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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惜分飞

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娇滴滴的小姑娘,懵懂,却出奇地无畏。她不害怕。辛苦,难得坚定。

雏燕离巢尚有翅膀飞翔,打从一生下来就是富甲天下的沈家千金、公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识得人间疾苦。尤其是沈明珠,养在深闺,娇惯得不成样子,平日里稍有不合意便哭闹个没完,怎么忍受这一路的风餐露宿?

忍耐着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忍耐着颠沛流离。不敢宿在荒郊,累了,窝在牛棚、羊圈里;渴了,到农家讨水喝。他们身无长物,只有彼此,互相鼓励,相依为命。

可是兄妹俩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目标,嘉定城。

年迈的老人无力反抗,纵然是忠仆,可他还有一家老幼,还有一份安度晚年的前程,所以他违背良心选择了哑忍。而这,是他唯一能为昔日的老主人做的事。

就快到了。

是老管家放了他们。

这种时刻,小女孩儿身上的某种气质,在不知不觉间,初露头角。

逃!

这一年,沈明珠七岁了。

直到阿芳因莫须有的罪过,被吊死在井里——兄妹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人不仅要鸠占鹊巢,更想要他们的命。

然而兄妹俩不仅到不了嘉定,连靠近都办不到。沈家旁支派出来的亲信下人早已经渗透到了通往嘉定城的每条通路——嘉定是长房除却周庄镇以外、苦心经营的另一处大本营,城内置办有别院、田产、商铺,负责照看产业的乃是一水儿的老人儿,忠心耿耿。若不是两夫妻走得突然,嘉定城必定要来周庄镇接人。眼下,两兄妹逃了,除了投奔嘉定不作他想。

名正言顺却弱小伶仃的继承人一日日地长大,逐渐成为一干亲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府里面伺候的下人被换掉了,原来的熟面孔一一消失,一双双陌生的眼睛肆意打量着年幼的兄妹。沈家大宅里笼罩着莫名的敌意,将要发生的事,或许超出这对小儿女的想象。

决不能给他们机会进城!

那个时候,仿佛只要有这男孩子在,她就还是沈家那个不谙世事的宝贝疙瘩。哪怕住的这座宅邸依旧姓沈,却不再是她沈明珠的家。

——族老的死命令犹言在耳。一旦他们进了嘉定,不仅意味着迫害长房遗孤的行径东窗事发,在周庄镇霸占的一应家产恐怕也吐出来。刚刚品尝到人间极致富贵滋味的沈家旁支,尚没来得及享受挥霍,岂会把到嘴的羊肉拱手让人?

“永不丢下你,保证。”

必须抓住他们!

男孩子闻言微微一愣,而后就笑了,他马上站直了身体,保持立正的姿势:

危难中迅速成长起来的一双小儿女,没有放松警惕,见势不好,立刻掉头,放弃了从官道进城的打算。改水路,走吴淞江。

“保证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小霸王的本性显露无疑。

天可怜见,如果沈家长房在天有灵,应该庇佑这两个历经艰辛才虎口逃脱的孩子,平安无事逢凶化吉。然而——兄妹俩被截住了,就在吴淞江的港口。

她坐正了身子,严肃看他。

原来在他们发现那些爪牙的同时,爪牙们也发现了他们,通向嘉定城的各条官道是被故意堵死的,却在小路上放松警惕,只为将他俩兜进事先埋伏好的网里。到底是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跟大人斗心眼儿,太嫩了。

“沈明琪,你向我保证。”

出乎预料的事发生了,巡港的兵士与船舶主发生了争执,一堆人闹将起来,给了两兄妹可趁之机。沈家小少爷拉着小妹妹趁乱跑了。他们钻进一辆正在卸货的马车,用身上仅剩的银钱,买通车夫——离开这里,快!

