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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粉蝶儿

姚广孝不说话。

“属下绝无此意!”

薛博仁更加愧疚:“……卑职只是不愿推卸己责。”

“卑职绝无此意!”

“你自要承担责任,”姚广孝道,“但接下来的善后和补救呢,谁又应该承担?”

薛博仁和郁李二人均是一震。

“这……”

姚广孝转动着佛珠,徐徐地道:“你们都说错在自身。我倒是觉得,这根结还是在我身上。这些年疏于管理,用人章法全无,一点小疾逐渐养成大患,我却查而不闻,终酿致今日之祸。我自当去殿下跟前请辞。”

薛博仁面红耳赤,更加无地自容,“是、是卑职分内。”

郁李闻言一惊,连忙站起身:“姚公容禀。整件事错综复杂,属下等未曾尽职,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姚广孝道:“这便是了。若一发生事端,各个抢着受过,统统引咎辞职,后面的烂摊子由谁去管?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也还有另一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亲军都尉府遭逢前所未有的考验,最需要的不是义气,而是勇气——勇于承担后果,但是更勇于从疏漏错谬之中惩前毖后,勇于为大局咬牙坚守。”

一向狷介慎独,薛博仁是认真的。

这一番话犹如刚打上来的井水,清凌透亮直指人心。郁李不胜感慨。

薛博仁愈发痛心,又自责得很,颓然地垂首道:“姚公,推本溯源,此实非上官一人之责,卑职却万死难辞其咎。卑职辜负了姚公的信任,也有负殿下的深恩,愿以死谢罪,乞担全责。”

薛博仁听得耳热,心里又悔又恨,低下头:“卑职惭愧。”

事态倘若严重至此,上官翘简直要成了一个千古罪人!

“你是惯于替下面担祸事。”

薛博仁说完这些,自己也不禁浑身冷汗。

姚广孝道,“但这一次的祸,倒是让郁正卫说中了,根牙盘错,情由复杂。莫说是你大镇抚,便由我这个总指挥使出面,或是咱们殿下亲自出面,恐怕都担不下来。”

薛博仁说到此,表情更加沉重,“残元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怕就怕一旦辽东这边稍有动荡,其他边患又闻风而至。尤其是西面,对中原早有觊觎之心,谁知会不会借题发挥,撺掇北元的势力,几处乱跳,大肆扰边。到那时,北面,西面,滋扰成灾,那些一直不服教化的南蛮再跟着浑水摸鱼,整个局势就会乱了套,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深重的口吻,让薛博仁听得心惊,他仓惶地抬起头来,却见黑袍僧人目光波澜不兴,坐如苍松。手中佛珠一颗一颗地拨过去,似老神在在,又似高深莫测,让人参详不透。而他既不欲多说,旁人亦不敢多问。

“原本就是互相仇视、敌视的紧绷局面,稍有不慎,就要擦枪走火。这回闹这么一出,朝廷的人知道了,不久后定要添油加醋地传至圣听。二月殿下才刚奉旨到大宁巡边,眼下北平又出乱子。弄得不好,龙心大怒,以此诏敕北元,或是命令殿下会同宁王出兵打压——元人本就携恨,又逢大旱,穷途末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疯狂地展开报复也说不定。”

薛博仁心里不是滋味,愈发悔疚难当了。

但蒙古贵族留恋故元,一直图谋恢复其原来的疆域,巴望着重振势力入主中土——燕王被派至北平就藩,正是为着辽东重镇攻防的两手考虑。另外,由于元地连年动乱,家园成为废墟,农田弃而不耕,与中原的互市又几乎断绝,百姓衣裳坏弊,肌体不掩,生活极其艰苦。灾害之年,迫于生计,抢掠烧杀等祸乱频频,于是双方在边境之地拉锯式的冲突时有发生。

“好了,先不说这个。”

大明多次对北元用兵,一打再打,北元节节败退,却是越挫越勇,稍有机会喘息,便会旋而复叛。直到洪武二十一年,蓝玉率师十五万北进,北元后主带着太子、知院、丞相等数十人逃往和林方向,行直土剌河一带,被叛臣也速迭儿所缢杀。也速迭儿自立为汗,去国号,而遂称“鞑靼”。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元内部战乱频仍,几大贵族陷入连绵不断的内讧之中,无暇顾及外部。中间有几次短暂统一,始终未能对大明构成倾覆式的威胁,一度形成了南北朝对峙的局面。

姚广孝道。

元昭宗宣光二年,冯胜大败元军,收取甘肃。宣光八年,元昭宗去世,继位的北元后主,改元为“天元”,继续和明军对抗,屡次侵犯大明的边境。洪武十四年,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沐英为副将军,往征云南,后在曲靖击败司徒平章达里麻所将领十余万。梁王见大势已去,带着妻儿投滇池自杀,云南收复。洪武二十年,冯胜为大将军,并傅友德、蓝玉等率兵二十万出征东北,又平定了辽东。

“之前关于西边儿的那份边报,你们查证了没有?”

