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军都尉府里,有权限进入主院宅邸的唯有姚广孝一人,薛博仁都不行。想从同僚身上借力这个打算,也是行不通的。又据闻,偌大的燕王藩邸,拥山引水,连甍接栋,层台累榭,大得像迷宫一样。即便赵如意能飞天遁地,越过了层层阻碍,进去之后能否找到书房的确切位置还是两说;除却那些在最外围把守的卫兵,院墙之间、燕王的书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另有巡逻兵士夙夜轮替,灯火彻夜,戒备森严。
别说赵如意是隐者部的人,没有进出燕王府的权限,也靠近不了;即便赵如意像“清理者”那样,有资格进出燕王府,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西厢的两进偏院、姚广孝的小书房——那几处地方,与整座燕王宅邸是隔开的,属于附院。想要接近主院宅邸,还须经过重重把守的卫兵。
除此之外,燕王的几枚私印,以及往年雕琢私印时毁掉的那些旧印,试印用过的废纸,也都放在书房不同的铜匦里。绝不容他人觊觎。
藩王的印宝又有不同,乃是玉箸篆书印,存放在燕王府,由藩镇下属文书机构掌管。应该是燕王的某个书房,装在一个带锁的铜匦里。每用宝时,由书办官揭帖,呈报给府丞;府丞再去燕王跟前请旨;燕王批准后,府丞方可回到书办官处钤印——府丞只是传信的,不能接触印宝;能接触印宝的书办官,没有使用印宝的权力。钤印时,印宝不得离开书房;不用印时,三位书办官一同画字封存,锁入铜匦,不得擅动。
怎么办?
大明的官印,别称“关防”、“条记”。开国之初,皇上为防止官吏舞弊,特将方形印分左、右两份,须两次钤印方能拼合完整,避免了伪造滥用。各级衙门官印大多为阔边粗朱文,九叠篆体;印纽多为扁圆形长柄,印背刻年号款。各级衙门官印,均由各衙门的首领官收掌,同僚佐贰官,用纸于印面上封记,俱各画字,十分审慎严格。
进不去书房,也拿不到印宝。
不是他没事找事做,也不是病急乱投医。正相反,赵如意心里十分有数——先前王冒将这些信函交给他的时候,让他在所有信纸的落款处,统一盖上燕王的印宝。自然要有燕王的大印,否则这一封一封证据“确凿”的谋反信函,等同废纸一堆。可是,赵如意不仅不可能拿到燕王的印宝,连他的私印、废印也拿不到。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正在重复王冒做的事:临摹燕王笔迹。
如果换成除了赵如意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不是铩羽而归,也要被迫放弃。换而言之,若是这印宝那么容易拿,叔侄二人多年来明里暗里的较量中,燕王本人早已不知死过多少回,镇守北平藩镇的重任也不会轮得到他的北军。可偏偏,盗印的任务交给了赵如意。
公文纸是从隐者部公署里拿的,与官署里的花椒白面公文纸,还是不一样。却最为接近。赵如意没敢在普通的纸张上练,也没用宣纸,以防真正誊写的时候手生。
烛火晃了一下,桌案前的男子揉了揉眼睛,将烛台拿近了些。
赵如意是做文职的,自然更擅于临摹,但他自问达不到王冒那样的水准。也没有太多时间给他练习。因而选了相对容易的第四封信——一直写足了两个时辰,两肩酸疼,手指僵直,虎口发麻;写废了四五十张公文纸,桌案上、脚边,扔得满是废纸团儿。赵如意才停下来缓口气。
案上这张刚写完的公文纸,墨迹未干。笔体匀逼齐整,笔画后劲略压重,已然似模似样。
那么,字迹与往日的有些出入,也就情有可原了。
赵如意拿起来细看了看,就揉成一个团,丢在桌下。
王冒把这封信仿造得十分用心——信中言辞平稳,行文朴素,很像燕王一贯的口吻。然而下笔却有些沉,简直力透纸背。看到这封信,不难想象出写信人当时内心压抑的愤怒。
这临摹的工序若由王冒来做,当然更容易,也更合适。但是赵如意没有这个打算。
桌案上的信函大部分已经叠了起来,工工整整摆在桌角,上面压着一块镇纸。只有一封还摊开在眼前——第四封,落款是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三,太子病故后不久,燕王写给颖国公的,大意是对册立皇太孙一事的不满。
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男子,受东宫皇太孙的亲派,已在北平潜伏了八年之久。从最初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到跻身燕王跟前最地位超然的隐者部,进阶为参事,有权限管理相对机密的情报文书——赵如意不知击败了多少势头强劲的对手;又不知有多少不知深浅以貌取人的人,折在他手上。他步步高升,位置越做越稳,大有如鱼得水之势。这不仅仅仰赖于他远胜常人的心智胆量、他多年来磨练出的高超本领,更因为,他一向敢于事急从权。
涔涔的雨点时急时缓,拍打在窗纸上。屋里黯淡了下来,他把灯盏点上,又擦着了几根蜡烛,搁到一侧的亮皮柜子上。
王冒让他在两日时间内,挨封书信钤印上燕王的印宝,赵如意读罢所有信函的内容,明白这大抵是要诬陷与栽赃。然而王冒仿造的是洪武二十五年至二十七年之间,燕王与颖国公的所有秘密信件往来——纵然赵如意有通天的本事,盗宝盖印,做假成真,将来东宫或是赵御史那边要用作证据往外面捅的时候,会不会把所有的信件都撒出去?
