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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鹧鸪天

一众甲胄兵士大惊失色,纷纷往四处分散开,唯有马蔺一个兀自愣神,待在原地。马勃猛然扑了过去,两人狠狠摔在地上的一刹,那支鸣镝射在了离马蔺眼睛四寸的地上。

是鸣镝!

马蔺瞪圆眼珠,胆颤心惊。

伴随这支箭的,是无比刺耳的尖啸声,压过了一切风声和人声嘈杂,撕破了夜空,鸣掣而来。

然而与此同时,那支鸣镝已是最有利的信号,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一排一排的黑衣人,出现在了大后方,黑暗之中,朝着鸣镝射来的方向,万箭齐发。

——与上官翘之前射出的,马勃之前射出的,都不同。这支箭是半边扣箭,竹制,箭头为扁平锐三角形,顶端尖细如针,后部有两个倒钩,非常锋利。又尤其,这支箭是白羽!

箭矢声,哀号声,箭头穿透血肉的闷响……防御部的兵士毫无防备,一霎时措手不及,竟成了活靶子。

马勃想到此,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就要跟哥哥马蔺说。就在这时,忽的,一支箭矢射来。

上官翘愣愣站在原地,她被这一幕惊呆了。她眼睁睁看着防御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四散奔逃,却躲避不及,一个个被万箭穿心,倒在箭雨里。

而此刻他心里更奇怪的是,按理说,拖延时间的应该是己方,对方该是急迫突围才是,否则时间越久,越可能吸引来城西的其他守城将士。区区三个人,带着一个走不了路的重伤患,非但不着急,反而一味拖延,难道是……还有后援!

这不是突围。

他看到了。接下那一箭的,是那个看上去孱弱无力的老军医。

是屠杀。

马勃眉头深锁,没有做声。

官桂怕她被误伤,上前来拉她。上官翘却红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让他们这样……让那些人住手!”

他身后的甲胄兵士闻言,一阵哄堂大笑。

官桂不理上官翘的喊叫,硬是把她拽到了担架前。

马蔺气得在后面跳脚,“你别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就看愣眼了吧!这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

官桂下手没轻重,使劲一推,上官翘一下子扑倒在王冒跟前。

“弟弟,你失水准了啊!”

她也被这一下摔醒了。她抬起头,视线中是男子憔悴而苍白的脸——“不要这样,”她哀求看着他,“他们都是我们的同僚,是我们的家人!破城出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他们都杀了?”

——马勃已是手下留情。他用的是普通大弓,若他挽的是装着机簧、丝弦的如意弩,恐怕命中之际,上官翘和官桂会来个对穿倒地。

“因为他们是敌人。”

唯有上官翘和官桂两人,相顾无言,均是一把冷汗。

说话的是官桂。

跟着马蔺的兵士们都知道他这个弟弟的手段,看到此,不免面面相觑。大多数人却没看清楚状况,以为是上官翘一力支撑住了马勃射出去的那支箭,老迈的官桂只是事后扶了她一把。众人不由对上官翘目露惊叹,有些兵士更为她喝起彩来。

老迈的军医敛着眼,用一种冰冷至极也残忍至极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我们来说,他们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片哗然。

上官翘霍然抬头看他,“你难道不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两人合力,居然当真徒手抓住了。

她颤抖着双唇,又看向王冒:“你也曾是他们中之一,怎么忍心赶尽杀绝!”

是官桂。

男子温润干净的眼睛,此刻依旧温润干净,但那种昔日被她深深眷恋着的,被她当做是温暖的感觉,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仰躺在担架上,无力支撑身体坐起来,但他的神情很平静:“上官,别怕,我们一定能够团圆平安……”

上官翘真的抓住了那支箭。然而,这支箭的后劲十足,触手的那一刻,上官翘的心就凉了。她的眼睛瞪大,来不及收力,就被箭矢拽着猛然往后。千钧一发,一只强而有劲儿的手从后面握住了箭头。

上官翘一颗心猛然收紧,宛若刀绞。

马蔺看到这一幕笑了。他在嘲笑上官翘的不自量力。

怎么会?

尾羽在风中飕飕打摆,雷霆万钧,仅仅是这一箭便是气贯长虹,锐不可当。上官翘早有准备,脚步后撤,做弓步状。她目光灼灼,竟是要用手接下这支箭矢!

他居然在笑……!

箭矢凌空射来。

上官翘捂着心口,一只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几乎要痛苦得昏厥过去。但是下一刻,上官翘攥紧了双手,指甲扣紧肉里,她看到了那些还在箭雨中苦苦支撑的一众同僚。

这时候,官桂从担架一侧,悄然站到上官翘的身后。这位防御部的弓弩高手,他也有过耳闻,据说乃是千里挑一的顶尖高手,他须防备不测。

上官翘从地上爬起来,猛地冲了出去。

上官翘做了一个“请”的收势。

此时此刻,马蔺被马勃和数十个兵士保护着,夹在中间,硬拼着身上厚重的甲胄,在乱箭之中苦苦支撑。在他们的外围,是已经倒下的十来人。

马勃没有理会马蔺的话,而是朝着上官翘拱了拱手,取箭,挽弓:“在下唐突了。”

上官翘没有与马蔺众人合战一处,而是趁乱冲向那些盘踞在大后方的弓弩手。

马蔺在后面怪叫道。

擒贼先擒王!

“傻弟弟,你真傻了,她都没射中你!”

实际上,那些黑衣弓弩手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上官翘,等对方逼到近前时,被这股蓦然袭来的戾气震慑了。他们本就不擅长近身搏斗,手忙脚乱之间,竟然被冲出了一个大口子。而上官翘太快了,也够狠够拼,犹如暴风过境,摧枯拉朽一般摧毁所有挡在她身前的敌人。

上官翘微笑道:“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做上将军。马小弟,前途无量!”

毒蛇猛兽结束了冬眠,意为“出蛰”。对于“死士”而言,则意味着鹞鹰出没,大劫难逃。

“马某佩服。”马勃有些激动,也有些惊艳。

上官翘的身体宛若是一支离弦的箭,欺霜傲雪,煞气腾腾,所到之处几乎是断弓裂箭,人仰马翻。

好箭法!

马蔺等人因此有了间歇的喘息,慌忙向有遮挡的隐蔽处逃窜。

两脚之间,一寸一,不偏不倚。正扎在两双鞋的鞋头中间。

对面的官桂见到此,不禁暴跳如雷,目眦尽裂。

马勃低下头。

“早就跟你说了,不该相信她!”

上官翘收势,撤弓。

担架上的男子闭上眼睛,幽幽叹息:“别太伤着她……”

马蔺哈哈大笑。他手底下的兵士们则是发出一阵唏嘘。

回答他的,是一声远去的哼笑。

官桂见此,连连跺脚。

官桂出手了。

却只是射中了马勃两脚之间的地面。

没人比上官翘更快,但官桂的手段更凶。两人刚交上手,上官翘几乎就败了——她一直高烧未退,在夜里顶着大风里走了这么久的路,又是拼箭,又是对战,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候面对如此厉害的对手,上官翘打从心里就已然泄气。

铮!

