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珠怔怔地看着春三彤晃过去的手腕,他袖中一点翠色闪过。
“刚刚是不是要找这个?”他声音轻轻。
是他;他偷走了她的玉佩!
而后,春三彤也弯下腰。
沈明珠尖声叫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抢,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了。
旃毯上的团花绣晃了她的眼睛,他们在说什么……她怎的什么都听不到。
“够了,”春三彤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他不认你!”
她被压弯了腰,眼泪一滴滴落在毯子上。
他不认她……
“瞧沈公子这心善的,还为这丫头说情呢!”
不,不是这样的!
“不妨,她也是无心。”
明琪怎么会不认她!
“小孩子不懂事,沈公子千万别怪罪。”
“不信么,”春三彤露出一抹残忍微笑,“你自己去看。”
春三彤按着她,给前面的小小少年鞠了个躬。
春三彤伸手往前一指。
沈明珠死命地挣扎,可她哪抵得过一个大人的力气。
原来的空地上已经没有人,那富贵不凡的小小少年由仆从们簇拥着,径直越过了他们,走到宋老爷子和宋家兄弟中间。在老管家的引荐下,他正和其中一位年龄稍小些的宋家男丁互相揖礼。他的脸上是腼腆的笑,显得轻松而惬意。
沈明珠仰起头,一双蓄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惑、迷茫和无措。她哽咽着,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她咬着牙冲上去,刚要对少年说什么,就被春三彤一把捂住了嘴,“无端挡住人家去路,沈公子不与你计较,还不给人家道谢?”
“看到了吗?他正忙着结交应酬,根本顾不上你呢。”春三彤用力按着她的头,她无法调转目光。
小小少年流露出一抹怅惘:“是啊,有缘。”
“即便你拿了玉佩也没用,从他丢弃你的那一刻,他便不会再想见到你……现在就算你手持这玉佩去跟他相认,逼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得不认下你,接下来呢……再让他亲口承认自己在危难关头丢下亲生妹妹一个人逃跑?让沈家长房从此在嘉定城沦为笑柄吗?”
春三彤一脸得意的笑:“刚才听闻贵府上的千金也叫珠儿,真是有缘得很。”
沈明珠被春三彤的话震住了,她瞪大泪眼,手颤抖着指向他,“你……”
小小少年似有些诧异。
“很惊讶我知道这些?你以为你是怎么被我捡到的,”春三彤看着她,“你们的爹娘当年在嘉定经营的势力何其庞大,旁支那些人再厉害,一个沈家不够,再加上一个宋家够不够?怎么可能你人在嘉定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真有心找你,有什么理由跟所有的人说:沈家的女儿如今好好待在家中。别忘了,是他亲手把你推下马车的!”
“她也叫珠儿?”
“可我从来没怪过他……!”沈明珠哭着大声喊出来。
春三彤是风姿楼的头牌,在嘉定城中艳名远播,在场的人几乎都认得他。
这声音引起了周围宾客的瞩目,但很快又湮没在欢声笑语里。
宾客中不知是谁调笑了一句。
“你不怪他,可你拖累了他的路。”
“原来是彤倌儿领来的!”
“一旦这事传扬出去,沈家长房的唯一嫡孙将一辈子被人唾弃,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也只不过比你大两岁,如果不曾发生那样的事,你或许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现在……”
小女孩儿又惊又喜含泪抬起头,却是那个一身妖娆的俏男人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走到她跟前,将她扶起,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像抚摸一只小动物那样,三分嗔怪两分宠溺:“早知道便不让你来凑热闹,搅乱了宋老爷子的寿宴。”
春三彤没有再说下去。
突然有人叫她。
他看着面前这个年仅七岁的女孩子,忽的生出几分气馁。
“珠儿!”
她还那么小,这样的年岁,似乎除了让人呵护,任何事都不应该由她去承担。而他不知道自己这些话她究竟能听进去多少、明白多少。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也许她真正不再是那个沈家的掌上明珠了。
为什么找不到了?
