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微笑,就像毫无挂碍,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上官翘突然感到某种不可思议的高兴。她和他,都是“死士”,她已经想不起是哪次一起出任务,好像是五年前他还没留守的时候,那时他是总指挥,她是执行人,他跟她说,士为知己者死,如果这一次,真的不能挽回——他替她。
士,为知己者死。
而这不就是“死士”历来的宿命么?
真好。原来她也能。
她是“死士”。
薛博仁却像是不认识她了,失语一样低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
“一命抵一命,让我替他。”
她抬起头来,只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眼眶也是热的,目光发烫。
她用最决绝的神情很平静地道。
“那就一命,抵一命。”
薛博仁怒吼道:“你疯了?你说什么疯话?我说过,他是叛徒,你要替一个叛徒去死!”
上官翘怔怔地松开手,“好——”
上官翘松开了手,开始痴乱而坚定地磕头,一下一下,她跪在薛博仁的脚边,对着冰冷的地面使劲地磕。她的额头很快出了血,然后殷红一片,血肉模糊,地上都印了她的血。
这一声惨叫刺痛了薛博仁的心。大镇抚却笑了:“为什么不能?亲军都尉府对待叛徒、内奸,杀一儆百,从无例外,何况他是东宫那边安插在北平的一根毒针,他肩负着将我们所有人置于死地的使命!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原来,不是没有感应的。
“不能杀他!”
她那么着急、拼了命完成任务赶回来,就是为了来见他最后一面?
她嘶喊出声。
不,她怎么能让他死呢……
“大镇抚!”
上官翘心头的那团火燃烧得愈发炽烈,直烧得五脏俱焚,她一直磕头,一直磕,越来越狠。
薛博仁攥紧的手微微发颤,情绪不受控制地往上翻涌,是愤怒,还是失望、痛心——他亲眼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他们经历过怎样的委屈怎样的苦痛,他们又是多不容易才有今日,他比谁都清楚!可是……薛博仁转身去桌案上拿起茶杯,想要用茶水将胸臆里的情绪压下去,上官翘却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外面这时忽的下起雨来。
“而且——两日后他就要被处决了,以反叛的罪名。”
突如其来的大风,“哐”的一声吹开了门扇,也卷着冰凉的雨珠刮进屋内。上官翘散落的发丝被吹得纷乱,地上的那些纸张也打着旋儿飞起来,绕着她的周身飞舞。
薛博仁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心里不禁一疼,但他咬着牙狠心甩开了她的手:“够了,不要再说了,一切已经查得很清楚,没有苦衷,也没有人逼他!上官翘,我会告诉你这些,是让你认清楚他的真面目,让你跟他划清界限站稳自己的立场,不是让你给那个叛徒求情的!”
上官翘却看不见,她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模糊,意识也开始涣散。可她还在磕头,越来越慢。
上官翘说着,突然跪到薛博仁跟前,用手扶着他的膝盖,“大镇抚,他是王冒啊,他自小被您看着长大,连您都不愿意相信他了吗?”
“大镇抚……求求……你……”她在心里说,“如果已经不能挽回,那么这一次让我替他……”
“可那是他们逼供,他们对他用刑!他是有职衔在身的功臣,他的身体不好,他们怎么敢这么对待他?”上官翘就像是亲眼目睹了一切惨状,她紧绷着身子,眼底满是凶狠的控诉,“万一他有什么苦衷,万一他是迫不得已……”
瓢泼大雨顷刻间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还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沉。
“就凭他自己已经招认!”薛博仁近乎低吼。
执法堂。
上官翘手指冰凉地捂着头,浑身都战栗起来,她失神地微笑:“不……为什么?凭什么?”
高良姜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大风拂得他的袍裾曳动,他一动不动,宛若凝成了塑像。
不是像以前他出蛰执行任务那样,也不是长久地潜伏在某一处,而是消失在人世间,永远,再没有一点痕迹。
一个刀疤脸的男子从甬道走出来,看到他的身影,也走到门口停下。
如果她如期归来,他便不在了。
“三轮审问下来,打也打了,问了问了,软硬兼施,一点结果都没有。你认为,他还会开口吗?”
上官翘的一颗心刹那像被刺穿了。
高良姜没回答,抬眼望着天际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滚然炸响。
天知道大镇抚如何将最后三个字说出口。好残忍。
“你觉得他撑到现在,为的什么?”
“如果你如期归来,”大镇抚说,“我不会让人去半路截你再把你关起来,也不会让你看到这些证据,你得到的只会是一个结果,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愿不愿意相信,他都……不在了。”
聂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你如期归来——
“听说她回来了。”高良姜幽幽地道。
薛博仁复杂地看着她,隐忍着心里的凄凉。
聂朗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看来第七卫该回炉炼炼了,泄密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上官,为什么要这么快回来?”
高良姜道:“这次用的是我部里的人。”
但与其说她是在说服他,不如说,她是在说服自己。
聂朗挑眉:“我还以为只用了我部里的。”
但她还是放下了那摞纸张,开始质疑、辩解,仿佛她真的笃定这一张张纸上写的都不是真的,仿佛她真的不相信。
一个迎战部,一个隐者部,不可谓不兴师动众。
她一遍遍地看手里的证据,看得那般认真。但是她的手在发抖,薛博仁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面容看得出,她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劫数已到。
“看来大镇抚对那姑娘真的很重视,如此破例。”
他想过上官翘回来以后得知真相的反应,或许她会拒绝相信,会歇斯底里地大喊,或者是痛不欲生,崩溃地失声哭泣……都不是。
“也不是破例,大镇抚始终觉得亏欠。”
薛博仁被上官翘眼睛里的某种东西刺痛了。
聂朗叹气:“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上官翘带着很天真的期许转过身来,看着与她并肩坐着的男子,“大镇抚,他是那么好那么善良的人,您知道的……而且您不是经常说,谁都会做错事,都有不小心的时候,唯独我们的王正卫审慎仔细、总是做到十分。如果,如果他真的做错了什么,难道不能看在他辛苦十多年的份上,也宽恕包容他一次?”
