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
王冒颔首。
“上个月十三。”
赵如意瞪了瞪眼睛:“亲自来北平?”
那不就是他发出“见面”暗号的后三天。
“事态十分紧急,已经来不及通过驿传递送消息。而且,我们在贵州道上策反的那个‘死士’不算十分可靠,过于重大的消息不能托付给内部以外的人。为了保险起见,赵御史不得不冒险让身边的人亲自来北平一趟。”
赵如意震惊了:“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状况,上面竟然都亲自来人了!”
赵如意怔愣地道:“那不就是说,那份情报既没用驿传,也没用咱们在贵州道上策反的‘死士’,才会比情报回流的速度还要提前。”
这话一问出口,赵如意就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早一天?
他尴尬地挠着下巴:“你看我一着急,就忘了我是不应该问这些的。虽然我是对东宫负责,但你的级别远远比我高,上面指示过,一旦遭遇重大情况,我只需要从你这里领任务就行了。既然这次事态严重至此,是不是也用得到我?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王冒道:“正相反,这次我是先于‘清理者’知道的。上个月初五,亲军都尉府安插在京城那边的‘细作’,让人将事关东宫的这桩情报送来北平的时候,同一时间,贵州道上也知晓了这件事,于是让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地送来给我。而情报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恰恰比走货商进城早了一天。”
赵如意十分干脆。王冒却没有急着说任务,他轻声问道:“老赵你祖籍是湘楚的吧。”
“老王,你一个死士部的正卫,怎么会清楚‘清理者’负责的情报?”
“是啊,桂阳州的长沙县。”
赵如意思前想后觉得兹事体大,有必要跟潜伏在北平的另一个间谍“君山”商量一下。可是用暗号实在说不清楚,也不保险,这才想到了见面。但是,对方竟然已经知道了!
桂阳秋水长沙县,楚竹离声为君变。
关于东宫的密报,保密级别一般是乙等,由“清理者”全权负责,中间不必经过勘合,直接送到隐者部来存档。除了大镇抚薛博仁,几大部谁也没有权限调阅——以往送来的净是琐碎小事,赵如意整理完,会自行遣人递送去东宫报备。这一次却不一样。
青山隐隐孤舟微,白鹤双飞忽相见。
“你……这,你怎么知道?”赵如意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在富春茶楼,当王冒高声念出第一首诗的时候,如果赵如意还不十分确定对方就是自己人的话,接下来的这首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送万大归长沙》,便证明他就是“君山”无疑。因为诗最后一句的“白鹤”,即是赵如意的代号。
“你想与我见面,也是情急所致。让我猜猜,是上个月的初五往后,你从走货商回流来北平亲军都尉府的消息库里,看到了一些关于禁中,关于东宫和詹事府的密报,上面还提到了一些人的死、几个人的名字。是也不是?”
两首诗一对,刚好是二人相认的暗语。
赵如意站起来,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
桂阳,长沙,老镇,青砖黛瓦,村落里的酿酒作坊……赵如意想起家乡的一切,都似笼罩上一层蒙蒙的雾,那么遥不可及。
“那不就意味着,这次以后,这个地方、加上这里的人都作废了?还是我太鲁莽了,不该冒冒失失地要跟你见面。而且刚刚在茶楼里,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
“家中高堂可还健在?”
“也是自己人。”
赵如意道:“我从小失怙,不到三岁,慈母也撒手人寰,叔叔伯伯众多,便吃百家饭长大。这么多年没回去过,老家的人应该早都不认得我了。”
“刚刚带我来这儿的伙计呢?”
王冒没有说话。
王冒点点头:“顺义赌坊的东家之一是衙门的人,另一个则是自己人。”
赵如意却明白过来了。
“那这地方安全吗?”