“走吧。”
在哪呢;
春三彤牵起她的手。
在哪呢;
轻柔的晚风吹拂着檐下悬挂的风灯,堂内热闹的气氛依旧热闹,没人知道一个小女孩的伤心。
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出来,撒了一地。
离开酒楼的一刻,沈明珠突然挣脱了春三彤的手。她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她还没有跟他问清楚!她历尽艰辛才见到他,她不要这么放弃!
——葡萄缠枝铜镜、绿玉檀梳子、脂粉漆盒、桂花油……
沈明珠疯了一般往回跑。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蹲下来,她将怀里包袱摊在地上,疯狂地在那里面掏着什么。
在门口写礼单的小厮正往外走,冷不防跟她撞在一处,手上的一大叠纸散了满天。而那瘦弱伶仃的小女孩儿被直直撞飞开去,狠狠磕在红漆廊柱,又摔在堂前的台阶上。
可她看到周围正看热闹一样的人群,看到他们探究的目光。她怎么能说出口!
如雪的纸片洋洋洒洒。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向她保证过永远不会丢下她……沈明珠捂着嘴,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她几乎要冲着他大喊。
灯火阑珊处,一群宾客走了出来。
她三番五次从那些坏人手中逃跑,每次被抓回去,受尽了折磨和屈辱。可她从未放弃过希望,因为她知道还有一个人等她团聚!
沈明珠全身如碾压一般剧痛,她疼得爬不起来,只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一袭宝蓝缯料长褂襦衫的富贵少年,正由宋家子弟陪着,从明灿的堂内徐徐走来。
他说沈明珠生性顽劣,他知不知道他口中那个任性胡闹的妹妹究竟经历着什么样的处境?
哥哥……她朝着他伸出手。
他刚才在说什么……沈明珠好好待在周庄镇的家中?那一路上跟着他颠沛流离逃难到嘉定城来的人是谁?
然而他经过了她。
然而,小女孩儿倔强地仰着头,她眼睁睁看着跟前少年。
他没看到她。
甚至连沈家的老管家和仆从都向她投来不善的目光,好像在责备她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沈明珠抬着手,不断有人从她眼前走过。她眼睛里只有那个少年渐渐离去的背影。一只脚狠狠踹在她纤细的手臂,伴随着咒骂。
这样随意的一问一答,仿佛面前挡路的小女孩根本不存在一样。沈明珠看到四周宾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嘲讽、冷笑、唏嘘、同情……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粗布单裳,灰扑扑的颜色,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如此寒酸,与周遭形成鲜明的比照。
是那个写礼单的小厮。
气氛热络起来。
沈明珠发出一声惨叫,然而她没有缩回手,仍直直地伸向那个方向,对着那已经空空的地方。
“没错,我记得那小丫头生得很是漂亮呢!”
眼前的情景,奇异地与那一日她摔下马车的画面重叠。她仿佛听到有人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看到有个小小少年回过头来找她……那一刻她真的触到了什么。
一个宋家男丁笑道:“算起来,明琪的妹妹也该有七八岁大了。好像闺名唤作‘明珠’吧?沈家的掌上明珠!”
“哥哥……”
清越的嗓音算不得洪亮,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耳闻。
像救命稻草一样,她抓住那只手。
她看到面前的少年不自在地蹙了蹙眉,他没有看她,只是清了两下嗓子,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款款微笑:“宋家哥哥们真会开玩笑,怎么会呢。舍妹如今正好好待在周庄镇家中,只不过她生性顽劣,也不知胡闹成什么样子,真是叫人操心。”
没有任何回答。而后,头顶传来幽幽的叹息。
然而她没有。
沈明珠想要睁开眼睛,一只手却覆盖在她的眼皮上,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沈明珠几乎要大声喊出来:“我是!”