“我才刚从外面回来,就接了这么个任务,早知道不如在半路上耽搁一阵。我从没想过,他会是内鬼。”
“大镇抚,”她出神地看着地面某处,眼眸忽然放空,“其他武职的正卫都不喜欢处理这些文书工作,能推则推,他其实也不喜欢的,却非是亲力亲为、不愿麻烦手下人。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我却知道,因为他跟其他的一等阶不同,他的胳膊废了,再拿不了刀,不能连笔都拿不好……”
“可不是,就算是老高你反叛了,我也不会这么吃惊。偏偏是他。”
她攥了攥手里的小摞纸张,又理直气壮地说了下去,仿佛这样就能将纸上的一切推翻:“自从接任了文职,五年多来,他几乎每日都待在公署,轮休了也不歇着。对着那些堆得老高的文书,经常要熬得双眼通红,每每查到错处,能改的能做的,他便自己都做了……”
又是一声雷鸣轰响。
上官翘哽住了,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高良姜瞥了聂朗一眼,却见聂朗一贯吊儿郎当的脸上,隐隐带着某种飘忽的凄凉,“以前出大任务时,有几回,差点就死在外面,好在兄弟们在一处,生不同穴、死同裘,也不孤单。后来好不容易都混到留守了,安定下来,怎么又搞成这样……”
“王正卫是死士部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一等阶,他在外八年,南来北往,一点一点凭真才实干慢慢拼杀出来,功绩无数,很多同僚都受过他的恩惠,几个武职的正卫跟他也是过命的交情。五年前他才因伤留守,您说过,他是按照接班人来培养的,他怎么可能是……”
“我不曾与他同生共死。”
她的目光异常透亮而坚定,将这些文书放在膝盖上对齐了一下,又拿在手里。
聂朗笑:“你们迎战部自然另当别论。跟着殿下出去冲锋陷阵浴血奋战,打的都是真刀真枪的大仗,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你不会懂,前一刻还引为知己、把酒言欢;下一刻,就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就像现在这样……”
上官翘轻轻“嗯”了一声:“但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高良姜看着他。
“看完了?”薛博仁道。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的内心十分坚定,不会重蹈老王的覆辙。”聂朗故作轻松地道。
大镇抚也陪着她坐在地上。
“你的情绪不太稳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大镇抚……”
“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不会情绪稳定。”
每一张、每一句、每一字,仿佛要将纸张上的内容刻进眼睛。
高良姜叹了口气。
她依旧在看。
“你须明白,他已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甚至不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人。”
她手里的纸张被反复翻看好多遍,已经不那么平整,边角微微卷起。
聂朗道:“也许吧。”
上官翘坐在地上。
“不说这个了,听说昨儿晚上,防御部那俩人,私自过来探监了?”聂朗扯开话茬道。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防御部校尉官、秦玖组织的一宗捕鱼行动中,撞入网中的,是王冒。
高良姜道:“你也说是防御部。”
贺七不明就里,却不得不把抓起来的两名死士放了,否则引起赵世荇的怀疑,反而打草惊蛇。
聂朗哼一声:“防御部的正卫一职始终空缺,群龙无首,导致人心浮动,一点点功劳,往往挤破了脑袋去争。可他们争自己的,争到咱们的地盘上来……”
这只是春三彤的个人想法,论证很充分,缺乏实质的证据。薛博仁再三斟酌之后,让贺七带给嘉定众人的命令是:守口如瓶。
“你须知不看僧面看佛面。”高良姜打断道。
死士部的正卫王冒,是内奸。
“我明白你的意思,防御部是由大镇抚一手组建而成,里面大部分是他的门生。但我也是大镇抚手把手带出来的,怎么没像他们那样?有机会,真得找大镇抚好好说说……”
“王冒是内奸。”
“得了,时辰差不多了,该进去了。”
贺七挠头道:“重点是什么?”
高良姜说罢,转身往回走。
春三彤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可你没抓住重点。”
聂朗也跟着转过身,他看着高良姜的身影缓缓隐没在执法堂那黑洞洞的甬道内,心头忽然异常地难受。
有这话,是听懂了。
这样的酷刑,对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我实在佩服姚公和大镇抚——咱们亲军都尉府,四大机构、六个部,还不算那些单论的第七卫……如此庞杂的所在,当初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居然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这场雷阵雨来得恁的急,下了不到两刻,却停了。
春三彤几乎是没费什么脑筋,就将这里面复杂的结构关系分析得条理清楚,贺七却听得一阵眼盲心乱,好半晌,他如梦方醒地站起身:
乌云散去,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雨后初霁的明媚阳光,溢满了整个院落。熬了一个大通宵的赵如意,打开房门,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残雨在架子上凝聚成水珠,滴答滴答,一滴滴落进了水缸里。架子上晾晒的一串串红辣椒,也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透亮。
春三彤道:“这就是了,几大部的一等阶,都知道每个月将会从各地收到多少份情报,但情报数量有误差的事,却从未有人提及。为什么?除非某个一等阶就是内奸。假设是细作部的郁正卫、隐者部的聂正卫——同为武职、同样负责‘勘合’环节,可这回偏偏事发在了死士部。假设是防御部的卢督监、隐者部的三大参事——他们都是文职,负责的都是‘磨勘’、是第二查验环节,为什么王正卫在以往的第一查验环节中,一次都没发现过情报的数量问题?”
他闭目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院门口。
花姆妈适时插了一句:“我觉得,顾襄佐这次发现‘死士’情报多出一份这件事,是意外,绝不会是偶然——因为那俩人被策反是在半年前,半年时间,已送出去不知多少份加了‘料’的情报。”
那人瞧见赵如意,露出一抹殷勤的笑:“赵参事,才起啊!”
春三彤说罢端起茶盏来,润了润口。
一边说着,一边挎着三层提盒走进了小院。
“假设是王正卫将贵州道上的这部分‘死士’名单,暗中给了赵世荇,赵世荇最终选择了他拥有最多别院最多田产、最为熟悉的嘉定城,一切就很好解释了。更重要的是,王正卫身为留守的一等阶,正是情报处理的负责人之一:‘勘合’,紧接着小顾的情报‘破译’,是第一查验环节。”
“这不是小虞么,”赵如意扶着门,“你在我院外东张西望的干什么?”
