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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怨王孙

一个守卫大喝道,“宵小鼠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撒野!”

“放肆!”

“我管你是什么地方?”蒙面人毫不示弱地吼道,“我们要的是人,不想死的,麻利点儿把人交出来!”

对方挠了挠头,嘿嘿笑了起来。另一个蒙面人啐了一口:“什么七宗不争、八宗不争……跟他们废什么话。我问你,你是不是管事儿的?不是就痛快点儿滚蛋!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说话!”

高良姜挑眉:“交什么人?”

同伴里面有识文断字的,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笨蛋,那上面写的是‘杞宋无征’,哪来的什么监牢!”

“就是你们之前抓的,王冒!”

一个蒙面人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执法堂大门上方的黑漆长匾。

高良姜道:“哪个王冒?”

“你诓我?那匾额上不是写着呢么!”

“还能有哪个?”蒙面人哈哈大笑,“能被你们抓进这地方的,不会再有第二个叫‘王冒’的吧!”

高良姜看着台阶下一干人等,淡声道:“你们听谁说,这里是监牢?”

高良姜的眉头皱得更紧。

其他的守卫也跃跃欲试,握着腰刀就要往上冲,被高良姜一个眼神止住了。

还真是来劫狱的……这时候,一阵巨大的爆裂声轰然炸响,连带着脚下的地面轻微的震动。

几个守卫气不过,上前请缨道:“正卫,底下分明是一群流窜的刁徒泼皮,吃饱了撑的来闹事儿,让属下领人把他们灭了!”

旁边的守卫一声惊呼:“高正卫,你快看!”

高良姜看着面前不过二十几个人,吆五喝六,流里流气,无论穿戴还是举止都像是外地人,不禁微微皱眉。

守卫指的是西北方向的天空——就在距离执法堂公署的两条街外,一霎时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因离得不远,还能看到灰尘夹杂着沙砾漫飞,刺鼻的浓烟随风飘来,眨眼工夫,熊熊的大火几乎映红了大半个夜空。

“可不是,不过就是个狗腿子!”

“那不是细作部的位置吗!”

“什么大人物,哪门子大人物这个时辰还在监牢!”

“不是细作部,是隐者部!难道是……”

“嗬,这又是什么大人物出来了?”

守卫们互相交换着目光,无不有些惊惶失措,交头接耳声一片。

一袭暗红镶黑滚的长袍,袍裾曳动,长身玉立,他略微抬了抬手,台阶上一众守卫训练有素地撤到两侧。

“你们最重要的消息库都着火了,还不赶紧去救火?”台阶下的蒙面人像是意料之中,幸灾乐祸地道。

守卫们见此不禁相顾生疑。这时候,高良姜颀长的身影从黑洞洞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高良姜陡然转过身,用一种阴冷至极的危险目光,看着台阶下的蒙面人。

这个蒙面人大声叫嚣完,其余的蒙面人都跟着张狂地大笑。

亲军都尉府创建以来最大的秘密之一——架阁库,就在隐者部的东北角,位置隐蔽防范森严,除了几大部的人,连北平官署、北营军备的人都不知情,底下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别说你一个执……什么堂!就算是北平城,老子不也是照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甫一张嘴,就暴露了一股市井无赖的癖性。

鼓楼上的警示鼓被敲响了。

“尔等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执法堂!”

一声紧跟一声,急促而洪亮。紧接着,前后两条街的警示鼓也跟着敲响,密集的鼓点,遥相呼应,一传百里。

月轮如银,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弥漫在寂静的夜空。

沉浸在黑夜中的城东街巷,一家家,一户户,在鼓声中亮起了灯火。

与之形成对峙的,是台阶下一众黑罩蒙面、体态孔武壮硕的男子。

“有道是水火无情。就算西南两面那些巡逻的、守城的,听到鼓声马上赶过来救,里面的东西怕是早烧成灰了……你们离得最近,现在过去刚刚好,说不定还能保住点儿什么!”为首的那个蒙面人抱着双臂,似笑非笑道。

台阶之上,数十名身着暗红镶黑滚公服的守卫,列成防守队形,手执佩刀,面容肃穆,严阵以待。

高良姜阴森森地看着底下这些人,双拳攥紧,周身杀意上涌。

城东的执法堂外,却是明火执仗,人头攒动,亮若白昼。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你们说我这里是监牢,那我的职责自然是看守犯人。别说是其他地方着火,哪怕是这里面起火,我也只能死守。”

子夜,北平城沉浸在黑梦中。

“何必虚张声势,你心里难道不着急吗!”

他满手都是血,来不及擦,又指着另两个守卫道,“你带一个人,守在这里。你,去把军医找来!告诉军医,务必要让他活着!其余的人,跟我出去!”

“着急的应该是你们吧。不过廿多人,面对我这里的百十来号人,哪来的自信?负隅顽抗,死路一条;回头是岸,从轻发落。”

高良姜有些惊愕,却是回头命令道,“你过来按住他!”

蒙面人冷笑道:“我们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什么?”

“看出来了。”

“高正卫,外面有人劫狱!”

高良姜拿起守卫递上来的一块绢布,擦拭着手上已逐渐干涸的血迹,不疾不徐,“可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想要救的人,马上就要死了?我手上的,就是他的血。一个人能流多少血?刑讯逼供了一日两夜,他快要死了你们才来,不觉得晚了点儿。”

高良姜焦躁不堪,还有什么事比眼下王冒的事更不好?

“你说什么?他要死了?”

“高正卫,大事不好!”

高良姜道:“还剩最后一口气吧。”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蒙面人似是没想到,不禁相顾失色。为首的蒙面人恼烦地道:“活要见人,死了,就见尸体吧……你只管把人交出来,是死是活,我们都要带他走!”

高良姜心急如焚,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他死,起码不能让他这样死去,否则那个女子将因此痛苦一生。

高良姜道:“军医才刚进去,这会工夫还在给他诊治,现在抬出来,恐怕他一命呜呼……不相信?还是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要不这样,我让你们进去看看如何?”

“王冒,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王冒!”

高良姜说罢,侧开身,露出那道黑洞洞的大门。

高良姜使劲按住他的肩膀,徒劳地用手捂住他流血的伤口。那些木钉拔不出来,也不能拔出来,否则一瞬间他就会失血而死。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眯起眼睛,但见乌漆楹柱,髹饰高门槛,里面黑灯瞎火的,什么情况却是一点看不出来,不禁道:“我说你当我们是傻的不成!如此狭窄的一条道,一个一个过都困难,跟你进去?然后让你的人一夫当关,守在出口,砍瓜切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们都砍了?”

“王冒,王冒!”