当时北元的政治形势是,除了元惠宗据有的漠南漠北以外,关中还有元朝大将王宝宝驻守的甘肃,元末代丞相纳哈出拥兵二十余万众据守的辽东,元朝梁王拥十万之众直接管辖之下的云南。

洞橱旁边的男子正拿起碗盖,撇茶末,闻言放下茶碗道:“姚公指的是今年年关时候,帖木儿汗扣押各国使节一事?”

大明建国之初,大将军徐达攻陷了元朝都城后,蒙古宗室的政权退居到了漠北,国号仍叫“大元”。因地处塞北,中原的人故称其为“北元”。

姚广孝颔首。

“她这回犯的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打晕了负责照看她的第七卫在先,然后跑去大闹执法堂,又胆大包天地带着死囚逃狱!她以为她这么做是在救人,可她的行事也间接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恶劣后果!殿下就藩北平以来,多久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乱子,又是内城大火,又是叛匪攻城……若是让朝廷的人知道,还不以为是北元残余势力反扑了!”

郁李道:“属下也正要向姚公和大镇抚禀告。数日前,已通过安插在西面的‘细作’证实,帖木儿汗借由此次扣押各国使节的做法,用以表明正式对外宣战。据悉,下一个目标十有八九在南方,首要铲除铁利城,征伐身毒。”

薛博仁坐到姚广孝下垂手的一张官帽椅上,表情沉重。

大明边患,除北面残元势力这块顽疾,其首要心腹大患,又当属西面的突厥人——一代枭雄,也是极赋传奇色彩的人物,原西察合台汗国的驸马,帖木儿。他曾起义反抗蒙古贵族的统治,又以联姻为手段巩固政权,而后,他扶植忽辛为西察合台的可汗,几年之后又杀死忽辛,自己建立了帖木儿帝国,雄踞在大明的西面。

姚广孝摆摆手,“坐下来吧,走得我头疼。”

听了郁李所言,薛博仁不禁道:“也就是说,帖木儿这次将刀锋指向了大明的西南边境。”

“卑职是真心的!”

郁李点头。

姚广孝道:“你是怕我怪罪她,也不用说得这么狠。”

“何时发兵?”姚广孝问。

薛博仁狠狠地瞪过来。男子敛着眼,掸了掸指尖的茶叶末子。

“据密报上写,预计在两年之内。”

郁李猛地呛了一下。

薛博仁道:“这么快。”

“我看她是废了。把她毒傻了扔城外村镇去吧,自生自灭!”

郁李道:“是啊,距离征服札剌亦儿,也不过三载的时间。”

片刻,姚广孝轻声道。

姚广孝看向薛博仁:“大镇抚的看法。”

“那孩子怎么样了?”

薛博仁思忖了少顷,道:“以卑职愚见,帖木儿如此迫切的扩张,不外乎是想倾举国的兵力,征服周边诸国中相对强盛的身毒——攻克了最强的,其余弱小的便手到擒来,谁不想被屠城,谁就要乖乖地臣服。到时帖木儿雄踞大明疆域的最西面,被收服的包括身毒在内的一干国家,成为帖木儿的傀儡和练兵场,又在整个西南方向虎视眈眈。身毒再为帖木儿提供足够的军需粮草,配合帖木儿大军,长驱直入,大明的西南之地也即成帖木儿的囊中之物。”

郁李皱了皱眉,端起茶碗,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书房里的气氛十分沉闷而压抑。

然而身毒并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帖木儿咽不下去,胀破肚皮,又不知要耗费几年之功。再加上十数年来,穷兵黩武,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万一又被身毒拖得兵困马乏,再想重整旗鼓,掉过头来鲸吞大明的西南,哪是那么容易的。

姚广孝的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薛博仁却铁青着脸,虎目圆睁,气喘咻咻,躁郁得仿佛一碰就要爆炸。

姚广孝道:“帖木儿的胃口大得很,怕只怕,身毒不过是他领土扩张中的又一道开胃菜,真正垂涎的,还是中原这块肥肉。”

书房内仅余的第三个人,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一袭长衫,眉如墨画,沉郁安静,气质不俗。细作部的正卫、郁李。坐在双扇洞橱下方的圈椅上。

他想吞掉的也不止是大明的西南边陲,应是准备来个一股脑生吞活剥。

画案旁边有一组官帽大背椅。首座上,是一身黑袍的道衍法师、姚广孝。不动如山。

“他敢!”