小室里静静的,阳光落进来的迷离光晕铺了一地。
赵如意以为是之前发出的要求见面的暗号,王冒才不得不找了今日这个机会,破例与他相认,闻言不禁一阵惭愧:“……是我太鲁莽了。”
“若是真有那一天,不必将我送回家乡,”赵如意苦笑道,“不是有那么句话,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我未能在战场上为殿下尽忠,便是在这敌方大本营也是一样的,虽死犹荣。”
王冒道:“因为在数次的大清洗之后,能活下来且一直潜伏在核心机要位置的,只得你、我两个硕果仅存了。若我们再出意外,针对北平的整个潜伏计划将前功尽弃。”
“白鹤”与“君山”的这次见面,并不是因为之前发出的暗号。而是事态已经严重到了不得不见面的地步。
赵如意看着他:“怎么讲?”
这是他们第一次以真实身份相见。
“不仅是因为身份的特殊性,”王冒略带歉意,“你我二人虽然两边都是同僚关系,职权划分却南辕北辙,平素鲜有常来常往的机会,与其惹人怀疑,倒不如顺其自然。而且无论是在亲军都尉府,还是东宫那边,上面的一贯态度也是让我俩最好保持距离。”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还当是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你的本尊了呢。而今你总算是现身了,才让我明白为何以往再大的事都始终用暗号传递。你这身份,当真是不太好抛头露面的。”赵如意的口气有些酸。
赵如意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忽然有些了怅惘,但随即也就释然了。
赵如意看着这个被无数后辈视为传奇一般的人物,不禁五味杂陈。他以为他们互不相识,现在看来,对方一早知道他。
“我早已经有心里准备。不,应该说,处在我们这样位置的人,一早就会有这心里准备。尤其是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老王你说就是了。”
以往数年时间,这两人曾多次联手执行过大大小小的危险任务,南来北往,可谓战功赫赫。后来一个受了重伤,不得不留守北平,另一个便也请命留下。这般双宿双栖,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同僚们因此常常戏称他俩为一对“神仙眷侣”。
男子的笑容很真挚。
王冒,亲军都尉府里数一数二的俊彦,死士部的首席,地位稳固,职高权重。他也是亲军都尉府自创立以来,唯一两个未经过招募选拔便被征召入伍的人之一。同得此殊荣的,是个前途无量、冰雕美人似的女子,他同期的师妹。
潜伏在北平这么多年,赵如意看到太多的同僚在清洗中丧命。他不知道哪些是自己人,哪些不是,但他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男子笑着坐在他对面,面容温和。
他亲眼目睹那些人的死状,他也会害怕,他的手也会抖,但他又感到骄傲——深受知遇之恩,终于也会有这样一日,殿下也能依靠他。
“你还是叫我老王吧。”
风扫落了窗格上柳叶,阳光下,可见星星点点的尘埃飞舞。
赵如意搓了搓手,竟有些情怯。
王冒的声音轻而缓,略带了些沉重:
“那个……我是该叫你‘君山’,还是该尊称你一声王正卫……”
“这次的任务,至关重要,也非常艰难,因为性命攸关——不仅是你我的命,更关系到东宫数百条人命,甚至包括殿下、赵御史、齐侍郎、卓侍郎等所有人。上面已经下了死命令,让你我二人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完成。”
赵如意无数次设想过与他见面的情景,也无数次设想过他的身份。他甚至猜过对方是个女人。却唯独没想到是面前这人。
赵如意点点头。
一袭压纹福字绣的鸦色襦衫,衬托得其人挑拔卓然,干净而洗练。眉目间自有一股隽秀,眼神清亮,气质温文从容,整个人宛若是风霜不侵的覆雪青松。
“你说吧,我需要做什么?”
