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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声声慢

紧接着他就呛了,然后猛烈地咳嗽。

他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本是想拿话刺探她,待看到大腿上、紧挨着大腿根处包扎着的伤口,郁李的脸蓦地红成一片。

宝珠见状不禁捉急,生怕他伤处裂开,又要浪费布料重新包扎。她趿拉着小绣鞋,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你怎么了……?”

宝珠用眼睛瞪他,郁李才慢吞吞地道:“一个姑娘家,面对穷凶极恶的歹人,不仅把我救下来,更全身而退。你不止遇到一拨人吧?还有,你这处理伤口的手法——”

郁李躺在草席上,看到她蹲下来,有些慌,不自在地别开脸。

看郁李的模样,明显是不信。

女子却探手过来,柔荑落在他额上。轻轻摩挲。

“你不信啊?”

这手一点也不细滑,满是老茧,掌心还有挑破的血泡。但很纤细,凉凉的,郁李感觉自己的耳朵都烫起来。

“哦……”

宝珠却满脸的疑惑,用另一只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烧啊,比我还凉。怎么脸这么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得意地道。

活了廿多年,郁李从来没这么窘迫过。此刻若是地上有缝,郁李真想一猛子钻进去。

不得不说,这男子脾气不咋样,相貌堂堂,尤其是让人一看就要沉溺进去的眼眸。

“还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没说完呢……”宝珠蹲在他跟前,看他。

那双眼睛里透着几分猜疑和试探,却悒悒的,沉沉的,似笼着烟缭着雾,天生一股子忧郁的劲儿。

男子再不说话,闭着眼睛索性装聋作哑。

听不到身后人的声音,她回过头来,对方也在看着她。

宝珠愈加觉得他古怪,不禁道:“睡着啦?喂……郁校尉官?”

火堆里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郁李“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女子的面颊很近,盈盈笑靥,表情却显然是在研究他。而她的手还搁在他的额上。

“为了救你啊!”宝珠憋闷地坐在石块上,用树枝拨了拨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

郁李敛下眼,脸上退下去的热度又烘上来,“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说完,又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吃完那野果,他感觉更饿了。

“郁校尉官啊。”

郁李后知后觉地问。

她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仿佛一直隐瞒身份的不是她。

“……对了,你身上怎么会有刀伤?”

郁李顿时感觉自己被耍了,有种要发作的冲动,却更有深深的无力感。

郁李看得一时掉不开视线。食不知味地嚼着,一股脑竟是将几颗果子都吃光了。

算了。

而洞内如此的黑,幽幽火光,衬得她的脸颊愈加白皙温腻,有一种红梅映雪般的美好惊艳。

好歹……是自己人。

宝珠呸呸吐了出来,把果子也扔了。这般不淑静的动作,十足山野的庄稼丫头举止,却因着她颜容太出色,反倒显得生动而鲜活,粗鄙中透着几分俏。

“喂,你又不说话。”宝珠嘟着嘴唇。

她的一张小脸儿皱到一起。

“你为何不早说?”

宝珠狐疑地看了看他,“是啊,你怎么知道。”说着,也捡起一颗果子。在裙裾上蹭了蹭,她大大咬了一口。嗬——又酸又苦!

“不说怎么了,就是让你着急,让你担心啊!”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他没伤的肩膀,理直气壮地道,“你知不知道,本姑娘好端端地回北平述职,要不是接到大镇抚的亲笔书函,根本不会离开官道走来这破地方!听到了没?走来,我是用两条腿走来的!你说你往哪儿躲不好,非要挑这深山老林,连记号都不留一个,让我吃了多少苦头!”

男子嘴里咀嚼,囫囵着问她。

她说到此,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郁校尉还不知道我的编制吧……细作部,宝珠,外派之一。我还是第七卫哦!”