上官翘被官桂一掌打得摔飞出去,刚站起来,弓弩手的箭矢已至。她慌忙地避开,这个时候,官桂已如鬼魅一般,倏地出现在她身后。

眨眼之间,箭矢倏地命中。

他露出一抹森森冷笑,狠狠地扬起一脚。他已然是动了杀心。

箭矢裹挟着凌厉之势,势头凶猛,马勃却是直挺挺地立于原地,一动也不动。众人见状不禁都捏了把汗。

上官翘眼看躲闪不及,一个身影突然窜过来,硬是把她护了下来。

“嗖”的一声尖啸,宛若鹰击长空,直直地朝着那黑瘦的小将而来。

是马勃。

箭出——

两人背靠着背。

上官翘取了大弓和箭斛,又退回到担架前。将箭搭上弦,纤臂挽弓,拉满弦,对准了马勃,毫不犹豫地射箭。

上官翘强撑着身体,大口喘着粗气。这时,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防御部力士、马勃,愿与上官校尉,并肩作战!”

很可惜,他只是一个被哥哥嫉妒才能的弟弟。

上官翘忽的笑了。那种久违了的义气与豪情,在这一刻,又充斥在了她的心中。炽热的,滚烫的,让她生出了与不可敌的对手,一较高下的勇气。

狭路相逢的一刻,上官翘其实是想先发制人,与面前的这三十来号兵士硬碰硬,以求速战速决。但她没有。对方人数众多,全副武装;而她和官桂只得两人,手无寸铁。再有,她正是看到了王冒的手势:拖延时间。

“他是第七卫,切勿轻敌。”她轻声补充道。

马勃猜得没错。

“好。”

身后甲胄威武的兵士训练有素地往后退,铿锵脚步声,整齐划一。马蔺也往后退,原地只剩下那个长相黑瘦的弓弩手,有些孤零零,也有些哭笑不得。

官桂冷哼一声,“两个黄口小儿,不自量力。”

马蔺将这些搁在地上,一抬手道:“听我命令,退后一里!”

面对以官桂为首,不断围拢上来的一众蒙面弓弩手,上官翘和马勃两人一左一右,以守为主展开攻击——那些弓弩手不足为惧,官桂才是最难对付的。

马蔺伸出两掌拍了拍,身后的一个兵士立刻递上来一把榆木大弓,一满斛的箭矢。

马勃右手握着腰刀,把铁棍给了上官翘。近身拼杀,一寸长,一寸强。两人轮番与冲上来的弓弩手和官桂过招。

“好,够干脆!”

上官翘手里的铁棍,精铜铸造,十分沉重,上面挂满倒刺,打在身上极狠,即便不筋断骨裂,也要扒一层皮。然而官桂仅是徒手跟她拼,招招狠辣,拳拳攫戾,硬是接下了她抡过来的铁棍,又凶猛地还击。上官翘无法招架,接连后退。这时又换马勃手握长刀出击。

“一言为定!”

两人苦熬坚持,均是不同程度上重伤,那些弓弩手也倒下去一大批。官桂杀红了眼,大怒道:“朝着他们放箭,速战速决!”

马蔺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敢情好,既然上官妹子有这个兴致,咱们不妨就用手上功夫说话。若是我这二弟侥幸胜出了,你们乖乖把那叛徒交出来,然后一个个缴械,跪地投降。如何?”

黑衣弓弩手前一排变后一排,操起榆木大弓,搭箭在弦。这时候,马蔺领着手底下的甲胄兵士冲了过来,一部分人挡住了弓弩手,一部分人则操着腰刀上去拼命。两厢人马冲杀到一处,喊杀声震天,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马勃有些情急,正要出声阻止,就听上官翘道:“行家有没有,就看这一出手。马大哥既然不敢比,让马小弟出来较量看看?”

上官翘捂着小腹,强挺着才能站直了身体。马勃的情况更糟,接连挨下了官桂几个拳头,只感觉五脏移位,痛不可支,却兀自镇定地道:“上官校尉,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再挺一阵,援军必到!”

马勃没有回应,倒是马蔺道:“我们马家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尤其是我这个二弟,最是全家的骄傲。怎么,上官妹子也擅长射箭?我二弟可是行家里手呢!”

“该死的,平则门外大街这么大动静,怎么没人来支援?出去求援的人呢?回来没有?”

上官翘又道:“闻听这位高手一招百步穿杨的技艺,名镇整个亲军都尉府。今日有缘得见,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与之切磋切磋?”

那边又传来马蔺的叫骂声。

马蔺的面色变了。

上官翘却愣了一下。

上官翘忽然挑高声音道,“早就听说,马大哥手底下这位胞弟,弓马娴熟,尤其有一双好眼睛。仅他个人所立之功劳,便足以拼过其他小队——这两年,让马大哥稳坐校尉官的位置,高枕无忧。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快要天亮了,那么……

“这就是马大哥的那个弟弟吧!”

官桂突然笑起来,“小兄弟,你以为她是真心帮你?你忘了她刚刚可是站在我们一边,要护送我们出城!你觉得她会让你们支撑到援军到来吗?看到担架上的男人没,那可是她的情郎,她的心上人!她拼死拼活地把他从执法堂里面救出来,为的就是让他活命,怎么可能临到了城西,又把他交还给你们呢!”

“对方起先是死不承认,而后索性承认,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奇怪,明显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切勿上当啊。”

马勃的面色发沉。

马蔺挑了挑眉,“区区仨人,外加一个废人,怕他们作甚?”

这时,官桂又看向上官翘道:“臭丫头,别再拖泥带水!再拖下去谁也走不了,我们所有人都将命丧于此!也包括他!你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马蔺刚要说什么,这时,身后一个黑瘦的弓弩手走上前道:“大哥,不宜拖延。”

上官翘看着官桂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笑。

上官翘嘲弄地道:“跟一个老人打,马大哥都要畏首畏尾的?”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么?

马蔺一手指着官桂,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她才刚劫持了执法堂一干人,救他们出囹圄,这时却又调转过头对付他们,亲手断送了这唯一可能逃命出城的机会。

“跟他?”

“休战,你让你的人退出城去,不得再伤害一个人!”

话音落,官桂斜瞥了上官翘一眼。

上官翘朝着官桂大喊。

“不跟女人打,老人怎么样?”

官桂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你脑子出毛病了吗?休战?就算我们愿意,你觉得他们会愿意?然后放任一群叛匪,大摇大摆地从这里离开?”