“这回事出在死士部,我就姑且以死士部来做一个假设——王正卫是死士部的武职一等阶,级别足够高,手里掌握着一部分的人员名单。这‘死士’的级别,是按照天干十个字来划分,王正卫拥有最末四个等级的花名册。咱们揪出来的那两个混账,刚好一个是‘辛’等,一个‘癸’等,都在这最末四个等级内。”
虞眉人抬了抬臂弯里的提盒,“嘿嘿”两声:“专程来给赵参事送午膳!”
花姆妈怀疑是那两个家伙原本就有异心,贺七觉得是他们本事不够,不小心露馅儿了,再被利益引诱、上了赵世荇的贼船。春三彤伸出一根青葱似的玉指,风情万种地摇晃两下——正相反。如果策反收买这两个“死士”的目的,是专门给安插在北平的内奸送消息,最有可能的情况应该是,内部有人事先将“死士”的名单,透露给了赵世荇。
“赶得挺巧,你怎知道我睡到这个时辰才起。”
无论其他几大部的外派人员有没有被策反,这都是必须查清楚的问题。
虞眉人看着赵如意揉了揉眼睛,眼下一片臃肿青黑,眼梢也耷拉着,显得疲惫不堪,不由陪着笑道:“可不是得多上睡几个时辰,好不容易轮上休沐嘛。小的其实早上就来了,看到您房门紧闭着,没敢打扰不是!”
春三少最拿手的,就是反推:赵世荇是怎么找到秘密安插在嘉定城的“死士”的?还一下子找到两个?
“也就剩下这两天,后日没这么清闲了。”
然而,春三彤几乎一下子就将目标锁定了。
赵如意懒洋洋地说罢,看着虞眉人手里的提盒,“天香楼又做了什么佳肴?扣着盖子都能闻到香味儿,大师傅的手艺见长。”
大镇抚指派的几个负责调查的人都有些焦头烂额。
赵如意一个人独居,连个料理起居的仆从都没有,每回赶上休沐日,一日三餐便在食肆或酒楼里面订,有专门的伙计给他送。
——内奸疑云里涉及到的人,几乎涵盖了几大部的最高级别,是亲军都尉府培养了多年的栋梁之才,不能冒然地逐个去质询,更不能不问因由、全部清洗,否则无异于杀敌八百、自损三千,得不偿失。
虞眉人得意地道:“今儿是方大厨亲自掌勺,一水儿的地道湘菜,料放得足足,保准您吃了以后,齿颊留香,余味三日不绝!啊,里头还有一瓶烧酒,特意孝敬您的!”
无法确定的不好下手查,能够确定的又毫无用处。
赵如意笑笑没说话。
薛博仁让嘉定城的人加紧对那名落网的“死士”进行盘问,争取从他嘴里挖出这个特殊标记。酷刑之下,那名“死士”能说的,全都撂了——他也不过是个传信儿的,只跟最上面的赵世荇接触;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赵世荇事先准备好的。至于标记是什么样,标在哪里,消息最终要递送给谁,往下还有没有拆家,一概不知情。
“对了,赵参事,您听说了么……”虞眉人忽然神秘兮兮地道。
这便是说,这个内奸可以很从容地将手上的情报过筛子,按照标记,找到文字,再用自己的码本,进行拆解,获知赵世荇的指示,最后将这份有问题的情报拿掉——如果没有顾烟雨这偶然的一次“疏忽”错放,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听说什么?”
等顾烟雨将分类后的情报送到几大部,几大部的负责人各自进行“勘合”的时候,或是再往下的“磨勘”环节、最后的“归档”环节,除却内奸之外的所有人,在情报份数对得上、内容无误差的情况下,也不会发现端倪。
“你们部里面,出大事儿了!”
顾烟雨最先拿到情报,但她只会按照亲军都尉府的码本,针对不同的情报进行破译。至于赵世荇的消息,却是在加密的信函之下,再次加密——也许是多出来的某一份;也许不多不少,而是某份情报里的几行字——如果不知道规律,根本无从下手,顾烟雨也没有对方的码本,不可能发现异常。
亲军都尉府对外是燕王的亲卫军和仪仗队,几大部的各个公署、卫所,都是在仪仗队的基础上增设的,相对的隐蔽与保密。在市井的百姓看来,跟普通的衙门没什么两样。
但麻烦的也是这个。
虞眉人说这话,赵如意却是一愣:“……出什么事?”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赵世荇给出的消息上面一定标有特殊记号。
“有人被抓了!”
——其他几大部的外派成员中,有没有可能,也有那么一两个人被策反了?
虞眉人咋咋呼呼地说罢,又向左右瞅了瞅,才掩着嘴悄声道,“昨日下午,就在城西的燕儿巢巷子,一大堆穿公服的人,堵抓了一个人……好家伙,三十来号,逮一个!那场面,甭提多热闹了!”
——死士部这一次多出来的情报是不是偶然?
虞眉人说出的那个巷子名,赵如意的瞳孔陡然一缩。
——每次赵世荇给这个内奸送的消息,除了夹在嘉定城“死士”送往北平的情报里,会不会还用到了贵州道上其他府州县的“死士”、“细作”?
“是不是官署那边闹的名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么。
虞眉人使劲地摆手:“就是赵参事你们署里的,啊不,应该是亲卫军那边的人。带头的那个,叫秦……秦什么的长官,我见过你俩一块喝酒来着!”
同时,涉及人员如此之多,也就不能断言,问题一定出在死士部。
是秦玖。
首先排除掉的是顾烟雨,因为这件事是她发现的。
昨日是防御部有行动。
至于其他参与的人,譬如防御部的几个文职书记——不同月份会轮替,没有谁固定负责哪一个部。中间经手的、跑腿儿的,隔段时间也会轮替,都可以忽略不计。
赵如意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不露:“你怕是看错了吧,亲卫军那帮人是要在藩邸外面巡逻的,要不就整天守在城门口,怎么会有闲工夫去城西闹市抓人。抓的是什么人啊……?”