“……那个,你还没吃吧。”

都是细作部的人。但论品阶,郁李比宝珠大。

郁李面露愕然,不免有些尴尬,又觉得这姑娘实在大胆。

可是谁说第七卫一向神秘又深沉的?从来不轻易暴露真实身份。而且,派哪个来不行,非选了这疯疯癫癫的姑娘来救他。

听这话,分明是她搜了他的身。

这时,又听她絮叨的声音:“大镇抚让我来支援你,我可不知道你伤得这样重,又被那么多人追杀……怎么办呢,这个样子是没法带你去镇上的。但不去镇上,你这身伤又拖不了太久……”

宝珠嗤笑,“你身上只得半块碎银子。”穿戴也不怎么样,又是血又是泥,破破烂烂的。

“你自己去吧,顺便带点伤药回来……”郁李无奈地道。

“肥羊,你?”

“那是一定啊。但你需要的不止是伤药,还需妥当地方静养。而且总待在山洞里不是办法,那些人迟早要找来。”

郁李费劲地将果子送到嘴边,“山匪吧,好久没开张,”他咬上去,“咳、咳咳——好久没开张,不容易遇到一头肥羊,哪会轻易放过!”

宝珠一脸的苦恼。

宝珠又道。

“你一个人来的?”他突然轻声问。

“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居然出动这么多人杀你。”

宝珠点点头。

“这周围除了野果,什么都没有,”宝珠撅着嘴道,“我想往远走些,打些野味,但是外面的人还在找你。”

郁李叹了口气,抬起眼看她:“要不你自己先走。”

宝珠又丢过来一颗果子,这回动作很轻。郁李没力气抬高胳膊,也根本不用抬,他张开手掌,那颗果子就落在了他掌心里。不偏不倚。

被那双眼睛望着,专注的,沉郁的,很虚弱,但真挚。宝珠眨巴眨巴眼,像是有些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丢下你?”

“接着!”

“就算你带着我,走不了多远,也走不出去。万一再遇上搜林子的人,我这个重伤患还要成负担。与其共死,不如同生?你去搬救兵,再回来救我不迟。”

宝珠道,“算了,反正也没有伤药,明天到镇上再说。”她已把伤口边缘的血迹擦拭干净,口子不深,皮肉外伤也无大碍。再者,她裙子上就那点布料,里层的都扯下来给他包扎伤口了,再往下扯,她还要不要见人了。

宝珠眼睛亮了亮,“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但是……”她很快又沮丧地垮下脸。

郁李闷闷地道。

“我不会告状的,”他宽慰道,“我等着你。”

“你包扎你的,我闭上眼睛就是。”

如果他死了,也没机会告状。

这时候,宝珠已经穿好了衣衫,只有一双小脚还露着。太疼了,血泡都破了,粘连了白袜,脱下来时,拽着皮肉,血淋淋的。

“不是,我是说,到哪里搬救兵呢?我们都没有外派人员的名单啊!”

郁李刚有一点力气抬起头,被砸得眼冒金星,又倒下去。

郁李的眼睫垂下来,“那就当你没找到我吧……你也说了,深山老林,找一个人多不容易。”

三颗青黄色的野果子,全砸在了郁李的脑袋上。

他以为,说得这样明白,这姑娘会本能地拒绝。那样只要他再劝劝,她也就松手了——虽为同僚,也不过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没必要平白搭上性命。

“咚咚”——“咚!”

谁知宝珠很实在地道:“你说的是啊,我还真差点没找到你呢。”

四下看了看,宝珠从火堆边上捡起来几颗果子。刚才趁着残阳西落,在洞外的林子里摘的。她朝着他扔过去,“就这些了,凑合吃吧。”

宝珠果真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卸了火气,她决定不跟一个瘫子一般见识。

翌日郁李睁开眼睛的时候,空荡荡的山洞里,就剩下他一个。

“我也饿啊!”宝珠瘪嘴。

啾啾的鸟叫声,还有山洞外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随着投射进来的阳光,一起飘到了郁李的耳畔。

逃命的这些天,一直没吃东西。之前又紧绷又紧张也顾不上,现在松弛下来,才感觉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

他探手摸了摸地面,还是温温的。看来篝火才刚熄灭,她也才离去不久。

郁李呆呆的:“那个,我、我肚子饿了……”

郁李闭上眼睛。

宝珠瞪着眼睛看他。

昨晚只吃了几颗野果子,又当水又当饭,撑不住多久。要是身上这些伤口不包扎就好了,血流失得快些,死得就更快,比现在这么生挺着等死要强。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咕噜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这时,一个咕噜声,格外突兀地响起。