马蔺笑得更欢:“我从来不跟女人打。”

这个时候,另一边混战中的马蔺扯着脖子叫道:“绝不能让他们逃跑!谁手刃叛匪,我给他记头功!如果让他们从我们手上逃了,全部都得被军法处置!兄弟们,给我杀啊!”

“怎么,你不敢?”

这世上原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她偏偏奢望两全其美。

马蔺故作惊愣地瞪大眼睛:“你凭什么跟我讲条件?”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上官翘耸肩道:“那就谈个条件吧。我跟你打?赢了我,我们束手就擒。如果我赢了,你放我们过去。怎么样?”

官桂的话一点没错。

马蔺一愣,仰着脖子笑道:“过你这关?上官妹子,你以为你自己是万人敌!还是就凭你们仨人,能以一挡十,从我们这么多人手上脱身?”

是她错了。

上官翘站在担架前面。

官桂冷眼看着上官翘失魂落魄的样子,就那么怔怔地站着,连手里的铁棍掉了,都没有察觉。

“但是,想要抓他,先过我这一关。”

“哐啷”一声,铁棍砸在地上。

上官翘摇头。

官桂瞅准了时机,猛地挥起一拳,朝着她发出致命一击。

“没话说了。”

“真是个废物!亲军都尉府就培养出了你这么个废物——”

“瞧他那样子,好像人已经抓到手了似的……”官桂在后面鄙夷地嘀咕。

官桂狂笑的话音未落,小腿上蓦然传来巨痛。

马蔺双手掐腰,得意洋洋地道。

马勃一刀贯穿了他的腿肚子。

“上官妹子,之前装神弄鬼百般狡赖,这回你总没话说了吧。”

官桂一声惨叫,摔在地上。马勃正要补上一刀,却被上官翘撞开了。官桂见势就地滚了出去,躲开马勃的攻击范围。

刚才出来的时候,他就瞧着那担架上的人像王冒。可离着太远,又没有光线,他生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谁知问过了弟弟,弟弟也肯定地指出,担架上的人是王冒!马蔺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相信弟弟的眼睛,风水轮流转,平日里功劳都是另一个校尉官秦玖的,如今也该他显威风了!

上官翘从后面死死拽住马勃的胳膊,让他不能去追击。

马蔺的表情由惊愕变成了狂喜。

“上官校尉!”马勃眼睛通红,怒其不争。

再将目光投向担架上的男子,柴毁骨立,形容枯槁,一身邋里邋遢,隐隐血痕,伤势严重。不是王冒又是哪个!

官桂护着小腿,一边死命地往担架的方向跑,一边冷冷地回头朝着两人这边笑。

然后,她身后的两个人将担架稳稳地放在地上。上官翘取下身上宽大厚重的袍衫,蹲下来,覆盖在担架上的男子腿上,动作轻柔而悉心。那其中一个抬担架的,是花白头发的老军医官桂。另一个……马蔺看着面熟,一时又叫不准是哪个部的。

此时此刻,两边人马互有伤亡,厮杀成一团,场面混乱而惨烈。官桂和另一个守卫,趁乱将担架抬起来,担负着上面的男子,朝着平则门的方向猛奔。

马蔺讪讪摸了摸鼻子。却见上官翘在距离大概二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

官桂的小腿上血流如注,一路染红了青石板的街面。可他如同疯了一般,咬着牙,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飞,他面无血色,眼睛里只有前方那个高阔的城门。

刚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快了。

马蔺面上一喜,就要迎上前。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低声叮嘱,“校尉,小心。”

快了。

她说罢,就朝着马蔺的方向走过来。后面抬着担架的两个人也跟着她的脚步。

就快了。

上官翘毫不犹豫地道。

一支箭矢“嗖”的破空射来。

“可以。”

官桂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不是箭矢,是一柄长枪。从他的背后扎进,又从胸前冒出来,锋利的枪头,银光烁烁。

马蔺一抬手,道:“不着急,让我先看看伤员?”

官桂倒下的一刻,担架也跟着侧翻,上面的男子跌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天太黑,离着那么远,马蔺自然看不清楚。

另一名抬担架的守卫,手忙脚乱地去扶他。一道身影却已然来到近前。

上官翘取出一块牌子,“大镇抚的出城腰牌。”

来者,是个刀疤脸的男子。

“既然是护送重伤患……刚刚那信号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深夜出城,总该有通行手谕吧?”马蔺问。

形貌彪悍的男子,将捅穿了官桂的那把长枪拔出来,又在他衣袂上蹭了蹭血迹,这才走过来。那守卫咬着牙要去跟他拼命,却被王冒一把拽住。

不,不对。

“想不到,素日里勇武善战、杀敌于前的王正卫,也有今日。”

马蔺眉头皱得更紧,瞅了瞅上官翘,又瞅了瞅她身后的官桂。这一老一少,两张脸上挂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表情,疏离而防备。

聂朗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躺在地上、全身包扎着白布的瘦得脱了相的男子。

上官翘也看着马蔺。好整以暇。

如此狼狈,坐都坐不起,甚至连动弹一下都困难,却睁着一双眼睛,固执地盯住他。

官桂故意点出“最信任”三个字。几大部的人谁不知道,薛博仁表面上苛刻严厉,实际上,对上官翘是视若己出一般的关照。

“难道不是拜你所赐?”王冒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股狠毒,“不对,不止是你,还有其他那些人……我这个样子,是拜你们所有人所赐!”

官桂道:“可不就是老夫。这不,北营突然有一个伤员要送,大镇抚担心老夫年老体弱,一个人恐怕不周全,这才让他最信任的上官校尉,亲自走这一趟。”

“怎么?还想寻仇?”聂朗挑眉。

“还真是官军医!”马蔺摸着下巴道。

王冒仰着头自嘲地冷笑,“早晚你们这些人要死无葬身之地,何须脏了我的手……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想不到临到最后一步之遥,还是落在你们手里……”

这时,官桂探出个脑袋来,笑呵呵地招呼道。

聂朗道:“是啊,真是万幸,差一点就被你给跑了。”

“是啊,是啊!”

“聂正卫,聂正卫,叛匪都已经伏诛了!”

“是一个重伤患,由官军医送出城去医治。事出紧急,没来得及事先打招呼。”上官翘面不改色地道。

这时,马蔺领着一队人跑了过来。

“那你后面抬着那个是……?”

聂朗抬起头,马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映入眼帘。锁子甲破破烂烂,胸前的护心镜也碎了,只剩一个兜鍪用左胳膊夹着。

是了,三个正卫轮番镇守,死囚会走脱吗?就凭死士部一小小的校尉官?

“瞅瞅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经过多大一场浴血奋战。”

马蔺皱了皱,心里忽然有了丝不确定。

“本来就是啊。”马蔺委屈地嘟囔道。

说话间,她不经意地上前一步,挡住马蔺踮着脚望过来的探究目光。

“就这么二十几号人,值得你一个校尉领着三十多人,浴血奋战?你看看,还死了十多个!你到底是怎么干事的?回头等着大镇抚处置你!”