男孩儿挠着头一脸傻笑。

皮肤黝黑的车夫扬起皮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吃痛的马儿撒开四蹄狂奔。

她破涕为笑,“学堂的先生是怎么教你的,坐没个坐样。”

负责抓人的爪牙万万没想到这一出。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他们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载着沈家兄妹绝尘而去。

男孩子说得太急,不小心牵动了嘴角伤口,疼得抓耳挠腮。

马车没有目的地狂跑,又一次侥幸逃脱的两兄妹瘫在车内,力神无主,心有余悸。

“不骗你!”

真是太险了!

“骗人。”她咬唇,眼睛湿润。

真是太险了!

男孩子摸着小女孩儿柔软的发顶,满脸笃定地道,小大人儿一样。

俩人不约而同地这样想,而后,相视大笑。

“他们没有丢下我们,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然而他们尚来不及庆幸,疾驰的马蹄声随之而至。

她记得前一日爹爹还笑看着她穿上新衣,答应到时候陪她点花灯、猜灯谜。还有娘亲,每年的上元节,娘亲总会亲自下厨搓汤圆给她吃。又甜又糯。她撑得肚儿圆,又吵着要吃。

兄妹二人难以置信地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七八匹快马,紧紧咬在距离他们马车十余丈的位置,策马的人看不清面目。但沈家旁支派来追捕他们的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见过的!

“爹和娘,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呢……”

逼迫而来的马蹄声一下下如同踩踏在两兄妹的心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沈明珠整个人如坠冰窖,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如果被抓回去……怎么办?

“珠儿,你在想什么?”

怎么办?

沈明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

怎么办?

小男孩儿疼得“嘶嘶——”抽气,却咧开嘴,哈哈大笑:“早知道,我早就打他了!以后还跟他打,见一次打一次!”

正在她慌乱无助的时候,冷不防一双手,朝着她的后背重重一推——一个人被抓,好过两个人被抓。

女孩子抬起头,一双瞳仁漆黑的大眼睛里,倒影着对方青紫交加的一张脸。她一手按在他额角的伤口上。

何况他是男丁。

小男孩儿倏地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珠儿,你开口说话了!”

沈家长房的唯一血脉。

她心疼,手上却不轻,“……谁让你跟他打了?”

都指望他振兴家业呢!

“我也打了他,不亏。”沈家哥哥为自己鼓气。

沈明珠瞪大了眼睛;她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喊出,就拽着车帘滚下了马车……变故来得太快,痛苦从四肢百骸汹涌而来,将仅仅七岁大的女孩裹住。她脑子里空空,只感觉到疼。好似身上的骨头被拆掉了一样。

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给他擦药,对方鼻青脸肿,狼狈得很。

然而那些追上来的马匹丝毫没有减速。

祠堂罚跪,沈明珠偷偷送来两个冷馒头。

小女孩抱住身子尖叫。

都是矜贵的男丁,仆从不敢上前拉架,唯恐得罪任何一位。从不动粗的沈家哥哥全无章法,全凭狠劲,自然要吃亏。何况对方人多势众。

头一匹马跨过她,后面的马匹都依次跨过了她。一、二、三、四、五……真是万幸,差一点就被踏成了肉泥。

从外面进来的沈家哥哥看到这一幕,与那几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

车辕的轱辘声、马蹄疾驰声,渐渐消失在了耳畔。沈明珠仍然紧闭双目,眼泪淌了满脸,她死死抱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

好像就是不久之前的事。

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

那温柔的女子笑靥如水:“因为珠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啊!”

冰凉的雨水很快浇透了她的全身,身下的泥土汇成了小溪,她蜷缩在地上,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的颤抖起来。

自小性子就野,素来爱跑爱跳,彼时也是这样受了伤,沈夫人总是立刻跑过来抱她。擦药的时候,也不肯假他人手,她曾天真地仰着头问:“娘亲,为什么不让阿芳来做呢?”

“唤作‘明珠’吧,掌上明珠,老沈家的宝贝。”

她愣愣地看着手心的伤口。

“娘亲,为什么不让阿芳来做呢?”

沈明珠跌在地上,不小心划破了手掌。

“因为珠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啊!”

那几个旁支小喽啰围着她拍手欢笑。

“沈明琪,你向我保证,永远不会丢下我!”