隐者部的三大参事:宜男、宋昀、赵如意。
“小的肯定没看错。至于抓什么人……是个男的。”
隐者部的正卫聂朗。
赵如意翻了个白眼,说了等于没说。
防御部的督监卢银宝。
这时,又听虞眉人道:“不过看上去还挺眼熟……像是某位长官,小的是说,好像也是同您和秦长官的这一撮人。但怎么可能是长官呢……肯定是小的看错了。”虞眉人挠了挠头,呵呵憨笑。
死士部的正卫王冒。
赵如意也笑笑。
细作部的正卫郁李。
城西的燕儿巢巷子,就在轩泽酒坊的旁边,那是赵如意的拆家之一、老秦的住处。可老秦不是因为之前暴露身份,早被抓起来了,怎么还会有人去那儿抓人……赵如意告别了虞眉人,拎着食盒回到屋里。
“清理者”的襄佐顾烟雨。
书房的门半敞开着,桌子上、地上,铺满了白花花的公文纸,密密麻麻,钩钩画画,可见一整晚的战果。
这一系列环节,固定的几个负责人,均有重大嫌疑:
赵如意之前也不觉得饥饿,这时闻到一点饭菜香,五脏庙像是敲开了锣,顿时眼冒金星,脚下虚浮,他顾不上多想,填饱肚子再说。
磨勘过后,一切确认无误,便是“归档”——统一送到隐者部,由三位参事负责。
赵如意没把食盒带进书房,而是坐在外面的花厅里,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灌了一大壶冷茶,才抹了抹嘴,腆着微胀的小腹进了书房。
勘合结束后,所有的情报送到防御部,进行“磨勘”——第二查验环节——主要是校对和再分类,防御部的每两名文职书记,负责一个部的情报磨勘。
写废了整整三大厚摞的公文纸,直到晨曦曙光来临的一刻,总算写出了让自己最为满意的字迹。此时摆在小矮杌上,这两张叠起来的信函,便是在那之后的最终成果——赵如意硬生生花了一夜时间,将燕王的笔迹模仿得七七八八。然后,他拿出那两张来之不易的、盖有燕王私印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将之前王冒仿造的信件内容,一个字一个字,誊写上去。
几大部各自进行“勘合”——也就是第一查验环节——很是浩繁,需要结合、追溯执行层面的各项部署,由几大部的武职正卫,领着手底下人一起来做。
他哆哆嗦嗦,额上滴汗,手腕却是稳当当。
从情报递送,到情报接取,分别由走货商和“清理者”完成。“清理者”又负责破译和分类,接下来,分送往几大部。
仅是一封信,将近花了一个时辰。
要符合以上几点,这个内奸必在与情报处理有关的环节之中:
——哪怕写瞎了半个字,这钤印着燕王私印的公文纸就废了。赵如意也仅有两张,珍藏已久,倍加珍贵,再没有地方能找到第三张。
——那名被策反的“死士”已供认不讳,这就代表,东宫或赵世荇安插在北平的内奸,就在亲军都尉府的几大部中。但是在架阁库什么都没查出来,又证明这个内奸的级别不低,有权限接触那些情报,并且,能暗中将有问题的情报全部拿掉。
此刻墨迹已干,做旧的纸张上面,笔画匀逼齐整,端秀肃穆。下笔隐隐发沉,力透纸背。
几日下来,毫无发现。
燕王的私印,燕王的笔迹。
薛博仁大为震怒,许久未有的内部调查再一次秘密动了起来——薛博仁让几个心腹在隐者部的架阁库,以调阅磨勘的名义,翻查以往半年中所有的情报存档。不仅是“死士”的,还有“细作”、“暗卫”、“清理者”,全部都要查验。
大功告成!
嘉定的几个人都有些瞠目结舌,对方利用亲军都尉府的情报传递网,暗中递送自己的消息,竟已达半年之久!如此严重的疏漏出在嘉定,花姆妈等人惭愧不已也惴惴不安,经过商量,春三彤让贺七亲自回去一趟,立即将情况上呈。
赵如意心里又高兴又满足,难怪刚才站在房门口,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这已经是去年上半年的事。那个“死士”很聪明,每次向花姆妈报备完,又暗中去接触走货商,用加了“料”的情报,替换掉那份已经报备过的情报,花姆妈因此一直被蒙在鼓里——而这也意味着,一部分走货商也被策反了。
王冒只给了他两日时间——刚好是他休沐的最后两日。可赵如意仅用了一夜时间,便功德圆满,恐怕不仅是王冒,那个接下来会出面接应他,帮他带东西出城的人,也不会想到。
春三彤让花姆妈和贺七着手去排查,过完一遍筛子,一直将信将疑得理直气壮的俩人心凉地发现,果然不出春三彤所料,嘉定的“死士”中有两人被暗中接触过了!贺七又惊又怒,把人抓起来——连续几昼夜的审问,其中一个熬不住,供认不讳:贵州道监察御史、赵世荇威逼利诱,许以厚禄,条件很简单,每次传情报回北平的时候,替东宫额外捎带一些消息。
事缓则圆。赵如意没有急急去城南,而是坐下来将所有的信函又整理了一遍。
实际上,顾烟雨的这次发现十分偶然,如果不是她连续忙碌了两昼夜,头昏脑胀,一不小心把其中一份情报放错了地方,永远不会发现情报数量上的问题。至于她去信各地“死士”负责人的这种行为——跨部之间,不允许私底下互相干涉,否则等同营私,被上面知道是要被降级的。贺七觉得顾烟雨不仅人傻、胆子也大。
他把王冒仿造的那些信函,和自己重新誊写的这封,放在一处,用绢布仔仔细细地包裹好,在外面捆上八字结的细绳。随后他将满地的纸张一张张捡拾,拿到花厅里,在铜盆里烧了。
不是顾烟雨出错,就代表嘉定城可能已有“死士”被暗中策反……事情大发了。
火焰在跳跃燃烧。灰烬飞起来,厚厚的纸张一点点消融。
春三彤将扇子别在胸前,媚眼如丝地回眸一瞥:“万一不是她错了呢?”
赵如意望着铜盆里灼热的火光,忽然想去城西看看。之前王冒告诉他,老戴暴露了,被抓了起来,防御部的人设局埋伏在老戴住的那条巷子,挨家挨户,专等着逮他。
“那万一是小顾那边出差错了呢?”贺七不死心地道。
可他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再去那里,防御部那些人理应无功而返才对,或者抓到一大堆无辜的人,关押几日,再不得不悉数放掉。虞眉人说的昨天的抓人是怎么回事?抓了某个误打误撞的百姓?不对,秦玖不是泛泛之辈,要是错了,不可能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那抓到的会是谁?
