在这件事上,薛博仁其实也在赌。

被亲军都尉府辜负的两个孩子,一个成了叛徒,一个成了罪人。走亖的永远走了,留下的这个,似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身心俱丧,魂飞魄散。

赌王冒在姚公心目中的价值。

上官翘靠在铁窗前,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而那漫天的雨雾仿佛就落进了她的眼底,湮灭了她眼睛里所有的光。

否则他为何甫一接到匿名信,就急匆匆地夜访小书房?

昨日的傍晚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就像绿青带着上官翘来城外驻地的那天一样。薛博仁去地底石牢看她,雨天的潮湿夹杂着夜的凉意,充斥在幽深的甬道内。豆大的雨珠密密匝匝地撞在棚檐窗棂,又纷纷化作雨雾。

于公,薛博仁一切站在燕藩的立场上权衡利弊。于私,若有转圜的余地,他到底是想为他争取一二。

为她抚平伤口、陪伴她一起长大的,她的王正卫。被她温柔而虔诚地珍爱追随着的,她的王正卫……

放人的决议就此敲定,正式的命令预计在明日一早送到执法堂。

也是那时候,桃李年华,鲜妍明媚,满城的男儿都瞧不上,唯独千万人里心系着一个他。旁人只道她心高气傲,一团焰火似的,却不见她在面对那个人时,总是羞赧了笑靥的绯红脸颊。

薛博仁退出小书房,已到亥时六刻。

当年那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已经一路倔强地长大了。亭亭玉立,自信张扬。她美丽的眼眸里闪着光,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使她遇强则强永不言败。她在原本属于男子的死士部闯出一席之地,她傲然站在一众老资历的前面,绽放着足以耀目的绚烂光彩。

子夜将近。

这不是当断不断妇人之仁,而是无法磨灭那么多年付出过的最真挚义烈的友情。正如当初王冒落网的时候,薛博仁亲自下令将他关押进执法堂,三天之内处以极刑。断臂之痛,让他几乎无法承受。最难承受的却是上官翘站在他面前,得知真相后,望着他的一双眼睛。

外面的天黑得浓墨重彩,万籁俱寂之中,薛博仁满腹心事地骑行在回宅邸的路上。快到府邸了,薛博仁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这时,脚下的地面好像跟着震动了一下。薛博仁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就见不远处的夜幕,“轰”的一声被火光点亮了……

所以在得知了上面释放王冒的命令,原应该表示强烈不满的众人,天知道!那一刻,都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姚公的决议,城内的乱子一出,王冒恐怕再也走不出北平城了。

道理看似很简单,真正面对这种背叛,痛心尚来不及,就须用手中尖刀插入老友的胸膛,未免太残忍了。不像少年时在训练场,两方捉对厮杀,都认真而拼命。只要一人认输,就能化“敌”为友,重新较量过。此时此刻,没有重来的机会,输赢定生死,敌我不两立。

随着几大部的武备倾巢出动,混乱在三个时辰后彻底平息。

“立场”这个词用的太好了,它可以混淆是非对错,模糊爱恨情仇,有的只是各自不同的选择。就像王冒选择站在与北平对立的阵营,他就从昔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同僚知己,变成不共戴天相见眼红的仇敌。你不杀我,我便会杀你。

直到卯时半

秦玖还活着的时候,曾在王冒跟前讲过这样一句:大家各为其主,不过是立场不同。

天光乍亮——各具死状横七竖八的尸首,光明正大地躺在阳光下。没有惨叫声,也没有挣扎,阵亡得干脆爽利。就像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来,此时一个个曝尸在人家的地盘,理直气壮地等着被对手下葬。

鸦雀无声。

城东的隐者部公署烧成了一堆废墟,上面冒着白烟,黑漆漆的焦木下隐隐还有火星闪烁。身着公服的细作部武职们,穿行在其中,有的抬尸首,有的清理残骸,有的蹲在废墟里翻找。

薛博仁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城西处,防御部负责驻守平则门的将官,与一干黑衣弓弩手两败俱伤。另一名潜伏在内部的奸细,老军医、官桂,被聂朗一枪扎死在城楼下。奄奄一息的王冒,则由手下人背负着离开。

“我们的人死了,架阁库和隐者部的公署也烧了,对待内奸、叛徒向来绝不姑息的亲军都尉府,唯独这次对王冒网开一面。你们中有在场的、不在场的,有知情的、不知情的,是不是不能理解,也很难接受?”

然后,第二封匿名信如约而至——

子夜的笛声飘荡在北平的上空,城内城外的混乱在冲天的火光中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东方破晓,一干来犯者在几大部的合力围剿下,几乎全军覆没。清扫战场时,聂朗带来了上面的命令:释放王冒。

屋内的众人这时纷纷围拢上前,望眼欲穿地等着薛博仁将左半纸翻过来。

那是几大部创建以来,北平最动荡而黑暗的日子。当日的子夜,储存着大量机密情报的架阁库起火;一伙怀揣着火器的蒙面凶徒,袭劫了关押死刑犯的执法堂;死士部的前任正卫、王冒,趁乱逃脱。同一时间,东宫秘密派出的一批精锐人马,夜袭北平城。

杜衡还鸡贼地鼓着腮吹了两下。

亲军都尉府的每名成员都应牢记前日——洪武二十九年,四月初九。

左半纸动了动,又被薛博仁一把按住:“前日夜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对方又出动了那么多人,死的多,逃的少,唯独送信者还潜藏在北平城内。姚公曾有怀疑,送信者,极有可能就是伪造左右半纸的人。”

所有人的表情都跟着凝重起来。

换句话说,送信者,有可能是几大部中留守的某一名成员……

薛博仁低沉下去的声音,将屋内的气氛也带入某种压抑的静默。

大家伙心照不宣地想。

“既然阿玖的事已经交付妥当,下面,可以说说前日夜里的那场祸乱了。”

“在王冒出城之前,隐者部的暗卫们已奉命埋伏在我的宅邸四周,守株待兔。”薛博仁道,“你们猜猜,抓到送信者了吗?”

这个死士部最大的叛徒,在四月初十那一日晨曦,从北平城全身而退。

大镇抚难得悬念一回。

因秘密侥幸捡了一条命的,是王冒。

下属们互相看了看,都没敢轻易下结论。

秘密有时可以让人死,有时也可以让人生。

多数人则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隐者部的负责人。

每个人都有秘密。

于是聂朗摸了摸脖子,望着天支吾道:“那个,听说……左半纸不是由送信者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