蒙面人摇头,“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交人的诚意。不撞南墙心不死,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不亮亮真本事,倒是要被你小瞧了——”

高良姜大惊失色,急忙跑过去,用力按住他,却见他不住地战栗,意识全无。

他说着,朝着一侧招了招手。手下几个蒙面人摇头晃脑地走上前,一人拎着一个小酒坛,坛颈用绳子拴着,一晃一晃,沉甸甸的。

这时,就见王冒的脸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身体开始痉挛,四肢上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那些扎了大大小小无数个木钉的地方,无数个深浅不一的窟窿,鲜血一起涌出来,一下子浸透了他破烂不堪的衣衫,触目惊心。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高良姜忽的心里一紧。

蒙面人阴测测地笑,也学着刚才高良姜出来时的样子,略微抬了抬手。

男子微微地笑,他的眼睛里泛起温暖而柔和的光泽,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也焕发了一丝神采,“就这样,其实也是好的……与其在我死后,她痛不欲生,不如让她恨我……最起码,我的死,不再是她无法承受的噩耗……”

身后的一个手下人,便拎着那小酒坛,往后退出了几丈远。约莫是距离够了,他将手里的酒坛抡起来,抡圆了,虎虎生风,然后猛劲往执法堂里一扔——那酒坛腾空飞跨,直直越过了甬道,就被扔进了二门里。

他面露追忆,沙哑的嗓音很飘忽,“那时候,我从没想过她会成为多么重要的人,从来没想过……后来,训练场毁了,同门散尽,她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师兄,我以为,总是要照拂着她的……但是这么些年,一直是她为着我……默默的,不求回报,每一次只要我回过头,她总是站在不远处……站在,我能看到她的地方……”

坛瓷砸地,碎裂的一刹,“轰”的爆炸声,烧起了熊熊烈焰。

“我永远都记得,廿多年前,师父将她领进门的一刻……”

二进门里的守卫赶紧从缸里舀水,接连泼上去,却怎么都浇不灭。几个守卫脱了外衫七手八脚地往地上扑打,外衫滋滋冒起了白烟,被腐蚀出了一个个大洞,守卫们见状纷纷往后退。最后用厚毯子覆在上面,又踩又踏,好不容易才把火扑灭。

然而此时此刻,男子只是恹恹地垂着头,瞳仁更加的涣散,眼神也更加黯然无光。那道幽咽的笛声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地下石室,飘飘渺渺,回荡在了这最深处的死牢——这时候,刑架上的男子忽然开了口:

一名守卫满头是汗地跑出来,低声向高良姜道:“高正卫,是加了绿矾油的硝石火药!”

类似这样的问话,所有参与刑讯的人都问过,问过无数遍。可惜想尽办法,出尽招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们对待这个久战沙场训练有素的死士部正卫,几乎是不抱什么希望,唯有等待即将到来的行刑。但是这个时候,上官翘意外地回来了——高良姜不免有了隐隐期待,如果让她与他见面,或许,他会开口?

饶是高良姜这样的人,闻言也变了色。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台阶下这些粗服乱头、散兵游勇一样的蒙面人。

高良姜背着手来回踱步,心里忽然有些烦躁。

原来,有备而来。

“王正卫,老王……还是其他什么人——不管怎么称呼都好。你曾经受过那么多的磨练与考验,甚至是诸多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折磨,你没有垮下去,可见你比谁都要坚定,绝不会轻易听信那些毫无根由的谎言。到底是什么让你动摇了?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七年前的那场大任务?还是五年前,你九死一生,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的那次?”

“怎么,这点小玩意儿,就把你们给看傻了?更带劲儿的还在后面呢!”

“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能用这样的诗句作为身份代号,绝不会在一开始就是敌人。究竟是哪一次的出外行动?那边的人找到了你,告诉你自己的身世,说你并非吴郡王家人?你也真的相信了?然后就投靠了那边,毅然决然地背叛了你的机构你的同僚?”

为首的蒙面人说罢,又抬了抬手——两侧的手下走上前几步,敞开衣襟,各自掏出来一根黑长的铜管。

高良姜看着他。

台阶上的守卫们皱眉紧盯着,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名堂。可常年跟着燕王军中征战的高良姜,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认得,这是几管手铳!

“王冒,你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内奸的吧……?”

“两条路。一则,你们立即把人抬出来,让我们带走。二则,我们把这里夷为平地,我们死,你们跟着陪葬,大家一起见阎王!”

“我知道……是手下人报告的……”

“好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看你们有什么本事把这里夷为平地!”一个守卫当即就怒斥道。

“我并非偷听。”

“砰”的一声巨响。

“……你,都听到了?”刑架上的男子嘴一翕一合。

那个蒙面人似掸了一下手中的铜管。

明明那么在乎,却非要说出最伤人最绝情的话。高良姜觉得自己空长了一身本事,终是猜不透人的心。那种恨不能割掉对方身上的肉,剜掉对方的心,可到头来,也伤在己身,一样的鲜血淋淋、肝肠寸断的感受。

而那名守卫应声倒地。

所以,他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她么……“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要那样对她?”高良姜道。

守卫的胸口还有一个大窟窿,冒着烟,血从里面咕嘟咕嘟涌出来。

高良姜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是动容的。

几个守卫慌忙上前搀扶同伴,却发现他已然咽气。守卫们顿时大骇,对方明明没有出手,同伴却死于非命!

那一刻,他固执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依旧清澈温暖,毫无保留地望住她。

“高正卫!”

但是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高正卫!”

她不知道他一直以来未沾水米,体力几乎全无,多熬一时都是艰难。况且白日里,他们又加大了刑讯力度,他已经不能再开口了,眼神也一直游离涣散,听不到声音,没有任何反应,生命之火奄奄将熄。

“高正卫!”

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就那么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就成了废人,很快就要放弃了。可当他听到她回来了,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流了那么多的血,受了那么多痛苦折磨,居然,在那一刻,又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气。

守卫们一时悲愤交加,怒不可遏。却见高良姜笔直地站在那儿,眼神静穆,不卑不亢。这个主心骨一样的人物站在那儿,众人也都跟着冷静下来。

他被捕的时间并不长,但上面给的时间更少,受命侦讯的几个人背负着巨大压力,不得不将最残酷的刑罚,一样一样施加于这个昔日的同僚身上。高良姜作为施行的人之一,每一时,每一刻,这男子的任何反应、变化,哪怕有最细微的差别,他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眼中露出些许激赏,“看来你确实是个管事。好样的,有几分定力!”