上官翘不给他迟疑的时间,接着道:“更何况,那个叛徒现正在执法堂里等着行刑,迎战部刚刚回北平来的正卫高良姜、高大哥,会同隐者部的聂正卫、细作部的郁正卫,三大部的一等阶并行负责刑讯。马大哥,难道你不知道?”

马蔺急道,“属下领着手下原本是要赶去城东救火的,谁知道莫名其妙地冲出来一堆黑衣弓弩手!属下这可是拼死抵抗啊。而且要不是我们,说不定这些叛匪早就逃出城去了!聂正卫,你千万要给属下说情!”

太过义正言辞的口气,马蔺不禁喉头一哽,“这、这个……”

聂朗没有看他。

“什么王正卫?哪里来的王正卫?你不是指那个已经背叛了亲军都尉府,原任死士部的正卫,王冒吧……马校尉,马大哥,如今你还称那个叛徒为‘正卫’,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都是因为这个叛徒,”马蔺转过头,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地上的男子,“这个无耻叛徒,不仅背叛了亲军都尉府,还害死了那么多的兄弟!我这就杀了他,替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大风将上官翘身上的袍衫吹得翻飞如云,她拢着袍裾,目光波澜不惊:

马蔺说罢,“噌”的一下抽出腰刀,刀尖向下,就要往王冒的胸口里扎。

“上官姑娘,上官校尉……上官妹子,你身后担架上抬的,是咱们的王正卫吧?”

然而这一刻,王冒只是看着他,眼神静然,目光沉凝。马蔺看进了那双眼睛里,一霎时竟然感到了胆怯。

“你说谁是叛匪?”

“够了!”

马蔺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火该救还是要救的,迟一点有什么?本来就是一大堆人分功劳,落到头上剩不了多少,但有胜于无嘛!现在不一样了,火我不救了,抓住你们这群叛匪,这功劳,可比救火大多了!”

刀尖还差几寸捅进去,聂朗一枪挑飞了马蔺手里的刀。

上官翘面上露出几分不屑,心下却是十分懊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哪怕他们早一刻出动,两边就错过去了。

“那……就算不立刻杀了他,也要让属下亲自把他押回执法堂!”马蔺又愤愤地道。

起火时,不去救火,专等着快要收尾,跑过去抢夺功劳。

聂朗扭过头来:“马校尉,你还想‘亲自’押送他?”

“哦,这个时辰,”上官翘望了望夜色,“那边的大火恐怕也要救下来了。”

马蔺嘿嘿笑道:“自然是要跟着聂正卫的人,一起押送。”

“救火啊,”马蔺紧张兮兮地道,“你没听见从城东传来的警示鼓?从东面那头一直敲到城西大街上,几处的鼓楼连响,也不知道是什么重要地方着火了,听得人心里慌慌。我担心那边的兄弟们忙不过来,专程领着手下人去帮忙!”

“可惜咱们谁也押送不了,”聂朗面无表情地道,“因为上面有命令,放了此人。”

上官翘冷笑道:“那马校尉深夜不在城楼上戒备,领着这么多人跑出来,这是……”

“什么?”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天又这么黑,对方却是接连两箭,毫不犹豫,一一命中。如此出挑的技艺,必是那个号称“百步穿杨”的弓弩高手,马勃。

马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聂正卫,你开玩笑!”

失误。

“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

马蔺呵呵笑道:“都说了是黑灯瞎火嘛。再说,刚刚那个信号一上天,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在招呼同伙呢,一不小心,弓箭就滑手了。失误失误。”

聂朗看了看马蔺,又低下头看王冒——“你没听错,上面说,放了你。”

“原来马校尉认出是我。我这个死士部的校尉,倒是要多谢您这位防御部的校尉,不杀之恩。”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叛徒!”旁边的马蔺大叫起来,“而且他的手下刚刚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他们难道都白死了!早知道我们还那么拼命地阻拦作甚?”

马蔺笑道:“是啊,是我。这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上官你不在家待着,跑到城西平则门外大街上做什么来了?”

“这是姚公才刚下达的命令!”

马家三兄弟。带队的既是马蔺,那么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兵士里面,必然有他的胞弟,马勃。剩下一个留守在城门上的,应该是小幺,马宝。

聂朗冷冷地看了马蔺一眼。

“是马校尉啊。”

后者立刻噤声。

上官翘站在最前面,挡住了后面的担架。

但他心里气不过,泄愤似的踢起地上的土块,咒骂道:“他娘的老天不长眼,让你小子留下一条狗命!赶紧给老子滚!永远不要再让老子见到!胆敢再靠近北平城,老子要你好看!”

是城西平则门的防御部守备校尉官,马蔺。

王冒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哼道:“败军之将。”

一众甲胄兵士的队伍里,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也是一袭兜鍪、锁子甲,前后护心镜,还多了一副腋甲,腰配长刀和铁棍,全副武装。

“你……”马蔺目眦尽裂。

“呦,这不是死士部的上官妹子……?”

聂朗不耐烦地道:“好了,马校尉。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赶紧带着你的人回防吧!”

官桂与另一个守卫抬住了担架。

马蔺小声嘀咕道:“那今晚的事,怎么算?”

担架一边失去支撑,剧烈地晃动。才刚释放了信号的那个守卫被两支箭射中,即时毙命。

“怎么,你不好好留守在城楼上守备,擅离职守跑下来去城东救火抢功,还因此损失了十几个兵士,最后却没能拦住这些叛徒……所有过错加在一起,难道还让我去大镇抚、去姚公跟前,替你请功?还有,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平则门城楼上的人怎么就一点没听到?连半个下来救援的人影儿都没有!你弟弟马宝呢?你们三兄弟负责值勤守备,他人呢?”

既快且准。

“我、这……他守在城楼上呢啊……!”

上官翘和官桂二人闻声慌忙来救,他俩本能地身体前倾,挡住担架。这一伏身间,利箭从上方擦过,分取后面那名守卫的喉、心口。

“城楼上?那要不要咱们现在一起上去确认一下?”

悾悾!

马蔺脸色难看:“聂正卫您公务繁忙,哪敢劳您的大驾,属下回去一定好好教训那臭小子……准保是瞌睡了,不好好守着岗勤,一天到晚就知道给防御部丢脸……”

也是在这时,两支箭一前一后倏地破空而来。

聂朗哼笑:“丢脸是小事,别到时候丢了命,更连累到其他部的兄弟。”

那名守卫坚持用单手撑着担架,空出的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长筒。用牙咬着,拉开了信子,擎着往上——“嗖”的一声,火花冲天,突然炸开了一束光焰。

“不会,不会。”马蔺赔笑。

王冒仰起脸,朝着一个抬担架的守卫道,“可以了,放我下来吧。”

聂朗厌烦地摆了摆手。

一个情急,连官衔都直接喊了出来。

马蔺耷拉着脑袋,招呼手下人离开原地。

“王侍郎,赶紧放信号吧!”