赵如意将这些被褥和棉衣悉数丢在角落里。
燕王藩邸毕竟是燕王藩邸,可能泄密,绝不可能任人鱼肉。
原已晾晒得干燥,过了黄昏没收,又开始返潮;浇了些雨,湿乎乎的一股潮味。
同理,燕王毕竟是燕王,像谋反这种掉脑袋的大事,有没有必要在所有密函上留有自己的印宝,让人有机可趁?
赵如意嘟囔了一句,他拿了件蓑衣披上,去屋外院子里捡拾那些没来得及收的棉被和棉衣。
越是残缺不全的,往往才越像是真相。倘若全须全尾无懈可击,岂不太着痕迹,让人心里犯疑。
“什么鬼天气!”
——王冒的级别远比赵如意高,上面也三令五申让他尊重王冒的意思,这一次,赵如意却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窗扇被大风刮得来回来去,嘎吱作响。赵如意起身支上窗支,忽的就是一阵急密雨点,冰凉的雨珠和着凉风一起扑进来,扫了他满脸。赵如意赶紧把窗牖关上。
没人能拿到燕王的印宝,但是,如果赵如意能拿到盖着燕王印宝的公文纸呢?哪怕只是私印。如果他能将燕王的笔迹临摹得七七八八,再把王冒仿造的书信内容,原封不动誊写在盖有燕王印宝或私印的公文纸上——不是通政司的公文纸,在通政司查不到存根;然而,其他几封没有印宝的书信都是通政司的,都能在通政司查到存根。而盖有燕王大印的信,则是北平官署的公文纸,在北平下设的内府里有据可查。
前一刻还好端端的天,忽然阴云密布,风呼呼,像是一场大雨将至。
这与王冒的指示大相径庭。
起风了。
但殊途同归。
“走吧。”
届时,燕王的笔迹,燕王的印信,杂七杂八的谋反密信堆放在一起——其中有那么一两封盖着燕王印信,就足够了。只要引起一个人的怀疑,北平藩镇,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檀木珠子。
这个人,便是当今圣上。
上官翘抬头望了望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起风了,吹起了她的发梢,衣袂翩飞。
赵如意难以想象若这些信函当真流出去,依照上面那位的疑心和残暴,朝野上下又将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甚至还可能株连成千上万的无辜人命。然而此时形势,已如箭在弦,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能否挽救东宫一干人等于万一,端的是要看眼下了。
石韦轻声道。
重新拟定了执行手段之后,赵如意一直忙活到现在,他甚至没想过去跟王冒商量一下。实际上,王冒能否同意他这个自作主张的办法,赵如意也没有把握。但这是唯一一条折中的路,有闪失也在所不惜。而赵如意心里十分清楚,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他丢了命之后,那些同伴又两手空空地回京城复旨。
“时辰不早,咱们该走了。”
雨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在窗子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外面的天黑漆漆一片。
身上没有绢帕,一颗颗捡起来,只得兜在衣角里捧着。她小心翼翼地挨个擦拭,有些委屈。
赵如意起身将灯盏拨得亮些,又取了几根蜡烛出来。
她赶紧蹲下,手忙脚乱地捡拾。
要彻夜奋笔疾书了……丑时五刻的时候,雨势渐收。树叶在风中飘摇,叶片上的水滴滴答答淌下来,潮湿的地上泛着芳草香,花落了满地如铺红茵。
上官翘的心像是也跟着拆散了,蓦地心慌。
乌云散去,露出了洗刷得清透黑亮的天幕。
那么坚韧的鱼线竟然断开了。饱满圆润的檀木珠子,一颗,一颗,一颗,一颗……噼里啪啦撒了一地。上官翘仓惶低下头,就见掉落的珠子,在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小漩涡;又弹跳起来,滚出了老远,陷进尘埃里。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这时候,她手腕上的檀木串忽的一松。
一间四面封闭的石窖里,上官翘坐在冰凉的石窗前,抱着双膝,透过一根根铁闸,抬头仰望那轮明月。银色的清辉倾泻在她身上。
上官翘抬手抚了抚左腹。她也伤的不轻。肋下生疼,想是骨折了。
第七卫的人将她送到这里之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春日的夜里,石窖里面又潮又冷,却很干净。一张床榻,铺着的被褥簇新而厚实;还有一张配着圈椅的小案,上面搁着换洗裙衫、一些洗漱梳妆的东西。看来是让她做长期打算。
上官翘原本也没指望从这些黑衣人口中得知些什么,闻言道:“那你们不该摘下面罩。都说第七卫一向以神秘着称,今日一下子让我见到七个,往后再打照面,我可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跟你们叙叙‘旧’。”
像这样的石窖,亲军都尉府几大部的私牢旁边都开辟出不少。凿空了地底,一半建在地上,一半建在地下。顶上盖着茅草,只露出卯着铁闸的横向小窗,从外面看极为隐蔽。
石韦沉默片刻,道:“我只能说,我们不是来捉拿你的。其余的,职责所在,恕我不能多言。”
石窖并没有落锁,更无人看守。意思是全凭自觉。
上官翘说到此,蹙眉道,“我这次出的任务虽略显仓促,却也圆满完成。究竟什么事要你们堂堂第七卫大驾出动?”
这样的地方即便层层防御,也关不住她。
“没有一早说明来意,是因为你们不确定当我看到是自己人,是否一定会乖乖缴械就擒,所以选择了动手。”
上官翘只道是内部又有什么秘密行动,就像往年里,突然被收押的情况大大小小,她经历过很多次。有时是因为牵扯了某些身份敏感的人,有时单纯为了保密。当然,有时也因为有嫌疑。眼下她刚从外面出任务回来,无意中触动了什么机括,也在情理之中。
“何出此言?”
