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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查子

司徒嘉听出话里的夸赏之意,尤其是对她,不由谦逊地道:“郁正卫过誉了。两部的文职,都在做文书处理的事宜,一样能力,没有高低之分。”

“按照你的理解,隐者部对殿下几方印款的辨认,是否有防御部这般谙熟?”

郁李若有所思地望着桌案上的公文纸,倒扣着,依稀可看到那朱砂色的印款,透出纸背几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一下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出神。

司徒嘉摇头:“接触殿下文书最多的,是隐者部。”

“郁、郁正卫……”

“防御部的书记,平常不也会接触到殿下的文书?”郁李四两拨千斤地道。

轻轻地唤声。

她说着,将公文纸翻过去,又倒扣在桌案上,轻轻地移到郁李面前。

郁李抬起头,面前的少女绯红着脸,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怯生生的。

“郁正卫,以我的眼力,恐怕只能看出这些大概。至于这印款的真伪——”司徒嘉有些歉意地道,“请恕我惭愧,实在不敢断言。更何况,殿下的几款私印都存放在藩邸的书房,由几位书办官连同掌管,能够给郁正卫肯定答复的,恐怕只有书办官和府丞,而非防御部的我们……”

“啊,是叫……崖香?是吧。”

她也掩饰得很快,再抬头时,丝毫看不出异样。

郁李从方才与司徒嘉的谈话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少女道。

此刻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恰好遮挡了她的目光。

崖香点点头。

但几乎一模一样,也不过是几乎。再刁钻的工匠大师,不可能把两件东西,做得完全一致,总会有细微的差别。而这差别……司徒嘉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

这般乖巧的模样,有些紧张,又透着讨好。与上一个坐在这里的司徒嘉差别很大。

燕王殿下的私印,每一款,均由能工巧匠所制,不同的玉胚,不同的字款、背款。其中姓名字号印和书简印,刻制出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方印章,其一切割成两半,就是左右半印。

那种防御的姿态,不同于以往司徒嘉给人的感觉,顺从,娴静,温婉。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有些强势,有些防备。当然不是体现在外在,司徒嘉的神态表情、举止言谈,无可挑剔,体现在她的措辞上。

司徒嘉想到此,目光不由又落到那浅淡的朱砂色印款上。

她必然是瞧出了些东西,又懂得留余地。而她有猜疑也是正常,只是她的这种猜疑,是来自事情本身,还是因为她知道一些内情……“郁正卫……”

朝廷对于预印空纸、填写公文的处罚,相当严酷。洪武九年,考校钱谷策书,空印事起——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都逮捕入狱,凡数百人之多。皇上认为,这是欺罔大事,对守令署印者,处绞、斩之刑;佐贰以下,从军。也是由此,创用行移勘合之法,以矫其弊。

这是崖香第二次开口唤他,有些讷讷。

她又点了一下纸张右上角的标注,“标明了字号、出处等,又加盖着内府关防,这样的公文纸,是不会一整张流出来的,否则等同于‘空印’,按律当斩。”

饶是她心里紧张,也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总是走神儿。

司徒嘉想了一下,摇头道:“是我多心吧,用的不会是完整的。若用一块整印,就没有左右钤盖两次的必要。而这张公文纸是一分为二——按照勘合制度,纸张应是事先裁开,装订成册,有衙门领用时,再进行标注和钤印。假如用的是一方完整印章,就必是在写信、盖印之后,公文纸才被人为地裁开。”

郁李的确是忽视她了,不由得抱歉一笑,“是。”

“如何?”郁李问。

低雅的嗓音,余音隽永。只得一个字,崖香却蒙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面颊飞红。

“还有一点就是,为着保密和真伪辨认,殿下的姓名字号私印和书简私印,都会刻制两种,一种是常用的整块印,另一种就是左右半印。如果用的是左右半印,这张公文纸应该没什么问题。但用的若是完整的……”

郁李并未察觉异样,接下去道:“卢督监说,你是最新一批晋级成员。目前带你的是部内哪一个老人儿?”

本应留在内府作存根的右半纸,能到郁李的手上,已是古怪至极。那么用内府的公文纸来写私信,也就不那么奇怪了。司徒嘉觉得没必要说得那么直白,于是话锋一转:

“我是吴头儿亲自带的。”

司徒嘉说到此,稍作停顿。

崖香嗓音软软,含羞,又得意。

司徒嘉接着道:“从这半印的形式、字体、刻样来看,非常像殿下的书信私印。但钤盖着私印的这张纸,却是内府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公文纸,自然是公文行移用,用于书信往来便有些少见。更少见的是,用公文纸写信,下面落款盖的却不是殿下的印宝,而是非正式用的私印。”

“进公署多长时间?”