昼夜以来经受不间断酷刑折磨也从未变色的男子,此刻恍若是行将就木,垂着头,眼睛涣散而黯淡,脸色灰败,似无一点气息。

高良姜道:“我看你们倒不像是来救人的。”

高良姜看着刑架上的人。

哪里是什么流窜的无赖泼皮,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副恶叉白赖的样子,突然冒出来吵嚷着要劫狱。如果刚才守卫们贸然出手,恐怕着起熊熊大火的就不仅是架阁库,执法堂,眨眼之间也会陷入一片火海。

最里面那间囚室的蜡烛即将燃尽,珠泪肆意淌下,堆积成了厚厚一滩白,聚拢着中间一点微弱火焰。

可这些人不仅能熟练运用绿矾油那样的东西,来助燃硝石、硫磺、木炭一类最简单的火药燃料,居然还手持着军器局统一制造的手铳。

高良姜踏着这幽咽的笛声,再次走下地底死牢。

他们都是军人。

寂静的夜空中,忽有一曲如泣如诉的笛声,悠扬地飘起。曲调古朴而幽静,婉转清扬,飘渺幽怨,仿若是弥漫着无尽的哀伤。

是朝廷的人……高良姜想到这里,心下不由有些恍然。如果是朝廷的人——更确切来说,是东宫的人,也就是跟王冒一伙的。难怪他们会对执法堂的构造如此了解,懂得利用高抛,往二门里面投掷火药燃料。而且他们知道起火的地点,是存放了无数机密消息的架阁库;也知道听见警示鼓,即刻赶过来的是西南两面巡逻的、守城的,而不是城东的守备。

他面色一紧,一把将她抱起来,疾步朝着耳房走去……院里的树枝被夜风吹拂得婆娑飘摇,一阵哗哗的响声。

劫狱、放火;绿矾油,火铳……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救人?

那么瘦的身体,仿佛一捏就能折断,触及却热得发烫。高良姜顾不上男女之防,探手摸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架阁库那边的火还在烧,冲天的火势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执法堂前每个人的眼睛。

高良姜冲过来接住她。

这时,就听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回应道:“救,人当然是要救的。但实在救不出来,我们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好不容易来一趟,刀子要见血,手底下要索命!你们实在不给我们方便,大不了鱼死网破!”

她不知怎么走进了天井外的院子里。云层散开后的月亮,照澈得地面一片清寒,上官翘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嘴里还喃喃着什么,然而她的脚下蓦地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欺人太甚!”

其他人看到她这样走出来,不约而同投过来的目光,她看不到;他们朝着她说话,她也听不到。

“就凭你们这些泥腿子、虾兵蟹将,不知死活!”

上官翘宛若游魂一般走出地底死牢。

台阶上的守卫们纷纷抽出了腰刀,数十白刃,银光锃亮。

王冒说罢,用一种更冰冷阴森的目光含笑盯着她,“可是你真以为我会要你吗?你早已经不干净了。你也被他碰了,你的身子已经脏了……”

气氛一时凝滞而紧张。

他缓缓抬起眼,冰冷冷地看着她,“竟然一下说了这么多……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我可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真是的,居然还是说了……你果真是来看我的吗?我怎么怀疑,你是他们暗地里派来,用美人计诱我招供的呢?”

守卫们都绷紧了身子,齐刷刷地看着高良姜,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就要冲杀下去,为死去的那个同伴报仇雪恨!

王冒说到这里,一下子滞住了。

高良姜却仿佛游离在这局外,沉默无言盯着脚下的台阶。

王冒却残忍地笑:“难道你都不感觉奇怪吗?所有师兄弟里面,为什么他唯独会碰我?不,他碰的第一个男童,是我——那一日刚好死士部有很重要的情报送到他手里,为了获取那份情报,我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过,偷也偷不来,就只好献身了……也是从那以后,他就迷恋上了我的身体……你不相信?还是不能接受?真可笑,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须臾,他抬起头:“好,我让人把他抬出来。”

上官翘浑身一震,她瞪大眼睛,有些惊恐连连后退,“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话音落地,台阶上的守卫们都愣住了。

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尽凄厉的癫狂,声音也大了起来,“是我勾引他的!是我故意勾引的金樱子!我们的师父,一向只喜欢幼女,从来就没碰过少年人……如果那日不是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药,他也不会那样!”

“高正卫?”

“对了,还记得十几年前你看到那一幕吗?”

“高正卫?”

上官翘的眼泪无声地坠下来,一滴一滴,晕湿了地面。

高良姜淡声道:“执行我的命令,把人给他们抬出来!”

他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

守卫们各个捶胸顿足悲愤交加。站在高良姜身后几个亲信也急了,压低声音提醒道:“老大,你别是气糊涂了,没有大镇抚的手谕,执法堂的人绝不能擅自移动关押在死牢中的囚犯!何况还是不日将要行刑的死囚!”

“如果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是皇太孙殿下派来的奸细,你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我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么多年了,我居然一下子潜伏了这么多年……”王冒仰头靠住刑架,像是在追忆,“我可不是什么杭人,那是为了隐瞒身份伪造的……可笑吧,你居然为此做了那么多年的江南小吃。可你自己不会先尝尝吗?害得我我为了不暴露身份,强忍着吃了那么多年……今时今日,应该也算一种解脱吧……”

“是啊,拼了就是,还怕了那些宵小不成?”

她含泪执拗地看着他,“告诉我,为什么?”

高良姜没有回头,声音却冷了:“我说了,把人抬出来,别让我再说第三遍。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我要知道。”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哈哈大笑:“管事儿的,你是个识时务的!当机立断,我看好你!”

王冒的眼神放空:“那你指的什么?——上官,事到如今,还有必要问为什么吗?”

半柱香的时间——

“我指的不是这个!”

黑洞洞的大门里,两个守卫一前一后抬着一个担架走出来。

“因为孤单啊,”男子被打偏了头,神情落寞,“没遇见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摆在面前的又唾手可得,尽管不怎么喜欢,却恰好可以弥补空缺,所以,暂时屈就一下……”

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她的眼眸通红,朝着他大声嘶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无数的伤口,身体仿佛要被血污和脓水浸透了。他仰面躺在担架上,紧闭双目,整个人瘦得皮包骨。

上官翘抬起手,狠狠掌掴了他一记。

两个守卫一直将他抬到台阶下,放在地上。

王冒垂着眼睛:“你总是缠着我,不仅是在公署,甚至还有我家……借口送药、送饭的缠着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如果我想做什么避人耳目的事,自然是要第一个甩开你……否则,万一什么地方被你发现了,岂不要坏事……”

一个蒙面人走上前来,俯身看去,突然掩住鼻子道:“都发臭了!这不是个死人吗!”

上官翘红着眼睛道:“所以,你真的早有打算?不是有苦衷,也不是迫不得已……这次我出任务,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为的是把我支出去?”

高良姜道:“他还没死。”

王冒近乎悲哀地看着她。

那蒙面人伸手在那男子鼻息下,探了探:“还真是!就剩一口气儿了!”

“我让你再说一遍!”

为首的蒙面人朝着身后一示意,走出两个手下抬起了担架。

“你再说一遍?”

“既然你如此讲信用,我也不再为难你们了,就此别过!”

大镇抚说,就凭他自己已经招认……上官翘的胸口难以名状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她抹了把脸颊,手指间一片濡湿。

为首的蒙面人朝着高良姜一抱拳,就领着手下这些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执法堂。

“可我都承认了啊……”

“……高正卫,真要放他们走?”