阳光逐渐改变角度,倾斜着洒满了半个山洞,投射到男子的身上。有点刺眼,很晒,很暖。但洞内有流动的风,又是凉的。这样一凉一热,宛若冰火两重天,郁李的呼吸越发不顺畅,浑身也热起来,越来越煎熬难受。

“我要把你的眼睛戳瞎!”宝珠咬牙切齿,她把手里染血的帕子扔在地上,作势就要起身。

这时,忽有脚步声。

男子干巴巴地道。

郁李躺在草席上,稍稍侧耳,听到从地面传来的一拨人铿锵的脚步震动。有些凌乱,但为数不少。

“我没有看你!”

还是找来了……郁李睁了睁眼皮,眼前模模糊糊的。来吧,快来吧,一刀给他个痛快。

她慌手慌脚地拉上了衣衫,转头来,正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也不知宝珠把他藏到什么样的山洞,外面的人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再靠近……搜索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找到地方。

宝珠多灵敏的耳力,一听响动,就知道郁李醒了。

“在这儿呢!”

“登徒子!”

“快来人!找着这个叛贼了!”

但没哪个话本里写,那女鬼的后背有一道刀伤。脚上,手心,肩上,又全是血泡。

两声吆喝,在洞口荡起回音。眼前有无数身影乱晃,不等郁李看清楚来人的面貌,他就被一个力道拽着脚踝,一股劲儿地拖出了山洞。

这般月夜,山洞,火堆,有一个衣衫半褪的妙龄女子。倒真像足了话本写的,静夜阑珊出没、专勾引迷路男子的女鬼狐妖。

拖着他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像抓一条干扁咸鱼,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直直拖到山洞外的土道上。郁李连挣扎都不能,磕磕绊绊,浑身上下都疼起来。

女子半裸的脊背,和一双又嫩又白的小脚。没有缠足,但恰似金莲。没缠足,肯定不是闺秀千金;又有哪家的闺秀,大清早的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岭。

刚停下来,眼前骤然被大片阴翳笼罩,一顿殴打就狠狠地揍下来。

郁李口干舌燥,转了转头,就看到一道倩影在不远的地方,正背对着他,蹲坐石块上。

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身上,地上的男子像是个死人,躲都不躲。也没处躲。好半晌,这些人打痛快了,也打累了,有人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呦呵,这小子挺能扛啊,还没死呢!”

真的找了个山洞。

“哪那么容易死,况且我还收着力气!”

但他平躺在上面,从旭日初升,一直到日落西山。等他幽幽醒过来,眼前黑漆漆的,小虫儿鸣,还有细细索索的声响。挨着身体的地方,格外烫暖,那是生起的一堆篝火,火光旺旺,腾腾灼气,照亮了周围的岩壁,以及洞口的一堆丛生灌木。

那人说罢,哈哈大笑。

天知道她从哪找来的草席。

“别说他可真能藏。从外面看,我以为就是个小凹坑。”

宝珠用一卷草席,硬生生拖着重伤昏迷的他,走了十多里的路。

“再能藏,不还是被抓到了。他也就是等死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十天半月都没人来。再说他也撑不到十天半月,饿也要饿死啦!”

郁李却没死成。

一众人又轰然而笑。

也是为了找他,她孤身一人在密林中走了一日一夜,随身的包袱丢了,鞋也走烂了。刚一打照面,却像是个误打误撞的过路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金陵官话,不羞不臊的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瞅。这让郁李以为,她其实是对方派来杀他的,但看他已油尽灯枯,便懒得动手了,干脆气死他了事。

“甭废话了,”一个矮冬瓜样子的男人站出来,“既然抓到人,麻利儿解决了。”

那些在半路上伏击他的人,有大部分就是她解决的。这样一个俏媚美貌的女子,垂首不语时,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手无缚鸡之力的可信度相当高。谁都不会对她设防。

“现在就杀他?他出卖帮里,害死我们那么多弟兄,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郁李一口气没提上来,怒火攻心,当真就昏死过去……后来郁李才知道,这女子名唤宝珠,隶属于细作部,却是挂衔在外的第七卫,直接对大镇抚薛博仁负责。那时候,郁李还只是细作部的一个小小校尉官,根本没见过身份超然的第七卫。几日前恰逢这个娇小的第七卫回北平述职,走到半路,她接到了薛博仁的书信,这才专程赶过来支援他。

“那你说怎么办?带回去?”