郁李听得十分专注。

“……三个多月。”

司徒嘉说罢,抬头看了看郁李。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司徒嘉指着面前的公文纸,“这上面钤印的,是殿下的第五方私印——书简印。在殿下的名讳后面,加了‘言事’二字,”她用手指勾勒了一下印款靠左的笔画,“而书简印,顾名思义,专用于书信往来。”

崖香推门出来,下一个也是候补副手,夜合。

司徒嘉的嗓音如水流淌——“第一方,姓名字号印,刻着殿下的表字。第二方,斋馆印,殿下刚到北平来就藩时,为自己的书斋命了名,以之制成印。还有两方,收藏鉴赏印,专门钤盖在书画上面,一方刻着‘珍玩’,另一方刻着‘清赏’字样。”

她走出去不远,回过头来。耳房里烛火亮亮,还能看到投映在窗纸上的一抹身影。

“目前为止,殿下一共刻有五方私印。”

前面的司徒嘉,进去足足有一炷香那么久。轮到她,却是例行公事的两三句话。

燕王殿下开府建制,印宝为玉箸篆书印。但他的几方私印,大部分是螭鼎文的玉印,仿造镇朔将军印而刻制。有田黄,也有寿山石,方三寸三分,厚九分。既取了“镇朔”二字的寓意,也为纪念其半生疆场、戎马倥偬的行伍生涯。

崖香咬了咬唇,有些懊恼,又很是不服气。可她止不住绮思浮想,兀自羞赧,时而含笑,神不守舍地一路出了公署大门。

制度规定,皇子封为亲王,授金册金印,王府设置官署。王府之印宝与天子印玺相同,均是玉箸篆书印,背款凿年款和编号。除此以外,内阁用印,玉箸文银印,直钮,方一寸七分,厚六分。将军印则用柳叶文,其中,平羌、平蛮、征西、镇朔等将军印用螭鼎文,皆银印虎钮,方三寸三分,厚九分。其余百官印都用九叠文,铜印直钮。

此时此刻,司徒嘉已经回到家中。

位高却没有架子,这般修养,让司徒嘉心生好感。她依从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那朱砂色的印款——略微泛旧,有些褪色,看来是有些年头,比新盖上去的浅淡许多。悉心分辨,可看出是笔画繁复的螭鼎文,遒劲匀圆,典丽俊奇。

门扉在身后关上,她像是泄尽了全身力气,靠着门坐在地上。

亲军都尉府的几大部,各行各事,互相之间无权干涉。其中的例外就是甲等,可跨部获知对方的内情。而目前除了大镇抚,郁李是唯一一个拥有这样权限的人。

夜色静静的,屋内没点蜡烛,一片黑暗中司徒嘉的眼睛却格外寒凉,宛若冷月。

“你无须顾虑,可知无不言。因侦办此事,我的权限已升至甲等。”

在防御部这么些年,她有一个看家本事:过目不忘——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她见过的东西,从不会忘记。

郁李从怀中掏出一块水沉香的弧形牌子,不失礼貌地轻轻放在桌案上。司徒嘉认出,这是大镇抚挂衔北营大帐的行辕腰牌。

她见过那张公文纸。

司徒嘉犹疑地看他。

不,更确切的说,她见过那张公文纸上面的印款。

“郁正卫,可你的权限……”

虽然只得一个半印,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你莫要有负担,找你来问话,只是问话。”郁李宽慰道。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洪武二十三年的夏末,也就是六年前……司徒嘉跟着部里的督监、卢银宝,一起去北营大帐,就北平的官储仓廒改建一事,向燕王殿下做详细汇报。汇报到一半,有小校撩开帐帘,一名雕刻大师傅端着刚刻好的新印走进来。

郁李这话一问出口,司徒嘉不由得神色一凝。

这位匠人她也认得,篆刻、书画之技已臻化境,名噪一时。他的上一个作品,是燕王殿下的那块刻着“清赏”字样的收藏鉴赏印。这一次又为殿下刻印,距离上回封刀,已过去两载有余。

郁李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烦请再看看印款。是真印所盖,还是仿造?”