即使看不到,她也知道那人不是沈明琪。
沈家和宋家算是世交,沈家鼎盛之时,宋家依靠沈家资助在嘉定城里发迹。沈家如今式微,愈发富贵的宋家,面对着昔日恩人之子难免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
她的哥哥,没有回头……多傻啊,那个时候那个年岁,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哪里知道,一切其实只是风姿楼这个头牌的把戏。她哪里知道,正因为自己的脸被涂抹得面目全非,沈明琪根本认不出她来。
宋家的几个年长些的男丁,见状不禁嘲弄道。
但也或许,他根本不想认出她。
“明琪小友,这位是谁?不会就是沈家的小女儿吧?”
春三彤的话何其残忍,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也只不过比她大两岁。有什么理由让他去背负她的人生?如果不曾发生那样的事,她或许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可现在……当她不顾一切来与他团聚,他却早已经放弃她。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春三彤,春三彤正站在人群之中对她微笑。那灿烂的笑容中,似透着一股子意料之中的讥讽。
沈明珠的这一次“叛逃”,遭到了最严厉的惩罚。
沈明珠大惊失色,她踉跄地往后几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惩罚的结果是,她发起高烧,三天三夜,人事不省,连汤药都喂不进去。
难道你认得我?
“便是大人都未必熬得过来,何况一个孩子。”
难道你认得我?
熬过来,就有活下去的资格。
难道你认得我?
可如果她已经不想活下去。
这话音仅落入了周围几人的耳。正想过去撵人的年轻仆从看向老管家,老管家又看向自家少爷,但见少年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然后,温和地道:“难道你认得我?”
迷离炙痛。
她的声音小小,微颤。
沈明珠极度的疼痛、极度的疲惫,她游走在梦中,周遭漆黑黑一片,到处都没有光亮。她孑然一身,浑浑噩噩,辨不清方向。她想要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而脚下这条路又似没有尽头,她跌跌撞撞,辛苦挳扎,如何都走不完。
“……你不认得我?”
她没有死。
有人上前来拽她,沈明珠就这样被拖拽了开去。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口咬在对方的手腕,使劲挣脱了又跑了回来。她跑回到小少年面前,死死地瞪着他,那神情就像是见到了鬼。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软榻上。
“哪来的野孩子,还不躲开!”
藕色的挂帐密密匝匝地挡在槅门两侧,内侧的帘子则是纯白色的,两串燕燕于飞的风铃悬挂在钩子上。透过重重帘帐,依稀可见这间屋子里精心打理的一应摆设——宝彩结华、蕉翠棠红,都是小姑娘闺房该有的布置。
他在……等着她让路。
有侍女送来热水。
然而在隔着三四步的距离,那少年微微止了步。
她穿鞋下地,站在一人多高的座镜前。
沈明珠看着他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此时此刻她实在是百感交集,是感慨,是惊讶,是自欺,还是庆幸……总之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相聚!
因热气蒸腾熏缭,镜面更加看不真切。抬起手,她的手指划过处,抹掉了上面一层薄雾。
小小少年有些腼腆,却挺胸抬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铜镜里逐渐显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如墨的发,嫣红的唇,面颊微醺,眼睫上还沾染着水气;右眼角有一粒泪痣,是嫣然的绯色,宛若颤巍巍的血珠儿。
在场宾客听闻此言,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看过去的目光中流露出羡艳和打量。
不,这不是她大病初愈时的模样。
耄耋之龄的宋老爷子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整整三日的高烧不退,她浑身的水就像是被抽干了,似一条干涸的鱼,又热又渴,干瘪得快要死去。蜡黄肌肤愈加暗淡,双颊凹陷,伶仃如柴,瘦得脱了相。仿佛躺在软榻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副孤零零的骨架。
“这便是沈家长房的公子?快来上座,快来上座!”
昨日的沈明珠已经死去,镜子前的她,是变成的另外一个人。
他此刻穿一身宝蓝缯料长褂襦衫,袖口和领口的盘扣是麻花扭云纹,刺绣压底,隐约俏色,衬托得一身倜傥,又气派又好看。
推开窗子,紫藤萝的花架子映入眼帘,当中一根花枝蜿蜒横斜而下,枝梢小心翼翼地搭在窗前,花朵是深深浅浅的靛色。阳光落在绿叶上的鲜亮,又斑驳在沈明珠的脸上,她望着一片静静飘落的花瓣,仿佛出了神。
两个月未见,他似乎长高了。也胖了。不像她,面黄肌瘦的。
今日轮到谁来教她?