几扇窗牖都紧闭着,外面的阳光透不进来,屋内热烘烘的。檀木透雕的大画案前,薛博仁虎着脸,背着手来回来去地走。

“不怕撑死他。”

燕王藩邸,小书房。

两人均有些不以为然。

若自己能够活着回京城,有需要的话,他一定会再找他。

姚广孝笑了,“你们莫不是忘了,自帖木儿汗自立于巴里黑,数十年间,先是以各汗国为攻击目标,之后将战祸外引,出兵攻打货勒自弥,又攻伊儿汗,降其属国,又略取西尔番及机兰乌奄等地。再大举攻伐金斡耳朵汗……他连年征战,连征连胜,迄今为止从未有过败绩,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鬼白最好有觉悟。

“而他又一向自称是蒙古人,一面借此拉拢着北元,一面师法成吉思汗,对于不投降者,破城之后大肆屠城。这般铁腕,使得所到之处竞相望风披靡,不战自降。接下来陆续攻城略地,对大明疆域渐成包围之势,便是迟早的事。”

这么大的把柄攥在别人手里,他却犹梦未醒,还当对方欠了自己天大人情。年纪轻轻,就懂得如此钻营,狡诈心狠,脚踩两条船……王冒叹笑着,目露一丝冷意。

可大明毕竟不是其他小国,帖木儿汗深谙兵法韬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兴兵。朝廷一直以来的政策也是以安抚防御为主,攻战冲突为辅,维持表面的和气,就是为了两相制衡。上兵伐谋,一则等待帖木儿自我消耗;二则防止北面蠢蠢欲动的残元势力,与西面沆瀣一气,趁火打劫。

鬼白当着他的面杀了秦玖,鬼白也就成了第二个秦玖。

但那帖木儿表面上臣服,实则言不由衷,包藏祸心。才刚上表恭惟大明皇帝,仁德洪布,恩养庶类,惹得皇上圣心大悦,派遣给事中傅安等人送书币以示恩赐,后脚就下令扣押了大明的使臣,岁贡从那时起也断绝了。又在今年的年关,将周边诸国的使节包括大明使节、土耳基使节、身毒使节……尽数扣押,用以表示对外宣战。

秦玖是专程来杀他的。鬼白一路悄悄尾随而来,却是专程来杀秦玖的。

“他敢扣留明朝的使节,不恰恰证明了大明也在他的侵略计划之内?先攻打身毒,或许是出于战略考虑。身毒之后,无论又轮到哪一个,帖木儿与大明军队的碰撞,都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那帖木儿汗日渐骄横志满,大有睥睨天下之意,目标范围里哪一处稍有风吹草动,被他嗅到了契机,不是没有调整战略部署,转战他处的可能。”

明媚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守卫蹒跚地走出几步后,王冒略略地扭头,眯着眼看向鬼白的背影。意味深长。

姚广孝说到此,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历朝历代的事例又证明,最终祸水的东引,导致大规模战祸点燃,有时候,只是因为一点火星。”

守卫担负着王冒,一并转身过来,像是生怕鬼白突然调转头偷袭。

薛博仁和郁李都是聪明人,闻听这话,两人很快反应了过来。

鬼白满意地大笑,再不多言,拖着秦玖的尸身走了。

“姚公的意思是,尽管帖木儿目前已有打算侵征身毒,但是,若更有利的时机出现,帖木儿同样会考虑南侵大明?”

王冒微笑道:“来日方长。你我这么有缘,将来还要做同僚也说不定。”

郁李面色变了。

安静的官道上,树叶沙沙作响,轻微的,心照不宣的。

这倒是与刚刚大镇抚的担忧不谋而合,却更为致命。从边陲动乱,直接演变成了一场倾国战祸。

“王侍郎的记性是让人信得过的。万一有朝一日……”鬼白耐人寻味地道,“我是说万一。当然,我对亲军都尉府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是秦玖之流能够并论的。但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我不能不为自己留条退路。真到覆舟船沉的那一天,兄弟时运不济,还望王侍郎念在今日之恩,不吝提携……?”

郁李和薛博仁对视了一眼。

“先记着账?”

契机,火星……

鬼白笑了,目光沉吟:“是啊,如果有需要。”

国与国之间的开战是怎样了不得的大事,会是怎样的契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星?

王冒抬起头来,“欠你如此大的人情,王某铭感五内。倘若将来某一日有需要……”他看着他,没有说下去。

“属下斗胆猜问一句。难不成,一切都跟昨夜的事有关……?”

“你会杀他,并不是清理门户,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对么……?与背叛无关,是因为他数次挡了你的路?阻人发迹,无异于杀人父母,你早有除掉他之心,情理之中。不过,终究是因此救下了我——”

姚广孝露出一抹孺子可教的表情:“郁正卫不错。”

鬼白挑眉看着他。

这时薛博仁道:“原来姚公说的根牙盘错、情由复杂,当是如此。”

“白力士,你不是忘了,是根本不在乎。”

郁李看过来,薛博仁道:“我也是听了姚公一番话才想明白的——就昨夜的乱子,先撇开王冒的事不说,如此大的动作,侵犯的不仅是宗藩,更是对辽东防御的一种挑衅,北平断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此时殿下尚在大宁未归,要告御状,得拖延到殿下回来再上书朝廷。一则,陈情事实,让上面派人来查;二则,直接状告东宫纵容手下,滋乱行凶。”

鬼白哈哈大笑:“王侍郎,你将组织内的规矩,记得如此清楚。我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无论查不查得到证据,皇上已事先闻听到了风声,一定会出面保下东宫。因为这是家丑。殿下与皇太孙叔侄二人明争暗斗多年,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动哪个都疼。那么这件事查来查去,就会推到流寇的身上,或是干脆让北元的残余势力来背黑锅。”

王冒故作天真地道:“可我怎么记得,亲军都尉府的规矩是,一旦发现反叛之徒,除却执法堂以外的任何人,均无权私自处置。”

这个时候,北平这边认了便罢。不认,意味着要让北元给出个说法。

鬼白说得咬牙切齿,指桑骂槐。

北元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不肯善罢甘休,就真的来扰边;若是迫于势单力孤,只得忍气吞声——一向自诩为黄金家族后裔的帖木儿汗,这时闻听北元的家兄,被大明朝廷如此欺凌侮辱,会不会突然来个强出头?