晚风从小窗吹拂进来,她的发丝轻轻曳动扫过脸颊;而她眼神静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与低柔。
“怎么,你们难道不是专程来捉拿我的?”
她心里想的,不过是那个人。
石韦苦笑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早亮出身份。”
如果连第七卫都调动了,想必是什么大行动,哪又能少得了他。
“何必客气,是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或许此刻他正忙着部署。或许,他已经几日几夜未合眼,熬得双目通红。又或许,明日一早,石窖的门打开,他便会出现在门口,一张脸疲惫而无奈,朝着她微笑:
“早听说死士部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上官,恭喜你又一次洗脱嫌疑。”
石韦看到手下几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不是捂着肋骨,表情痛苦;就是扶着脱臼的手肘;要么按着额头,指缝往外正淌血。伤得最重的是那个被锁喉的,要同伴扶着才能走。
这样的雨夜,他胳膊的旧伤必定又发作了。有没有人记得给他送药?
上官翘把牌子还给他,拱手道:“得罪了。”
上官翘将头靠在石壁上,一双眼睛宛若落尽了霜华的春雨,有些期待的欢喜,又莫名的怅然。
那个黑衣人上前,道。
如银的月色照在她捧在手里的檀木珠子,淡淡光泽,饱满而圆润……“她已经回来了。”
“跟我们走吧。”
挂满了刑具的囚室里,一把男音幽幽回荡。
上官翘柳眉微蹙,上面向来不会轻易调动的第七卫,这次却在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她。
囚室里黑漆漆的,只点着一根蜡烛。照亮了刑架底下一小块地方。刑架上绑着一个男人,满身血痕,头发蓬乱,遮住了清俊而憔悴的面颊。
在第七卫中,一些人的级别和权限非常之高,甚至越过了大镇抚薛博仁,直接对总指挥使姚广孝负责,即便是几大部的最高级别,往往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而第七卫又掌管着亲军都尉府的法纪、军纪,有权对几大部的人进行纠察、质询,更有跨部纠察的权限。这般明暗相间,仿佛是一重机关下,又扎了钉子,让人防不胜防。
听到那句话,男子乱蓬蓬的发丝下,一直寂静的眼睛蓦然有了丝波动。
为了与几大部区别开,这第二种编制,便称作“第七卫”。即,除了暗卫营三大部、死士部、细作部、“清理者”之外,第七个卫所。
“想不到吧?你特地把她安排出去,可惜她一心想着完成任务回来见你。贺家庄子上那些人,多么厉害的角色。她却不管不顾,豁出命去拼。”
亲军都尉府的编制有两种:一是收编在几大部的公署、卫所,编制内的小部分人,留守北平中枢;绝大多数则是派驻到各个省的府、州、县。另一种就比较特殊了,也很神秘,既在几大部有职衔,还身兼军衔、官衔,分散在北大营、驿道,或是驻守城门;遇事听调,平日里服役于本职,并不在部里面露面。
那个声音啧啧地道。
上官翘分外诧异。
“不过你们的关系匪浅,又是同期的师兄妹、又是上下级。你是奸细,保不齐她也不干净……”
“这么说,你们是第七卫的人?”
“听说上面的人已经怀疑到了她头上。还听说,在她回城的途中,第七卫的人去了——或许已经交了手,又或许第七卫一个失手,不小心把她给杀了。那么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儿,疲于赶路,说不定身上还带着伤,换做是我的话,还真狠不下心。”
上官翘接住的同时,就松开了手里的俘虏。
抑扬顿挫的话音,飘荡在黑暗里。
说罢,将牌子扔了过来。
长久的静默。
那黑衣人从怀里掏出块牌子,高高举起:“迎战部,驻丽正门校尉官,石韦。”
囚室内有流转的风,低低萦绕仿佛是谁的叹息。
上官翘看着一地鼻青脸肿的黑衣人,又看了看说话的那个。
刑架上的男子终是抬起头:“何必……装神弄鬼呢,鬼白。”
“上官校尉,我等奉大镇抚之命,带你回去。”
王冒的声音沙哑低沉,一双眼睛并无焦距,目光却似能够穿透黑暗一般,让一切无所遁形。
其余几个人见状,也揭下了黑面罩。
始终站在暗处的鬼白,咬了咬牙。
其中一个黑衣人揭下面罩,露出面孔。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了呢……谁知一提到上官那丫头,就绷不住了……王正卫,你果真是个多情种子。”
“住手!”
说话间,年轻男子扬着下颚,缓步走出黑暗——“啊,我叫错了。如今你已是一枚弃子,是亲军都尉府人人唾弃喊打的奸细。哪里还称得什么正卫?昔日高高在上,今日沦为阶下囚,这滋味不好受吧……不如我们来打个商量?你给我个机会,我也给你个机会,我设法让你好过些。怎么样?”