在这样热闹欢庆的氛围里,沈明珠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她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紧跟老管家沈茂全走进堂内的一名楚楚少年。
春三彤是个严厉的先生,花姆妈也不妨多让,还有那个贺七。每个人似乎都很神秘,就像话本里描述的那些绝世高手,旁门左道、各有神通。每个人又很奇怪,因为他们正将这些本事倾囊相授。当然,并不仅限于教导,还以折磨她为乐。
丝竹乐声轻盈悠扬,间或夹杂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然而对于忍受折磨,她仿佛与生俱来有着过人天赋。
然而下一刻,她倏地定住了脚步。
她不再想着逃,逃不掉,到头来受罪的还是自己。即便侥幸逃了,她又能去哪儿呢。她没有爹娘,没有姊妹,没有兄弟,无处是她的家。
沈明珠一边跑一边扭过头,朝着乐奏台的方向,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
虽然嘉定城的老管家仅在她小时候见过她一面,可若她出示那块沈家长房的玉佩,他怎么会认不出她的身份来?这才是她的杀手锏!
沈明珠抬起头,进来的是一个白面书生。
沈明珠瞅准了时机,抱着包袱一下冲了出去。
鸦青色的葛布袍衫,头戴方巾,穿一双俭素黑履,手长脚长,骨肉匀称。
就在此刻!
“我是沈琼。过来坐。”
真是隆重的出场。
那人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带任何语气。
两个年轻仆从在前方拨开人群,后面的宾客便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道路。
“这么快就让她见小琼,你不怕有朝一日她将咱们连锅端了。”
沈明珠站得两条腿都酸了,作为本场寿宴的经办人,沈家驻嘉定城的老管家沈茂全这时才出现在一楼正堂。他将代表沈家的长房来为宋老爷贺寿。
对面二楼,一身俏色的花姆妈正倚靠凭栏朝这边观望。
两柱香那么长的时间;一众宾客都来拜过了寿,贺礼堆得如同小山一样高。
回答她的是一声哼笑。
沈明珠的心里忽有讷讷的酸楚,若是她爹爹还在世,是不是也该这般子孙绕膝、颐养天年。
那意思像是在说:用不用忌惮一个小丫头?
宋家的老寿星来了,穿一袭细绢烫染镶滚的大袄袍,鹤发童颜,红光满面,众星捧月一般。他颤巍巍落了座,才招呼众人都就坐,喜笑颜开地看着一众子孙满堂、高朋满座。
花姆妈瞟了一眼那炕案前的俏男人,略带嗔意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别忘了当年老金的下场,我可不希望你将来教出一个王冒,或者上官翘。”
这时候的女孩子,已经不是那个爱哭爱闹的小霸王,她已不知不觉地成长。
“她若有上官一半本事,我倒可以含笑九泉。但如果她是第二个王冒……”
灯火将一楼正堂照得亮若白昼,作为小僮的沈明珠站在帘幕后面,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大户人家外出,总要准备些换替衣衫、少许妆饰、扇子小件等。身为风姿楼里的头牌春三彤的讲究更多,包袱里还装着惯用的碗筷、杯盏……沈明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堂内穿梭来往的人,一一辨认,哪怕她能从中认出一张熟面孔,或者她能叫得出其中一人的名姓——这里是沈家的酒楼,此刻却是宋家的寿宴,如果她做不到一下子让人相信,就不能轻举妄动。
春三彤捏碎了一颗杏子。
事先没有调音、排演,只在当场和了几次声,春三彤的琵琶起了个头,接着一阵红裙翠袖、急管繁弦,整场寿宴拉开了帷幕。
“三少真觉得是他?”