“真是个小哑巴,这样都不吭声!”

“永不丢下你,保证。”

不多久,族老领着一个男孩进门,是旁支的小幺,与沈家兄妹差不多大。因是房中独子,他自小受尽宠爱、前呼后拥,一贯的骄纵顽劣,见沈明珠不对他还礼,狠狠推了她一把。

很多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很快又一一离她而去。她统统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一个声音在问:刚刚不是来抓人的吗?为什么没抓她呢……?

他们说的对,沈家长房这双儿女太小,尚不知世事凉薄。然而孩子清澈的眼睛,还是能从他们闪烁的目光中,看到散发的恶意。

她可真是不小心,怎么就从马车上掉下来了。明琪他该多着急啊……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抱起了她。

挂满白绸的灵堂,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更多却是来看沈家这对失了怙恃的兄妹,在众多虎视眈眈的亲族中间,怎样瑟瑟发抖。

“哥哥!”

“小儿怀璧,犹如膏火自煎,沈家长房的未来堪忧喽!”

她悲喜交集,哑着嗓子用仅剩一点力气呼唤出声。她很少叫他哥哥,平时都唤名字呢。

“可怜那么小的孩子,怎守得住这份家业?”

“呦,三少又添美人恩!”

长房只留下一双儿女。

女子甜腻的调笑声响起。沈明珠睁不开眼皮,只感觉一双大手抚摸上她的脸,然后摸到脖子上,指尖冰凉,动作缓慢。

同一日,其妻邓氏,悬梁殉情。

是谁——明琪吗?

独木难支。苦苦维持了将近十年,沈家的长房嫡子终是在洪武二十七年的正月,呕血而死。

他回来找她了……“我不是你哥哥,”抱着她的人轻轻地笑,伴着雨后新鲜的泥土气息,“不过我可以做你的情哥哥。”

当年沈家祖辈被发配,又株连了乡族多少人?纵是家财万贯,也让人敬而远之唯恐不及。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懂这句话背后不自觉的放荡。她沉沉地睡着了,窝在这个陌生男人怀里。

沈家,是戴罪之身。

本打算白日宣淫的男女,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荒郊野外捡到一个孩子。或许是冥冥中注定了他今日要行善积德?风姿楼里的头牌,笑得花枝乱颤。

原来自从二叔家的两个哥哥因田赋坐牢,大哥哥惨死在牢中,爹娘这么多年不过是强颜欢笑。为了支撑强弩之末的家业,爹爹日夜忧思、操劳过度,身体大不如前。然而邻里的眼神变了,昔日挚友纷纷划清界限,连族内亲眷都不再来往。

男倌将她抱回了楼里。彼时,花姆妈正领着一群姑娘鱼贯而出,见状诧异道:“不是说跟荀娘子出去野么,怎的这么快回来?”

那一年,沈明珠六岁,沈明琪八岁。

比女儿家更俊三分的俏男子,用嘴怒了努怀里的孩子:“‘好事’被打断了。这不,捡回来这只小玩意儿。”

这个男孩子也不过比她年长两岁。

风月场里半辈子的花姆妈一笑,一双见惯世事的眼睛里,透出啧啧:

她一脸的理直气壮,严词质问。男孩子抚上小女孩儿粉嫩嫩的脸颊,他努力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珠儿,还有我在啊。”

“造孽,彤倌儿,亏你下得去嘴!”

“沈明琪,我在问你话呢!”

“层层细剪冰花小。新随荔子云帆到。一露一番开。玉人催卖摘。

“明琪,你看到爹爹和娘亲了没!”

爱花心未已。摘放冠儿里。轻浸水晶凉。一窝云影香。”

仰起头,她的眼神迷茫,“……明琪,爹爹和娘亲在哪里?”

一腔低吟浅唱,缠绵悱恻。

沈明珠跑过去,拉住男孩子的手。

“真是作死呢,人家正经词曲,偏被三少你唱得让人心痒痒!”