聂朗也要离去。

官桂已经急得抓耳挠腮,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你侬我侬的。

王冒叫住他——“既然上面说要放了我,为什么还要杀他……?”

王冒的眼睛却只看着她:“不,是我们一定会团圆平安。”

他指的是躺在不远处,被长枪扎穿了胸膛而死的官桂。

这两厢遭遇在一处,几乎是狭路相逢。

时已卯时,东方既白,太阳即将要升起来了。

这个时候,前方突然冲出来一队身戴兜鍪、锁子甲的战士,三十几人,各个背上都有弓弩箭矢。

聂朗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线,不咸不淡地道:“上面的命令是,让你活着离开北平城,可没说,其他的人也一定要活着离开……你大可把他的尸首带走,反正我们也是要丢进乱葬岗的,你带走了,就省得脏了我们的地方。”

上官翘回眸朝着他笑,“我说,你一定会团圆平安。”

王冒睁着眼睛,眼底里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风将她的嗓音送到他的耳畔,王冒轻声道:“什么?”

“对了,同僚一场,别说我不讲情面,”聂朗又道,“除了跟前这个执法堂的叛徒守卫,那些黑衣弓弩手里面,会再给你留一个活的——两个人,才好抬着你回去。”

她身不由己的,喃喃念了出来。

王冒猛然看向聂朗。

“保平安,长团圆……”

聂朗道:“至于城外的那些人。只能说他们命不好,去的偏偏是细作部的正卫,郁李。如果换成是我,或者老高,说不定还能网开一面,弃械投降的一律不杀。郁李这个人你最清楚了,除恶务尽一向是他的做事风格,而他又一向喜欢枭首,悬挂在城门楼上,直到风干了,再统统丢去喂狗——恶心了点儿,但以儆效尤,大镇抚也就对他这些臭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于心不忍,也可以去把那些人头都领走。”

他还说,“保平安,长团圆,等着你回家。”

聂朗说到此,又抬头看了看天,“这个时辰,那边大概也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去,那些人头可都还是新鲜的。”

他说:“上官,别那么拼。一个人在外面,穿暖衣,吃饱饭。”

王冒闭了闭眼睛,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意气风发骄傲张扬的她,听着那塔檐下悦耳的风铃声,叮铃叮铃,还有薛博仁的殷殷嘱咐。

“我们会再见面的。再见面的一刻,才是你们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到那时,由我,亲手。”

后来每次她出任务,薛博仁就在白塔下面送她。

那样不可名状的阴森与恶毒,充斥在男子的眼睛里,以及他脸上那种疯狂得不顾一切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薛博仁却对她说:“上官,我为你骄傲。”

聂朗不禁啧啧地道:“真该让上官好好看看你这副嘴脸。”

手刃授业恩师,她怀着仇恨而痛苦的心情,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置。

他刚说完,就愣住了,“……呵,看来她已经见到了。”

五年后,薛博仁在这里等着一身伤痕的她,从死士部的训练场出来。

上官翘就站在不远处。因为王冒一直仰躺在地上,能看到的地方有限,而她又站在他头顶的方向,他一直没有看到她。聂朗也没看到她。

那一年,穿着黑袍的大和尚领着尚在幼年的她,来到这白塔前,手把手地将她交给大镇抚薛博仁。

上官翘看到了,也听到了,每一句,都很清楚。

塔檐下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一阵阵轻灵悦耳的声响。

王冒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是,最终沉寂下去,再无波澜。

叮铃。

他平直着视线,没有看向任何人,却是充满嘲讽地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着我,是不是?”

这座见证了两代王朝的建筑,两侧曾修建恢弘而气派的神御殿以供祭拜。元贞元年,由元朝皇帝亲自主持的一场国祭日佛事活动中,参加者竟达七万之众,那是寺庙最鼎盛的时候。后来至正二十八年的一场特大雷电,烧毁了寺院所有的殿堂,唯有白塔幸免于难。

上官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上官翘望向遥远夜空中,那巨大须弥座上的白色塔身。

“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敢面对我?”地上的男子发出冷笑,“你不是说过要拼尽全力救我出去的吗?你是怎么做的?如果不是你在最后突然临阵倒戈,我们会死那么多的人吗?官老会死?你倒是说话啊!”

马上就到平则门了。

“王冒你倒是不是人?”

商肆下挂着的招牌被大风撕扯得哗哗作响,金城坊、咸宜坊、福田坊、吉庆坊……一一在眼前缓慢地过去,再往前,大圣寿万安寺的白塔映入眼帘。

聂朗忍不住道,“到头来你竟要将一切归咎于一个女人?还是那个拼了命去救你,甚至为了你不惜牺牲了一切的女人?”

王冒看着看着,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波动。

王冒好笑地道:“同样是叛逃,我就是人人唾弃的叛徒,她反倒成了玉洁松贞值得同情的人?你这么替她说话,怎么,你也喜欢她?”

王冒抬起眼,走在最前面的女子,风吹起她身上宽大的袍衫,清瘦孱弱,脊背却挺得直直。略显苍白的脸颊,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大半,看不清她的表情,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姓王的,你说什么?”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聂朗激愤。

王冒用责备的目光看官桂,“官老。”

王冒还要往下说,上官翘这时已走过来。她蹲下来,一手扶着他,一手架着他的肩膀,费劲地将他抱到担架的方向。

“叫叛徒,敌人,内奸?——这几个称谓好像都挺合适的!”官桂哈哈大笑。

那么温润也狷介的男子,一身傲骨,此刻却不得不卑微而屈辱地躺在尘埃里。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血肉里扎着无数木钉,从担架上摔下来的一刻,该有多痛。

“那我叫你什么?”

女子的脸颊青紫,眼角淤血,脖子上也蹭破了,很是狼狈。那么伶仃纤弱的一副身体,受尽波折,精疲力尽,哪还有力气去担负一个男子?

“还叫我官军医。”官桂笑道。

可她咬着牙,硬是用两条纤细的胳膊强撑着,小心而轻柔地将他抱过去,然后轻轻地放下。就像是什么心爱而易碎的宝贝。

走在最前面的上官翘也叹了口气,“官军医,你是不是觉得,这么近的距离,我听不到你们俩说话。”

王冒似是不想让她碰,不停地挣扎,动弹的余地却有限。

王冒默然无声。

“早知道上面会放你,不如等好了。”她低下头,苦笑。

“我不信任她。”

王冒冷冷地看着她,“你傻了么。”

“官老,你想说什么?”