“不是那么回事,我为什么要相信?”上官翘固执地道。

“不能让他们走!”

他笑了起来,“原来你不相信……?难不成,你以为我是被冤枉的……?”宛若梦呓一般,他喃喃地道,“上官,你回来的时候,大镇抚不可能没给你看那些证据……不,你一定是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

台阶上的守卫已然群情激奋。

她的这种神情,让王冒有一瞬的怔忪。

高良姜却陡然转过身,朝着两个亲信的人道:“你们俩速去一趟城北的藩邸,告诉所有镇守王府的迎战部第七卫,无论遇到任何情况,绝不可擅离职守!还有,你们送完信儿,一并留下来镇守王府,天亮之前,不要再回来,听明白没有?”

上官翘震惊地抬起头。

“是!”

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为什么,我都快死了啊……对待叛徒,亲军都尉府一向不会手软,你是知道的……”

“是!”

上官翘咬着唇,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他的衣襟上,“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不会原谅你。”

两名亲信领了命令,就朝着城北的方向跑去。

王冒在她耳畔轻声道,“对不起……”

“其余的人,跟着我退下地牢,放闸门!”高良姜又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她的头无比依恋地倚在他的肩窝里,毫无重量,却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守卫、巡役、杂役、庖人……执法堂的百十来号人,一个挨着一个,走下地底石室。

上官翘轻轻依偎上去。

随着轴承转动的巨大声响,沉重的石门开启,又“砰”的一声落下。

可现在——王冒突然害怕起来,如果他死了……“上官,离我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墙壁凹槽里的几根蜡烛被擦亮了。

他记得很多年前,他走进囚禁石室的时候,那个衣着褴褛浑身是伤的女孩子,她蜷缩在角落里,身体颤抖,眼神凶悍,却倔强得没有哭。那时候的她没有哭,往后就算受了再重的伤,多害怕,有多疼,她也没掉过眼泪。

幽幽跳跃的光,照亮了这个凿空了地底的巨大牢室——中通的甬道四通八达,东、西、南三面,重重石门。又分不同的位置,上弯下曲,阻隔开了最里面的大小囚房。不管外面是放火、防烟,还是灌水,均奈何不了,十分易守难攻。

“上官……”他无可奈何地唤她,心疼,也感到某种迷茫。

高良姜看着最后一道石门落下来,一直攥着的手才松开,他的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上官翘的眼泪刺痛了王冒的眼睛。

“各自散开吧,找地方休息。”

上官翘的嗓音嘶哑,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才离开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你告诉我,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高良姜揉了揉眉心,朝着身后的百十来人摆手道。

“怎么会不疼?你这个傻瓜……!”

地下石室最是阴冷,入夜之后寒气彻骨,有一些囚房却因构造不同,反而冬暖夏凉。一干人等闻言,纷纷往南面的囚房走去。

“别哭,我不疼……”

周遭只剩下了几个亲信,高良姜这时转过身,低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想靠近她,可他动不了。王冒有些着急。

“军医还在诊治,暂时活着。”

“别哭啊,别哭。”他的声音微颤。

“老大,你猜得果然没错。那些蒙面人根本没见过王正卫……属下是说,那个死囚。”

痛彻心扉。

抬出去的那个,也是个死囚。

上官翘用手捂着唇,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却不是王冒。

他就像一个被丢弃的人偶娃娃,万箭攒心,支离破碎,被生生钉在了刑架上。

跟王冒比起来,那人实在无足轻重,但高良姜的做法也着实大胆,几个亲信都捏了把汗。最让人惊讶的却在后面——那些蒙面人竟然照单全收,就这么把人给抬走了。

她仓惶地站起身,看向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小臂,肩胛,手腕,甚至是掌心……避开了要害位置,四肢全都扎了粗细不一的木钉。

高良姜“嗯”了一声,“上官校尉呢?”

她的视线怔怔落在他的两条腿上,大腿和小腿,都扎着木钉——有的木钉竟是拇指一般粗,又尖又长,深深扎透了血肉,又钉在身后的刑架上。已经不流血了,之前涌出的大量鲜血却浸湿了轻薄的布料,干涸变黑,黏在溃烂的肌肤上。那木钉,仿佛与他的身体长在了一起,触目惊心。

“也已经转移下来了。军医给看过,说是旧伤未愈,又添风寒。”

上官翘努力朝着他笑,然而她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绽放开,转瞬就僵住了。

高良姜皱起眉,那名亲信又低声道:“老大,上官校尉还只是寒热,暂无大碍。但是王正卫……那、那个死囚,军医说,他急需药石,也急需党参吊命,否则……怕是熬不过今夜。”

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高良姜有些烦躁地道:“要用什么药什么参,让军医去准备就是!”

此时此刻,上官翘是何其庆幸,她在这时归来。

不等亲信作答,年迈的军医挎着药箱,步履蹒跚地走了来:“高正卫,今夜老朽是临时在这里守职,所携带的药石十分有限,更无党参那等名贵的药材……这地底石牢又阴又冷,本就不适合重伤患,此地也没有炉子生火、汤碗熬药,拿什么给他喝呢?”

她也不会告诉他,她差一点就回不来。

高良姜朝着老军医、官桂拱了拱手:“官老恕罪,在下一时胡言。在下也知您的难处,可眼下形势危急而复杂,这石室的大门万万是不能再开了。”

她梦见,他满身是血、含着笑在她的怀中静静地睡去了——她痛不欲生地醒来,那种绝望到撕裂的感受,几乎透支了她的心。然后,她不顾一切地完成任务,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官桂一直待在石室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闻言不禁露出诧异的神情。一个亲信道:“老大,难道你担心,那些蒙面人一旦发现抬错了人,会去而复返?”

她才不会告诉他,她梦见了他。

高良姜淡淡地道:“如果他们能发现的话,这并非没有可能。”

她微微笑着道:“我感应到,你在等我。”

以区区人数孤军深入,证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王冒望着她,“什么感应?”