女子掩住唇,闷声支吾:“那我不说话。”

“当然带回去。带回去交给铁头,他在衙门里当过狱卒,最有办法!”

“我想安静地死。”

“对!带回去!让铁头好好伺候他!”

女子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笑眯眯地道:“你长得好看啊,尤其是眼睛。而且你快要死了,临死前有人看你,你不应该高兴吗?”

矮冬瓜的正要说什么,一个壮汉直接把郁李拎了起来,扛在肩上,“就这么定了。先交给铁头,再给红九娘!这小子模样不赖,细皮嫩肉,最合红九娘的口味!”

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仰起脸,怒气汹汹地道:“臭丫头,你看什么看?”

众人正待发笑,这时,突然一道娇脆的女音响起:

郁李心里生出些悲戚和遗憾。但这种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他忽略不掉那个固执地盯着他的热辣目光。

“我看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谁会出来找他呢?

太突兀的嗓音,尤其是在这荒寂无人的深山老林里。一干人猛地朝着声音源头看过去。

郁李又想起以前喝酒寻开心,同僚们酩酊大醉,说,若是死在外面,回不来,就托梦吧。谁梦到了,出去找,一定要寻到。否则立个空荡荡的衣冠冢,太凄凉了。

郁李也听到了。他缓慢地睁开眼,眼睛眯成一条缝,努力地抬起头。

这样他的魂才不会迷失,循着路回到来的地方。

但见隔着大概几十丈距离远的密林之中,一朵娇花似的俏丽女子,掐着腰,昂首挺胸地站在最前面。而她的身后是乌压压的……一群山匪!

死了,也要朝着北。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从这里过,留下买路财!”

郁李恹恹地仰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头顶遮蔽成荫的树枝。死在荒郊野外,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以前他觉得,跟细作部亡故的兄弟们葬在一处,他的名字,也要刻在那块英魂墓碑上,让后辈们尽情地瞻仰。可现在……他费尽地睁着眼皮,凭借着树荫里透下来的丁点阳光,依稀判断着方向。

女子挑高了声线,视线宛若睥睨一切,底气十足。但她是金陵口音,又生得那么美,这般抑扬顿挫的狠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唱戏的美娇娘。壮汉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他伤得十分严重,身上几处刀口,粗略包扎之后,又挣裂开,流血不止。右腿也被打断了。两日没进食,一路残喘跑到这里,却遇到伏兵。好不容易拼死解决掉,他也到了强弩之末,熬不下去了。

郁李也笑了,却不是觉得可笑,而是那样的架势,是足以动人心魄的!是宝珠。此刻她的腰身挺得直直,眼神也格外闪耀,恰似星辰溢满,又亮又澈,无坚不摧。

好啊,人之将死,遇到个疯子。

郁李只觉得,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子锐不可当的不服输的气势,嚣张得简直惹火。

他的面容却不见痛苦,反而嘴角略微上翘着。

“开什么玩笑?这哪儿来的疯丫头!”

郁李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胸肺震动得痛楚,连带着丝丝鲜血溢出唇角。

“长得倒是怪好看的!”

她故作天真地道:“这不是刚天亮么。我正要回洞里去呀。”

一众人彼此起哄调笑。

郁李用一种看傻瓜一样神情,看她,“大清早上的。”

领头的那个矮冬瓜,见宝珠身后人多势众,不敢掉以轻心,上前一步道:“姑娘,你是哪个山头的?”

本以为她会掉头离开,岂料她扑哧笑了,“是啊,我不是人。本小姐是静夜阑珊出没、专勾引迷路男子的女鬼狐妖呢。”

“瑶西山寨!”

“荒郊野岭,你不是人?”他反唇相讥。

嗓音脆而清亮。

她气愤道。

矮冬瓜一皱眉,没听过。

“荒郊野岭,根本不会有人来,你等死啊?”

“姑娘既是道儿上的人,难道不认得这徽记?”