穿着素白棉袍的小男孩儿,这时出现在门口,小小脊背,挺得笔直。

“只有心痒?”

绝望来得毫无预兆,反而取代了悲怆。府里伺候了快十年的老侍婢阿芳哭倒在女孩子跟前。

倚靠着二楼小轩窗,自投罗网的美人儿被男子一把兜进怀中。

“阿芳……”

在风姿楼,她是恩客,他是男倌。在这别院,她是荀娘子,他是春家三少,最风流的情郎。

“阿芳,快点儿,爹爹待会儿该叫啦!”

“他不会过来吧?”

“阿芳,娘亲呢?”

“这里是我的别院,哪还有‘他’,”女子调笑着仰头,“怎么,三少怕?”

在这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里,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两个人。

“既是苟且,当然要掩人耳目。”

乌黑的发,纯白的花,她身上穿的也是一袭月白刺绣压纹的裙衫,衬得一张小脸儿冰雪剔透、稚气天真。

“放心吧,老东西回京师去了,昨儿晚上走的。”

沈家的掌上明珠,此刻正坐在妆奁前,侍婢阿芳给她梳了一个双丫髻,还别上了两串雪白绢花。

在这座重金打造的锦绣别院,她不仅是荀娘子,也是女倌,那个金屋藏娇的男人,是她的恩客。她比一般的勾栏佳人矜贵,因为有人给她置宅,她只供一个男人亵玩。她又胆子大得很,敢在恩主的地盘招野男子,偷欢作乐。

沈家老爷、主母,在上元节这一日,殁了。

“听说你带回去的小玩意儿不太听话?”

没人知道,这份热闹已经不属于沈家。

交颈鸳鸯,相拥着三两步入内寝,随即落下纱帘。男子压着她在榻上,因一番纠缠,他的发与她头上芍药花簪子绕在一处,倒端的是一露一番开,一窝云影香。

沈家的老管家匆匆赶来了。咦,怎的不见沈家的老爷和主母?戏已开场,观戏台上座位爆满、人头攒动,唯有最前排的主位仍是虚席——后面挤得站不下,前面空空,真个泾渭分明。也难怪,最矜贵的主人家总是姗姗来迟。

“你消息挺灵通的。”

如泣如诉的唱腔之下,隐匿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人家还不是关心你,”美人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同时献上香唇,“那日你不惜得罪了冯虔婆,也要把小家伙弄到手。真不像你的性格。”

也不知是谁点了这一曲《夜行船》。

“难道我就不能有恻隐之心。”

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邳堪竹篱茅舍……”

荀娘子咯咯笑着躲开他:“落在冯虔婆手上,跟被你带走还不是一个样。早晚是沦落风尘的命。”

看钱儿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名利竭,是非绝。

“……老东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以后就住我这里……嗯?”

“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

“你包了我的堂子,我岂有不来之理……”

那美人儿不骄不躁,朱唇轻启,只听她又唱:

满屋满室都是嫣惑而绮艳的颜色,绯红的纱,蜜色的绫,桃红色的绸……精心调制的熏香正在缭绕。

戏台上重重帷幕彻底打开,一位宫装丽人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出场,但见她重服锦裳,凤冠霞帔,端的是仪态万千。她手持一把轻罗团扇,莲步款款,姿态婀娜,声声含情,字字幽咽。顿时之间,堂下掌声雷动,喝彩叫好之声不绝耳欲。

一道人影忽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纱帘从外面被掀开,那人飞快地将一张帕子覆盖在荀娘子的脸上。

酉时刚至,锣鼓敲响,众宾客陆陆续续停止了喧哗声。片刻,有宫人扮相的戏子上前,用挑杆子把赭色帷幕勾起来,这厢曲笛、胡琴也正好搭配着一并奏起,而后催场的中阮韵调也响起了,便有一把柔美的嗓子唱道:

“想不到这女人貌不惊人,却有一招好手段。光在一旁看看,也撩得人心头火直旺。”那人抱着双臂,咂嘴道。

孔明灯升起来了。

原来香闺里一直都有第三个人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年后沈家长房重整家业,再次发迹,积累下大量财富后,开始不断在镇子上修桥铺路,重金赎买田产——小小的周庄因沈家一下子繁荣富庶了起来。就如这次借着上元节的名目,沈家一掷千金搭建戏台,三大戏班,八位名角,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宴请了全镇的父老乡亲。此等铺张财力沈家信手拈来,瞬间暴露出的豪奢,谁还敢对昔日富甲天下的沈家有所小觑?