质地凝润而细腻的寿山石,颜色亮丽抢眼,小小一块,钮饰雕琢奇巧,薄意浮雕水平卓绝。

意思是,既然上面加印了内府的印款,就不应该出现在郁李的手中,也不应该在亲军都尉府任何人的手中,因为朝廷的官衙和几大部的公署是绝对独立的。

殿下爱不释手,当时桌案上摊放着几张公文纸,试印的时候,随手就盖在了其中一张白笺上——螭鼎文,遒劲匀圆,典丽俊奇。在名讳的后面,还加了“言事”二字,是书简印。

司徒嘉轻蹙娥眉,“不过按照公文的存根制度,右之半在册,左半纸则付诸使用——这用作存根的右半纸,理应在内府衙门才是。”

卢银宝即刻表示赞叹。殿下又拿起蒙布上的两块半印,压上朱砂印泥,在另一张白笺上,左右分别钤印。

“不过什么?”

两张纸放在一处比对,整块印的效果,和左右半印的效果一无二致——这是不知毁了多少半成品的结果。殿下赞不绝口,当即重赏了刻印的师傅。

司徒嘉指了指公文纸右上角的标记,“这上面标明了字号、何处衙门用、填书所行之事、使用日期等等,还加盖着内府的关防。统一标准,统一规格,再加上纸质,是内府出来的公文纸无疑。只不过……”

试印用过的纸张,照例应送回藩邸,存入书房的铜匦中封存。但殿下觉得麻烦,便吩咐卢银宝直接拿去烧掉。卢银宝不敢马虎,当即找兵士借了个火盆,打算在北营原地烧毁。

“是真。”

司徒嘉记得,那时卢银宝去借火镰,她在耳房里看着试印纸……七月溽暑天气,耳房在西面最偏角,被大太阳直接照射着,屋内宛若蒸笼。

“那依你来看,这公文纸是真是假?”郁李问。

司徒嘉坐在圈椅上,额头汗津津,头发粘腻得贴在脖子上,一身潮汗。

司徒嘉说的,跟宝珠之前说的一样。

这时,东墙开门连着的屋子里,有位中年校官掀帘子探头进来,看到司徒嘉就是一愣。

“纸张是朝廷文移专用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在内府统一领取,其他的地方得不到,包括亲军都尉府几大部的公署也一样。就如我们平时用作公文纸的白笺,跟花椒白面公文纸很像,都是二尺五寸高,但纸质不尽相同。”

“司徒啊,这屋这么热,怎么不过来风凉风凉?”

郁李点点头,“纸张的材质呢?”

司徒嘉抹了抹脸颊的汗,婉拒道:“不了,我须等卢督监回来。”

司徒嘉柔声道,“因为这张公文纸就是半张,用裁刀分开,左多,右少。这就使得上面的内容完整,留款却一分为二。与骑缝章不同,这是半印——大明开国之初,朝廷规定的‘行文半印勘合制度’——凡是行移的公文,一律钤印两次:左边的半印,加上右边的半印,构成完整的公文印款,用以防止伪造和欺诈。”

“老卢跟那边儿熟人聊上了,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你看你,脸都热红了,再闷下去不中暑才怪!快来快来!”

“为什么只有半个?”郁李问。

盛情难却,何况这屋子当真热得要命。

却只有半个。

司徒嘉看了看耳房的构造,南面开窗,窗扇旁边就是门,门口不远有两个小校站岗,除了开在南墙的门,再无其他出口,稳妥得很。

司徒嘉微垂螓首,端详须臾,道,“是燕王殿下的私印。”

她将两张试印纸摞在一起,用镇纸压上,又把门口的帘幔放下来,将门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

帘幔的底边钉着两根木条,冬日用来挡风。因此木条又比门槛稍长,拖在地上,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雪白的公文纸上只写了几行字,最下方盖着一个朱砂色的印记。

司徒嘉将帘幔遮好,跟着中年校官来到隔壁。徐徐微风丝丝缕缕,司徒嘉缓缓出了口气,果然风凉。

“你看看,是否认得上面的印款?”

“来来,这儿有绿豆水,快喝一碗祛暑!”

郁李将这张公文纸翻过来,正面朝上,背面朝下,摊开在女子面前。

“还有西瓜!在井里镇好久了,给你多切几块啊!”