他再抬头时,那男子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王冒从里怀掏出了一个布包,裹得方正细致。
赵如意望着那柳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不由怔怔地出神。
“这里有几封书信,是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直到昨日才准备齐全。等你看过里面的内容,或许会产生更大的疑问,但是我无法跟你说得更详细。事实上,我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这跟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份关于东宫、关于詹事府的情报,有着莫大关系。”
这地方很隐蔽,单独建在抱厦旁边。屋内三面是砖墙,一面半是墙半是挡板。挡板上还开了扇小窗,半掩着,几片柳叶打着旋儿被风吹进了屋。
王冒看着他,“接下来留给你的时间就不多了。任务却最艰巨,因为你需要在这些书信的落款处,盖上燕王的印章。”
赵如意没在任何一张赌桌前流连,径直穿堂而过,掀帘子进了后面的小室。
赵如意缓缓坐在敞椅上。
帐幔将门口掩得严严实实,四面也没有窗,室内显得昏暗而逼仄,却人声喧杂。押注声、骰子撞击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乌烟瘴气。
“——除了这些书信,里面另有一份泥封的信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拆开看。等你将一切完成之后,便送到城南的驴耳朵巷子,届时自会有人出面,帮你把东西送出北平城。”
赵如意没有走远。过了半条街,他进了后巷的顺义赌坊。
王冒将布包交给赵如意。
后生可畏。
“有多少时间?”
不多不少,恰好输半目。
“两日内,必须完成。”
“怎么会被……被屠龙了!”老者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临到最后也不过百来手棋,对方居然真的翻了盘。尤其收尾的几步,那温吞吞的男子忽的就快起来,棋下得凌厉如刀,一会儿工夫就让他丢盔弃甲。
时间真的不多。
那老者从蒲团上站起来,踉跄两下,险些摔下擂台。
赵如意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会完成!”
胜负已分。
“还有一件事。”
与此同时,茶楼大厅里爆出一阵哗然之声。
王冒道:“不要再去城西巷子找那个拆家,他已经暴露了。”
却见他掸了掸飞溅到袍裾上的茶叶,丢下两吊钱就走了。
“什么?老戴被抓了?”赵如意大惊失色。
那大汉乍见他一张脸沉如铁,以为要打架。
“防御部一早就把人给抓起来了,校尉官秦玖又到薛博仁那里请了命令,调拨了两个小队为后面的任务做支援——那些人就埋伏在城西那个巷子里,挨家挨户,都是防御部的人。无论是谁走进巷子,哪怕是平民百姓,只要上去敲门,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赵如意霍的转过身。
赵如意一身冷汗。
都是熟客,伙计一溜小跑上前来解围。
之前他去旧靶场查看回信的时候,还差点就去找老戴。万幸。
咆哮声在身侧震耳欲聋,坐在右手边的大汉抱着脚跳了起来。刚烧开的热水茶汤,大半洒在了鞋面上,大汉痛得直抽气,把赵如意狠狠推得一个趔趄。
赵如意没有问王冒怎么会知道防御部的机密行动的。
“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的脚!”
前几日隐者部的同僚跟他说起过的,防御部最近的“忙”,应该就是指这件事。当时他还以为鬼白故意来个酒后吐真言,是防御部窝里斗,把隐者部的人当枪使。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原来那帮龟孙子正在密谋抓自己!
……怎么会是他?!
赵如意将布包揣进里怀,两人相视一眼,久久都没有说话。
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犹然未觉。素日里一贯气定神闲的赵参事,目瞪口呆。
短暂的相聚,长久的别离,某种诀别的意味,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嘈杂的喧闹声仿佛都不存在了,隔着偌大的茶楼厅堂、无数人群,有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视线相对的一刻,赵如意看到的是男子一双清亮的眼睛。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能与你交浅言深,缘分虽短,亦三生有幸。若有万一,我须得虽死无憾;若侥幸有命,咱们把酒言欢!”
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言为定。”
赵如意握上茶碗,脊背僵直,手不自觉地收紧。
两人击掌为誓。
一串串歌珠,字字句句就如同薄薄的水雾似的,升腾起来,凝结在半空中;又消褪在阳光下,虚虚浮浮,亦真亦幻。
赵如意离开了小室。
青山隐隐孤舟微,白鹤双飞忽相见。”
风拂得窗外柳树一阵沙沙作响,窗扇也被吹开一些,将斑斑驳驳的疏影筛进了屋内。莺歌燕语,绿草如茵,姹紫嫣红,刹那的初春胜景,正是最鲜妍的时候。
“桂阳秋水长沙县,楚竹离声为君变。
王冒坐在阳光里。
这时候,又听那黑棋手接着诵起了另一首诗:
他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刚刚在富春茶楼已经够引人注目,在这里便不能逗留太久,否则会给赵如意带来麻烦。
赵如意猛然瞪大眼,脸色变了。
可他能去哪儿?