“王正卫,或者,应该称呼你为王侍郎?”鬼白似笑非笑地道,“那个领头的副使,跟秦玖提起你的时候,就是这么称呼的——他们之间的交谈,偏巧有一两句被我听到了。真让人想不到,连我们防御部的校尉官也是内奸、是叛徒……他早就被你策反了吧?这次你的被抓,也是跟他一起设计好的?如此居心叵测、狼心狗肺之人,早就该千刀万剐!”

“帖木儿早对大明虎视眈眈,北元又忍辱含垢,心怀愤恨,二者一拍即合,帖木儿索性弃了身毒,借势对大明发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残元的几大贵族势力,加上西面兵强马壮的帖木儿,强强联合,众虎同心,不是没有与大明一战的胆气和实力。到那时,一个正式宣战大明的域西;另一个再集中兵力攻打辽东。兵分几路,两面夹击,大明的北面和西面将双双陷入战火。”

王冒有些茫然地道:“那我更不明白了,白力士你为何要这么做?”

薛博仁说到这里,整个心都凉了。

“上面说过要放你。我不是秦玖,我不会抗命。”

以报复为名,行侵略之实。

“你不杀我?”

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都为着瓜分中原的大好山河而来。

鬼白表情缓和,哼了一声:“也是你当真命大。”

“要真的打起来,便打了。战场之上,云谲波诡,瞬息万变,帖木儿和残元势力两个加在一起,未必就能捡到便宜!而朝廷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将北元一举歼灭,彻底根除后顾之忧!”

“我只是在笑命运的安排。当真是一波三折。”

郁李的话,引来大镇抚的斥责:“胡说八道!仗哪是好打的吗?仅一个北元,前前后后就陆续打了廿多年,廿多年前是边患,廿多年后还是边患。若再加上帖木儿,雪上加霜,腹背受敌!”

“当初在地底石牢,你这么笑,现在又这么笑。你可别惹恼了我。”鬼白危险地看着他。

“而且就算打赢了,也不是好事。”姚广孝道。

鬼白皱眉。又是这样的笑。

薛博仁道:“姚公说的甚是。如今大灾之年,正应休养生息,若因一个北平不识大局,一己之私,引得兵连祸结,不仅民心尽失,只怕到时候朝廷上下弹劾之声骤起,连皇上都会暗生嫌隙。当然,有些人是巴不得殿下亲征战场,最好是死不旋踵、马革裹尸,便不费吹灰之力,除掉了心头大患。”

那虚弱的男子没说话,却轻轻地勾起唇。

抵御外辱是一回事,寻衅滋事又是另一回事。

千钧一发,幸得鬼白出手,否则秦玖定要取王冒性命。这救命之恩,自然是他欠他的。

到那时,有理的也变成没理的。

“以前是你欠他的?现在,你可是欠我的!”

“那样的话,殿下就只有选择哑忍,不上报朝廷。”郁李是细作部的首席,脑筋转得相当快,“北平退一步,胸有雅量,息事宁人,也就不会牵扯到北元,更不会招来帖木儿这头贪狼,引发后面这些祸端。”

“现在这债该到我头上了吧!”鬼白大笑着道。

姚广孝笑了:“我们愿意退,人家未必愿意让我们退。而且,此事无法不上报。”

“欠你的债,怕是要来世再还了……”王冒低声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北平防御如此之弱,内城重地竟被一伙叛匪来去自如,殿下渎职失察,理应承担首要责任——类似这样的流言,迟早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到时候,就不是胸有雅量,而是文过饰非,推卸过错,要被人倒打一耙了。”

他早提醒过他,要小心。

姚广孝说罢,又道,“更何况,辽东之地,突然发生小规模动乱,北平上下却隐匿不报,是何原因?岂不是要被有心人反告一个拥兵自重、蓄意谋反吗!”