身为隐者部为数不多的老资历,司徒嘉是深得重用的正书记,经她过手的文书,大大小小。她做事又向来细致认真,从不出纰漏。如此年轻,当真很难得。

晌午的大太阳又热又毒,这处屋却是夏房,双面开了四扇窗户,穿堂风过,受用得很。几个操练完的将官都晒得面皮黝黑,挥汗如雨。其中一个端起水碗,咕咚咕咚,宛若大牛饮水。那边的几个则捧着刚切好的西瓜,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满脸都是。

而是上一个,司徒嘉。

司徒嘉坐在东墙小门边上,抿了一小口绿豆水,又不时地掀开帘子,看看耳房里的情况。

看到这张公文纸的,却不是崖香。

耳房里根本没人,司徒嘉是不放心桌上的两张试印纸。

表明这就要谈的内容。

她做事素来认真仔细,且有一个习惯她自己都不知道:规律。

桌案的这一面,摆着一张圈椅。郁李坐在另一面。中间横着的梨木大桌案上,除了两盏烛台,唯有一张倒扣着的公文纸。

譬如她每次掀开帘子的间隔,是半盏茶的工夫;过了许久,延长到每隔一盏茶就要掀一次帘子往耳房里看。这样的间隔动作,她不曾刻意掐时间,是习惯使然,非常规律,几乎分毫不差。

郁李很礼貌,略一抬手道。

就这样过去了大约三刻,司徒嘉又一次掀帘子往里看的时候,发现屋里的火盆正烧着火。她愣了一下,赶紧从小门走回耳房来看,这时候,正巧卢银宝拿着火镰掀起帘幔从外面进来。

“请坐吧。”

“司徒啊,辛苦你了,这么大热的天让你闷在里面等我。”

崖香思绪乱飞,禁不住红了脸。平时的机灵劲儿也没了,她张口结舌,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卢银宝满头大汗,看着司徒嘉,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出去借火镰,看到熟人,聊着聊着就忽略了时辰。这也说明司徒嘉做事,卢银宝真的很放心。

水墨浓淡的五官,颜如美玉,气质迷离,透着某种忧郁的感觉。崖香讶异他竟是如此好看,正巧这时男子抬起头,她骤然看到那双深而悒悒的瞳仁,宛若跌进了一汪碧蓝湖水,刹那间就恍惚了。而那双眸子里,正倒影着她的身影。

卢银宝进屋时,司徒嘉刚好站在火盆边上,他没看到她是从隔壁出来的。但他瞧见铜盆里烧着火,挑了挑眉毛笑了,瞅着桌案上用镇纸压着的两张试印纸,道:“还是司徒你心细,压一压,省得被风吹跑了。”

烛火跳跃,男子低着头正在沉吟。

大热的天,哪来的风呢,司徒嘉不禁失笑。这时卢银宝将镇纸拨到一边,拿起最上面一张试印纸,随手丢进了火盆里,然后又烧了第二张。

她是新晋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同期众人里唯一留在防御部公署的,其能力可见一斑。而她出身不俗,又年轻,又漂亮。带着这种小骄傲,又有些期待、矜持的情绪,崖香心如鹿撞地推开门——桌案前坐着的俊美男子,一下子映入她的眼睛。

“卢督监,你刚才……”

第一个是吴茱萸,然后是几位男书记,接下来是香茹,司徒嘉,崖香……崖香是新晋,没见过郁李。但仅是“细作部正卫”这五个字,足以令她的心跳变快,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里蠢蠢欲动,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让她的脸颊隐隐发热。

司徒嘉问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是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燎着的火盆。为什么他掀开帘幔进屋,她却没听到动静。

当然,也有例外。

但转念一想,隔壁人声嘈杂,没听见也属正常。

这还仅仅指的是七个正书记。对于余下十二个候补副手,简短得就只剩下一两句。

司徒嘉看着火盆里很快燃烧殆尽的试印纸,升腾起的热气,使得耳房里愈加闷热。汗淌了下来,暑意难耐,司徒嘉道:“卢督监,你也去喝碗绿豆水吧。”

每个人只问几句话。

卢银宝呵呵笑道:“不喝了,赶时间,早早回了吧。”说完,就挑起帘幔出去了。

“卢督监放心,不会耽搁太久。每个人我只问几句话。”

素来好脾气的卢督监,似是气不顺的样子,或许是刚刚谁惹他不悦?司徒嘉无谓地摇了摇头,扣上铜盖子,把火盆里的火掩灭,揭开来,里面只剩下黑色灰烬。她这才急急出门,再去追赶卢银宝的脚步,对方已经不见踪影……六年前,司徒嘉并未多想。

卢银宝道:“共有一十九人,又是这个时辰,要不要分几日谈?”