经验是个好东西,想反驳都找不到理由。
王冒说,数次大清洗之后,能留在亲军都尉府机要位置的,只得他俩硕果仅存。不是他,莫非……赵如意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打消了。
春三彤轻启红唇:“经验。”
他把手里最后几张公文纸扔进铜盆火里,用铁钩捅了捅,一边抬手捏了捏脖颈。看来他是累坏了,竟胡思乱想起来——机要位置只剩下他俩,可没说其他不重要位置也没人了。况且,谁知道防御部这次抓的是不是自己人……赵如意是真的累了。
“真不是开玩笑……可是,为什么?”
处理完所有的公文纸,又拾掇了书房,他倒头在软榻上,一睡便昏天黑地的睡到了傍晚。
能说出这话,表示春三彤有超过七成的把握。
等他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戌时。
花姆妈和贺七面面相觑。
掩着窗幔的屋子,黑漆漆,静悄悄,眼前只有床帐上模模糊糊的轮廓。赵如意仰躺在黑暗里,没有感到一丝惧怕,反而思绪纷飞,心中又奇异的一片平静。
花姆妈和贺七两人都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斜倚着窗牖一袭襦衫垂坠的轻媚男子,摇着小扇,慢条斯理地道:“要不要打赌?”
此时此刻,应该惦念什么人才对吧,谁又会惦念他呢?赵如意有些茫然地回想,脑海里出现一张张面庞,却并不清晰,他皱着眉,越来越疑惑。
“可不是,就凭一份多出来的情报?你开什么玩笑!”
这时,他听到翅膀摩擦的沙沙声。
“策反?这……三少太敏感了吧!”花姆妈闻言惊心不已。
隐隐约约的,竟是停在他幔帐上的一只飞蛾。赵如意不由自主地起身,穿鞋下地,点燃了一根蜡烛。火焰亮起来的一刻,那飞蛾扑簌簌地跟了过来,靠近,再远离,再靠近……朝生暮死,却拼着这般,扑来扑去。
顾烟雨大为疑惑,立刻回信给了花姆妈。花姆妈是嘉定城“死士”的负责人,同时又对驻派在贵州道上的“细作”春三彤负责。花姆妈觉得顾烟雨有些小题大做,但当她告知给了春三彤,向来嗅觉灵敏的春三少,当即就猜测:嘉定城或许有“死士”被策反了。
赵如意打开窗扇,用蜡烛引诱着,将那飞蛾放出去,然后吹熄蜡烛。
从嘉定传出的情报是二十四份,顾烟雨收到的来自嘉定的情报,却是二十五份。
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拂进来,带来野芍药的甜腻香气。赵如意在黑暗中穿上衣衫,是他熨烫得最平整、最得体的那套,还熏了香,然后又换上年前新作的鞋袜……一切穿戴好,他将那封捆好的布包揣进怀里,打开房门,朝着城南走去。
当月初八日,抵达北平。
月色如玉。
上个月十七,嘉定城“死士”的情报发出。一共是二十四份。
北平城的西南二大街一向最是热闹繁华,时已傍晚,月轮高挂,街上来来往往仍然很多人,临街的店铺、商肆也都还未打烊。
毕竟是留守北平的“清理者”,又有资格住在藩邸,外面的那些人,端的是要给她三分薄面。在顾烟雨发出信函后的半个月中,她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来自各地的回信——她逐一查对,每一处都没有问题。除了嘉定。
赵如意行走在人群中间,路过卖茶汤的食肆,糜子面的味道,混合着桂花卤的香味飘过来。一个壮汉站在街中心,双手挽成圈,一股火焰从口中喷射而出,周围簇拥着众多凑热闹的观众。赵如意从旁边挤进去,又从另一边挤出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当日下午,顾烟雨暗中给这个月发出情报的几个府、州、县一一去信,询问驻在当地的“死士”负责人,本月情报发出的份数——外放的那些“死士”、“细作”,按照地域划分,各地有一个总的负责人。所有情报发出之前,会集中在负责人那儿统一过目,对于情报的内容、份数、发出时间,负责人都心里有数。
街北面如此喧嚣,唯有街南角最末的一个酒肆前面,寥落冷清。几个乞丐蹲坐在路边,有些躺着的已然睡着,鼾声大作。
怎么会多出来一份“死士”的情报……顾烟雨留了个心眼儿,她没把情报拿出来,也没声张,她再三致歉了竹苓,心事重重地揣着情报又回了点景轩。
这原是南城生意很红火的一家酒肆,早前一场大火,烧毁得坍塌,店家、伙计和几个夜里买醉的酒客都没跑出来。等赶来救火的邻里把大火扑灭,那些人已经活活烧死在里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那张白笺。
这酒肆自那时成了一座鬼楼,晦气得很,再没人敢靠近。打更的人每回从楼前经过,据说还能听到里面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顾烟雨心里震诧,也没计较竹苓的态度。
酒肆的拐角处,就是驴耳朵巷子。王冒告诉过他,等他将任务完成之后,便送到城南的驴耳朵巷子,届时自会有人出面,帮他把东西送出北平城。
“没有,没有,”竹苓满脸不耐,“要我说几遍你才相信?这些都是顾襄佐你前日送来的,你不是应该更清楚!”
赵如意打从酒肆的台阶前走过,小心翼翼地绕开几个乞丐伸出来的腿,又顺着一个半人高雕琢成藩奴模样的抱鼓石,拐进了那条幽深弯曲的小巷。
“真没发现差误啊?”
他在第二户人家的墙垣下停下,从怀里取出布包,弯腰放在墙垣最底下、贴近地面的凹进处,使劲往里塞了塞。四处看了几眼,他又从墙根处捡了半块砖,堵在布包外面。
竹苓认为这个刚被提拔进藩邸的小襄佐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故意神经兮兮地来显扬身份,心里不屑,不紧不慢地又重新整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赵如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恍然想起王冒也曾交代他,把东西放在指定的位置即可,切记不要露面。
顾烟雨不禁在心里大呼“糟糕”。
他将那半块砖摆了又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巷子。
既然数量对得上,那就是她又把其他部的情报误放在了“死士”的情报里?