他记得他那时候冷冷地斜看了她一眼,“别作梦了。”他道,“倒是你,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远点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说罢,他拱起手,露出手背上的暗色图案。

逆着光,她的面庞红润而娇媚,说不出的好看。男子被晃了眼睛,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霞光满天的晨曦,面前的丫头也是插着腰,这般站在他面前,看着躺在地上、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他——“向我求饶?求饶我就拉你起来!”

宝珠扬着脸,趾高气昂地道:“什么记不记?听不懂你鬼扯什么!你们是留命,还是留财?给句痛快儿话!”

女子保持着姿势。

矮冬瓜眉头皱紧,不由得道:“这么说,姑娘是主事的?”

男子眯起眼睛,“你说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是啊!”

宝珠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向我求饶!”

“为财?”

他朝着她伸出手。

“为财!”

“拉我起来!”

矮冬瓜眼珠子转了转,一时拿不准主意。

这般躺在芍药花中间,群芳环绕,却夺不去男子的阳刚之气。而他面容俊美,一双似笼着忧郁的眼睛里,悒悒的,沉沉的,又溢满了花光,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头儿,跟她丫的打!甭看他们人多,都是些乡野的山夫,肯定不会功夫,我这就去收拾他们!”说话的男人,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娇俏的女子,露出一丝淫邪的表情,一步三晃,这便要过去。

郁李没摔得多疼,但姿势不雅,又好气又好笑,咬牙切齿地瞪她。

矮冬瓜一把拦住他。

宝珠笑得灿烂极了,拍了拍手,神气活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姑娘既然不认得这徽记,那你……认不认得他?”

蝴蝶惊飞,花瓣落了男子一脸。

矮冬瓜指了指被壮汉扛在肩上的男子。

宝珠转身就一记扫堂腿。男子没防备,绊得踉跄,下一刻,又被她狠狠来了个过肩摔——“砰”的一声,他四仰八叉地跌进了花丛里。

只看到一个侧面,嘴唇被打裂了,鲜血直冒。脸上也如打翻了酱醋瓶子,青紫交错,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郁李吃痛,松开了力道。

宝珠皱眉道:“不用在这儿拖延时间。还是你想用他抵偿?我们是拦路抢劫,又不是绑架!求财,不要命!”

宝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郁李闭着眼,心里轻轻地笑。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根,热气喷上去,苏苏麻麻的。

真聪明。

“老实点儿。”

矮冬瓜看着宝珠半晌,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傻大憨粗的山匪,一挥手。

“不算,你放开我,再来过!”

他旁边的七八个壮汉早就跃跃欲试,见此便抖开膀子,一个个摩拳擦掌、气势凶悍地往前走。与此同时,扛着郁李的那个壮汉一步步退到。

女子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

这就要开打。

她用指骨攻击他的头,猛地往旁边闪躲,身形灵活如狡兔。他不气馁地又抓住她的胳膊,大力将她拽回到来,双臂夹住了她的肩,然后紧紧扣住。

那俏丽女子和她身后的人却纹丝不动,也不做声。

说话间,他劈开了她的攻击,一把钳住了她的腰身。

这让一众壮汉更加不以为然,嘴里骂骂咧咧。待走得愈发近了,正要撸胳膊挽袖子,让他们惊胆颤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看似傻大憨粗的山匪,突然从背后拿出了弓箭。

“先把你切了!”

而那娇俏的女子竟是爬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上,稳当当坐下来,晃荡着两条腿,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连过了十几招,你来我往。女子气喘吁吁,却笑靥如花道:“亲军都尉府里不让斗殴,这叫切磋。”

“杀!”

男子双手格挡,鼻息间,是来不及捕捉的一抹幽香。

樱唇吐出这个字,连眼神都变得狠厉起来。矮冬瓜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再大喊着让手下人往回撤,已经来不及,一堆堆箭矢,如同毛毛细雨,密密麻麻地射来。

“长本事了,敢打我?”

悾悾悾悾悾!

女子的身形更快,已跳出花圃去,裙裾飘曳间,她秀腿猛地踢起一下,直奔男子的左肋。郁李用小臂一挡,但来不及转身,她的后招又至。

弓弦被放开的声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他错步疾退,“反了你了!”