六年后,当她看到郁李摊在桌面上的花椒白面公文纸,那件不经意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

郁李点点头,“那就在抱厦旁边的耳房吧。一个一个来,烦劳卢督监安排一下先后顺序。”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异样,仿佛她当时忽略了什么。从防御部公署走回家的这一路,夜风习习,司徒嘉脑中不停地思索,不停地回想,前前后后,所有细节。

两个多月前,一切还未发生。

蓦然间,她想明白了。

“沈琼。两个多月前走的。”

当时烧毁试印纸的时候,司徒嘉亲眼看着卢银宝将压在镇纸下面的两张白笺,一张一张扔在火盆里烧掉。第一张,是分两次钤印的,也就是盖了左右半印的那张;第二张,是盖着整块印的。两张试印的白笺,印款应是一模一样。但第一张是,第二张不是!

“哪一个?”

司徒嘉想到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时隔六年,直到此刻,她才反应出不对劲儿的地方——第二张白笺上面的印款,是反的!

“八位正书记,十二位候补副手,都在这里了。”卢银宝说着又摇头,更正道,“——啊不,应该是七位正书记。有一个出去执行任务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

郁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司徒嘉自己也倍觉匪夷所思,但她能够肯定,她绝对不会记错,也绝对不会看错。之所以那时候忽略了,一则因为是卢银宝亲手把纸烧掉,而他并没有表示异议;二则,那间屋子是封闭的,一扇门通向隔壁,一扇门外则是站岗的兵士,不会有人接近。而试印纸上又压着镇纸,没移动过。

“里面人数齐全吗?”

一共两张白笺,数量对,上面都盖着红彤彤的朱砂印——仅仅三刻的时间,司徒嘉压根儿没想过会出变故!

“是是是,我知道。”卢银宝心领神会道。

但是现在仔细琢磨起来,燕王殿下试印的时候,印泥很厚,因此白笺上的印款格外厚重鲜红。而烧掉的第二张,颜色似乎比较浅。

郁李微微一笑:“卢督监是以为大镇抚或姚公会一道来吧。此事姚公已交由细作部全权负责,卢督监有事,与我开口即可。”他说罢,不忘提醒一句,“这回事有特殊,较为审慎隐秘,上面的人不太方便出面,以免招惹耳目。”

最重要的是,烧掉的第二张白笺上的印款,是覆盖后的结果——用同样的白笺,覆盖在钤盖了印章的白笺上,拓下来的痕迹,就是反的。也就是那烧掉的第二张试印纸。

“里头闷得慌,我也是刚出来透口气儿。那个,怎的就郁正卫一个啊?也没跟个……随从什么的。”卢银宝呵呵笑着,又往郁李的身后望了望。

这怎么可能呢?

“卢督监怎么在外面站着?”

拿到耳房的时候,白笺上的朱砂印款早就干了,哪里还拓得下来!

郁李走近,卢银宝笑脸相迎。

又是谁做的?

“郁正卫,你来了!”

或者说,到耳房之前,试印纸就被人掉了包?

郁李从小书房出来时,已经是酉时五刻,天完全黑下来。等他走到城南的防御部公署,离得老远,就看到卢银宝胖墩墩的身影,在高悬的灯笼下面翘首等着他。

司徒嘉脸涨得通红,又泛着铁青色,不是恼怒,是因为恐惧。她从地上站起来,宛若游魂一般走到花梨圆桌前,擦亮了一盏烛台。

又是一个多时辰的深谈。

亮幽幽的光,映衬得她的眼睛因惶恐而显得空洞。

要等的这个人,是细作部的正卫、郁李。但是郁李没有直接去防御部的公署,而是携带着由宝珠验看过的公文纸,去了姚广孝的小书房。

明明是微凉的春夜,她身上的衫子却被冷汗打透了。司徒嘉坐下来,握住空空的茶杯,她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过程在脑海中又细细梳理一遍。

“祖宗啊!”卢银宝没好气地道。

从燕王殿下的桌案上拿起试印纸,卢银宝就揣进怀中,一直走到耳房才拿出来放在案子上。这中间,再没第二个人经手,不可能被掉包。唯一不寻常的是,那时候,卢银宝借了火盆,却忘了借火镰——随便打发一个小校拿给他就是,为什么要亲自出去再借一趟?

一个书记大着胆子问:“等谁?”