等赵如意再从城南经过时,步伐放松了下来,也能有余暇再多看一眼北平城的众生百态。走到最热闹的一处,忽听有人大声招呼他。
“不不,”顾烟雨急忙摆手,“不过阿竹,真的要麻烦你再去核对一遍。”
“这不是老赵?”
这强调性的询问惹来竹苓的不满:“怎么会错?顾襄佐,你是在质疑我的办事水准吗?”
“老赵!这边!”
顾烟雨讶然地在最后两个字加重音。
临街一个酒肆里,五七个同僚在划拳。其中两个看到是他,扯着嗓子喊道。
“没弄错吧,份数不多、也不少?”
赵如意心中有些喟然,等到不久之后东窗事发,他这个内鬼,成为谁见都要踩两脚的过街老鼠,到时候那些唾骂他、折辱他的人,正是面前这些热情洋溢的同僚。
然而到了死士部公署,负责的书记、竹苓,告诉她,送来的情报份数不多不少。
赵如意想起之前跟王冒的诀别。
整件事的起始,是在两个月前——“清理者”的新任襄佐、顾烟雨,从初五日往后,照例每天去城西、南二大街接收走货商们送来的情报。经过几日的破译,其中属于“死士”的部分,顾烟雨整理完,让人送去了死士部。隔日,她发现有一份遗漏了,被误放在了“细作”的情报里,为了说明情况,顾烟雨亲自走了一趟。
王冒让他只身混入燕王府盗印,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达到目的可能性不大,身死的可能却是十成。而今,赵如意反其道而行,功成的可能是十成,身死的可能也是十成——他盗用的是盖着燕王私印的公文纸,如此重要的东西,赵如意得来不易,却有不被发现的把握,这不是让他暴露身份的东西,真正致命的,是夹在书信里面的一张张“存联”。
上官翘拿起第一张。
赵如意拿不到燕王的印宝,仅有的两张公文纸,盖的还是燕王的私印,并非燕王正印。而他誊写的书信内容,除了燕王对册立皇太孙之事的恼恨,即便罄尽一张纸,写满了燕王谋朝篡位的意图——一封信而已,能不能扳倒这位堂堂的皇室子孙?
仿佛不期然而然地,那名字,撞入她的视线,又仿佛她理所应当看到。总是这样,她的视线总是会被与那个名字有关的一切吸引。
再加上其他信函呢?
上官翘暗道一声“该死”,赶紧弯腰去捡拾——那么多张纸,上面的书写也有些潦草,字字句句,密密麻麻,她却一下子看到那个名字。
其他信函用的是通政司的公文纸,但空有燕王的笔迹,没有燕王的印信——能作为辅助证据,有被采纳的可能。赵如意也曾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可转念想想,并非十拿九稳。
纸张打着旋儿飘起,又伏落,层层叠叠铺了一地。
未免功败垂成,也避免将来告不倒燕王,东宫反被咬一口。赵如意咬了咬牙,决定用上“存联”——所有以燕王名义,从隐者部发外的公文,不会直接钤印燕王的印宝,而是在每一封公文下面,背书一张隐者部参事的存联。存联上盖有参事的个人印信,表明此公文是由燕王授命,才让驿传送出去的。
北平的盛夏是酷热而沉闷的,北平盛夏时的风也是酷热而沉闷的,总带着一股倦懒到极致的灼热暑气。这时的风却来得十分急,竟将桌案上雪白的纸张呼啦啦卷了起来——她还来不及抓住,已在眼前飞散。
隐者部参事的印信仅于亲军都尉府用,以北平燕藩亲卫军的名义,在官署里有记录报备,驿所的官司里也有。也就代表着,这印信有据可查。
一阵风忽然从敞开的窗扇吹进来。
因干系严重,存联的张数有限,每一张作何用途,什么时间用,都要有清晰的记录。隐者部一共有三位参事,每名参事手中不得留存多于四张存联,如需额外之数,须到署内提前申请,部里面定期也会查核每人手中存联的剩余——算算日子,最近一次查核最迟不过三日内。也就是说,赵如意休沐之后,回隐者部点卯的时候,只要查到他手上的存联,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因为他把手中仅有的四张存联,全部用来伪造发送公文的凭证,一并放在了那个布包里面。
不算厚。像每一次需要细细阅览事奏时那样,她将其分成几份,按顺序摊放在桌案上。她又去拿镇纸。
赵如意深信,笔迹、私印、存联——再加上通政司的存根,这才是灭顶之灾!
某种力不从心或者说是疲惫而颓丧的感觉,从薛博仁正伸手按压的锁紧眉心,一直萦绕到了上官翘的心头。上官翘忽然有些鼻酸,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有这样大的杀伤力将大镇抚击垮……上官翘怔了怔,她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没什么能将大镇抚击垮,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上官翘失笑地摇头,依言将那摞文书接过来。
然而对于赵如意来说,又何尝不是灭顶之灾。
“看看吧。”
他没想过作伪或是报遗,因为存联的纸张非常特殊,外人根本拿不到,伪造不得;挂失就更不可能,参事一律不得把存联带出公署,赵如意没法解释他擅自携带存联外出的原因。他也没想过逃亡,逃不出去是其一;其二,他须得保证那个布包顺利递送出城,然后完完整整地送达上面的人手里,在这之前,他必须坚守。
上官翘更加意外了,一时没敢伸手接:“这、恐怕超出属下的权限了……”别说是她这个级别,就算是几大部的副卫都接触不到这类文书。
一排排灯笼照耀得街面格外红火热闹,赵如意一步步朝着酒肆走过去。
薛博仁点点头。
里面坐着的都是他的同僚。
“证据?关于……内奸的证据?”上官翘惊愣。
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赵如意感慨之余,又颇为讽刺。陪他度过这最后一程的,居然是一直以来被视作“敌人”的人,也是他朝夕相处的最亲密的伙伴们。
“全部的证据。”薛博仁道。
“穿得这么倜傥干净,老赵你来城南干甚来了?”
“这是……”
赵如意走到桌子前坐下,“我问你们才对吧,你们几个不在公署里执勤,跑这儿来喝酒?”