“能得到赵世荇的看重,还特地为她置办下这处私产,怎会是省油的灯。”

一向门第卑微的低贱商贾,竟然出仕为官,何等的风光显扬!只可惜后来好景不长,沈家当家因一桩事触怒龙颜被发配充军,族内株连甚多,家族财力也因此损失过半。随后,沈家男丁又因田赋坐牢,其一惨死牢中。苦心经营的巨大家业败落了,沈家几乎家破人亡,再不复昔日鼎盛。

春三彤说罢,瞥了榻上昏过去的女人一眼,“你喜欢?请自便。”

财大气粗的沈家在周庄镇可是神话一般的存在,尤其沈家祖辈中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江南富豪,曾以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支持过平江张士诚的大周政权,也在明初出资修筑了应天府城门,更建造廊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楼四座……皇上因此封赏沈家的两个子侄为官。

“免了,我哪里消受得起这美人恩!”那人敬谢不敏道。

所以也可以说,这是沈家的上元佳节。

春三彤没说话,伸手探在榻上女子的颈下。

镇上的人都知道沈家主母喜欢听戏,诸如赛龙舟、花灯、焰火等一应传统庆祝节目无甚兴趣,沈家老爷便出资在全镇最繁华的富安桥边捐建了一座戏台。又因佳节之日宵禁延时,彻夜彩灯鱼龙舞,一连请了三个戏班子,演足七天七夜不落幕。

“放心吧,这药力至少持续两柱香,她此刻恐怕正在梦中与你共赴巫山呢。”那人摸着下巴,嘿嘿笑道。

周庄镇的上元佳节。

“我们出去说话。”

戏台对面的空地上摆着数十张八仙桌,配着雕花圈椅,旁边还摆了红酸枝的小矮杌,听戏的人陆陆续续落座。耳畔不时飘来胡琴、中阮的试音,还有青衣在“依依呀呀”吊着嗓子。廊下、檐前悬挂着的一串串花灯上,贴着彩纸灯谜。迷离的灯火投射在涟漪粼粼的水面,又倒影在画舫雪白的帆子上,如一汪揉碎的梦境。

春三彤撂下帘子,两人离开荀娘子的闺房。

小小女童的脸庞上,泛起一抹朝霞般甜美温暖的笑靥。几乎以为就这样一直不谙世事、娇宠下去。只因为她是沈家的掌上明珠,所有人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她毕生都将得到他们毫无保留的爱、包容、呵护。然而这一切在她六岁那年就戛然而止——沈姑娘六岁以前十足无忧无虑,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一大家子人围着她转。这养成了她既独裁又霸道的性子,任性、胡闹、娇惯,无法无天。宅邸里的丫鬟、婆子最怕她不过,连爹娘都拿她没办法,泡在蜜罐里的日子不过如此。一切对她的好都是天经地义,只要她想,连天上的月亮似乎都唾手可得。直到那一日……南北巷子里的鞭炮点了起来,“噼里啪啦”一阵炸响,赏灯的人走在大街,街道两侧到处彩饰高悬,还有漫天缤纷绚烂的烟火,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鳞次栉比的花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最热闹的却要属城南的富安桥,桥外岸堤上架设着一座彩饰戏台,三丈多高,青砖石做底,上面铺了五彩斑斓的大毯子,格外气派。因没开戏,故而只打了一端帘子,厚重帷幕还密密遮挡在眼前。

画栋朱廊一曳池,偌大别院,处处亭台,步步水榭。

“被我吃光了……”

“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三少恐怕比赵御史清楚多了。”那人挤眉弄眼地揶揄道。

“那我也尝尝。”

“像这类私宅赵世荇既然敢在苏州府里置办,在贵州道上就不知还有多少,屋里的女人也是他众多相好中的一个,真要论起来,他自己恐怕都没个计数。”春三彤睨着目光,“再者说,如今他正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哪还顾上什么砖瓦。”

“甜到心里了。”

“你从荀娘子身上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沈姑娘得意,故意嘟起嘴道:“甜吗?”