是卢银宝吗?司徒嘉在心里问自己。

书记和副手们相顾疑惑,怎么还要等。

如果是卢银宝,他是如何做到的?他与熟人谈话,外面的人都看见了,紧接着他回到耳房,把试印纸烧掉,每个动作,都没离开过她的眼睛。

卢银宝是知道内情的,点点头:“都齐了,那就等着吧。”

如果不是卢银宝,又会是谁?

名为病假,实则外出执行任务。

要在那么短时间内做完一切,必须事先安排好一切——早知道刻印的师傅会来送印,早知道燕王殿下会当着她和卢银宝的面试印,早知道是卢银宝负责烧毁那些试印纸……这些早知道,可能吗?

吴茱萸道:“除了一直病假的小沈。”

就算真能早知道,又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用覆盖后的白笺,替换掉了第二张白笺?

卢银宝跨进门槛,朝着众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坐回去。扫视了一圈,他道:“都到齐了吗?”

或者说,是那个刻印的师傅?

在座的书记和副手都站了起来。

但是那间耳房几乎四面封闭,司徒嘉能够肯定,在卢银宝之前,没人进来过,否则不可能躲过门口不远站岗的两个兵士。那试印纸又是怎么被换掉的?

“卢督监来了——”

司徒嘉头昏脑胀,快要被无数的猜问给弄疯了。但她越是抓不到头绪,就越是心惊肉跳。

这时候,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这事就出在她和卢银宝身上,惹来问题,他俩谁也脱不了干系。

也有看不惯她这副端着的做派,譬如香茹,再譬如崖香。

而且,刚刚郁李给她看的那张用作书信的公文纸,除了印款,司徒嘉用余光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只有寥落几句,是燕王殿下的亲笔,好像是写给某位将军的,右半纸是一句诗,那么左半纸才应是正文。但那句诗——

不愧是诗礼传家的名门闺秀,瞧她坐有坐姿,裙衫上连道褶子都没有。娴静如水的语态,气质款款,秀外慧中,一众同僚都在心里赞叹。

凡鱼不敢朝天子 万岁君王只钓龙

司徒嘉更腼腆,柔声和气地道:“与沈书记比起来,我实在不值一提。也亏得他不在,否则听到这话,我真要无地自容了。”

竟是隐隐透着……司徒嘉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书记说罢,其他人纷纷含笑附和。

外面的夜愈发浓深。司徒嘉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漆黑黑,静悄悄。

“司徒,你不要谦虚。除了小沈,你可是咱们防御部的一宝!”

这事发生在六年前,六年前没人知道,六年之后,就算因此捅出天大的娄子,也查不到她身上。

“怎是因为我。大家都这么辛苦。”她温婉地微笑。

不会有人知道的。

在座的人闻言,都将目光投向坐在南墙边的端庄女子。司徒嘉,防御部的老人儿,年轻却最资深的书记,也是最后把关的人。所有的错漏,到她手里一律戛然而止。

不会有人知道的……司徒嘉攥紧了手里的茶杯。

这个书记说罢,又与有荣焉地道,“当然,没出过错,也是因为咱们有一个司徒嘛!”

与此同时,防御部公署的后院。

“那是,咱们是最后一道查验工序,这么多双眼睛,前前后后要过几十遍。再送到隐者部,从来没被退回来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防御部从没出过错!那隐者部的几大参事,按照揭帖上的字样,分门别类就是,何其轻松。”

郁李离开之后,被盘问的书记和副手也都相继离去,公署前院的大门落了锁。除了署内值夜的几个人,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空空荡荡。

吴茱萸避重就轻地道。

往后院来,是几间厢房,到处都紧闭房门,黑黢黢一片,连点亮光都没有。

“别瞎猜。”吴茱萸道,“隐者部的情况,和死士部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况且以往大部分消息情报的磨勘,本就我们在做,隐者部不过是负责接下来的归档。若论对架阁库公文的熟悉和掌握程度,咱们防御部不一定比不过隐者部。”

唯有东面最里面一间厢房,房门虚掩着。

“是啊,否则不出面善后就是,何必瞒着他们!”

轻微的气息,在屋内蔓延,以及若有似无的幽香。

“吴头儿,你说会不会隐者部也出事儿了?”