但他们又怀揣着杀伤力巨大的火器——执法堂百多人加起来,对抗那几管手铳不是什么问题,然而对方还准备了绿矾油之类的助燃物,或许还有更厉害的东西没拿出来?一旦僵持下去,再没有任何外援,执法堂里包括一众守卫、犯人,以血肉之躯对抗火器,结果恐怕是全军覆没。

“因为我有感应啊……”她轻声道。

而高良姜十分清楚,不会有援军。

恐惧,委屈,后怕……这些柔软脆弱的情绪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北平城的布防——几大部的守备力量,加上固有的守城士兵、燕王麾下的北军,看似织成一个细针密缕、严丝合缝的大网,实则城东一带最为空虚。

上官翘的心狠狠一痛,眼圈就红了。

负责守城的防御部的人,大量聚集在城南、城西;一贯散落分布的第七卫,在王冒落网的这几日,为防止突发事件,秘密潜派在了城西南二大街的街巷中,负责每晚的巡守;至于迎战部的影子护卫,都镇守在城北,日夜轮替,守卫着燕王藩邸,与北门外的燕军大帐遥相呼应。

是啊,差一点,她就真的见不到他。

唯有一个城东,东面的城门紧闭不开,又背靠着终年积雪的大山,地形几乎是死角,又是几大部公署、卫所的聚集地,没什么闲杂人等出入,反倒是守卫最为松懈的地方。

他还说,“你回来的好快……我还以为,要见不到你了……”

重中之重的架阁库莫名烧起大火,足以引起整个亲军都尉府的混乱与惊慌。鼓楼上的警示鼓一响,除了守城的兵士不会动、藩邸外的迎战部不会动,急促洪亮的鼓声,必定吸引城南和城西的一部分防御部和第七卫速速回援,以及离着东街最近的巡逻兵士。

“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他说。

可事出突然,情急之下,众人一心顾着抢救架阁库都来不及,不会再有人注意到距离架阁库只有两条街,却地处相对偏僻的东八巷里的执法堂。

王冒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朝着她伸出手。可他整个身体被捆绑着,胳膊束缚在架上,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稳干净,他看着她,眼底隽永着说不出的情绪。

那些蒙面的不速之客,仅凭着廿多人,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执法堂的大门口猖狂叫嚣,也不过是因为事先估计到了这一点。

高良姜将火镰留在墙边,静静退了出去。

可他们究竟为何而来?

高良姜愣了愣,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很是惊诧而复杂,好像他从未认识过她。

劫狱,救人?

她的嗓音那么轻,她的姿态卑顺,而她的眼神——那样的眼神,猝不及防落进了站在一侧的高良姜眼底。这般温柔而哀伤,虔诚而义无反顾,仿佛她此刻仰望着的不是大限将至的受刑男子,而是她的信仰、她的执着。

他们连要救的人模样都不清楚,怎么可能是来救人的!那么劫狱就只是幌子。

“师兄,我回来了……”上官翘半跪着蹲在他跟前,仰起头看他。

火烧隐者部的架阁库?

然后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不,放火的另有其人——人没救走,架阁库却真真正正是在着火。离得最近、能及时进行抢救的,只有一个执法堂,然而执法堂又被一众蒙面人困遏在了原地。

她颤声地唤他。

高良姜当然可以弃了王冒,领着这百余人去抢救架阁库。但是他不能。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轻率行动很可能被围城打援——到时候,不但犯人弄丢了,架阁库又没救上,撑不到援军赶来,执法堂的下场还是全军覆没。

“师兄……”

主动求援,或是通报情况?向谁求援,又向谁通报?这种时刻,除了那些已经赶来城东救火的人,亲军都尉府的其余固定守备,一处擅动,引起的就是连环反应,很可能一并落入对方圈套。

他整个人像是被血污湮没了,又脏又乱又狼狈……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向是那么从容自持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北平大本营遭受前所未有的来犯,对方所携带的目的一定十分凶险。高良姜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让事态变得愈发复杂,更何况,几大部多年来各自为政,面和心不合,在关键时刻能否戮力同心、拧成一股绳,高良姜也没有把握。

破烂的衣衫,上面晕染了大片大片污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他的发丝蓬乱,发际里也有血,顺着额角蔓延干涸。

这一夜,将是亲军都尉府创建以来,北平城最黑暗的一夜。

上官翘猛地抬头——高良姜将钩角上的蜡烛点燃了,幽亮亮的光晕中,上官翘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冒憔悴而瘦削的脸。

然而高良姜能做的,只有等。

熟悉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官桂看到一贯镇定若素的男子,露出如此深重凝思的表情,不由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

因为她听到——“上官。”

“高、高正卫……高正卫?外面的情况有多糟糕?”

上官翘出声询问,她已看不到高良姜的身影。下一刻,却蓦地噤了声。

“很糟糕。”

这么黑暗寒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呢?又怎么活得下来……“高大哥……?”

官桂瞪大了眼睛,慌了神。

上官翘有些糊涂了。

高良姜又道,“但是您老放心,之所以出这种状况,据在下猜测,不过是对方调动了多年来潜伏在北平城中的所有力量,毕其功于一役,我们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此地毕竟是北平,外面的事,不出三个时辰,就会平息;来犯的那些人,下场也是统统伏诛。眼下还需沉住气才是。”

也更冷。

老军医有些颤巍巍:“要等到什么时候?”

越来越往里,也越来越黑。

“最起码挺到天亮。”

一丝冷风席卷而来,上官翘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

官桂幽幽叹气:“高正卫身经百战,又深谙兵法,素来心思缜密,做事周全。有你在,老朽也就放心了,只是……没有药石的话,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还飘荡着回音。

高良姜心头一震,他竟是忘了还有一个王冒。

深幽幽、黑洞洞的地下牢室,一片死寂。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保住他的命。

再从逼仄的天井穿过去,往下一直走,才是死牢。跟石窖一样,也是凿空了地底,却更加深入地下,用轴承和重重石门封闭。若没有蜡烛,内里昏昏,不知天日。

哪怕只是暂时保住。

二门外的院子里,站了很多身着暗红镶黑滚公服的守卫。他们看到走出来的是她,目光不善,指指点点。

“不,他不会死。”

执法堂的甬道里很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无声无息地窥视着这莽撞的入侵者。上官翘目不能视物,她跟着高良姜走进这仅容一个人的窄长甬道,又从黑暗渐渐走向隐隐光亮。

这时,一个女音突兀地响起。

上官翘仰起脸,是迎战部的正卫、高良姜。

众人朝着声音源头看去,跳跃的烛火中,是上官翘扶着墙壁走了过来。

男子略显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她肩上披了件厚重的外衫,是官桂让一个守卫拿来的。宽大的袍袖,下摆拖地,显得她整个人愈发弱不胜衣。而她的面色极为苍白,双颊上却染着病态的红晕,她还在发着高烧。

“我带你进去。”

“上官,你不好好躺着,怎么起来了?”官桂有些不悦地道。

她本能地反击,却遭到巨大力道钳制,反被扣住了双手。

上官翘扶着墙壁,脚步有些缓慢,她只看着高良姜,重复道:“高大哥,他不会死。”

上官翘攥了攥拳,刚想往上冲,就被一个人按住了肩膀。

高良姜有些复杂:“上官你……”

守卫们纷纷散开去,又从兵器架里取了长柄钩叉,他们不住舞转着双手,开始四面围攻,倒钩利刃闪着寒光。

“高大哥,让我带他出去吧。”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她身手上有伤,用守阵,拖死她!”

上官翘紧接着道。

上官翘拼着一股狠劲儿,几个人攻上来都不是对手,台阶上已倒下一大片。

“你说什么?”