柔软而脆弱的喉咙,颈椎拼命向后仰以求生。上官翘的手腕抵住黑衣人的下颚,纤细却有劲的小臂扳着他后颈,同时往下发力。“喀”地轻响,宛若枯枝随时折断,男子发出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呜咽。
“……也许你能放了我。”
撂倒一个,又闪电般欺身到近前,女子用手肘狠劲钳住一个黑衣人的脖颈,猛然往后拖。高了她近一个头的男子,被迫半仰着身体任由她带着后退。形势逆转。余下两人疾步紧逼,却不敢靠太近,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一个黑衣人已抽出了佩刀。
王冒垂着眼睛,虚弱而平静。
对方攻上来的刹那,女子一个旋身,忽的屈膝以手杵地,抓住把沙土,猛地漫天一扬。黑衣人被迷了眼睛,仓惶后退。女子的杀招却在那一瞬凌厉使出。更快,更猛,也更狠。没有丝毫花架子,是格斗技巧,更是实战的杀招。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鬼白不假思索地道。
女子勉强定住身体,气喘吁吁,颇为狼狈,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绽放出兴奋的光芒。
“白力士,你哪有这权力……”
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围拢过来。
鬼白不过最末等一个力士,连校尉官都不是,怎么有权处置重犯。
都是训练有素的人,更何况还是精壮勇武的男子,手下放了力道,一刹时拳脚挥洒,鼓鼓生风。避实击虚,上下盘分开攻击——一个黑衣人腿风扫过,又一拳猛劲补上;另一个黑衣人欺身上前,顶膝狠狠击在她的肋骨,女子猛地翻身闪躲,却冷不防背后的拳锋又至,她被打得踉跄倒退。
鬼白慢悠悠地道:“我自然没这分量,但大镇抚作为姚公手下的第一人,总有权决定你的生死。说起来,你也为亲军都尉府供役了小半辈子,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大镇抚一向惜才,若你迷途知返,并非没有机会将功补过。”
其余黑衣人相视一眼,卸下轻视,开始配合往上冲。
王冒摇头:“……我不相信。”
双拳难敌四手。女子却格外凶悍,一招一式极为密集,竟是让七个黑衣人难以近身。撩腿踢在一个黑衣人胸膛,她抓住对方胳膊,瞬间借力半旋起身,下劈狠狠斩在了另一个的腰腹。拳锋落在第三个人头上。三名黑衣人跌倒在地。
鬼白笑道:“防御部可是大镇抚一手带出来的。又有谁不知道,我鬼白是新晋一拨里大镇抚最赏识的,资历虽不深,却颇得信任,我能留守北平就足以说明问题。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大镇抚。此时我能站在这里跟你这个死囚讲条件,便是大镇抚的法外开恩。”
那女子手里没有任何兵刃,动作却快若闪电。黑衣人腰里都别着刀,也赤手空拳跟她打。
“再退一步讲——就算你已不在意自己的命,难道也不在意她的命?”
刹那间,出招!
鬼白叹了声,“原本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一个风光无限,一个前途似锦,可惜你的一念之差,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也让她跟着蒙受牵连。眼下大错已酿成,趁着还有补救的可能,为她考虑考虑……你总不想,让她与你共赴黄泉吧……”
几片淡粉色的花瓣打着旋飘下,轻轻擦过女子的肩,她弯了弯眼梢,丝丝缕缕的杀气开始在密林间蔓延。
鬼白一番话说得连自己都有些感动。
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
一对七。
要说这软硬不吃的王冒还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也就是上官翘了。鬼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女子面挽白纱,一身利落的短打,显得十分干练,掩不住的是楚楚风姿;饱满的额头,柳眉似淡月笼烟,一双眼睛美则美矣,透着桀骜,野性难驯。
男子古井般沉寂无波的眼睛,瞳心有些涣散,又像是静静出神。过了不知多久,他轻轻敛下眼:“白力士,你想知道些什么?”
密林里的风透着微微的凉,拂过树梢带起一阵婆娑的沙沙声,夕阳西下的林荫道上,一个女子和一众黑衣蒙面人静静对峙。
鬼白嘴角往上勾,暗自窃喜,却面色如常道:“你的同伙。能藏身在亲军都尉府这许多年,内部一定不只你一个吧……或者也是死士部的?或者……是其他部的?作为你的策应,一直秘密跟你互通有无?我想那人必然也藏得很深……”
赵如意失笑地微微摇头,他拿起第一封信函,开始着手准备。
“白力士觉得会是什么人?”
居然还是泥封。
鬼白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是否与你一样坐得高位?是否也是部里面的老资历?防御部里有没有……?如果你肯说,我一定替你去跟大镇抚求情、去跟姚公求情!到时候别说是上官妹子,就算是你,也不是没有被特赦的可能!”
逐渐西斜的日头照透了窗格,洒在桌角的一封泥封的信笺,泛着层橘色的暖光。那是所有书信中唯一封口的。王冒曾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拆开看。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囚室,一点跳跃烛火,以及男子眼底的火苗幽幽。
赵如意伸手搓了搓僵硬的脸,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目前最紧要是完成王冒交代的任务。至于什么劳什子的真相——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怕也该揣着那个大大的疑问,去下面排队领孟婆汤了。
王冒虚弱地笑了。
王冒说得一点没错,看完这些信里的内容,他心里的疑问果真是比从前更大、更多了。
这样的笑,让鬼白没来由地感到厌恶。
回到书房,关起门来,赵如意拿开盖在桌案上的长衫。
“……你笑什么?”
重新把竹竿支起来,赵如意弯腰从地上捡拾起被褥,又是泥又是土。他皱了皱眉,把被面扯下来,扔在一旁的辣椒架子上。
“他在笑你的自不量力!”
小男孩儿揩了把鼻涕,讷讷地抓起风筝,一溜烟就跑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拿着你的大长虫,”赵如意冷冷的,“然后赶紧跑,像个耗子一样快。从我的院子里消失!”
鬼白猛然转过头来,就见自己的顶头上级、校尉官秦玖一脸阴沉地走进来。
厉声一喝,煞气十足。小男孩儿一下哽住了,满脸泪花,委屈地看他。
“老、老秦……”
“闭嘴!”