清润高扬的嗓音,似吟似歌,朗朗清润,竟是透着无限豁达之意。
死士部的公署?常去的酒肆?还是索性回家去……王冒侧头看着窗外飘摇的柳枝,心头忽的一片茫然。那些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时此刻,竟都变得分外陌生起来。
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
他叹了口气,决定回一趟家。
“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
说是家,不过是亲军都尉府拨给他的一栋屋舍。
赵如意放下手中茶碗,正待转过身来一观战局,就听那黑棋手道:
王冒在死士部的品阶极高,同时,在燕王的北大营里也有军衔,因此给他配的这个屋苑极为舒适。
正所谓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也。棋道纵横十九路,三百六十一颗,没有人能说一定赢到最后的。反观白棋老者的当局者迷,执黑子者则步步沉着,指顾从容。假使世事如棋局局新,倒也真是十分棘手。
高墙敞屋,两进两出,自成院落,与一众军官为邻。
乍一看执黑棋子的弈者手忙脚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首尾难顾,杂乱无章。可实际上黑棋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以熬鹰之势力争轻灵姿态,在白棋的下肘部强行打出一块阵地来,使其腹背受敌。等到时机成熟,黑棋必会全力一击。
一个老仆负责服侍他。
赵如意也是个中高手,一连番听下来,却是连连笑着摇头。
有时表面看似越谦润豁达之人,骨子里往往越执拗。就像韩愈作《猗兰操》: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守的便是这份狷介与执拗。
开注赌棋的庄家趁势赶紧吆喝。一干人等纷纷解囊,忙不迭地押宝老者。
王冒临到最后想的,不过是将余下的全部家底银钱,悉数交给那个老仆——银钱不多,算是给他留的念想吧。
伍玖下子,黑棋孤立无援,白棋牢牢把大局。胜负很快见分晓!
然而他跨进屋门槛,就看到在花厅正中间那张花梨木桌案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提盒。
白棋打出这一招,周围的看客顿时激动得沸腾了。
王冒再眼熟不过。
老者眼睛霍的一亮,眼底蓦地透出兴奋狂喜来,面上却一本正经地,他捋了捋胡须道:“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也;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也。年轻人终是还欠着火候呢——白弎拾贰碰!”
他连忙招呼老仆。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何以知得失?黑肆拾壹补棋。”
已不惑之年的老仆,头上和手里满是面粉,袖子挽得高高,扎着围裙小步跑着进来。
老者哼了声道:“法曰: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白伍拾肆切断。”
“啊,那是东厨的小绿过来送的。”
对弈者轻笑:“功业险中求矣。黑肆拾柒上扳。”
老仆看到自家公子望着桌案上的提盒不语,不禁道。
老者哈哈大笑:“老朽粗粗算一算,光吃掉右边黑子就围出了柒拾多目,难道还能翻盘不成?不想让尔输得太难看而已!”
“……是上官姑娘在临走前,嘱咐她在今日送来。”
声音不大,温和而清润,却足以让在场的众人耳闻。
老仆又笑着补充。
“那老先生让小子半目,和局如何?”
是了,她已然出蛰,人不在北平,不可能是她。
下足两个时辰,晌午的日头老高,老人家饿了。
她走了已有十五日了吧。王冒想起那时她也说要他送,又觉得不合规矩,便作罢。最后索性连公署都不去,说是要独自在家中准备。却道是去了防御部后面的东厨。
“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方是智也。年轻人,见好就收吧!”
“公子,待会儿还出去吗?”