上官翘似没听到他的话,垂落的发丝遮挡着她的眼睛,她自顾自地又道:“我原本打算,护送你出城后,我若还活着,就回到白塔前自裁谢罪,但现在不能了。这样也好,这样可以亲自到大镇抚的面前赎罪……但当时能够再等等,是不是就不会伤害那么多人?也不会做那么多的错事……”

“你看她这一路上沉默的,是很不习惯吧。”官桂似笑非笑道。

“我又不是薛博仁,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他铁青着脸,厉色大声道,“还是你后悔了?到这个时候才后悔,你不觉得太晚了?”

王冒轻叹,“……她只是不习惯。”

“我知道是错了。错了就是错了,我不后悔。”上官翘咬着唇,眼神近乎倔强。

官桂落后几步,来到最后面,时不时看向担架的男子。

曾经那般奋不顾身地追逐过,从她的少女时代,在她的心里面,她就一次又一次满怀着希冀和羞怯朝着面前这个男人伸出手,却又在心里,一次次地黯然而落寞地垂落。

一行四人抬着担架继续往前走。

她总是默默仰望着他的背影,她总是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后,可那一日,他回过头来,面朝着她,微微地笑,他执起了她的手。

她忽然想起,以前出任务时,面前的男子也是受了重伤,孤立无援的危局下,仍笑得云淡风轻,然后神采飞扬地道:“一定有援兵的啊。怕什么,咱们亲军都尉府的人一向是最厉害的。”

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他。

上官翘站在那里。她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话,也插不上话,有些茫然,有些陌生。

上官翘看着他,眼神悲伤而专注,她的眼睛里倒影着满满都是他的影子,“我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另外两个负责抬担架的人,也跟着会心地笑了起来。他们都是执法堂的守卫,也是王冒的人。

王冒垂下眼,轻轻嗤笑:“现在说这些,是让我感激你?”

官桂喜滋滋地道:“这还不错,队伍齐整。”

“不,我只是想让你把那个善良宽容、会温暖地对待每个人的师兄,还给我,”上官翘无助地看着他,“我的师兄,是那么美好的人,在他还是个弱小的孩子的时候,会闯进石室保护一个不相干的小乞儿,他会为了她,拿着刀站起来,面对自己的恐惧。在她要放弃的时候,他告诉她要活下去!他说,辛苦是成长的代价,要好好活着,要成为一个好人。他还帮助过那么多人,他救过那么多人的命……你把他怎么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都来了吧,”王冒轻声道,“一晃好些年没见过。”

“把谁还给你?可、笑——”

“是副断事陆英?还是副使松音?”

他忽的大笑,笑得胸臆震动,嘴角渗出血来,“上官翘,你怎么这么可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赵御史那边的人亲自带队,你还担心什么。”

“可笑么?是啊,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委屈,他总是一个人,背负着本不该他背负的沉重伤痛,抬不起头来。可我知道他也会害怕,他怕被人嫌弃,也怕受伤之后,留下来成为累赘……于是,他比谁都努力,那么固执地熬着,什么都不说,依旧微笑着面对所有人……”

“什么?在城外等着呢?”官桂大声怪叫道。

上官翘撑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无声滚落。

王冒微微笑道:“官老,你的全家早已转移出来,而今应该正在城外等着与你团聚。”

这时,从她袖子里掉出一串东西——

站在旁边的官桂,搔了搔花白的头发,酸溜溜地道,“我老人家也鞍前马后,劳心劳力的,都没人问候问候。”

是那檀木珠子。

王冒展颜笑了。

已经用鱼线重新穿好了,是小绿帮她弄的,又偷偷地放回她身上。

我们的人……上官翘低了低头:“好,我们这就去城西。”

她怔怔地从地上捡起来,转动那珠串,慢慢地露出刻在珠子上的一行小字:

王冒点点头:“在平则门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

执子之手,永结同心。

“先不说这些了——”她咽下苦涩,轻轻扶起他的手,搁到担架上,“现在脱身才是最要紧的。我们这是要去城西?”

“这是他给我的,他说过,会等着我回来……”上官翘失神地攥着那檀木珠串,“我现在回来了,可是他却不见了……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你把他还给我吧……你把他还给我,我把这檀木珠串给你……”

可现在,他叛逃了。她呢?她是帮凶。这里不再是她的家了。

男子仰躺在担架上,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薄毯子,从绷带里渗出了血,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臆中的酸疼却越发浓烈。

以前,她以为这里就是她的归宿、她的家。

“那本来就是我的……”

以前,他去哪里,她去哪里。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上官翘眼睫微颤,这一刻,委屈、失望、酸涩……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她咬着唇,突然很想质问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上官翘猛地抬起头,她看到男子无奈而苦涩的眼睛,他终于肯抬起眼睛看她。她的眼泪哗的一下涌出来,她使劲地捶他,“你肯承认了吗?你不是不承认吗?……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再也无法挽回了,你知不知道!再也无法挽回了!”

重新开始。

鲜血渐渐渗透了包扎的白布,无数个创伤,无数个出血点,大片大片,难以名状的剧痛。可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睛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上官,不用我说,你也已经猜到我是皇太孙那边的人……”这时,他看向她,目光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润,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求,“我是皇太孙的人,也是朝廷的人,你跟我一起好不好?永远地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上官,我们的缘分,走到尽头了啊……”他颤声道。

上官翘无端的难过起来,又苦又涩。

上官翘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一直以来,这个男子在她的印象中都是静默而含蓄的,什么也不说,什么都压抑在心里,默默地释怀,默默地承受。她以为,他或许像她一样,甚至比她更早地遗忘——可是,没有。

男子轻轻抬了抬手,干涸的眼角就淌下泪来。他像是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最终又落了下去。

上官翘彷徨地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提起往事,也是第一次听他说出内心的感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那是谁的错?”王冒看着漆黑的夜空,微微失神,“那些年,很多事都错了,总有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不怪谁,只怪自己荏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在乎的人……但是,曾经的伤害已经造成,曾经的屈辱难以磨灭,总要有人负责的!”

分散逐风转,已是非常身……”

上官翘急急得道,她的眼圈泛红,“……那不是我们的错。”

他喃喃地道,“上官,忘了我吧……”

“不,那不是你的错!”

他已是残破之躯,走在不归路,满手沾染鲜血,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再不能回头。他,不会让她也踏上这条路。

“那不是真的,”王冒笑得苦涩,“那只是我希望的样子,是我为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我才是不干净的那个啊……当年那么弱小的你,也敢于反抗,而我不敢,甚至不敢去告发!如果那时候我能像个男子汉,我能够勇敢些,你和那么多的师姐妹又怎么会……”

王冒大口喘着气,忽然拼尽力量,朝着不远处的聂朗大喊道:“不是说还给我留了一个人吗?在哪里?快送我走!我要走!”