呼啦一下子从里面跑出来十几个守卫。

“我说,让我带他出去。”

“有人闯门,都出来!”

“——你放心,我不是要带他逃跑,而是带他出去救命。”她近乎偏执地道。

“上官翘,你好大的胆子,跑到执法堂来闹事!”

高良姜深深吸了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道:“上官,你太累了,也正病着。回去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

执法堂的人不是吃素的,一个人挨了打,另外几个人就冲上来。就这样在执法堂的大门口大打出手。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不能让他死!”

话还没说完,上官翘的拳头已经砸下来。

“上官校尉,我看你是烧糊涂了……”老军医官桂忍不住叹气。

“对不住,没有通行手谕……”

上官翘缓步走到墙壁的东面边缘,她有些虚弱,动作缓慢,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坚定:“你们不相信我的话?我是认真的……我来向你们证明——”

“我再说一遍,让开。”

她抚摸着墙壁上凹凸不平的石块,“这地方之所以牢不可破,是因为重重的石门——石门由轴承控制,非巨大的拉力不能开启,就像那些地底石窖,每一道门板都由内外不同的守卫负责……但是这里不同,里面的人想要出去,不用那么费劲,只需要——”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请拿出通行手谕。”

不知何时,上官翘手里拿着一枚状似司南的杓形钥匙,铜铸,巴掌大小。

上官翘平静地道。

她缓缓抬起手,握着那杓形钥匙,将其按在最东面墙壁下角的一处凹痕——“啪”地一声,杓形钥匙,与墙上的凹痕重合,唯有杓柄一端露在外面。

“让开。”

上官翘用左手扶住杓柄的顶部,然后转过脸来,看向高良姜。

等那身影走近了,借着檐下灯笼的亮光,依稀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几个守卫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气。

后者却宛若被一盆冰雪兜头罩下。

执法堂外的几为守卫,看到不远处缓步走来一个纤细身影。孤零零的,裙衫飘曳,宛若在夜里出没的女鬼。几人不由面面相觑。

高良姜面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索性不躲了,走出巷子。

“你……你偷了钥匙?!”

她竟是忘了,执法堂门口,无一日不守卫森严。就算她能通过那道大门,甬道里面、二门外,都还隐匿着不知多少的守卫。而再往里的死牢……上官翘低下头,死牢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从没进去过那里。

“高大哥应该听说过,我在没加入亲军都尉府之前,曾是街头流浪的乞儿……那时候,我的一手看家绝技,便是偷,这可是我吃饭的手艺呢……”

上官翘看到大门口并排站了五个守卫,一个个肃穆端正,站得笔直。她忽然有些泄气。

高良姜紧绷着脸,“我知道,当年正因为你偷到了姚公头上,居然还得了手,这才获得了参加招募选拔的资格——真没想到,这么许多年过去,你依旧驾轻就熟,毫不逊色。”

执法堂的公署坐北朝南,大门前是五层高台阶,往下有一道照壁。正中有门两扇,连接着长长的甬道,甬道外是二门。二门里有大小房子无数,却是给巡逻的守卫休息用的;再往深处,穿过天井,才是关押重犯的死牢。

那是开启这座地下石室的总控钥匙,只需扳动那杓柄,最内的一道石门拉升而上,往外的重重石门便会一道接着一道,相继打开。

她隐没在一间果饼铺的摊位后面,静静地看向对面街。

那也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用鱼线栓连着佩戴在胸前,又揣在最里怀的衣衫里。

从城南往东,再到东城以北几大部公署最为密集地方,巡逻的兵士反倒是渐少了。上官翘绕过细作部、隐者部,再从死士部的后巷插过去——临街最里面的一处的街道,是城东的东八巷。

是什么时候?在她探望了王冒之后,失魂落魄地从天井走出来的一刻?她昏倒了,他接住了她,就在那时,她从他身上偷走了钥匙……高良姜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位置。从她偷走钥匙到现在,已过去整整两个时辰,他竟然没有察觉。

黑暗藏起了她的身形——她是最强的“死士”之一,是如鬼魅一般无影无踪的人,她悄无声息地逼近,又稍纵即逝的远离,耳畔只有呼呼风声。

仿佛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上官翘道:“高大哥一心想着对敌、退敌,那般危急情况,高大哥不仅当机立断,又懂得事急从权,通时合变。整个执法堂因此得以保全,没有给敌人可趁之机,都是高大哥的功劳。”

云朵飘过来的一刻,上官翘猛地窜出巷子,朝着斜对角跑。她有足够的速度,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她的动作也够敏捷、够轻盈。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该如何躲开这样的布防。

“原来你一直是清醒的……既然你耳闻了经过,应该知道一旦打开这些石门,会有什么后果。上官,把钥匙拿下来——”

今晚的月色原本很好,但后来刮起了大风,将云层吹散又聚拢,不时地遮蔽了月亮。

高良姜的声音低沉而无比威严。

上官翘深吸一口气,弓着腰,作出预备的姿势。

“那些蒙面人来劫人的时候,我在耳房,什么都听到了,听得很清楚……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死……高大哥,算我求你,让我带他出去……你让我带他出去,我就把钥匙还给你,把整个执法堂的安危还给你!”

——这般如临大敌,像是在防备什么人的入侵。

“你这是在威胁我……!”

行人渐渐散去,食肆、商铺纷纷打烊,冷清的大街上,手执兵刃的巡城兵士排成一种奇特的八角十字花阵势,在街巷中来回逡巡。

一个亲信这时悄然靠近,“老大,属下可以用飞刀取她性命。”

宵禁时分,街上不再允许百姓出没。平日里的城西南二大街,这个时辰往往才刚散场,唯独这几晚异常严格,有巡城的兵士提前来驱赶。

“我知道高大哥手下人才济济,多的是百步穿杨的好手,”上官翘苦笑,“但我这个死士部的,也不是摆着当样子的。高大哥要不要试试,谁的手,更快?”

入耳的,是铿锵的脚步声,应该是防御部的人。但上官翘知道,其中多数来自第七卫。

她说罢,作势要扭动那个杓柄。

戌时七刻。

“不要!”高良姜急道。

外面长长的街道上,到处是巡城的兵士。

他闭了闭眼睛,朝着身侧的亲信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狂劲的夜风吹透了单薄的衣衫,也吹冷了她身上没来得及散尽的潮汗,上官翘抱紧了双臂,禁不住打哆嗦,这也让她分外清醒。她背靠着墙垣,躲在一个黑暗的巷子里。

“上官,我已经说过了,天亮之前,石室的大门不会再开启。你真要为了一己之私,葬送百十条人命?他们都是你的同僚,是不是为了一个叛徒,你宁可牺牲你的同僚?”高良姜濒临暴怒的边缘。

大风,黑夜。

上官翘敛下眼:“高大哥,这座地底的石牢,不止正面那几道石门一处出口吧……?”