鬼白一时阵脚大乱,“老秦,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听我解释!”
赵如意走到篱笆前,把那风筝捡起来,抖了抖土。拎到小孩儿跟前。
秦玖看着他。
小孩儿嘴一扁,坐地上哇哇大哭。
“小白,这次你委实是僭越了。”
赵如意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着他。
并没有过多的言辞,连半句责骂也无,鬼白的脸却蓦然臊得通红。他攥着拳头,低下头,脊柱却绷得笔直。
小男孩儿怯怯的,用手指了指篱笆围起来的一小块地,里面种了些蒜苗和芹菜。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风筝,蜈蚣形,不偏不倚,压弯了所有刚露头的幼嫩茎叶。
“你走吧。我就当你没来过。”秦玖道。
“我……我只是、来捡风筝的……”
鬼白咬着牙,有些恨地看了看刑架的方向,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这孩子应该是从院墙上翻下来的,结果不小心掀倒了晒竿。赵如意看到掉在地上的被褥,被面上蹭了泥,还有几个脚印子。
秦玖望着鬼白的背影,忍不住叹息。
北方这气候,开春之后被褥容易返潮。趁着阳光好,家家户户都会支起竿子,在自家院子里晒晒棉被、棉袄,再存放起来,不易霉变。赵如意一个人住,日常打理一贯井井有条。
这般急功近利,恐难成大气候。
他关上书房的门,从花厅掀开门帘出去一看,院子里有一个半大的孩子,灰头土脸,表情愣愣的,张着嘴看着他。
“让你见笑了。”
赵如意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就是拿起一件外衫将满桌子的信函覆盖上。
秦玖朝着刑架上的男子说道。他拿出火镰,把钩角上的几盏灯都点燃了。
有什么东西砸地,就在窗外的院子里。
昏黄的光焰照亮了偌大的囚室,也照亮了男子苍白而清瘦的脸。秦玖从一侧大缸里舀了碗水,喂给他喝。
阳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却驱散不了弥漫在心里的寒意。赵如意双眉紧锁,神情凝滞,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有一个无比巨大的疑团。他想起了之前在隐者部的架阁库里看到的,那份一直困扰着他的关于东宫、关于詹事府的密报……“砰”的一声。
囚室里的蜡烛一贯是有数的,尤其在审问的时候,会全部熄灭,只在犯人脚底下留一盏。犯人听得到声音,看得见刑具,却看不到问话的人。宛若是地狱中一点光明,不知今夕是何夕,也看不到希望,从而造成压迫和恐惧,数日下来,让犯人崩溃就范。
如果赵如意不是一早知道,这些信函乃是由王冒伪造,他很难不认为,这一桩桩的事真真切切发生过、这便是一切的原来面貌。因为,所有书信放在一起,诠释了颖国公之死的真相。
这种手段对付普通人尚可,鬼白却拿来对付死士部的正卫,实在是贻笑大方。
所有的信里面,几乎都提到了同一个内容,皇上的病。而最后两封,二十七年,落款日期分别是九月十二、十一月初三,冬宴之前,都是燕王写给傅友德的,警告意味更加强烈。
一碗清水入喉,王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总归是替你分忧。”
按照信里面的起始时间,第一封,恰恰在洪武二十五年,是燕王秘密写给颖国公的,让其自珍自重,莫耽思虑,给阖家留条后路。第二封、第三封,也是同样的意思。接下来第四封,在太子病故后不久,还是燕王写给颖国公的,大意是对册立皇太孙一事的不满。第五封,二十六年,蓝玉案发之前,燕王对颖国公的某种警告。另附一封颖国公写给燕王的回信,言辞激愤,隐隐带有不臣之意。再往后,两人书信来往渐密,谋反意图便十分明显了。
“替我分忧?你未免太瞧得起我。”
这一连串的事件前后跨时三年,看上去毫无联系。但是赵如意看完面前这一封一封伪造的书信,心里却突然敲开了鼓。
秦玖苦笑。
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十,傅友德大殿自杀后不久,定远侯王弼家中自杀。
“——没听人家张口闭口大镇抚,连姚公也敢拿出来说。他也真是胆子大了,为了争功什么都可以不顾,不仅冒用了大镇抚的名义,还不知从哪偷听到了第七卫的行动部署。不过,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得了你?他却满腔期冀,妄想着借此一步登天……”
二十六年,则是蓝玉案发生的年头——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告凉国公蓝玉谋反,蓝玉被诛,剥皮实草;牵连族诛的达一万五千余人。
王冒没说话,闷闷地咳嗽起来。喝了水,喉咙里反倒火辣辣的,又像是堵着什么,上不上下不下,灼烧得难受。
比较同年其他事看看。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殁,八月安葬;九月,立其第二子为皇太孙。
秦玖叹了口气。
二十七年,因“侵民利”被赐死。
囚室里一时静了下来。
二十六年,被急召回京。
秦玖坐在地上,背对的姿势,脚边的地上放着一小坛酒。
但是细想想。洪武二十五年,傅友德因“侵民利”被皇上斥责。
他自斟自饮,有些寥落。
颖国公死得离奇而蹊跷,耸人听闻,一时间震动朝野。因兹事体大,事后又给出一个较为体面的说法,用以粉饰太平。
“老秦,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大抵是二十七年,冬宴上,皇上一时兴起,命颖国公傅友德领两个儿子来面圣,等傅友德再回到宫筵上时,手里却提着二子首级,污血淌了一地;随后,傅友德痛呼哀哉,当殿自刎。在场的文武百官目瞪口呆。皇上更是暴怒不已,当即下令发配傅家满门。
男子低哑的声音,宛若秋日的枯叶轻然飘落,听得秦玖心头一片萧索。他握着小酒坛的瓶颈,叹声道:“多年老友,我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之前我就派人去截她了,想把她拦在半路不让她回来,可惜,第七卫的人早到一步……”
赵如意能做到隐者部的参事,自然对朝中的逸闻轶事了如指掌。洪武二十七年,傅友德因“侵民利”罪被赐死——这只是朝廷给出的说法。朝野之外,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多谢你。”
这个素来沉默不羁的大将军,洪武二十五年,突然向皇上请求要怀远田地一千亩,结果惹得皇上极不高兴,用素有廉名的春秋时鲁国宰相、公仪休,隐喻谴责他的“侵民利”。此事发生后第二年,傅友德被召回;第三年,以“侵民利”罪,被赐死。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战功赫赫的颖国公,是当年随皇上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之一,戎马廿多年,从副将到大将,每战必身先士卒,忠勇英武,功绩卓绝。其子傅忠,娶寿春公主;女儿为晋世子之妃。傅家是煊赫功勋,家主手握兵权,又是皇亲国戚,后被加封太子太师,可谓是位极人臣。
“谢你今时今日,还当我是朋友。”
洪武二十五年,傅友德请怀远田千亩,帝不悦,曰:“禄赐不薄矣,复侵民利,何居尔?不闻公仪休事耶?”