王冒望向地上的尸体,叹息。

姚广孝后面这几句话,戳中了薛博仁的痛处。他面色涨红,难以言明的悔恨之情,恨不能立刻到殿下的面前谢罪。

——秦玖是从城南骑着马,在城外绕道来城西的,利用一众守备兵士被胜利冲昏了头的工夫,神不知鬼不觉。但秦玖不知道,在他精心等着伏击别人的时候,鬼白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冷笑。

“这样说来,上报也不是,不上报更不是……”郁李有些踟蹰地道,“但属下还有些许不明……”

鬼白扔了手里的木锥,用袖子擦了擦手腕上的血迹。

“你说。”

秦玖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双手捂着喉咙,跌倒在地。他仰面躺在地上,无声地哽咽着,眼泪流下来了,潺潺鲜血,死不瞑目。

“属下私以为,那帖木儿汗也不是傻子,身毒已然不好打,即便有北元做帮手,面对比身毒强盛几倍、疆域也更为广阔的大明,想要一时强攻,实非明智之举。尤其,北元和帖木儿不是绝对牢固的同盟关系,不过是互相利用。北元有没有反扑中原的胆量,尚是未知。帖木儿汗难道不怕一旦孤军深入,有来无回?倘若帖木儿汗考虑到上述,是否就不会草率兴兵?那么,北元就还是实力薄弱的北元,对方的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

巨痛从脊背上传来,然后是腰部、两边肩膀,鲜血紧接着喷涌而出。秦玖失神地回过头,看到了身后那人的脸,同时,那人又抬起手,手中又粗又长的木锥,一下扎在他的喉管上。

姚广孝笑意更浓:“如果明朝廷的内部,有人给帖木儿打开方便之门呢?如果有人愿意将这胜算,拱手相送呢?这兴兵的打算还草率吗?”

秦玖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闻言大惊失色。

王冒忽然叹息。

薛博仁更是愕然得连内疚顾不上了,脱口而出道:“姚公,你莫不是收到什么消息……?”

那名守卫咬紧牙关,又往上背了背王冒,脚步后撤,双手架起,显然是要搏命的架势。

姚广孝道:“何用消息。二月殿下才去大宁巡边,四月北平就发生这样的事。你们不觉得,太过于巧合了?”

秦玖说着,操起铁棍,一步一铿锵地朝着两人走来。

二月二十三,宁王朱权[朱权15岁时,明太祖为防御蒙古,封朱权于大宁(今属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与燕王朱棣等王子节制沿边兵马。]上奏,近来骑兵巡塞,疑有胡兵往来,恐有寇边之患。皇上得奏报说:“胡人多诈,示弱于人,此必设伏以诱我军。若出军追逐,恐陷其计。”于是敕燕王,选精卒壮马抵大宁、全宁,沿河南北觇视胡兵所在,随宜掩击。

“对我来说,你活下来,是最大的祸害。保不齐哪一日你又回来了,或是利用我不得已做下的那些事,胁迫我,让我也跟着反叛……你绝不能留在世上,因为如果你不死,我就会生不如死。而且我说过,万一你能活着走出执法堂,落在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就当是提前还债吧,你欠我的债。”

三月初七,燕王率军北至彻彻儿山遇胡兵,与战,擒其首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追至兀良哈秃城,遇哈剌兀,复与战,哈剌兀败逃。

王冒一个把柄一个把柄的抓他,使得他不得不一个谎接着一个谎,最后弥足深陷——秦玖不知道送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非是要命的东西。如果王冒被处决,或者死在逃跑的路上,秦玖的秘密就将被永远掩埋,可现在——

燕王即在班师而归的途中。先遣迎战部正卫高良姜,率一部分人返回,知会总指挥使姚广孝军情,随后大军凯还。

秦玖大惊,也大骇。

高良姜回到北平参报军情的第二日,就接到了会同两位一等阶并行审讯叛徒王冒的命令——高良姜是行伍中人,与亲军都尉府的编制不同,跟几大部的关系也较疏远。薛博仁任命他做主审,是希望他能用军中的特别刑讯手段,撬开王冒的嘴。

秦玖的小动作,乱阵之中,没有人发现。可让秦玖害怕的是,那布包竟然真的送出去了!秦玖心里也十分的恨,王冒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他,以后万一东窗事发,他将死无葬身之地。鸣金收兵,大获全胜,被众人簇拥着、连声恭贺的秦玖,在心里暗暗盘算的却是如何杀人灭口。这时候,聂朗的一名部下将上面的命令传达过来:释放王冒一行人,不得阻拦。

但是上官翘的提前归程,使得整件事有了意外变数。

秦玖深知王冒的本事,他以为,不过是抬抬手这么轻松。谁成想,子夜的笛声一起,来的竟然是攻城的敌军。秦玖吓坏了,六神无主,然而险中求功名,他又觉得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时机。是以,就发生了城外秦玖与副使松音相认、又倒戈一击的一幕。

撇开那些偶然因素,前前后后,追根溯源,倒果为因:

秦玖当初在城南的燕儿巢巷子抓错了人,但他没有承认,在薛博仁面前撒了谎。王冒抓住秦玖这个把柄,威胁他暂为己用——秦玖是防御部的校尉,但他不会携带物件出城,也不敢。于是王冒告诉他,很简单,等着便是。

顾烟雨偶然发现一份多出来的情报。

王冒早就想好了,能逃则逃,逃不掉,权当是拖延时间。而他事先已将一切布置妥当,赵如意若能完成任务,到时候出面替他送东西出城的人,就是秦玖——这也是王冒不让赵如意露面的原因。