两碗茶的工夫,方形擂台上鏖战已酣,忽听那个老棋手中气十足的声音:
这时,老仆殷殷地问。
赵如意这几天正赶上休沐,今日吃过午食就过来了,一则闲逛一则解闷,他面朝着角落、背对棋盘方向坐,只闻其声,未见战况。
王冒看着老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店家的脑筋这般活络,也难怪这座富春茶楼开门经营没多久,却客似云来,红红火火。
“公子别做得太晚啦,”老仆道,“今儿春祭,早些归,晚上煮春菜吃。还有公子最爱的糯米圆子!”
三管齐下。
老仆笑着说罢,又出去和面了。
这间茶楼,也兼棋馆。厅堂正中挂的是大棋盘,四周雅间里还有无数小棋盘,中间偌大地方则摆满了八仙桌。歇脚的、看客们、技痒的,都能找到舒适合意的位置,一边品茗,一片观棋,饶有雅兴。更有兴致的还可以下注,博的不是腰缠,而是这份眼力、这份心气儿。若是不爱观棋也没关系,二楼还有唱曲儿的歌伶,隔着帘子,吴侬软语,琵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布置简单舒适的寝房敞阔而干净,幔帐高高挂起,户牖半开。一把榆木大弓挂在墙上,大花瓶里是几幅字画,格子架上摆了几个精致棋盘,盛着云子的棋碗,还有他常看的一些兵法书。都笼罩在白蒙蒙的阳光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哗一下人群随即沸腾起来,叫好声不绝耳欲。
王冒走到桌案前坐下,伸手轻轻掀开盒盖子。
他浅尝了一口,耳畔传来棋子贴挂在棋盘上发出的玉石相撞般的轻响。
甜蜜的香气飘散出来。
赵如意端起茶碗,吹了吹上面一层热气。但见碗中的叶色苍绿匀润,汤色明润轻荡,一汪清波。
最上面一层是菱花格子形状,里面搁放了一颗颗团儿。裹着油纸包,只露出小小的尖儿,鼓鼓的,琥珀色,码放得整整齐齐。
春日的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晴光潋滟,柳丝如绦。风里不时送来丝丝芬芳的花香。
是学做了两日、作废了数次,才功德圆满的松子糖。
伙计给他添茶,又细又长的壶嘴,稍稍一倾,一注滚烫的热水浇进碗里。不偏不倚,滴水未漏,眨眼工夫就滚熟了茶叶。
都说那些自小伶仃凄苦的孩子,大抵是因为生活颠沛,心思长歪了,连性子也不讨人喜,不肯善待自己,更不会善待别人。王冒还记得,师父将最后一个名额给了那孩子的时候,小小一个,面黄肌瘦,像极了从街头捡来的小狗。那么瘦,那么弱,站在其他孩子中间显得分外可怜。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渴望与期盼。
赵如意哼笑道:“国手啊。那我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
那个时候,王冒有太多太多的师妹,一拨接着一拨,春华秋实,莺莺燕燕,哪里会注意到一个随时可能被淘汰的小孩子。她甚至不跟其他人说话,一个人孤僻又木讷,脾气也不好,没有任何师姐妹与她亲近得来。分明没天赋,偏偏拼命得紧,每次见,都是一个人在训练场,全无章法,那么狠,练得浑身是伤。
茶楼厅堂的正中,贴壁吊挂着一方硕大棋盘,上面白子黑子,犬牙交错,已摆开了阵势。棋盘底下站了个小僮,手拿一根长长钩竿。再往下是砌高的方形大擂台,一左一右摆两个蒲团,对弈的棋手盘腿对坐——今日是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正闭目养神,胸有成竹;少的那个则保持微笑,气定神闲。擂台周围聚拢了一众观战者七嘴八舌。
他只当她可怜,教她一些基本方法。她笨拙地学,一下一下,竟也能似模似样。他尽了本分,很快将她扔在一边,转而去亲近其他师妹。他渐渐忽略了她的存在,却不知道,那孩子总是会偷偷地看他,眼光是异乎寻常的温柔;她会在地上写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再腼腆地抹去;她听到那些关于他的闲言碎语,会发了疯似的去跟又高又壮的师兄打架……后来,那孩子慢慢长大,受了伤,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却为了要保护他,不计生死地去跟那个人搏命……王冒抬起头,花梨木桌案前空荡荡的,却仿佛有一抹倩影站在那里,面罩白纱,微微含笑看他。
“呦,那小的可不敢胡猜,”伙计笑道,“不过今日这两位,都堪当国手。”
因知道他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菜,她就变着法儿烹制各种小食。然后找各种借口送来给他。她不想说破,他便不能点破。她将烫红的手藏在身后,哪怕是味道做坏了,也言辞勒令他全部吃光,一双眼睛却如染满了春愁的雨,深深的,又藏着,欲言又止的情意。
“今儿是黑家赢面大,还是白家赢面大?”