秦玖哼笑道:“想当初一起通过招募选拔的有廿多人,各自分到几大部,拼死拼活十几年,除你一个一等阶,其他人留守的留守、外派的外派,到现在最高的不过才坐到了校尉级别。而我……我也只是小小一个校尉官,往日里哪敢跟你称兄道弟。”
燕王,傅友德,重病,谋反……赵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脑海里却忽的涌出了一桩旧闻:
王冒敛下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信上面说,燕王一早知道皇上重病,秘密勾结傅友德,意图谋反。
秦玖喝了口酒,“我知道。”他将小酒坛在地上转了转,又自嘲地道,“我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呢?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只不过是……路不同。”
赵如意将这十一封信,逐一通篇读下来,和煦的春日里,他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路不同。
美中不足的是,乍一看,十足燕王的笔迹。细细观察下来,还是会看出细微的差别。但是足够了。王冒临摹的技艺,炉火纯青。
“老王,五年前出任务,你为了救我,也为了救其他人,不惜身受重创,还废了一条胳膊。如果,你希望我报恩……”
将窗幔微微拉开些,赵如意凑近了,趁着还明亮的天光,仔细辨认这些信上面的笔迹。王冒相当聪明,仿写同一个人的信,却没有用同一个笔体——一个人在五年前的字迹,和他五年后的字迹,一定会有所区别。而且根据当时的心情不同、手腕的力度、写信时的时间松紧……字迹都会发生变化。
秦玖没有说下去。
当然,所有信函的落款处,不仅要有通政司的半印,还必须盖着燕王的印宝。
说鬼白胆大,秦玖何尝不是。重犯的死囚牢,没有薛博仁的手谕,除指定的审讯官外一律不准入内。秦玖也犯了纪律。
既然是通政司出来的公文纸,盖着司里的半印,标记了北平燕王府用,通政司必然会留有存根。也就是说,将来这些信函一旦被捅出去,只要到通政司那边去调阅查验,存根的公文纸与信函的纸张一对,立刻就知道这些信函的真伪——赵御史的这招,虽不按常理,却端的狠辣,两个印识加一起,铁证如山!
王冒道:“你也救过我。”
赵如意猜测,这是之前东宫或赵御史那边派人来北平的时候,连同那份牵情严重的密报,一起交给王冒的。王冒领了属意,便在空印的公文纸上面,仿造燕王的笔迹,写了这些书信。
“你救过我两次。”
这些公文纸不会是燕王府向内府领的,北平藩镇更不可能派人去京城向通政司报备,因为用作私人书信往来,擅用中央的行移空印公文纸,是“诈伪”,按《明律》当论斩。赵御史那边是怎么冒名顶替燕王府的名义,拿到通政司的空印公文纸,具体情况赵如意不得而知,但必然是费尽了周章。
他轻叹:“我都忘了啊……”
摊在桌案上的这些信函,其中有七封,用的便是内府发的公文纸——花椒白面公文纸。预先加盖了通政司[通政使司,简称通政司,俗称“银台”,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是“喉舌之司”。]的半印——盖着另外一半印识的公文纸,作为存根,照例会留在通政司。
那么多年,一起厮杀、拼命,分甘同苦,生死相依,那些救过他、也被他救过的人,那些一起喝醉了酒躺在星光下大声放歌的人。
不论是地方各府、州、县的衙门官署,还是在外练兵的将军、就藩边镇的王侯,一律要按照此制度行移出外的公文。地方若有机要事件呈报中央,必须县申州,州申府,府申布政司,转达六部,不许蓦越。如洪武十四年令:本司职专出纳,与内外诸司俱无行文移,有径行本司者,以违制论。后来,又敕谕规定:诸司不凭勘合,擅接无勘合行移,及私与行移者,正官、首领官各凌迟处死,吏处斩。
秦玖抓着酒坛:“我不明白,我们是兄弟,为什么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这些信函货真价值,不仅是亲军都尉府的隐者部,就连北平藩邸的文书机构,内府的文书机构,包括驿司的官吏、铺长、司兵所有人在内,全部要卸任自刎以谢罪——为了防止中央部门和地方官吏擅自行文,同时也为安全保密,洪武十五年,朝廷规定了“行文半印勘合制度”:由内府制作专用的空白公文纸,加盖印章,统一编号,装订成册;各官府若需行文,一律到内府领取,上面登记有领用的衙门和公文所涉及事项,并留有半边印章。而勘合制度,也就是公文存根制度,将两半文书合在一起,通过对其印识、字号与内容的比较、勘验,以辨别真伪,防止欺诈。
为了家国?