王冒意外被捕。

这样一来,北平的夜间守卫力量,一部分城东,一部分城南,一部分城西,四分五裂,混乱的时间才会大大延长。否则哪一部分人都不是几大部守备的对手。

王冒逃亡。

那么个把人,当然不是真的要攻打铁桶一般、军事防御森严的北平城,而是要造成外敌入侵的假象,伺机制造混乱。王冒会一路逃往城西的方向,也是要制造混乱,为的是吸引城西的守城兵士,让城南和城西两头不能兼顾。

北平城一夜之间突起的乱子。

去执法堂的人,有劫狱的成分,最主要却是将由高良姜率领的百余人守卫,困死在原地。届时,冲天的火势,吸引了城西南二大街的大量巡逻兵士,火速赶来救援。至于那些守城的兵士,若贪图功劳,也赶来救火,当然是最好;如果他们不动,王冒还有后招——由东宫麾下的副断事陆英、副使松音,带领一批精兵良将,已事先埋伏在北平的城垣下,城东的架阁库火光一起,他们紧接着就会率众拼命攻城。

再加上燕王殿下因胡兵作乱,远赴大宁巡边。

秦玖带领的防御部守备,负责的是南面城的丽正门。子夜的笛声一吹奏,城内、城外的人都跟着动了起来——先是一队带着强悍火器的蒙面大汉,去执法堂前面闹事行凶;紧接着,又一队潜伏人马,火烧隐者部的架阁库,引起巨大的混乱。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事先策划好的。救人,放火,攻城……昨夜露出头来的一干人等,不过是提线的木偶,是表面假象。真正在暗处操纵机关的,另有其人。

王冒闭上眼:“应该没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杀我。”

谁有这样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

秦玖拎着铁棍,冷笑:“你倒是大义凛然。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惜抗命,也要追着来杀你?”

王冒?

王冒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多谢你,让我死得瞑目。”

不。他的背后,是东宫。

“是啊,原以为你们的人根本没机会带走,谁知后来情势发生剧变——你们的一队人马像疯了似的,不要命地往上冲,用血肉之躯抵挡我们的刀棍,硬是让另一小队人走脱了。现在想想,都是为了那包东西吧?”秦玖若有所思地道,“早知道,我不如事先打开来看看,一定是什么相当要紧的,否则也不会以牺牲这么多人为代价。”

这是个无比巨大而险恶的阴谋,表面上多件不起眼的小事,实际却牵扯了辽东边镇、燕藩、东宫,还牵扯着北面的残元势力、西面的帖木儿,事关边疆安定,更攸关大明国祚。

王冒抬头看着他,“这么说来,那布包,还是交出去了。”

接下来,北平无论有何种应对,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匿情不报,十二道监察御史那边,弹劾的奏本,立刻会像雪花似的飞下来,燕王疑有拥兵蓄谋之嫌。陈情上报,外人看到的是燕王的薄情、冷酷、嗜权……不顾辈分,不念亲情,与侄儿相争,让皇上不喜。若再引发一连串兵祸,燕王便是陷社稷宗庙于危难的不孝罪人。

秦玖哈哈大笑起来。

进退两难。

“又是肠子又是污血,拽出来一地,”秦玖说到此,啧啧两声,“那人也够悍勇,肚子都划破了,硬是往回跑了好几里,将那布包交给另一个人,这才直挺挺地倒地死去。说起来,我也算是功德圆满,既完成了你的嘱托,也因此立了大功。”

如此深重的机心、歹毒的用意,设局之大,牵情之复杂,薛博仁都不免心惊肉跳。

秦玖道:“我昨儿傍晚去的时候,城西驴耳朵巷子里什么都没有,亥时的更鼓敲过三下,我又去了一趟,发现了塞在墙垛子下的那个布包。我没有拆开看过。子夜你的人一来,两边打起来,我就趁乱将那布包交给了一个小头目,好像是叫什么松音的吧……他以为我也是你的人,放松了警惕,然后就被我一刀捅进肚子——”

同时也证明,皇太孙与西面的帖木儿,早有勾结!

王冒沉默了一瞬,道:“烦劳告知详情。”

“东宫这是要狗急跳墙了?可他们为了置殿下于死地,竟然不惜利用和唆使外族?”薛博仁想到东宫大殿中,不过廿一岁的尊贵少年,一阵不寒而栗。

秦玖说到此,像是不希望他有遗憾,又调高声音补充道,“同僚一场,你大可放心,你交代的事,我已经帮你完成了!”

“不是利用,是利益交换。”

“老王你肯识时务,我也不会多杀伤。”

姚广孝道,“一个是雄踞西面的枭雄霸主,一个是即将坐拥大明江山的储君。一个野心勃勃,一心问鼎中原;一个佛口蛇心,未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利益交换,里应外合,有野心的,称心如意;有杀心的,得偿所愿,岂非求仁得仁。”

守卫眼睛红热,却又不服地看向秦玖。

“但是东宫的人难道不知道,帖木儿亦如饥鹰饿虎,与他利用,不异于饮鸩止渴与虎谋皮!还是那位皇太孙殿下已不惜代价至此,要将社稷基业拱手分送给了戎狄外族!”薛博仁痛心疾首地道。

“王正卫!”