云层飘过去,一缕月光从窗扇透进屋里来,洒了满地如银。落地的座镜前,是一个桃腮樱唇的女子,娉婷婀娜地站在那里。

吴茱萸笑道:“主要因为事忙,过阵子也就回去了。”

如毒蘑菇般惹人。

吴茱萸的内人在隐者部,他必定是要避嫌。同时不离开公署的,还有一个香茹。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个儿,这般大胆,又放荡,扭捏着腰肢,变换着各种撩人的姿势。

“吴头儿,你就是因为这事儿,这几日都不打算回家吧!”一个副手挤眉弄眼的道。

直到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上来——“作死……小妖精,连门都不关……”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男子醇厚的嗓音紧贴着她的耳根。

“是啊!”

夜色沉沉月满庭,是谁吹彻绕云声?匆匆只管翻新调,哪管催花风雨频。

“是啊!”

云收雨歇。

“吴头儿放心,咱们都是老人儿了!”

“别闹……想睡了。”

吴茱萸解释到此,又警告道,“你们都警醒着点儿。这么重要的公务落在防御部头上,是上面对咱们的信赖和倚仗。凡是在公署里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一切,出了这个门,一概守口如瓶。泄露半个字,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香茹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架阁库着火,负责的隐者部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万幸的是所有情报文书平安无恙。但隐者部的公署却结结实实烧了个精光,好多临时公文、登记簿册,都没了,很是需要忙乱拾掇一阵子。隐者部的人分身无暇,也为了避嫌,架阁库的事就不便再让他们出面做。”

“今儿个怎么了,以往都是你缠我……”吴茱萸咬她的耳朵。

这时,吴茱萸道:

“还不是你,回的这么晚。”香茹咕哝一声。

往里有一条甬道,墙壁被烟熏得乌黑,但燃情并不严重。再往里的一道铜门,纹丝不动。等用钥匙将大铜门打开,尘封的灰尘味扑面,一排排铁架鳞次栉比,满满当当,井井有条,哪见丝毫的损失。

“那个细作部的正卫不好答对。”

夜合想起之后上面将善后清点的事宜交给防御部,一众人来到烧得焦木倾颓一片的架阁库前,两道铜门都烧漏了,最外面几乎是梁塌屋陷。

听到吴茱萸说这话,香茹也顾不上困乏了,转过头来,“我还没问你呢,他到底为什么事儿来?不是因为我们吧?”

夜合应了一声,又见在座的同僚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朝他看过来,摸了摸头道:“我听到动静就往外跑,当时浓烟、火光,那叫一个混乱。救火的,看热闹的,好多百姓都披着大衣出来了……现场人多眼杂,都以为损失巨大,但大家忙着泼水灭火,谁也没冒然往里面闯,都不知道具体烧成什么样。后来火势渐小,大镇抚身边的几个人赶来清场,就更没人知道情况了。”

吴茱萸笑了,笑起来的眼睛里透着股寒气儿:“他问你什么没有?”

吴茱萸将手里的文书叠起来,慢条斯理地道:“这也是上面的交代。几大部的人都知道架阁库烧起大火,赶过去救火的人又那么多……对了,也有小夜一个吧?”他看了看席间一个长相斯文白净的男子——“你住得最近,肯定是看到了。”

“总共没有三句话。就是一些日常的,对了,他问我部里面的其他老人儿。”

其余人都笑起来。

“你怎么说的?”

又一个副手打趣道。

“我听你的啊,明哲保身,”香茹懒洋洋地道,“我什么都没说。”

“哪里是做样子,分明是忙乱不堪。”

说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仰起脸来——“我这么听话,姐夫儿,你该怎么奖赏我呢?”那一声“姐夫”,卷着小舌音儿,嗓音荡漾,像撒娇,也像求欢。

“关键是真需要善后也就罢了,”旁边的副手道,“偏偏那场火根本没烧到里面,只把大门烧出了个窟窿,什么都没损失,我们还要做出一副忙乱不堪的样子。”

男子倒吸了一口气,又昂起头:“小妮子,你又不困了?”

像是为了缓解气氛,旁边一个书记道:“其实咱们可是替隐者部做工啊。他们看守不严,让架阁库着火,接下来的善后工作理应他们来做才对。”

“困啊,就怕你不肯。”

同时,香茹斜眼看向一侧的崖香,目光阴狠。

“那你想要什么奖赏……?”

香茹还想争辩,但看到吴茱萸透着寒气的眼睛,就打了退堂鼓。她不甘地低下头,咬唇道:“是,吴头儿。”

香茹媚眼儿勾起:“把那个臭丫头撵出去……”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吴茱萸道,“还有,在公署里,不要用家中的称呼!”

他皱眉不语。

香茹气得跳脚,“你怎么尽帮她说话!”

“依不依?依不依?”