纸张的新旧不一,墨迹的新旧不一,连款识都不一样,年头久的斑斑驳驳,折痕严重,墨迹有的已晕开,纸张也泛黄了,摸起来有些薄;年头新的则纸面光洁,字迹干干净净,摸起来又硬又干燥……一封一封地摊开,铺满了桌面,赵如意当然认得上面的笔迹——都是燕王的。
为了忠诚?
全部是王冒伪造的。
还是为了军人的荣誉?
里面零零碎碎的都是信函,一共有十一封。大多是日常往来书信,另有三封是公文式的行移,却是草稿。年份跨度已经很久了,最早一封信和最后一封,时间相隔长达五年。
秦玖忽然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那日王冒没有出现在那巷子里,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他是叛徒,恐怕他一样会得今日下场,不过是来早与来迟。但最起码,不会由他亲手抓他。
关起门来,他拆开王冒给他的布包。
“你不是那个人吧。”
赵如意从顺义赌坊出来后,又到街上闲逛了半个时辰,买点儿宵食,这才溜溜达达回了家。
秦玖忽然道。
赵如意的性格有些孤僻,不喜与人来往,说起话来又有些阴嗖嗖的,这使得别人不容易与他处得来。天长日久,闭门谢客,便鲜少会有同僚登门拜访。若非如此,死士部出了那么大的事,赵如意也不至于毫不知情。
王冒压抑地咳嗽:“……你指的……是谁?”
这个时候,尚在休沐中的赵如意,正独自一人在家。
“别跟我装傻!就是那个我一连跟了个把月、却始终没能看到长相;那个我布下天罗地网、准备要抓的人!”
几大部因此人心惶惶,颇有些人人自危。
“——你不是那个人。但是防御部私牢里的那个联络人,却是你杀的。你想保护那个人。”
这一次起火的源头虽在死士部,但像王冒那样高级别的正卫都能是内奸,以后谁还有立场说自己一定没有嫌疑?保不齐上面一怒,又来一次大范围的清洗。
王冒没有说话。
在亲军都尉府,隔段时间总会有这样的内部肃清,一旦牵连的人数多起来,一些清白人反遭诬陷的例子,便在所难免。更有甚者,有的人为了邀功或是找机会报复私仇,会挖空心思,捕风捉影地捏造案情。
秦玖扭头看他,“你为了保护那个人,不惜以身犯险,更不惜牺牲自己?你当时卖了一个那么大的破绽给我,却又吃准了我不会往外说。你还是这样,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豁得出去!”
更多的人感到不安。
其实秦玖早该想到,依照那人一贯的狡猾机敏,怎么会在大白天公然出来活动!而且身形、衣着、步速、一贯走的路线……什么什么都对不上。秦玖后来猜测:王冒或许早就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早一步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的继续潜伏。
几个暗卫会意,操起兵器就快步出去了……防御部的这宗捕鱼行动,很快就在亲军都尉府里传扬开来,几大部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相信的、怀疑的、惋惜的、斥骂的、看热闹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当时王冒敲错了门——是真的敲错了么?
走出薛博仁的书房,秦玖用目光扫了一下周围,见没有外人,朝着苑中的几个手下扬了扬手。
整件事是秦玖开的头,他一心想要立功,结果却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支。秦玖控制不住事态,大错就已铸成,可他即使知道自己抓错了,也不得不认下来——认了,成全每个人的功劳;不认,是秦玖失职,也是其他人的失职,功过相抵,所有人都会失望,秦玖以后在防御部就会威信扫地。更甚者,为了部内的团结,上面很可能因此把秦玖外派出去。
他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犯另一个更严重的错,他只能将错就错,一口咬定王冒就是那人。这样王冒的被抓便是情理之中。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这简直是毁灭性的!
事实上,当他知道抓起来的人是死士部的正卫王冒,就更无法开口,甚至不能对薛博仁说。因为秦玖心里十分清楚,王冒的公然落网,直接打乱了上面部署许久的一个重大计划。
秦玖觉得自己不得不认下来,不得不在大镇抚的面前说谎。然而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去掩盖,秦玖不知道王冒是否也一早洞悉了上面的计划,但他知道,王冒故意敲错了门,是给他秦玖看的,王冒是真正抓住了他的软肋。
几乎在命令说出口的一刹那,秦玖就知道错了。可他已无力阻止那些急着争功的同僚往上冲。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的那条路,就那么值得?哪怕付出这么多代价,哪怕机关算尽、跟昔日的同僚反目成仇……?”秦玖复杂地看他。
早前逮捕起来的七户人家,没用上严刑拷问就有了结论。秦玖是吃这碗饭的,岂会看不出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和一堆普通百姓的区别?他甚至不用对方承认。那个拆家——就住在巷子从里面数第二户。而王冒当时敲的,却是那户人家的斜对门。
“老秦,我很惋惜,我们是敌对的……但我们终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
他太心急了,当时的那种气氛影响了他的判断,他甚至都没好好看清楚,以至于忽略了最关键也最致命的一点:王冒敲错了门!