姚广孝没有说话。

“秦校尉,我束手就擒,你放过无辜之人就是了。”王冒气若游丝地道。

他站起身,将北面的两扇窗扉推开——微风将摇落的树叶送进来,也徐徐吹散了满屋子的凝沉和窒闷。

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偏又遇到了他。

有几片叶子落在姚广孝的手边。

一个重伤,一个荏弱。

“此事先放一放吧……”

王冒没有说话。他有些泄气了。

姚广孝随手捏起一片,“你们心中有数就是了。”

守卫大惊失色:“这又是为什么?王正卫,属下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属下拼了命也要保护你周全!”

薛博仁道:“姚公,那我们又当如何?是否应早做应对。”

守卫皱起眉,一时没明白秦玖的意思。他背上的王冒这时幽幽地醒来:“他说的投降不杀,是指你……他是专程来杀我的。”

“该来的迟早要来,急也无用,一切待殿下回来后方可定夺。”

秦玖淡淡地道:“我说了,投降不杀。”

薛博仁和郁李两人都跟着姚广孝多年,二人闻此,齐齐颔首。

“那你还敢抗命!”

姚广孝捻着树叶转了一圈,顺着叶脉,将其撕成了均匀的两半。

“你错了,上面的确是要放你们。隐者部的正卫聂朗早已经派人告知了几大部的守备军。”

他将其中一半,递给了郁李。

守卫咬着牙,愤恨交加地道:“你们上面有命令,放过我和王正卫,难道你不知道?还是说你们是明里放人,背地里杀人?两面三刀,无耻败类,我呸!”

“你们那儿验看得怎么样了?”

秦玖低沉地说道。

郁李看到这半片叶子,立刻就明白了姚广孝的意思,俯身回道:“在宝珠那里。这个时辰,该是有结果了。”

“投降不杀。”

姚广孝点点头,“你过去瞧瞧。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除了你和宝珠之外,隐者部少量相关人员可酌情带走问话。其余的,切莫惊动太多人。”

那一人一马已在西郊林子里等候多时,见守卫步履蹒跚地将人背出来,秦玖手握着一根铁棍,拴住马匹,从土道上走了下来。

“属下领命!”

此时此刻,守卫正背着王冒往八里之外的土坝镇走。然而他们到不了土坝镇,连城外的这条官道怕是也出不去了。因为来的人,是秦玖。

郁李说罢,拿着那半片叶子,倒退着出去了。

——奉命赶来接应他们的一干人:副断事陆英和副使松音,在城西和城南两面,遭遇了细作部正卫、郁李,防御部督监、卢银宝并校尉官、秦玖率领的三方人马,迎头痛击。东宫的这拨力量损失惨重,副使松音阵亡;副断事陆英受重创逃脱。乱军之中,陆英在城垣下留了暗号,三日之内,将在北平西城外的土坝镇等他们。若等不到,即代表王冒等人不保,陆英将带着王冒殒命的消息,回京向皇太孙复命请罪。

小书房外的台阶下是碎石子的小径,曲曲折折,通向红漆刷得锃亮的廊道。廊道外还有座环水亭榭,小巧而轻盈,偶有水滴顺着榕树叶子滴落到藤架下的水缸里。

北平城离着应天府何止千里之遥,守卫不可能背着王冒一路走回去。而生命垂危之际的王冒,若不立刻医治,恐怕也等不到回京城,就要客死异乡。

郁李顺着回廊往北面走,拐过第三根廊柱,就看到半敞的后院站了一排面熟的男男女女。

确切的说,是在他们去往城外一个小村庄的必经之路上,专等着伏击他们的人。

聂朗,顾烟雨,鬼白,卢银宝……当然,还有最憋屈的是高良姜。

然而在通向南部的官道上,他们意外遇到了一个来送行的人。

众人正在阳光底下翘首盼着,这是少有的战后总结,也是难得的面见姚公的机会,每个人都有小私心,每个人又一知半解。在外面等了许久,乍一见郁李出来,不由都围拢了上去。

那日的清晨,隐者部的正卫聂朗率领一众手下,解决了平则门外大街上的祸乱。负责守卫平则门的防御部校尉官马蔺,在聂朗带来的放人命令下,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人打开了西面小城门——侥幸活下来的守卫,背负着重伤昏迷的王冒一步步走出了北平城。

“时间够久的,机密大事,都让你听去了啊!”聂朗调侃道。

她倚在窗前,嗅着外面甜腻的野蔷薇的香气,甜甜地睡着了……沈琼的故事当然没讲完。

鬼白道:“郁正卫深得姚公和大镇抚的信任,我等鞭长莫及。”