春三彤哼了一声,轻慢地道:“从她身上探听什么出来才真是奇怪了,赵世荇是何等角色,色迷心窍,也不至于糊涂到将心腹之言随便告诉一个女人。我不过是在猜测,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应天府,并一定真是因为南直隶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反而有可能是东宫那边起了什么变故。毕竟詹事府的乱子一出,直接牵连的就是皇太孙殿下,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世荇心急火燎赶回去救火,也在情理之中。”

小男孩咧开豁牙的嘴,傻笑道:“不骗你啊,保证!”

终日倚栏卖笑,性子也变得阴晴不定。贺七多少有些不悦,但还是接下去道:“三少说的可是前年……詹事府主簿孙洽的那桩悬案?”

沈姑娘睨着瘸了一条腿的自家哥哥:“你不能骗我!”

洪武二十七年,是《书传会选》《寰宇通衢》编成的年头,翰林众儒臣礼遇深厚,各赐以绮缯衣被等物,朝参则班于侍卫之前,宴享则赐坐殿前。并赐钞宴于酒楼。同年,皇上以海内太平,思欲与民偕乐,命工部建十楼于江东诸门外,令民设酒肆于其间,以接四方宾旅之京都酒楼建成,其楼有鹤鸣、醉仙、鼓腹、重泽等名,皇上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

“刚刚阿芳还骗我说这李子是酸的。”阿芳是她的侍婢,看她长大,资历甚老,从不买帐。

这是继胡惟庸案、蓝玉案之后,朝廷少有的几次君臣同宴。尤其谷雨、芒种两时令,又大小赐宴十数次。自中书左丞相李善长及妻女弟侄一干七十余人被处死,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等受牵连而死,这样的情形便再没有过。正当众人以为胡蓝党祸的阴霾已经逐渐散去,十一月二十九的冬宴上,发生了又一件耸人听闻的事。

沈姑娘满意极了。她自小得宠,呼风唤雨,想要表示关心,方式也十分霸道,对方不接受都不行。

——彻馔未尽,颖国公傅友德忽而起立。这一幕落在皇上眼中,以为不敬,令其二子来见。傅友德去而复返之时,手里竟然提着两孩儿的首级,鲜血淋淋,情状可怖。在场文武群臣皆为之震悚。皇上更是惊讶:何故如此残忍?傅友德突然从怀中掏出匕首,当场自刎而亡。皇上暴怒不已,当即下令发配傅家满门。

小哥哥一看,十几个这么多!他依言开始吃,恁的酸,酸得倒牙,但还是吃个精光。

无独有偶,傅友德大殿自杀后不久,十二月初十日,定远侯王弼家中自杀。

她献宝似的拿出来,吩咐他全部吃光。

对于傅友德的惨死,同在冬宴上的朝臣很难不记忆犹新。至于定远侯王弼,洪武十四年,王弼曾随傅友德征云南;二十一年,以副将军从蓝玉北伐元残余势力;二十五年,又从冯胜、傅友德练军山西、河南——定远侯从军生涯中过从甚密的这三个人,凉国公蓝玉,洪武二十六年以谋反罪被诛杀,剥皮实草,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宋国公冯胜,在蓝玉被杀当月应召回京,一年后下狱。颖国公傅友德,手提二子首级面圣,自戕身死,其后阖家发配。