“姐夫!”

“好好……都依你!”

“处理公文的时候,的确是要紧闭门窗……”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小香你刚进部内不久,要学的规矩还多。但香茹你也是,”声线又挑高,“身为前辈,好好教她不行。凶什么!”

讲到这里,沈琼有些窘了。

她的嗓音又软又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雾蒙蒙,看得吴茱萸的心都要化了。

因为桌案前听故事的小姑娘拄着下颚看他,模样纯真,眼神清澈。

连珠炮似的数落,崖香更加委屈,求助、又撒娇地看向首座上的吴茱萸,“吴头儿……”

“接着说啊。”她不满他的停顿。

“屋里这么多人,谁都没叫热,偏偏你事儿多?”香薷心里不是滋味,口气也不善起来,“你不知道在誊写公文的时候,这窗户是不能开的吗?你是怎么通过招募选拔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沈琼咳嗽了两声,“今日……”

香茹闻言却沉了脸。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大香”——没人喜欢当陪衬的绿叶,被她陪衬的这朵小娇花儿,又惯会装可怜,尤其在她姐夫面前。

“今日时辰还早。”小姑娘接茬道。

“吴头儿,人家不过是说了句热,你看大香姐姐!”崖香泫然欲泣地看着吴茱萸。

外面花香萦绕、莺歌燕语,从敞开的窗扇,透进来的明媚阳光铺满了窗前的地面。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被一众同僚戏称作是防御部的“大香”和“小香”。除此之外,隐者部里还有一香,名唤香薷,与香茹,同音不同字。这两女却是表姊妹。隐者部的香薷,还是吴茱萸的内人。是以,在防御部,吴茱萸既是“大香”的的上级,也是她的大姐夫。

沈琼清了清嗓子,“那好,咱们就从……翌日的清早讲。”

前一个说话的是新晋,崖香。后一个说话的是老资历,香茹。

“昨晚上的还没讲完呢。”

吴茱萸还没说话,邻座一个女子道:“这还没到五月呢,哪里热成这样?你至于不至于啊!”说罢,递了个白眼过来。

窗根下面一双耳朵,闻言扑哧笑出来。

桌案前,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用手背来回扇呼着道。

沈琼有些恼,“还有什么没讲完?”

“吴头儿,咱们能不能开会儿窗户,热死人了!”

“那张花椒白面公文纸啊,”小姑娘道,“应该是很重要的吧?那个郁正卫去防御部究竟要问什么?还有那个什么白笺上的印款,什么半印什么整印的,都快把我绕晕了!”

众人闻言纷纷搁笔。

能记住那些拗口的称谓,沈明珠还是打从心里高兴。

夕阳的余辉从窗扇透进室内,又投射在雪白的墙面上,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首座上的男子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道:“大家都休息休息,待会儿卢督监就来了。”

“哦,当然了——”她仰起脸来,很好说话地道,“那个小姨子与姐夫的秘事,先生就不必赘述了。好像与本案无关。”

过目不忘。

“谁说无关,有关着呢!”窗外的人捏着一把嗓子道。

这与她做事稳妥有关,细针密缕,一丝不苟,未尝出过错漏。另外,她还有个独一份的本事:

沈琼随手将手里的戒尺扔出去。

这样的女子投身行伍,从她正式成为防御部的一员,就受到各方面同僚们的猜测。后来数载过去,这位端庄的清秀佳人,愈发脱颖而出,成为防御部资历最老的书记之一,始终留守在大本营。

“啊!”

实际上,她也的确是书香门第的千金,齐鲁钟鼎人家,父兄叔伯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听说祖上还出过几位有名的大儒,门下名高者无数。

窗外再无声息。

其中大多数是男子,寥寥几个女子,宛若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醒目。又尤其南墙边的那张桌案前,靠左边第二个,眉清目秀,端庄姝娴,一看就是位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

沈琼朝着桌案前的小姑娘欠了欠身:“大老爷明断。但咱们还是从翌日的清早开始讲起——”

书记,加上各自的候补副手。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

The End

沙沙的翻页声,还有羊毫笔落在纸面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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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偌大屋子分割出了三间,南面的那间最大,帘子被束起来,可见里头并排摆着的几张长条的桌案。分两面坐。每一面可坐三个人,案上是一大摞又一大摞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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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开的大门紧闭着,室内点上了灯盏,格外透彻亮堂。

成为作者,只需一步

防御部的公署里,除了当晚轮值的人员,很多的书记都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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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酉时,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