带着这种美好而绮丽的遐思,这个饱经忧患的小姑娘,暂时忘却了那些充斥在她内心,一直困扰着她的不好的感觉。

“郁大哥,宝珠是不是回来了?你帮我给她带个好!”顾烟雨有些腼腆地看着他。

沈明珠沉浸在那个故事里,浮想联翩:顾烟雨,赵如意,上官翘,王冒,高良姜,聂朗……还有那些她没有记住的名字,以及那个神秘而强大的组织,里面的“死士”、“暗卫”、“细作”和“清理者”……从最开始的人物设定,到每个人物的出场,后来彼此牵连的大段故事,沈明珠觉得,沈琼讲得太生动,也太真实了。她为那些武艺高强又超凡脱俗的人物而着迷;她替那个情殇的女子感到难过,听了她的凄苦身世和遭遇,她会眼泪汪汪;她惋惜那个叛徒的离开,但也为成功揪出内奸由衷高兴……在沈明珠小小的一颗心里,有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沈琼所讲述的那些人和事,也许都是真实的?她希望他们都是真实的,也在心里殷殷羡慕着、期待着,渴望自己也能加入这个故事,甚至成为这个传奇中的一员。

“郁李老弟,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神神秘秘的,你这个‘细作’一等阶,得给大伙儿解疑啊!”防御部的老资历,督监卢银宝又道。

算起来,自沈琼来教她,除了上个月枯燥而乏味的兵法和算数,这个月起,沈琼一改态度,讲了整整七日的故事。她就一连听了整整七日。她几乎忘了下半年就要参加的招募选拔,而她起初还打算,央求沈琼传授过关的秘诀,这个初衷她也忘得一干二净。

“是啊,是啊,卢督监不说,倒是忘了!”

像每个听完了一则动人故事之后,心潮澎湃的孩子一样,此时此刻,她的心也久久不能平静。连芙蓉云片糕、花蜜玉米羹那些好吃的,都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郁正卫,别藏着掖着了!”

小姑娘趴在窗子前,遥望着树梢上的那轮上弦月。

除了最后面的高良姜,一群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侍女们在花厅里悉悉索索地拾掇着。

郁李有些头疼地看着面前一干人等,目光最后落在卢银宝身上。

——沈明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花姆妈等人结束了残酷的训练和折磨,这阵子,竟像是喂小猪儿一样,卯足了劲儿给她进补。

“卢督监,烦劳借一步说话。”

门扉打开,沈琼跨出门槛的同时,一众负责照顾她的侍婢,捧着糕饼、炖盅和热毛巾,鱼贯而入。

郁李把卢银宝带到一侧。

沈琼说完就走了。

背对着众人,郁李用仅两人耳闻的声音道:“卢督监,晚些时候,我可能要找你和你手底下的人谈谈。”

沈琼很不体统地抻了个懒腰,“讲了一整天故事,你听得不累,我讲得可口干。”

卢银宝长相十分富态,肥头胖耳,容易出汗。他擦了把额上的薄汗:“谈谈?”

小姑娘不禁气急:“每次都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总得下回分解。”

“谈谈。”

“啊,不知不觉已经是这个时辰了,你该下课了,我也该回去了。”他慢条斯理地道。

卢银宝面露一丝狐疑,“不是吧,不找死士部的人谈,不找隐者部,找防御部?难道这回让我们来背黑锅?”他嗓门不由自主大了,“郁正卫,你千万要明察,架阁库可并没有烧……”

沈琼的目光,从她的面庞,看到窗外的月色。

郁李一把捂住卢银宝的嘴。

月上柳梢头,朦胧的月光照下来,坐在窗扉前的小姑娘,白瓷般的肌肤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眼角泪痣莹莹,像极了遗世独立的小仙女。

后面的众人听到只字片语,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郁李低下头,温和地看着卢银宝,手上却不松力道,“卢督监,切忌失言。”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问题,抿了抿唇,又道:“最最重要的是,先生你并没有讲,为何到了最紧要关头,上面的人竟然要释放那个叛徒。”

男子颜如美玉,一双似笼着忧郁的眼睛,悒悒的,沉沉的,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很多事都没有下文啊,”沈明珠仰脸看他,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譬如,那个因情所误而背叛的姐姐会受到什么惩罚,会不会被宽恕?那个私放了她的第七卫呢?还有,叛徒回到京城了么?他的同伙呢?被揪出来了没有?”

卢银宝看着这双眼睛,却生出了莫名怯意。他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他转过头来,看到坐席间的小姑娘拄着胳膊,一副听得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禁反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讲到这里,不应该结束?”

郁李把手拿开。

正是嘉定城中最富盛名的教书先生,沈琼。

卢银宝赔笑道:“那个……郁正卫,老卢我一时情急,的确是失言、失言啊……不过你放心,稍后我就把底下人都叫到隐者部的公署里,随时恭候郁正卫的问话。”

站着的那个,是个白面书生。鸦青色的葛布袍衫,头戴方巾,穿一双俭素黑履,手长脚长,骨肉匀称。

“卢督监你客气了,你我级别相当。”

坐着的那个,正讶异地问站着的那个。

卢银宝撇了撇嘴,却满脸堆笑,言不由衷地道:“谁不知,几大部中,郁正卫最得姚公的赏识和倚重。你的话,有时候,不就是姚公的话。”

连着闺房的花厅里,一个站,一个坐。

“卢督监折煞了。”

“就这么结束了?”

“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