她望着房门处空空的位置,像是无奈的叹息,又像是某种回答:“没关系……”

高良姜猛地抬头看她。

上官翘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不久,床榻上的姑娘便睁开了眼睛。

“你忘了,我也是亲军都尉府的人。”上官翘嘲弄地道。

水晶挂帘在风里轻轻曳动,撞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高良姜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各退一步。我让人出去取药。”

上官翘将她抱到床榻上,为她脱了鞋,掖好被褥。她看着她昏过去的睡颜,又俯身低低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去。

上官翘摇头:“刚刚军医说过了,这里没有炉子生火、汤碗熬药,就算是有足够的药材,他一样会得不到救治而死。”

她倒在上官翘怀里。

“上官,你不要逼我!”

上官翘出手的一刹,绿青甚至来不及反应。

“高大哥,不过是一个死囚,你何必这般固执?”

炖了整整两个时辰的猪肝,小火慢煨,发挥出了食材最大的功效。上官翘慢慢地吃,一口一口,汤也全部喝光……她的身上暖了起来,渐渐有了力气。她招呼绿青过来。

“丢了这个死囚,高某一样担待不起!”

冒出的热气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上官翘拿起汤匙,就着热气,舀了一口吞下——热烫的汤水,带着猪肝的鲜,玉兰的甜,青笋的清香……入喉一阵熨帖烫暖。她吃了一口,又吃一口。

“不会,他不会丢,”上官翘天真地道,“我只是带他出去找药救命。”

整个东厨,都在为她心疼。

“上官翘,你说这话自己相信吗?你只是带他出去找药。接下来,你还会带他回来?然后两日期限一到,再眼睁睁看着他被行刑处死?”高良姜掩饰不住失望,“你知不知道他是叛徒,你协助他叛逃,就跟他一样成了叛徒!还是你本就打算跟着他一起叛逃?”

“不是我记得,是庖人呢。”小绿道。

上官翘咬着唇,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杓柄:“……高大哥,别再做无谓的口舌争辩,你没有选择!别再拖延时间了!”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轻轻“啊”了声:“是这道啊……真难为你还记得……”她喃喃地道。

“不,是你没有选择,”高良姜目光冷酷地看着她,“即便我应允了你,让你带着他从后面的门走,他已经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到时候你既要扶着他,又要握住这铜杓来威胁我。就凭你一个人,难道还能分身?”

上官翘不禁愣住了,是用玉兰片炖的猪肝。

“他不是废人!”上官翘目露仇恨。

掀开盅盖,腾腾热气冒出来,里面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我只是实事求是!如果你办不到二者兼顾,我奉劝你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案前坐下。

上官翘眼神转凉,“谁说我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官军医。”

上官翘的脚下有些虚浮,整个人也晕晕的,消瘦苍白的脸被烛火一照,剔透得毫无血色。

被点到名字的官桂,眉头不免皱紧。

“上官姐姐饿了吧?有炖盅呢,小僮刚送来的。”

“上官,我可不会帮你。”

上官翘抚了抚还有些痛的额头,才发现已经被包扎上了。她扶着床榻,缓慢地起身,绿青帮她把鞋子拿过来。

“不,你会。”

“三个时辰……已经到戌时了啊……”

上官翘强硬地道,“因为你最怕死。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再没有办法,那么,大不了玉石俱焚。”

绿青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道:“你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现在刚到晚上。”

官桂气愤道:“你威胁我老人家!”

上官翘看着绿青复杂的眼睛,虚弱地道:“辛苦你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高良姜却发出一声冷哼,“你怎么不说,让我帮你。”

绿青只是稍微看了看就知道她有多疼,甚至连自己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上官翘道:“官军医——”

她那时还有神智,一张脸却苍白地吓人,眼神也是空洞的,额头磕破了,一大滩黑红,血肉模糊。

官桂神色变幻,低着头,像是在踟蹰。

绿青跑进驻所避雨,就看到大镇抚让人搀扶着上官翘出来。

这时,高良姜瞥过来视线。官桂不经意地抬起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

当时她没有跟着疱人回城,而是固执地在驻所外面等,结果没等来上官翘的身影,反倒赶上一场雷阵雨。

“……好、好吧,我答应你。”官桂支支吾吾地道。

绿青想起之前在驻所里看到的一幕。

上官翘却露出一抹嘲弄:“官军医,你行医半生,更是个不折不扣的道家人吧?道家人一旦发誓,必定不会食言,否则会害怕躲不过因果。官军医,光一句答应可不行,我要你发誓!发誓你会帮我,发誓你会一直守在这里,如果高正卫派人阻拦,你就要第一时间扳动这个铜杓,让石门依次开启——不要用你自己的命发誓,用你那刚刚出世的两个小孙儿发誓!”

绿青说罢,又小声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傻,头都磕破了呢……”

“你……你……!”

“上官姐姐发了低烧,之前在驻所里昏了过去……”

花白头发的老军医哆嗦着肩膀,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上官翘睁开眼皮,喉咙干哑:“我、这是怎么了……”

“上官,何必为难一个局外人?”高良姜冷冷看她。

“上官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上官翘道,“如果高大哥不为难我。”

上官翘已渐渐地转醒。

“笑话!难道你觉得我还对付不了一个老人?”高良姜讽刺道。

但世情原来不是戏文,真心真意,也不一定能跟喜欢的人终成眷属……床榻上的女子呻吟一声。绿青探手过去,她脸颊的热度退了些。

上官翘明白高良姜的意思,一旦官桂接替她站在机关前,高良姜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从官桂手里夺下钥匙,却能保证官桂不会有机会转动杓柄,开启石门。

在最美好的年华,拼着她所能拥有的最干净的勇气和最真挚的情意……绿青那时甚至觉得,似乎只有戏文才能跟这样的感情相媲美,而她也终将像戏文里写的那样,日复一日地温柔幸福下去。

“官军医,原来高大哥并不知道你的底细——这倒是提醒我了,你还需向我发誓,不能对我出手,更不能阻碍我。”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她会一直是幸福的。

官桂听到这话更加哭丧脸。

本是好奇想看看对方的样子,却一下子看了这些年。她对那个人的好,这些年,她成了最忠实的旁观者——那么无微不至,那般殷殷讨好,明明是骄傲张扬的性子,偏偏有时一双眼睛也会漫染上轻愁,缱缱绻绻的,就像是春潮涨落的湖泊。

一侧的高良姜却是彻底震住了。

可喜的是,她的手里抓着野山鸡,也弄得满身是香菇和鸡毛……绿青拄着胳膊,忍不住笑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官桂的底细。他万万想不到,上官翘竟然知道官桂的底细。