找准了位置,春三彤朝着两侧伶人略一点头。
花姆妈不安地问。
上了年纪的妇人也真是要命,众目睽睽之下,就敢与男倌这般调笑。这便为书香门第所不齿,清白人家,有邀美狎妓、吟风弄月之雅好,却绝不允许男宠登堂入室。不过今晚风姿楼的春三少是以乐师的身份伴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春三彤修长的手指敲着炕案,一下一下:“我倒是希望不是他。”
“呦,这不是彤倌儿,你也来捧场?”三两个相熟的恩客上前来打招呼。
花姆妈长叹。
今日是江南巨富宋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宋家虽为商贾之家,在嘉定城乃至苏州府的地位却不低。前来恭贺的宾客如织。一队队身着灰色短衣的侍从托着各色礼品、酒水在大堂内穿行,从大门口到一楼正堂皆是一派热闹喧杂的景象。
“还有件事忘记说,云南沐王府那边来接人了。”花姆妈道。
沉住气!
“这个我知道。”
或许是上苍终于听到她一直以来的诚心祈求,怜悯她一介孤女,今日便让这人将她带到了自家经营的地方?沈明珠暗自咬牙,她逼退了眼底汹汹的泪意。她要逃,逃离魔掌。
“我知道你知道。我只是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沈家其实一直没有放弃找她,而你明知道当时在宋老财的寿宴上,那沈家小子当众宣称他妹妹在周庄家里,不过是权宜之计,用来蒙骗同在宴上的朝廷的那些人,你却借此让小丫头彻底失去了念想……纸包不住火,你不怕有一天她知道真相?”
而这,是沈家经营的酒楼。
“你这些天欲言又止,就是想跟我说这些?”春三彤把肩膀放低,显得意兴阑珊。
……原来这里是嘉定。
“三少,”花姆妈有些无奈,“我知你看重她,可选人不是这么个选法。”
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你错了,不是我看中她。”春三彤歪着头。
小女孩儿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不明白。
独占春风。
春三彤看着她。
一楼正堂的门屏下悬挂着黑漆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花姆妈心念一动:“难不成是上面的人?”
直至来到一处酒坊楼子林立的街道,但见长街北角挨着堤岸的地方有一座亭亭玉立的小楼,楼前一池荷塘,塘边杨柳依依,晚风轻轻拂起檐角挂着的几串风灯,楼内不时飘出一两声玉盘落珠似的琵琶轻弹,还有水乡女子低吟浅唱的婉转歌喉。
“不只,还有东宫的人。”
沈明珠由春三彤的手牵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已经久不见光,竟有些害怕这样热闹的街市,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周围的路人。
连着闺房的花厅里,一个站,一个坐。
江南之地一向富庶繁华,这个时辰正接近黄昏,西坠的夕阳,在天的尽头抹上一道绚丽的霞彩。大街两侧高高悬挂起一排排大红色灯笼,将青石板的路面衬得愈发热闹红火。街道又连着无数小巷,石桥遍布,水路众多,一汪汪明晃晃的光。此时此刻,卖东西的小贩们都还未收摊,街上也依然有很多的行人,来来往往,喧闹非凡。
“你姓沈?”
花姆妈哼笑了一嗓子,甩了甩手中绢帕,转身便唱了起来:“野蝶难争白,庭榴暗让红。谁怜芳最久?春露到秋风……”
坐的那个问站的那个。
“希望越大,摔得越痛。”身侧那人回答,没有任何语气。
“你也姓沈?”那人反问。
花姆妈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抱臂倚栏,发出一阵啧啧:“真要命,到现在还没放弃。”
“是我先问的。”
两人走出了风姿楼。
“今日是你我二人首次晤面,你不问别的,唯独对我的姓氏表示关心。除非你也姓沈,或者你认得姓沈的人?”