这箭也非常细,却韧,箭镞雪亮。

郁李也没错过她指缝中夹着的一根金针。

壮汉们见势不好,立刻四处逃窜,但他们快不过箭。山匪们却根本不用动——前、中、后一共三排人,第一排射完,第二排补上;第三排射箭的时候,第一排已经搭箭在弦。

女子扑哧一下笑出来,推了推他,倏地反手一拨。这一下,看似轻巧,实则力有千钧。

悾悾悾,悾悾悾!

“你心里的男人,是谁?”男子面冷如冰。

壮汉们在弓弦被拉弹的“悾悾”声中,一个个被插在地上。一箭是死不透的,因为这箭太细了,非要数箭命中,将其扎成个刺猬。

她无辜地抬眸看他。

“给我一把弓。”

“说什么?”

树上的女子往下伸出手,一个山匪取了把黄杨大弓,又递给她一个箭斛。

郁李的眼睛一沉,反扣住她乱动的手,“说!”

树上没有借力点,但宝珠用小腿攀着树干,倒垂下来,整个人宛若悬挂的一串葡萄。而她搭箭、弯弓,“嗖”的一声,箭矢射出。

风拂着她的裙裾微微曳动,女子侧着头,望着那朵绽放鲜妍的芍药。雪白花瓣,层层锦簇,蕊心一抹粉。她情不自禁地抚上去,而她的手指划过了他的胸口。

正是朝着那个扛着郁李的男子而去。

宝珠笑得更花枝乱颤。挣脱不开,距离这样近,她抬眸看着他,索性将手里的花枝别在了男子的衣襟上。

对方正在拼命地往远处跑。那箭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地追上来——破空的声音虽小,却撕裂了周遭的一切。命中时,从侧面扎进了男子的太阳穴。

男子却误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还真有一个他!”

而他兀自在跑。又几步,才踉跄地扑向前,面朝下,鲜血迸流,眼珠外凸,死去。

她是金陵口音,嗓音拉长,绵绵的,又娇又软。

郁李也跟着一并摔出去,又跌落在地上,发出闷吭,虚弱地挣扎。在他的身后,横七竖八,到处是壮汉的尸体。

宝珠笑着看他,“他啊……”

“我说你得罪谁不好,非是盐帮这些亡命徒!怪不得这么兴师动众,不惜搜山填海似的抓你!”

“别顾左右而言他!”

女子的话音就响在头顶上。

宝珠看到男子寒森森的目光,隐约还带着股狠劲儿。她咯咯笑了起来,“郁正卫,你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

郁李是倒扣的姿势,撅着腰,背上和小腹的伤扯着生疼,都裂开了,渗出血。他扭头看她,“……你、你不先把我扶起来?”

男子倏尔冷了脸。

宝珠笑靥盈盈,睨着视线道:“郁校尉,你可还欠我一句话!”

“怎么,你心里也有一个王冒?”

郁李诧异看她,又顿时哭笑不得。

女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眸,“真的啊……”她露出欣然的笑来,又是激动又是羡慕,“若是我哪一天也这般,不知道大镇抚他老人家,会不会也这样护着我……”

“好,好,我求饶……”

他轻声道。

宝珠弯下腰,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扳正了半躺在地上。

“大镇抚要背负全责吧。”

“我说你到盐帮做什么去了?咱们亲军都尉府,也管衙门的事儿啊……”她扶着他,脸上满是得逞的笑容,还在为刚才他的求饶而喜不自禁。

宝珠用脚尖蹭着花泥,“都说是了同僚,怎么又成了闲人。你没回答我问题呢!”

郁李恹恹地倒在她怀里,头枕着她的胳膊,全身的重力几乎都压在她身上。

“闲事莫管他人非。”

这样的姿势委实太亲密,男子却苍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动也不想动,“回答你……之前,让、让我先死一会儿……”

宝珠嘟嘴:“大家都是同僚啊。”

郁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男子无奈又莞尔:“你是细作部的,她是死士部的,八竿子打不着。”

“喂,喂,郁正卫!”

一连串的问题,她望着他,眼睛那么的明亮,像是涌进了无数星辰。

甜丽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捉急。

女子转着手里的花枝,“如果这次要处罚她,我一定要去声援的……郁正卫,你才刚从姚公的小书房过来,大镇抚是否在?有无说过要如何处置上官?姚公呢,姚公说了吗?”