因为上官翘的常常光顾,东厨的日子有趣了起来。光是大火小火就不知烧过多少次,还有一回,她把庖人的野山鸡放跑了,结果为了捉鸡,一不小心打翻了正要下锅的细菜——她从炉灶旁边猛地钻过去,又把庖人给撞倒了,两人一起摔在装香菇的大筐里。

看来她什么都想到了。至纤至悉,滴水不漏。

再往后,不出任务时,上官翘就成了东厨的常客。从煲汤、清蒸,再到花样翻新的各种甜食,绿青这才知道,原来她每次都是做给一个人吃。这样简单又不失精致的江南风味,对方十有八九是姑苏人士——姑苏,死士部……绿青不禁笑了,她知道是谁了。

“上官,不管你让谁帮你,我都不会让你带着囚犯从我管辖的监牢里离开——”

她竟是有些拘谨,忘记了尝味道,高兴又无措地围着汤锅打转。扑出来的热气白腾腾,而她的眼睛是那么亮,又带着说不出的神情。那样的神情,看得绿青一颗心都软化成了雾滴子,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高良姜的眼神彻底冷下来,目光之中泛起了丝狠劲儿。他松了松手腕上的铁环,“咔咔”响声,在空荡的石室里显得分外惊心,“我本也不想伤你,我一直在给你机会,但你死不悔改、一意孤行,高某只能对不住了……”

最后以牺牲了一个传家宝锅为代价,那道汤品还是煲了出来——揭开锅盖,喷香的味道飘散出来,锅里是色泽鲜嫩的猪肝片,还配了玉兰、青笋和香葱。

男子说罢,一步一步朝着上官翘走过来。

那可是堂堂死士部的年轻魁首,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可怜巴巴的。

她不由一惊,握住杓柄的手猛地使力,“你真的要逼我出手?你不怕我把石门打开!”

绿青记得,最初是因为想学煲汤吧,庖人勉为其难,教了一道拿手的肝尖玉兰汤。她很高兴,猪肝补血,玉兰清甜,听上去就十分鲜嫩可口。可惜那一次,她把汤锅给烧漏了,绿青还是头一次看到老成持重的庖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而她攥着衣角一脸抱歉地站在那里,任凭庖人数落。

“你尽管开。拿下你,再重新关闭石门——从最外面一道门,到最里面一道门,将近三里的距离,道路曲折,就算外面真有人要攻进来,也需一段时间准备。对我来说,这点时间足够了。”

庖人也很厉害,少数几个不在亲军都尉府里挂职,却深受信任重用的平民百姓。

说话间,颀长的身躯已逼至近前。

见到她实在太容易了。为了掩人耳目,绿青挂靠在防御部后面的东厨,身份是一个小小厨娘。死士部那个女孩子,那段时间,总是隔几日便要来东厨一趟。庖人因此十分烦躁,每次看见她的身影,每次都要气得跳脚。

上官翘瞳孔倏地紧缩,然而未等高良姜先动手,官桂在那一刻出手。

小绿名叫绿青,算是第七卫唯一最年轻的资历,那时她听说,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连招募选拔都没参加,直接被选召入伍,成了死士部最有前途的新人之一。绿青很好奇这个女孩子什么样,也有些不以为然,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么厉害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挥舞拳脚交战在一处。

小绿忽然希望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起码在那一日来临之前,不要醒过来。

拳锋至密,如暴风骤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拼了命把任务完成,迢迢路远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又跟第七卫的人交手;受了伤,在冷潮的地窖里和衣躺了一夜。她这么撑着,撑到现在,痛了,苦了,累了,什么都不说。

能任职迎战部的正卫,高良姜的身手不逊于北营大帐里的任何一个将军,何况他久经战阵,攫戾执猛,骁勇强悍,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官桂的力道大得惊人,也出招奇快,铁掌发劲,呼呼生风,重若霹雷。

那么憔悴的容颜,连双颊都瘦得凹陷下去,唇角却是微微勾起来的,眉梢眼角柔和得不可思议。是在梦中,看到那个人了吗?

两人这般硬碰硬,一霎时竟是难分高下。

打发了小僮,小绿搬了个凳子,坐到床榻边。拄着胳膊,她望着这脸颊苍白的女子。

谁又能想到,看上去又老又弱的一个花白发老人,居然有这般如龙似虎之势!在场的几个亲信均是吓坏了,呆愣愣看着年纪相差悬殊的一老一少,你来我往,势均力敌。

轻柔的夜风吹拂进来,挂帘摇摇曳曳,发出一阵零零碎碎的轻响。

电光火石之间,高良姜却忽的节节败退。他踉跄地倒退到墙壁边缘,不可置信地捂着狠狠击中的小腹,正想再上来较量拼杀,突然眼前发花,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小绿想到此,又是叹气。

几个亲信见状,大叫一声“不好”,冲上前去帮忙。刚迈开步子,也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一个个晕厥在地上。

等她醒了,怕也是喝不下。

是迷香!

小绿压低声音道:“搁着吧,等她醒的。”

高良姜用手臂支撑着地面,连站都站不起,只觉得天旋地转:“竟然是、迷香……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你究竟是,你是……”

“那这盅东西怎么办,炖了整整两个时辰呢……”小僮委屈道。

官桂扶着墙壁,抹了把额上的热汗,喘息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对抗你这种正当壮年的猛汉,自然要耍点手段。”

小绿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叹气。

上官翘这时松开握着杓柄的手,已经是一身的冷汗。

“小绿姐姐,上官校尉还没醒啊?”

“官军医宝刀不老。”

用袖子垫着夹起炖盅,小僮蹑手蹑脚走进寝阁,放在桌案上。

官桂道:“也多亏你拖延时间,让迷香的药力发作,否则可不好对付。”

小僮赶紧噤声。

更亏得高良姜事先取下了两腕上的精铜手环。

寝阁内的小个子姑娘转过头,嘴角绷紧,朝着他竖起一根手指。

他是真的不想伤了她。

他跌跌撞撞奔到花厅里,刚把炖盅放下,就伸手捏住双耳,跺着脚,呼呼喊烫。

上官翘将那司南形的铜杓钥匙拿下来,走到高良姜身边,轻轻放到他的手里。

“好了好了,总算是炖好了。赶紧让她趁热喝吧!”人未到声先至——忽的跑进来一个小僮,双手捧着炖盅,身后着了火似的。

“我不会开启石门。可我也必须带他走……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你放心,我们悄悄地离开,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追究。毕竟,他早就被那些蒙面人劫走了,不是吗……”

她身后的床榻上,浅碧描花的双层帐子,只打了半边,里面躺着一个面颊苍白双目紧闭的女子,额头包扎着白布,隐隐血迹。

上官翘说罢,就起身离开,却被高良姜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一个小个子的姑娘正在桌案前倒茶。

他面容铁青,咬牙切齿,死死地瞪大眼睛看她,“上官……”

舒适而雅致的寝阁里,锦幔遮掩,画案上暖香缭绕。

上官翘掰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