薛博仁打开格子架旁的洞厨,从里面取出一摞文书,“你且看看。”
“老赵你别扫兴成不成!”有人抓了一把花生,朝着赵如意扔过来。
“很聪明,知道我会这么问你,那个人必然是你熟识的。”
赵如意一躲,花生撒了一桌子。他捡起来一颗,掰开吃。
“……死士部的人?”上官翘猜问道。
“你休沐躲清闲,哪知道部里面的是非,这几日的执勤根本用不上别人,有更厉害的人坐镇呢。像咱们这些虾兵蟹将,敢出来丢人现眼吗?”一个同僚阴阳怪气地道。
薛博仁“嗯”了一声:“你可知抓到的是什么人?”
“他这是怎么了?”赵如意奇道。
“属下不敢言苦。”
一个同僚耸耸肩,没说话。另一个道:“老赵,你还不知道吧?”
上官翘有些了然。堂堂第七卫都出动了,跟内部大事十之八九有牵连,但是大镇抚亲自出面释疑,这倒是头一次。
类似的话,早在晌午,赵如意已从天香楼送菜的伙计嘴里听过一遍,赵如意给自己倒了碗酒:“知道什么?你是不是说防御部的捕鱼行动?在城西?早都传开了,大街小巷,沸沸扬扬,防御部的人这回又抖起来了吧。”
薛博仁放下手里的公文,转过身看着她道,“原本该给你庆功,但是在你出任务的这段时间,部里面意外揪出一个内奸,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不得不委屈你暂时在石窖里宿下。辛苦了。”
“原来你知道啊!”
“你这次的任务完成的很好——”
又一个同僚道:“这事儿的确挺张扬,换做以往,就是市井的百姓被唬一唬,几大部的人谁会买账?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捕的鱼非同凡响,整个亲军都尉府都震动了!老赵你还真没说错,防御部果真是要抖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大镇抚,一下子仿佛老了很多。不惑之年,两鬓却开始斑白了。
“可不是,谁能想到是他啊,死士部堂堂一把手,多高的级别!又那么年轻,大好前程,光明一片。老秦算是捡到了——不过我猜老秦也是蒙的,他怕是做梦都没想过,抓到的居然会是一等阶!”
但这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严父的面容,慈父的心。
死士部。一等阶。
已不惑之年的大镇抚,蓄着一脸络腮胡子,剑眉虎目,炯炯有神,看上去十分威严。再加上往年跟随燕王殿下南征北战、平寇荡匪,一身呼之欲出的锋锐之气难掩,整个人就如挟着煞气的刀锋,脾气不免暴躁、易怒,让人恐于接近。
赵如意抓住一个同僚的衣领:“你说,抓到的人是谁?”
薛博仁一摆手道。
同僚被赵如意陡然变化的脸色吓了一跳,“冷静冷静,原来你不知道啊!”
“进来吧。”
“肯定不知道。其他人乍一听这消息,也是他这个反应。”
上官翘站在门口,朝着他敛身行了一个礼。
赵如意却当真冷静下来:“你们再说一遍,到底谁被抓了?”
户牖都敞开着,薛博仁负手站在桌案旁,侧身朝着门的方向。
“死士部的正卫,王冒啊!”
作为留守的成员之一,为了避嫌,上官翘这两年已经不常见到大镇抚。这一次不仅被点名召见,还如此的背人耳目,从外院走到里面这一路不长,上官翘心里却千回百转,琢磨不出头绪。
赵如意像是被一柄重锤猛然砸中了头顶,脑袋里嗡的一下。
小绿有些恻然。
此时此地的喧嚣仿佛都听不见了,人潮涌动也看不到了,虚虚浮浮,宛若魂离了体……赵如意半张着嘴,愕然坐在那里,手中还捏着酒碗,却是硬生生掰下来一块,碎瓷片扎破了手,都无知无觉。
“所以直到这一刻,她还是幸福的。”
王冒,被抓了……
小绿鸣不平道:“上官姐姐根本不知情!”
“老赵,老赵,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你不懂。那不是不信任,正相反,是信任,也是出于照顾。否则依照那俩人的关系,早就押送去执法堂了……再说,如果昨日就让她那么进城,等回到死士部,要面对别人什么样的眼光啊……”
同僚见状,赶紧把碎瓷片从他手里拿下来。虎口都扎透了,鲜血往外淌。
小绿仰起头来:“都关进石窖了,还叫看重?”
却见赵如意的眼中除了震惊,隐有一抹近乎凄厉的茫然。街上人太多,太吵,檐下一摇一摇的灯笼晃了眼睛,同僚揉了揉眼皮,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庖人也叹了口气:“我觉得,大镇抚挺看重她的……”
几个人七手八脚给他包扎,赵如意却蓦地回过神来。
小绿叹了口气:“我只怕上官姐姐要伤心呢。”
“我、我还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
赵如意颤抖着双唇,说罢,起身就走。
“你的一只脚都跨进门槛了……!”
同僚几个人还拿着刚扯下来的袍裾,见状不禁面面相觑。等再去寻找赵如意的身影,对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谁说的?我是来叫你的!”
赵如意用最快的速度往家跑。
小绿躲了一下,“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在看。”
夜里的风鼓鼓作响,刮过耳畔,也吹乱了他踉跄的步伐。他头脑昏胀,双耳轰鸣,径直推开房门,仓惶地奔到书房里。
庖人正送菜车过来,看到小绿,上前敲了敲她的头。
他心里想的,是王冒之前额外交给他的那封泥封信笺——王冒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拆开来看。
“还看,办完事不赶紧回去!”