五年前他出任务,半路遇到伏击险些身死,左胳膊也废了。她不声不响地留下来,到处寻医问药,研究药方,城内城外的药铺子都跑遍了。几本医书看下来,竟然小有所成。她换着方子熬药,一熬就是五年,家里烘干的草药堆得小山一样高。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学会了做各色甜食。
“公子要不要下一注?”
王冒拿起一颗糖,放入嘴里。
伙计上前给他摆上茶托、茶碗,一碟花生。
坚硬的外表,软得一塌糊涂的馅料。化开来,许多许多的甜,是糖饴;香香脆脆,是松子仁和花生碎;也略带一丝咸,是盐渍的槐花干。
伙计搭着白褂子,手里提着大茶壶在茶客中间穿梭不息。一张张八仙桌,坐满了人,喝茶的、嗑瓜子的、唠嗑的、凑热闹的……赵如意站在门口,四下里张望一阵,挑了个靠角落的位置过去坐下。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一日是错。
十五日之后,一个人也从这里走过——赵如意走到富春茶楼时,大堂里人声鼎沸。
王冒自问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够狠,也够狠心。然而这一刻,他所有的坚持和决绝,轰然崩塌。
上官翘是从城西平则门走的,路过最热闹的城西大街。
如果就这样撒手离去,便是再也见不到了,他还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去做,却留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她自小漂泊,无枝可依,吃了那么多苦,若他不在了,谁还会看到她心里的伤,谁还会为了她的痛感到心疼难过……王冒按住胸口,一颗心像是被抓住了,狠狠揪紧,痛得酸楚。
今天是她出蛰的日子,这便要出发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上官翘没听到小厨娘的疑问,摘下围裙,用巾绢擦干净手,她已经出了东厨。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小厨娘又困惑道。
而今,他就要告别这个他从小的栖息之地。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些糖果被他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是什么珍贵易碎的宝贝。
“可是为什么要十五日后再送去呢?”
他缓缓站起来,走出屋苑,走向他的结局——坍塌的墙壁下面堆满了碎石,一口水井哗哗流水,有三两个打水的妇人,脚边放着一盆衣裳、捣衣的木槌。几个苦力就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块上歇脚。一个小乞丐跑过去,手臂高高举着,一边跑一边欢呼,手里还攥着刚刚讨到的铜钱。带着皮帽的商贾被撞倒了,一连串咒骂声。
她将提盒交给一个小厨娘,让她等足十五日,再送到指定的地方。小厨娘捂唇笑盈盈:“我知道呢,是要送给王正卫的。”
碎裂坑洼的路面,随处可见丢弃的杂物,有些地方还积了水,王冒走得踉踉跄跄。
这口气,真是嚣张!
就快到了……城西的市井这样热闹,唯独一个巷子冷冷清清,不仅如此,连巷子周围都弥漫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凛冽气息。
换你的檀木!