上官翘怔忪地看他:“可你不是说……”

聂朗走上前,一把将上官翘拉起来。

“是我在妄想,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妄想……在被你目睹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以后,我还能云淡风轻地站在你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妄想着用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同你站在一起,仿佛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他朝着身后不远处招了招手。

如此简单的舒展手指的动作,因为掌心被钉穿了木钉,触目惊心的一个窟窿,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可他的眼神静默,透着温柔和决然这两重截然相反的情绪:

隐者部的兵士们推搡出来一个黑衣弓弩手。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王冒执起了她的手,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

那弓弩手跌跌撞撞地朝着担架这边走,眼神有些防备,又有些莫名,直到来到王冒跟前,聂朗道:“这就是给你留下的那个活口……让他们俩抬你回京城去吧,不要再回来了。”

上官翘低着头,好半晌,露出一个不辨滋味的笑容来:“我知道,在地底石牢中你会说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给藏在暗处的那些守卫听的,是为了接下来的逃跑计划。但你说的也是事实啊……那些都曾经发生过,我没有不承认……我、我也从没有妄想过。我只是,我只是……”

聂朗的手牢牢拽着上官翘的胳膊,生怕她一个冲动又不管不顾,上官翘却没有挣扎。她看着担架上的男子,他已经闭上双目,再不说话,像是拒绝听到、看到周遭的一切。

他固执地握着她的手。

上官翘的目光却异常温柔:“……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师兄,你是内奸也好,是叛徒也好,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师兄。你放心,天大的罪,我替你来赎。”

她如鲠在喉,另一只手绞着手指,局促地道:“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王冒突然睁开眼睛,眼眶通红:“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觉得你脏。”

上官翘低下头正想说什么,这个时候,那名黑衣弓弩手忽的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然转身,投掷过来——聂朗没拿长枪,又一手拽着上官翘,毫无防备。而那匕首来得又快又狠,径直朝着上官翘的心口。

“我愿意让你碰。”

王冒一个急火攻心,几乎从担架上翻下来。

上官翘被惊了一下,就想把手抽出来,却不敢动。她不敢动,是怕他会疼。在他掌心、手腕、小臂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血窟窿。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矢陡然打横射了过来。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啪”一下,两厢撞击,竟是把那匕首拦腰打下去了。那弓弩手见到此大惊,还想再发出致命一击,第二支箭矢已至,一箭穿喉。黑衣弓弩手倒地毙命。

“对不起,我、我只是怕你着凉……”

是马勃!

这时,他身上的薄毯子往下滑,上官翘急忙抬手替他掖了掖。手指碰到他的肩膀,触及的感觉是那么干枯而瘦弱。她下意识又缩回了手,低下头,有些不安,也有些无措:

聂朗长长出了口气。

王冒轻笑:“老人家记性不太好呢。”

好险,差点不是她死,就是他死。

“什么倾诉?咳咳,谁要向谁倾诉……我说了么?我没说。”官桂翻了个白眼道。

“原本想给你留两个的。现在只剩下一个,只能背着你回去了。”聂朗挠了挠下巴,看着担架上的男子道。

王冒轻轻静静地看着他。

那个守卫这时已经背起了王冒。瘦骨嶙嶙的身体,佝偻地趴在守卫的背上,蓬乱的头发,瘦得皮包骨似的脸。

风刮得太猛,官桂张开嘴刚要说话,就呛了口气,不住捶胸顿足地咳嗽,“你……咳咳,你要噎死我老人家……咳咳……”

他不再说话,他渐渐地离她而去。

王冒抬起眼,“官老,你刚才说,谁对谁一腔情愫?”

天一点一点地变亮,太阳升起来了。

“你还嫌慢呢。单靠脚程,又没有车马可坐,已经相当快了。何况抬着你一个重伤患,太颠簸了,有人可要不高兴呢。”官桂阴阳怪气地道。

逐渐亮起来的天光将那道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沙哑微弱地道。

上官翘站在原地。

“离城西尚有三条街……”

她仿佛看到那人朝着她回头过来。

王冒睁开眼睛,微冷的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这是城东的安顺大街,他认得华春坊前面的那个高高的牌楼。

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是沉稳干净,宛若一枝刚抽芽的覆雪青松。他朝着她微笑,离得那么远,却有轻柔的暖香随风传来,如此温暖,她从小到大都没感受到的温暖……绿青来了。

上官翘赶紧让抬担架的两个人停下来。她蹲下来,紧张地看着他,“你怎么样?还撑不撑得住……”

她满心凄然走过去,搀住起了摇摇欲坠的上官翘。

王冒醒了。

“他走了啊……”

未等上官翘回话,一声细微的呻吟响起。

她喃喃地道,“他离开我了……”

“如果你现在后悔,万事还来得及。凭高良姜那小子对你的一腔情愫,他会隐瞒今晚的事,替你把责任扛下来也说不定……”这时,官桂意味深长地道。

绿青恻然垂泪。

来执法堂之前,上官翘有一肚子的疑问,等着当面质问他。然而,当她看到他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地绑在刑架上,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绿青扶着上官翘离开。

就是这些最不可能的事,偏偏一一发生了。她不过是离开数日,出外执行了一桩任务的工夫,忽的翻天覆地,一切都变了。她的天,也跟着轰然倒塌。

走过聂朗身边时,聂朗朝着绿青投去一个警告的目光。

谁会想到呢,那可是第七卫啊。就如同谁都没有想到,堂堂死士部的正卫,居然成了叛徒。

隐者部的副卫、卫茅,与绿青和上官翘擦身而过。

官桂的底细,鲜为人知,是挂衔北营的军医,同时也是隶属迎战部的第七卫。他是高良姜最秘密的部下之一,却比高良姜的资历老得多,后者还需敬让他三分——这般特殊而又超然身份,竟然也是对方安插的奸细。

他走到聂朗身边,看着那相携着离去的两个姑娘,愁眉苦脸道:“聂头,你说接下来怎么收场?”

王冒的道,官桂的道……那她的道呢?

“看把你愁的。人家死士部,管咱们什么闲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是,我是说小绿。那丫头私自放人在先——要不是她恻隐之心泛滥,不守规矩,也不至于惹出后面这么大乱子。聂头你说…上面会怎么处置她?”

官桂嗤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信任你——未达目的,关键时刻我能对他们下得去死手,你却不行。”

聂朗道:“……没法说。”

上官翘抬眼看他:“你很喜欢杀人?”

卫茅道:“好歹她也是第七卫,这回的情况又比较特殊。大不了,降级回隐者部呗。”

“不是他临时起意的话——”官桂看了看担架的男子,“高良姜和他的手下这时已成一群孤魂野鬼。毕竟,从后门逃出石牢的方法,与原定计划相去甚远。但也不会比你出面来得更顺利。”

“什么叫‘降级回隐者部’,她本来就是隐者部的。怎么,你对她有打算?”