沈家小哥哥在榻上足足躺了半月。他喜欢吃青李子,沈姑娘便每日去采摘。小小的,还没成熟。

胡蓝党案是每个朝臣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它使得君臣猜忌,开国功臣相继被诛杀,一干儒臣大将几乎损失殆尽,各级官吏人人自危,在京官员每日上朝前甚至要与妻儿诀别,交代后事;傍晚回家便阖家欢庆,侥幸又多活一日——傅友德会在大宴上自戕,王弼又在不久后自杀,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索性把雏鸟送回了巢。小明琪一个不慎跌下来,摔断了腿。很疼,可他不敢哭,嘻嘻笑着告诉妹妹:一点都不疼。

先太子朱标在世时,因不忍文武肱骨接连惨死,再三劝谏。皇上未作声,翌日将一根荆杖扔在地上,命太子拿起,太子面有难色,皇上大笑,既怕有刺不敢拿,便替他将这些刺一一拔掉。

直到雏鸟的伤势养好,小哥哥明琪自告奋勇把它送回巢里。五个人合抱的大树,又高又壮,灵活如皮猴的孩子尚不能游刃有余,何况斯斯文文的沈家小少爷。这是他第一次爬树。

胡惟庸、蓝玉、李善长、傅友德等人,就是这样的刺,不拔掉,子孙后代怎么坐得稳江山?然而就在傅友德和王弼之事后不久,詹事府的一个小小主簿孙洽,突然吊死在了家中。相较于位列三公的颖国公和兵权在握的定远侯,孙洽这条命实在不足挂齿,可他临死前留下一封绝命书,言称自己终日惶惶,良心折磨,了此残生,乞祭枉死者在天之灵。

看在诊金的份上,郎中忍气吞声。

詹事府是专门负责辅助皇储的机构,总驭左右春坊、司经局,诸儒轮班侍从,历任内阁重臣都曾在内任职或兼任,地位举足轻重。詹事府出了这等事,自然要由现在的王储——皇太孙殿下出面派人彻查。可未等东宫就此事给出一个定论,大朝会上,一名内官监人失足堕井,溺毙身亡。内侍将这消息匆匆禀告给司礼监的掌印监正吴湘湘的时候,吴湘湘正在文华殿外当差。他怒其没有眼色,刚想小声将内侍呵退,就听见大殿上传来皇上低沉的询问。吴湘湘擦了擦额上的汗,不得不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上报。

商贾人家,果然不成体统。

每年宫内都会有数十宫人无故死亡,皇上从不会对这种小事上心,偏偏那日皇上起兴儿问了,而司礼监的这位掌印监正又鬼使神差多了句嘴:堕井溺死的这名内宫监人名唤孙玉茹,供职于内官二十四衙门中的内官监,是已故詹事府主簿孙洽的族弟。

医术卓绝的名医一把年岁,见此鼻子气歪,心急火燎地找他来,就为救治一只鸟?

哥哥死于二十七年的寒冬,弟弟死于二十八年的初春,都是刚刚发生的事,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月。区别在于,一个自缢,一个失足。皇上沉默良久没有说话,也不知想到了哪里,文华殿内一片寂静。胡湘湘浑身冷汗浸透,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时候,皇上忽然开了口:彻查。

沈明珠五岁那年,在大树下捡到一只受伤的雏鸟。湿漉漉,尾羽几乎掉光。她比自己受伤还难过,险些哭晕过去。爱女心切的老父赶紧让人去找郎中。

“这一‘彻查’就查了将近两年,原以为此事会随着二十八年宋国公冯胜的定罪被赐死而告一段落,岂料不久之前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怀疑宫内有人私通外界,结果五千名宫妇连同左右顺门、左右掖门、东西华门、东西上北门、东西上南门的守门宦官,全部被剥皮实草示众。”春三彤道。

沈家长房的一双小儿女。

贺七点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耸人听闻。可这跟东宫、跟詹事府有何关联?”

一个叫沈明珠,一个叫沈明琪。

春三彤道:“詹事府的事,出在两年前自缢身亡的主簿孙洽。东宫的事,又跟随后失足堕井的内官监人孙玉茹不无牵扯——这两桩看似没多大联系的人命案,如果都跟当年冬宴上颖国公傅友德当殿自刎的事有关呢?”