春三彤抱起一架琵琶,朝着小女孩伸出手。
沈明珠没接话。
小女孩儿抱着双膝,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蜷坐在玫瑰透雕椅上。她闻言一怔,点头。小心而讨好。
无所谓。
沈明珠猛地瑟缩了一下。这下意识的动作似取悦了身后那人,他漫声笑起来:“你且准备。穿上新衣,稍晚会领你上街。”
天底下姓沈的人繁多。
原来那个沈家的掌上明珠不见了。坐在铜镜前,这个双眼凹陷、小脸儿蜡黄,瘦得只剩一把伶仃骨头的人,是谁?她揉了揉眼睛,自己都快认不出了,那个曾经娇生惯养、无法无天的小姑娘……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沈琼却不罢休:“你还没回答我。”
连续两日的饥饿,不足以让人迅速消瘦,连续半年多的食不果腹,却使得小女孩儿整个人皮包骨一样。
“我自然姓沈。”她答道,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
蹲在她面前的人,眼睛里竟然没有丝毫波动。他用看小动物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轻飘飘地道:“要吸取教训,知道吗?别再妄想着逃。下一次可没这么容易过关了……”
“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小女孩儿抱着头,发出一阵阵的凄厉尖叫。几天没喝水,居然还能淌出眼泪,她的嗓子也是哑的,声线不高,咿咿啊啊,惨厉的声音却使人揪心。
“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她宁可去死!
没有考问,便没有答不上来的各种责罚,五花八门,出尽百宝。这些日子以来,沈明珠几乎以为这里就是一座布置精致的监牢,无一日不重复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刑罚。
不,她不要!
她是囚犯。
以活老鼠为食?
春三彤、花姆妈、贺七等人是酷吏。
沈明珠趴在地上呕吐,一边呕吐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两天两夜未沾水米,她腹内空空,呕出的只有胆汁。
没有任何章法。活一日,便要一日受罪。
“再过上半日,你恐怕要以这些小家伙为食了!”
而今,却来了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教着再正常不过的学问。
一只半死不活的东西,扔在她前面的地上。这只半死不活的东西蠕动着。
沈明珠抚摸着手臂上新旧交替的伤疤,眼睛望着那道随风曳动的挂帘,微微出神。
“小丫头,若不是我发善心,”那一把阴柔的嗓音道,“再过上半日你猜会发生什么?”
“你有没有在听?”
然而下一刻,她无法不趴在地上剧烈干呕。
沈琼转过身,看她一副神游太虚,十分不悦。
小女孩儿咧开嘴,唇角干裂,渗出血来,露出一个鬼娃娃一样的笑容。
“我只是不太明白。”
好像,也不是很难。
“哪里不明白?”白面书生来了兴致。他一向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
如果她能熬过来,就有活下去的资格。
“我不明白学这些做什么,”沈明珠回答,“这里既没有人可做将帅,也不会有人去统驭将帅,除非将来谋朝篡位,否则怕是一辈子用不到先生所教。”
就像那个长相过于俏丽的男人,临走前留下的一句话:“如果你能熬过来。”
如此胆大言辞,换做任何场合她死也不敢说出来。但在这么个匪夷所思的地方,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熬过来了?
然而对方没回答,一种微妙而肃杀的静默笼罩在屋子里。
哗啦哗啦的铁链响动,铁笼盖子猛地被掀开,她被一只大手拽出了老鼠窝。
沈琼看着她。
死吧,一起下地狱。
“难不成让给我说中了?”沈明珠抬起头。
“恭喜你。”那人的声音再次轻飘飘地传来。没有任何语气。就像他说:半个时辰了;两个时辰了;半日过去了;已经过了一天……沈明珠吞咽了一下。她居然感觉到了饥饿。她闭着眼睛,头发粘腻在脸上,有些也糊在眼皮上,她将身体抱得死紧,除此之外,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她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周身那些老鼠的骚动,它们也饿了,没有牙齿,吃不到她的血肉,它们甚至没法自相啃食。
沈琼的瞳仁很浅,使得眼白愈加凸出,乍一看有些瘆人。“不学这个那你想学什么?”他将话题转换得十分自然。
又一天过去了。
沈明珠耸肩:“一切能让我顺利过关的东西。”
沈明珠想要大声哭喊,可她喊不出声音。
沈琼笑了:“你想通过招募选拔?”