为了这次抓捕行动,防御部可谓下了血本,有当值的一批人马,还另有两个小队作为支援。部署了十几天,轮流监视,夙夜不敢懈怠。哪怕错抓了那么多平民百姓,也在所不惜。
笺上只得洋洋洒洒几个大字:
秦玖算过日子,按照之前他摸索出的规律,那人也就是这两天来此地活动。
上官翘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双层提盒,上面搁上糖,下一层则放一张素笺。
屋子里埋伏着人,巷子里埋伏着人,连屋顶也埋伏着人。万事俱备。到了这最后关头,谜面即将揭晓,会不会偏就发生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故,功败垂成?秦玖深吸了一口气,久历江湖经验老道的他,也不免在心里打起了鼓。
糖果的香气从东厨小小的户牖飘了出去,轮值回来的同僚们探着头,一个个垂涎三尺。
有人出现了!
庖人西子捧心一脸陶醉:“好吃。”
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个方向。但见那人顺着街角的轩泽酒坊一拐,就进了巷子。
馅料足足的松子糖,搁在口中徐徐化开:蜜的甜、松子的香、槐花的馥郁、花生碎的脆,还有白芝麻的醇口……都融合在小小一颗糖,香香软软,黏黏弹弹,甜中略有一点咸。入喉软烫,仿佛一整颗心都跟着醉了。
这是条死巷。里面住了七户人家。
上官翘自己也吃了一颗。
这回不会再错了吧?众人都看向秦玖,眼睛里带着狂喜和激动,就等着他下命令。
庖人却之不恭,笑眯眯地接过来。
秦玖却没动。
第一颗成品,先孝敬师父。
是他吗?
“尝尝。”
可怎么会是……白天呢?
庖人长吁短叹,虽是做糖果这样的简单手艺,却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这时,就见那人走上前,在其中一户门口停下来。抬手敲门。
最初一点着炉灶就泼油,几次险些烧掉整个东厨。后来一高兴,瞎放配菜,结果弄得食物相冲,让试菜的人吃得上吐下泻。曾经多次被热油烫破了手背,也敢把一条活鱼直接往油锅里面扔,炸得噼里啪啦惊天动地……此时此刻,竟已似模似样了。
秦玖眼睛一亮,抓人!
什么是孺子可教,这便是孺子可教。
门打开的一刹那,里面埋伏的人、巷子外埋伏的人,一哄而上。
掌勺的庖人就站在一侧。
那人被推得一个趔趄,踉跄摔倒。
温软晶莹的糖饴,包裹着香酥馅料,簇簇匝匝,用刀分切成小方块。上官翘一颗一颗捏起来,搓得小而圆,铜钱大小,码在案子上,像一颗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此刻尚未硬透,温温热热,又仿佛轻轻一碰便会融化,柔软而惆怅。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所有的暗卫都冲将上来。各个争先,人人恐后,狭小巷子挤得水泄不通。立功的时候到了!
趁着没完全凝固,用小铲刀使劲压得平扁方正。
有东西从那人怀里掉了出来。
将锅里的浓稠糖浆倾倒在一块方案上,一层又一层,铺得厚厚。再从碗里抓了一把槐花干、松子仁、花生碎——槐花干是错用了盐腌渍的,只放一点儿。松子仁是刚烘干的。花生碎已捣得一粒粒,还掺了白芝麻……均匀地洒在琥珀色的糖浆表层,再淋上一层糖浆。
有抓捕的暗卫看到了,是油纸包着的小小团儿,一颗颗掉在地上,沾了土。
她在跟庖人学做松子糖。
有一些还被后冲上来的暗卫踩踏过去,一脚碾成了泥。那些掉落到一旁的,油纸包散开,琥珀色糖果滚了出来,骨碌碌,宛若一颗颗玲珑剔透的心,又似一个女子晶莹的泪滴。
在位于城南的防御部的卫所后面,隔着个小巷,东面一间小小庖厨里,上官翘系着围裙站在灶台旁边。白皙纤长的手,用两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垫着,正从炉灶上把一个小锅端下来,锅里是滋滋冒着热气的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