“你们早有计划?”

卫茅哽了一下:“什么我对她有打算?我能……有、有什么打算?那个……这些弓弩手的尸身怎么办?真往乱葬岗扔啊?”

“其实不用靠你,我们一样可以摆平执法堂那帮人。”官桂忽的道。

“掩埋了吧。还在城外西山的老地方,别忘了立块碑。”

她没有在看谁,眼神毫无波澜,看似纤柔,透着坚韧。

秉承忠勇之道,也尊敬对手。

官桂闻言不禁再次回过头。

“尤其是这个——”聂朗指了指地上被一箭穿喉的黑衣男子。

“能否出城,决定权不在我。但我会力争到底。”

卫茅啧啧道:“他也是够执着。明明被放了,为了断绝王冒的最后一点念想,不惜以命相搏。不过换成是我,站在他的立场,一样会出手。那么决绝厉害的人,哪怕终失所望,唯一能让他动摇的,也就是一个上官翘。不杀了她,后患无穷。”

“就算出了那地底石牢,也不代表我们出得了北平城。”

聂朗斜眼看他:“你这么有感慨,倒像是阅尽千帆啊。”

“官军医,别忘了正是我这个‘外人’,带着你们逃出囹圄。”

卫茅摸了摸鼻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

上官翘还披着那件宽大的外衫,单薄的身形显得更为瘦弱。她的长发在夜风中柔顺翻飞,而她颜容清瘦,眼眸静默,衬着左脸靥的疤痕,如此暗夜之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

两人正说话,这时,从兵士的队伍里走过来一个人。是个黑瘦的小将,身材略显矮小,伤痕累累,满脸满手的血污,甲胄上全是刀砍的痕迹,破破烂烂的。

官桂说罢,扭头看向她。

他朝着聂朗行了个军礼,有些拘谨道:“……聂正卫叫我?”

老迈的军医眼睛里含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我能够确定你不是我们的人——不是我们的人,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的不合情理……你实际还是他们派出来的吧?之前百般酷刑,什么都没盘问出来,尤不死心,索性将计就计,演一出苦情戏码,欲擒故纵,目的是获得我们的信任,伺机套取一些情报?”

“啊,你就是马蔺的弟弟。防御部的力士,马勃?”

“那你可真奇怪了,”官桂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语气却似闲聊一般稀松平常,“这么拼死拼活地帮一个叛徒,硬闯执法堂去看他,为了帮他逃跑,更不惜让自己也成了叛徒——亲军都尉府对待反叛之流,杀一儆百,绝不姑息。你看到了他,也就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见过聂正卫。”

上官翘摇了摇头。官桂看不到。她轻声道:“你说的那些,我不想知道。”

聂朗点点头,“刚刚那两箭是你射的?身手不错,也够胆量!”

“身份,背景,目的,动机……以往都干了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最上面的主子是谁。”官桂似笑非笑地道,“这些,可是所有人费尽心机想要知道的内情。”

“多谢聂正卫夸赞。”倒也不妄自菲薄。

“……问什么?”

聂朗“嗯”了一声:“以后跟着我怎么样?”

官桂侧了侧头,“我知道你心里的疑问很多。他还没醒,你可以问问我。”

“啊?”黑瘦的小将诧异地看向聂朗。

官桂走在最前面,呼呼的风声过耳,没有听到身后女子的回音。

聂朗没说话。

官桂道:“我认识他并不比你早。”

卫茅赶紧给马勃递了个目光,“啊什么啊,聂头这是在提拔你呢!”

“你好像很了解他。”

马勃磕磕绊绊地道:“那个,属下一介武夫……不、不太会做文职……”

“疼的确很疼。切肤之痛,肉骨连心,怎么会不疼?但总比死了要强。我相信,他还不至于连这点痛楚都忍不下来。”

“混账,谁告诉你隐者部是文职?你要是过来的话,还是充作守备力量,咱们聂头会先保你个校尉官当当,等以后立了功,再升更大的官儿不迟!”

老军医叹道:“你要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会比拔下木钉之后更糟糕。”

马勃更加惊讶了,却低下头道,“……多谢聂正卫的美意。”

“可是那么多的木钉,都扎在身体里……”上官翘说不下去了。

聂朗见此哼笑。意思是:看见没?这是没看上隐者部。

“能连着木钉把他从刑架上卸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要不是因为实在麻烦,我真想连刑架也一起抬走。”

卫茅道:“你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开染坊?我们聂头看你是个人才,好意要重用你,你看不出来?”

这时候,前面探路的官桂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又继续往前。

马勃小声道:“看出来了。”

上官翘忍不住道。

“那还不识抬举?”

“为什么不把那些木钉取出来呢?”

马勃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小的想、想留下来帮衬家兄。”

瘦骨嶙峋的身体裹在一张薄毯子里,伤口都被重新包扎,浑身的血却仿佛流干了,脸上没有丁点儿血色。他已陷入昏迷,紧闭双目,眉心深锁,神情是压抑的痛苦。

卫茅嗤笑:“你倒是想帮,人家可未必领情。”

上官翘一手拢着衣襟,趁着这停顿的短暂间歇,低头看向担架上的虚弱男子。

马勃低着头。

目的地,城西大街靶场外的平则门。

卫茅还想争取一下,聂朗拦住他,“强扭的瓜不甜。好小子,忠义孝悌,看好你啊!”

抬着担架的四个人,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成排的摊铺后面。他们避开了所有主要街道,避免跟赶来救火的队伍正面冲突,只在最不起眼的巷子里穿行,时急时缓,时走时停。

说罢,就拽着卫茅离开。卫茅被拖着往后走,一路纳闷地嘟囔道:“他咋这么傻呢?”

一队又一队的巡逻小队提着空木桶,大汗淋漓地在街上跑过跑回。

“就你精!”

熊熊大火已将屋舍烧得不辨模样,水源源不断地泼上去,大火却愈烧愈旺,灼烤的热气腾腾扑脸,不时能听到倾颓倒塌的声响。

“不是,这可是个高手,放在第七卫都不为过。扔在防御部可惜了!”

无数从城西南二大街赶过来救火的巡逻兵士,以及那些听到警示鼓从家中奔走而出的百姓,推着水车,拎着水桶,都聚集在城东公署最密集的一处。

“急什么?过了今日,马蔺那个小队要是还能容下他,我名字倒过来写。”

时已丑时五刻,城东早已经乱作一团。

卫茅扭头看聂朗:“你不是吧,要下套?挑拨离间?”

四人的脚程极快,步伐却轻敏,一双双黑履落地无声,唯听得衣袂在风中鼓鼓地翻飞。

聂朗哈哈大笑:“那小子傻得那么可爱,我哪忍心啊……”

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巷子里,一行四人抬着一个担架,在坑洼的路面上匆匆走过。

……

深夜的北平城,密云森森,狂风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