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不来救她?!
沈明珠没有说话。
明琪,明琪,明琪!
沈琼背着手,踱了几步,不紧不慢地道:“据我所知,这次参与招募选拔的有十三个半大孩子,有的跟你年纪相仿,多数却比你年长,受教导的时日也比你长得多。你过关的几率不大。”
谁来救救她?
所以他便来教她这些无用的东西消磨时日?
可她怎么能死在一堆肮脏丑陋的老鼠里?
“如果被淘汰,我会怎样?”
她想到了死,她想去找她的爹爹、娘亲。
“如果你能活着被淘汰,”沈琼不含任何语气地道,“你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原来才过了一天,她感觉就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身在炼狱,身心绝望。
原来的地方?
“已经过了一天。”总是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声音如鬼魅一般响起。
沈明珠脑海中一下子闪过那座白墙灰瓦的大宅子,不,那里早已经不是她的家。她又想起在独占春风看到的老管家沈茂全。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要见面……“跟你说件新鲜事吧。最近城里有几处酒楼无故走水,火烧连船,牵连到附近一大片的商铺。结果整条街被烧了个精光,足足毁掉那户人家三代积累的产业。”
小女孩将身体蜷成一个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她在哭,声嘶力竭地哭,可没人听得见她的哭声。
“……哪家的产业?”
而今,这些丑陋的东西就充斥在她周身,拥挤着,翻滚着,如浪花一样;腥臭腥臭。她甚至感觉到它们不断肆意触碰着她的身体,因为被拔掉了牙,不甘心地用冰凉的鼻子拱她,却怎么都啃不掉一块肉。
“据说倒霉的事主姓宋,算得上嘉定一带的首富。想这宋家还是依靠当年的传奇富商沈家的资助才在嘉定发迹,如今沈家家道中落、子嗣凋敝,没想到宋家也好景难长。不过有人因此说,宋家人才刚收容了沈家长房嫡孙,转眼蒙此大难,岂不是招灾入宅,带来厄运。现在城里的人都拿沈家小公子当丧门星一样看待呢。”
沈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老鼠,黑黢黢的皮,湿冷冷的鼻子,又长又硬的尾巴……她五岁那年,见到照顾她的侍婢阿芳打死一只,足有五六寸那么长,一滩血,死状可怖。当时她在想:真是丑陋的东西,不该活在这世上。
走水,厄运,灾星……沈明珠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她被关在一个满是老鼠的笼子里。
她以为这个时候自己听到关于她哥哥的这一切,应该有旁观者一样的冷静、唏嘘,或者是幸灾乐祸。
笼盖子落下来,发出“砰”的一声,随后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相反,她感到痛心。
她惊恐得想尖叫,可嘴被塞着,只有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凄惨的呜咽。
那个温吞尔雅的小少年一身骄傲,他饱经忧患,因此自尊心极强。她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竟也学会了曲意逢迎,是在懂得权衡之后,还是终于下定决心抛弃昨日的一刻?
沈明珠刚被关进这笼子的时候,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因为只要稍微挣扎,就会发现双手双脚的禁锢;还有一股皮毛畜生散发出的腥臭气味,使人作呕。然而她听到一些声音:铁链哗哗作响,笼盖从上面被掀开了;紧接着,那些湿滑又肮脏东西被倒进笼子里,很多很多,几乎填满了大铁笼;她整个人要被淹没了!
或许他早已改变,可她一点都没察觉,这种驽钝和自私把他与她的关系一步步逼到了绝路。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铁笼里的小女孩儿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去。
“你说的那个沈家,不也是你自己的家。”
为什么?
沈明珠抬头,看着沈琼。
如果她的爹爹、娘亲还在世,那对一生与人为善的老夫妻,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正以一种畜生的蜷缩姿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笼子里,双手拷着手铐,双脚拴着铁链。而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脸泪污,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他坦然笑了:“论起来,你的辈分要比我大。”
沈明珠被关在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