还有个半大的男孩子,蹲坐在石墩上,看着霸占娘亲不撒手的小霸王,笑得傻兮兮。

“三少何出此言?”贺七大吃一惊。

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搂着她,一句句教她念。不厌其烦。小小的女孩儿仰着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纯净懵懂,只顾嗅着女子身上特有的温暖馨香。

那俊丽的俏男子耸了耸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搁在椅搭上,“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提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因为只要尝试去反推就不难想到,如果孙家兄弟的死不是跟颖国公的死有关,皇上亲口下令的‘彻查’绝不会不愠不火查了将近两年也没有定论。如果颖国公的死不是跟东宫那边有关,皇上这次处置宫妇和守门宦官的事一出,赵世荇也不会搁下手上一切事,心急火燎地赶回应天府。”

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俏男子说完这些,瞥了一眼身侧的人:“听不懂?”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

沈明珠牙牙学语时,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成语考》。到她四岁,除了《四书五经》,便是诵习《女论语》这样的世家女闺范——“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物清贞。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赵世荇一走,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咱们的事儿便好办得多。其余的,之所以你是‘死士’,我是‘细作’,区分身份的时候就决定了我永远比你聪明百倍,你按照我说的话乖乖去做就是,不用去浪费动脑子的时间,因为你能想到的实在有限。”

那时候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祖祖辈辈,概其业者不得仕。沈家却与别的商贾人家不同,曾出过两个恩官,品阶不高,但占尽圣宠,风光一时无两。家中因此尤重子弟的教养,六经、六艺、五常以及诗书礼乐之道,皆在学习范畴内。素日里最讲究衣冠威严、习俗孝悌、居身礼义,这与沈家祖辈仰慕儒学不无关系。

宽大的袍袖在眼前一甩,男子说罢,便施施然转身而去。

沈明珠的家在当地是商籍,是附籍的一种,指商贾因经商而长久留居此地,其子孙户籍可以附于行商之省份。

只留下一阵香风,一个背影。

男人的眼中含笑,还有宠溺的爱意。

“……你、你说什么了?到底让我去做什么?”

“唤作‘明珠’吧。掌上明珠,老沈家的宝贝。”

半晌才反应过来的贺七,头顶冒烟地在后面跳脚。

稳婆掂量着手里赏钱,一张老脸乐成了菊花:“还请老爷给取个名儿!”

春三彤转过身,略微挑起细长的眼角,神情似有无限怅惘,“与我合作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完全领会我的意思。我是说,赵世荇走了,将逮人的事留给手下全权负责,不正好遂了咱们的意?要知道,糊弄那帮虾兵蟹将可比糊弄赵世荇容易多了。”

经验丰富的稳婆比郎中更精贵,不是一般人家请得起的。稳婆今日却十足高兴,还没见过哪家生女娃娃也如此排场。只可惜,这孩子降生在日薄西山、寒冬来临的前夕,这样的命数里面多少蕴含着坎坷哪。

“……”

外面焦急等待的男人急忙上前,一边接过闺女,一边掏出赏钱塞给稳婆。

“还不明白?”

秋日的傍晚,雾气里弥漫着丝丝透骨凉意。屋内的哭泣声渐息,门扉从里面打开,稳婆抱出一个女婴。

贺七憋着一股邪火,咬牙切齿道:“你什么都没说,我怎么明白?”

深秋。

春三彤叹气:“阿七,偶尔用你那不怎么聪明的小脑袋瓜琢磨一下。他们弄丢了人,自然要去弄丢的地方找,你循着小丫头被推下车后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安排人去做点儿手脚,让他们多绕几个圈子,最后再来个‘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样一来,赵世荇的人不会起疑心,咱们的事也办成了,皆大欢喜。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领会不了,看来大镇抚选人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劲……”

洪武二十一年。

又一次被这假娘们藐视得一无是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亲军都尉府里屈指可数的几大“死士”之一吗?

沈明珠的故事。

贺七顶着一头冲冠怒发,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