秦玖攥紧了手:“那好,我将永远对此事保持缄默——你,就是‘那个人’,我不会再继续往下追查,我放过‘那个人’。”
秦玖在一众欢欣鼓舞的同僚的簇拥下,一颗心如坠冰窖。
“不够。”
然而抓到的是王冒。
秦玖猛然抬头。
秦玖阻止了鬼白立刻抓人的动作。抓他一个?太便宜了。顺藤摸瓜,他要的是将整条脉络都挖出来,再顺着这条线,揪出背后更大的人物。这将会是亲军都尉府清寂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大的一次头功!抓那人,不过是这里面的第一步。
囚室里的烛火昏黄跳跃,照亮了刑架上的男子憔悴苍白的面容。
秦玖无比的恼恨、失望,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怀着异常烦闷的心情,秦玖漫无目的地在城西乱逛,打算寻找些蛛丝马迹,忽的,那人又出来活动了!柳暗花明!秦玖惊喜的同时,一个猜测从他心里冒了出来:联络人或许不是他杀的;更有可能,那人根本不知情……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和鬼白终是在那夜发现了那人的目的地。
“老秦,你该知道,我一直等你的原因。”
一连串的疑问让秦玖头痛欲裂。原本他打算跟出个结果便罢,如果劳而无获,索性直接抓了,让他们两相对质。可现在他手里唯一的筹码没有了。
秦玖跳了起来,“你真的不顾念旧情?你真的要用那件事来威胁我?不,不行,放过‘那个人’,已经是我的底线,如果你不答应——就算你把真相说出去,大不了我卸了这校尉官的职、去大镇抚跟前受处分!可我绝不会做反叛的事!”
是谁杀了联络人?莫非是跟踪行动被那人发现了,所以先下手为强,把自己人给干掉了?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在防御部的私牢里杀人灭口?
他的态度如此坚决,神情更是不屈。
经验老道的秦玖深知这是一个厉害角色,心理素质极其过硬,想要抓他,沉住气才行。可就在这个时候,早前捕获的那个联络人,突然死了!秦玖得知这个消息,简直暴跳如雷。可他哑巴吃黄连,只得暗暗饮恨:
王冒疲惫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满是叹息,就像是大人看穿了小孩子的把戏:“老秦,你我之间不用这些了……我的意思,你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明白。”
秦玖只有鬼白一个帮手,掌握的证据不充足,没摸清楚状况前并未冒然上报,因而不敢太声张,唯恐打草惊蛇。这样广撒网,人手又不足的情况下,寻觅那人的行踪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更恼人的是,那人鬼得很,连续几日,秦玖仅能确定他来城西的那条必经之路,至于他是从哪条路走来这必经之路的,要去哪里,栖身之所又在哪里,一概不清楚。
“你——”秦玖忽然觉得羞耻。
依照那人的小心程度,如果不是他的其中一个联络人落网,供出有这样一个奸细存在的话,秦玖觉得,能够发现那人的可能性很低。然而让人十分惋惜的是,联络人的级别不够,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供职在哪个部也说不出来。
他更恨自己。
秦玖和鬼白曾跟了那人一连个把月的工夫,有白日,但大多在夜晚,那人显然对城西的环境极熟,夜视的能力也相当好,纵是乌云遮月的黑暗下,也往往走得如履平地。他们从未看到那人的长相,是因为他每次出来活动都会罩一件披风。风帽拉得低低的,而且步速快,迂回绕路,一眨眼就把后面的人甩掉了。每回走的路线也不同,毫无规律可循。
王冒的确是明白他的。
就王冒的身份而言,他会出现在那个巷子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难以接受,却并非没有这可能。但是,他出现的时日对,时辰不对。
今时今日他好不容易拼到校尉官的职衔,放弃,重来?不,他没有这个勇气。否则他何至于在大镇抚面前说谎。
其实秦玖想跟薛博仁说的是,他对这件事存疑。
“老王,你真的变了,变了……”王冒惋惜道。
秦玖知道这是让自己离开。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低地敛身,他倒退着出去了。
换成是以前的王冒,绝不会罔顾兄弟之情。秦玖以为凭借一番示好与追忆,又怎会换不来他的不忍?到底是错估了……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
好半晌,他抬了抬手。
这世上人有千百张面孔,一如鬼白,心黑面黑,所欲所求,一切显于表面,太容易被拆穿;一如秦玖,心黑面红,为达目的,以情动人,几乎毫无破绽。
薛博仁长久地沉默着。
秦玖比鬼白的段数高得多。
秦玖颓丧地道:“当时跟着抓人的太多了,几乎都看到了他的脸,这事儿恐怕瞒不住……”不仅瞒不住,现在整个亲军都尉府已然是满城风雨。
可惜的是,他们遇上的是段数更高的王冒。
薛博仁低沉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活着出去。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秦玖含恨道。
“我知道了。”
“真有那一日,我还你的债……”
薛博仁又缓缓坐了回去。手握着狼毫笔没动,一滴墨汁落下,晕开在了宣纸上。
秦玖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他万万没想到,守株待兔十几天,最后出现的人,竟然是死士部的正卫,王冒!
“老秦。”
秦玖低着头,神情懊恼,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秦玖站住脚步,却没回头。
“是,属下也没想到。怎么会是他。”
“小心你那个手下……”
桌案前正写公文的人,听罢奏报惊得站了起来。
秦玖知道王冒指的是鬼白,摇头大笑道:“老王,你真的小看我了。我自问比不过你,但怎么可能让那个小毛崽子给坑了呢……”
“什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