万不得已。万不得已。什么是万不得已?难道他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走到驻所前,小绿目送着上官翘进去。上官翘回头看她一眼,小绿有些怅然地招了招手。
没点蜡烛,赵如意一把推开窗扇。借着外面明亮的月光,他撕开泥封的封口,手哆哆嗦嗦地把那封信拆开。
大镇抚就在里面。
苍劲又不失隽永的笔体,映入眼帘:
外面是大片的荒地,土城半壁,周围还有些茅屋,西近城是一片农田。三里地处,还有一个城外的驻所,高屋垂瓦,歇山式顶,正门口挂着北平屯垦军第十七卫的牌子。
圣主如天万物春
“嘎吱”的沉重声音,石门缓缓地移开,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涌下来。上官翘抬手挡了挡眼睛,就被率先跳到地面上的小绿拉了上去。
小臣愚暗自亡身
两女顺着墙壁攀爬上去,小绿的身手也相当快,到了最顶上,小绿伸手敲了敲石门。
百年未满先偿债
小绿能出现在被视为秘密的石窖,也证明她并非一般人。
十口无归更累人
石窖之外是一个甬道,甬道一横一竖连接地面,出口的石门是朝上开的。拉动石门的轴承里外都有,不仅需要持续的大力气,想要进入甬道,还需从地面跳下来——这高度,可不是一个小姑娘能驾驭的。
是处青山可埋骨
简单用完早膳,小绿又为上官翘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饰。两人走出石窖。
他年夜雨独伤神
小绿眼睛亮晶晶:“都是女孩子嘛。”
与君世世为兄弟
“小绿你真是有心。”
更结来生未了因
上官翘一看之下,面颊有些红,难怪这姑娘又特地送来一套崭新裙衫。
信上的字,正是王冒的笔迹无疑。
一碗红糖枣子粥,配三道清淡小菜。三块姜片糕,一枚乌鸡蛋。
在那首诗的下面,还写了几行小字:
小绿这时已给上官翘梳好头,又一蹦一跳地过去拿食盒。掀开盖子,里面的早膳还热气腾腾的。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何以知得失?
小绿笑嘻嘻地道:“上官姐姐,你真会说笑。人家……比你小半岁呢。”
尔既目睹那盘棋局,当知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
有些人天生娃娃脸,身形也玲珑小巧,哪怕年岁老大,也总像是长不大似的。走南闯北那些年,上官翘不是没见过奇人异士。
吾之早去,尽归尘土,惟盼佳音,莫负所望。
上官翘也恍然记得,打从她进亲军都尉府,好像东厨的小绿厨娘就在,不禁道:“绿丫头……你不是比我还年长吧……?”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赵如意喃喃地念出来,浑身如坠冰谷深渊不禁悲从中来。
小绿吐了吐舌头:“其他人都说我是最不像第七卫的第七卫,但我供职的年头可长了!”
这是一封绝笔。
往日里当使唤丫头似的,呼来喝去。想不到最不起眼的,反而身份最莫测。
这么说,王冒早就知道会被抓……
原来是聂朗的手下。上官翘喟叹道:“到底还有多少第七卫的人,隐藏在众人不知道的角落里。”
赵如意瘫坐在地上,手里的信笺轻飘飘落在地上。
“不是,挂衔隐者部呢。”
他的手来不及包扎,信笺被鲜血染红了,触目惊心。
她想起昨日带她来的那个迎战部的校尉官、石韦。
赵如意从来没有想过,看上去那么无所不能、泰山崩于前都不曾色变的王冒,历经廿多年风风雨雨、身经百战屹立不倒的王冒,竟有被捕的一日。如果说,稍低级别的人被抓获,或许还有侥幸活命的可能,王冒被捕的下场,就只有死。
上官翘也很惊讶:“第七卫、挂衔在迎战部?”
为什么?
上官翘只是猜问,却换来小姑娘一个极坦白的反应:“吓,被姐姐看出来啦!”
王冒难道不是早知道了防御部的计划?
“绿丫头,你也是第七卫的人……?”
赵如意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中,又无比的茫然无助。然而,一刹时心念电转,这个敏感多疑的男子猛地把一切相关事情都想通了:
这双拿着木梳的小手,指肚和掌尾满是老茧,左臂袖子里露出的肌肤内侧有摩擦厚皮,再看向右臂也是如此。以前她以为是厨房的活计粗重,现在想想,惯用双戟的手也是这样的。
同僚从鬼白口中得知的内幕。防御部突然增派大量人手。上面派人亲自来北平。老戴的暴露。王冒在防御部的捕鱼行动中被抓……原来不是老戴暴露了,是他暴露了!
上官翘坐在小案前,从铜镜里打量身后的小姑娘。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她。
是他连累了老戴——防御部的人应该差一点就抓到他,岂料人心不足,反要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而王冒早就知道,他没有告诉他,他一早就决定出面替他赴死!
小绿道:“让我来伺候上官姐姐梳洗。过一会儿,还要去见大镇抚。”
王冒是要用自己的牺牲,为他争取接下来完成任务的时间,同时,也争取到了半个防御部守城兵士极短暂的狂喜与松懈——这或许会使那个布包更加稳妥地送递出城?赵如意也因此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得以平安长久地潜伏下去……
“有劳你。”
赵如意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眶通红。
说罢,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提食盒。
王冒早将一切想到了。
“大镇抚说,上官姐姐刚出任务回来,十分辛苦。昨晚窝在这里一宿,又冷又潮的,怕是连口热汤都没喝上,特地让我好好准备呢。”
赵如意以为自己马上要慷慨赴死,想不到他的这条命,也是别人用命换来的!而他甚至不能出手去救他,因为他肩负的使命比他们两人的生死更重要!
“已经有换洗的衣物了。”上官翘指了指小案上。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不然姐姐以为是谁?”小姑娘眨了眨慧黠的眼睛,笑盈盈地捧着一套裙衫走进来。
赵如意的手攥成拳头,狠狠击打在地上,一下一下,血印红了地面。
“是绿丫头啊。”上官翘露出笑脸,隐隐有些失望。
他的双目也充了血,有些呆滞涣散地瞪着某处,像是断了线却又不甘心的木偶。然而瞪得久了,他忽然睁大了眼睛,转过身,疯了一般去找之前用过的公文纸。
门口站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一身湖绿衫子,塌鼻子,圆脸庞,却眼神晶亮。是东厨的小绿。
都被他烧掉了。
“上官姐姐,睡得可好?”
赵如意还是从床榻最底下找到了一张,空白的,他怎么会遗漏写过字的呢……
她和衣起身,看向来人。
他抓起这张公文纸,平铺在地上,伸开受伤的手,狠狠按上去——一个血掌印。
这时候,石窖的厚重的大门开启了。
殷红殷红。
上官翘微微侧过头,让阳光洒在脸上,轻轻的,暖暖的。
他拿起来,对着月光,将公文纸对折——再将公文纸顺着折痕撕开。
晨曦清透的微光,通过小窗子一丝一缕地透下来,铁闸上还停着几只雀儿,时不时传来几声啾啾鸟鸣。
“嘶啦”一声,血掌印被分成了左右两半。
上官翘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赵如意看着撕开的两张纸,蓦地,露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