郁李怔怔地抬起眼,从往昔的回忆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此时此刻,他还躺在芍药花丛里,而女子蹲下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脸困惑:“郁正卫,你摔傻了啊!”

“为什么要指摘我,因为我还叫他王正卫?还是我替他可惜?我不是替他啊,是替上官。”

是摔傻了吧。

“你这么说,小心被别人指摘。”郁李忍不住提醒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竟有些记不清了。

她的面容有些惋惜,“那么一个温润谦和的人,又年轻,又有本事,多可惜。”

对了,郁李蓦地想起来,后来等他再醒过来,便是在土匪窝里。而她摇身一变,成了瑶西山寨的第二把交椅,也是响当当的军师。这实在是让他尝了一把当肥羊的滋味。但这位女山匪,既不劫道,也没劫他的财,却三天三夜守在他的床榻边。

“之前早报备过的。”宝珠抬手抚了抚额前碎发,“啊,我倒是忘了,珍宁姐姐是直接对王正卫负责的,死士部发生这样大事,权限来不及移交吧。”

他退了高烧,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的后脑勺。

“她也一起回来了?这我倒是不知。”

他望着睡得正酣的女子,心里也生起一片涟漪,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女子却猛地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道:“唔,你报私仇!”

“珍宁姐姐啊。”

郁李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片刻想想,哦,这丫头背地里查他了。

他走到花丛旁,问。

他是报私仇,在盐帮。郁李是江淮人,淮北的盐帮贩子害死了他全家。他蛰伏在淮北盐帮整整三年,一部分是执行大镇抚的密令,一部分就是报仇。三年之后,他捣毁了淮北所有贩卖私盐的帮派,然后遭到了淮南盐帮的大肆追杀。

“谁在弹琴?”

原以为大仇得报,死而无憾,谁知道,遇到她。

郁李怔了怔,随即踏着琴音走来。

“快拉我起来!”

这样的笑,仿佛春风掠湖,又仿佛晴花照水,明媚而潋滟。

郁李看着她,有些凶地道,“你不想去看上官了是不是?”

“郁正卫。”

宝珠眼睛变得晶亮,却不信:“她都被关石室禁闭了,谁都不知道在哪。”

女子灿然一笑。

男子瞥了她一下:“这个‘谁’,可不包括我。”

两人的视线,相遇。

这个很拽的表情,让宝珠笑不可支,她赶紧拉了他一把,“你真知道?你要带着我?真的假的?”

她抬起头来,不期然而然地,她的眼睛从手中的花枝,看见了那站在月洞门前的男子。

郁李站起来,掸了掸袍裾上的花泥:“问问问,我堂堂一等阶,还能骗你不成。不过在这之前,交代给你的事呢,都做完了?”

女子的脚下有一个竹篮,里面满满当当的花瓣。她弯下腰,又去采撷一枝含苞待放的芍药。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片叶子,只有一半。是刚才在小书房,姚公给他的。

却可见她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穿一袭纨素湖蓝色镶滚的薄衫襦裙。而她披发戴花、身姿婀娜,盈盈伫立在群芳之中,顾盼之间,恰似一枝芬芳撩人的白芍,顶着刺儿,既娇且媚,让人见之忘俗。

宝珠将那半片叶子捏在手里,又随手扔掉,“早就完了!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儿摘花。”

只得一个侧面。

“这么快?”

院落的南角开满了大片大片雪白的芍药花,花盘浅杯状,重瓣嫩蕊,在风中扶疏,摇曳生姿。花丛正中站着一个娇俏的女子,被明媚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嘟着嘴、敛着裙裾采撷花枝的样子。

宝珠得意地扬眉:“我的本事,郁正卫还不知道?”

四月,荼靡香梦,芍药相于阶。

“你知不知道谦虚。”

郁李来到北苑最西面的一座二进小院落,隔着月洞门,那琴音随着落花一起飘来。

“本小姐有不谦虚的本钱啊!”

不疾不徐的拨弦,音色雅致,意境绵长,袅袅余味绕梁不绝。

……

古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