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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泥鸿爪

“小丫头,你才是深藏不露……!”

赵如意看着先下手为强的小小女童,千钧一发,大惊大险,不禁冷汗涔涔,浑身虚脱。

是沈明珠。

然而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司徒嘉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未褪去,只感到后颈狠狠一疼。她瞪大眼睛,来不及震惊和挣扎,颈窝处又传来钻心的痛楚,她直觉有什么尖锐利器扎进去了,下一刻就陷入昏迷。

“如果不是她重伤在先,我根本没有办法。”

司徒嘉出手如电。

说到底,是赵如意自救。而司徒嘉太过自信,盲目轻敌。

“赵参事有什么话,留着到下面跟阎王辩解吧!”

沈明珠将簪子从司徒嘉的颈窝里拔出来,三寸多的点翠蝙蝠簪,又尖锐又细长。司徒嘉凹软的颈窝处,慢慢呈现出一个血斑,一点点浸湿了衣料,晕成黑红色的血洞。

赵如意浑身紧绷,惶然色变,她怎么会有刀?抓进来之前她难道没有被搜身?

沈明珠又从司徒嘉怀中摸出那块涂了毒的巾帕,用裙角垫着手,覆盖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尤其口鼻,捂了许久才拿下来。

“什么,你……”

“为什么不杀了她?”换成是他,刚才那一下扎的就不是颈窝,而是那贱人的太阳穴。

已持刀在手。

“我哪有权限杀她。”

——赃物,死人。

“可她是内奸!”

她说过,会人赃并获。

她是内奸?

司徒嘉抬头直直看向赵如意,一双美眸忽而变得冷酷,宛若子夜高悬的月亮,一股寒凉。

沈明珠摇了摇头。

“不,现在是清理门户。”

她不在乎她是不是内奸,更不在乎谁是内奸。她只在乎,是她亲手害了雨姐姐。

“怎么,害了他们仨,又想来害我?”

但她不会现在动手。

端庄美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轻嘲:“如果簪子不在我手上,又怎么当面揭穿你、让你死个明白?这里不是执法堂,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争辩也无济于事。赵参事不愿意承认没关系,结果都一样,无论如何你都别想活着出去。”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此时你不杀她,一旦这贱人清醒过来,死的就是你跟我!”

她只知道一点:方才已有三个人因此跌落深渊!

赵如意说罢,扶着墙壁,挣扎着要站起来。但他努力好几次,最后虚弱得无法动弹,不得不半躺半坐,瘫了一般,脸色灰败。

无关乎什么内情,什么奸细。

“我头昏脑胀,眼前发花,真不知那贱人使的什么毒……!”

沈明珠攥紧了手,心中忽而大恸大恨。

光是莨菪子不会有这么强的药效,应该还加了云实、防葵、赤商陆……中毒者会浑身脱力,意识涣散,产生幻觉甚至心智癫狂。

同一件事,为何每个人看到、知道的情形都不同?

沈明珠不打算跟赵如意说。赵如意也未必不清楚。

——首饰不是防御部的人偷的吗?怎么又跟赵参事扯到一起?

“你真不杀她?”

什么“趁乱偷首饰的贼子”?什么“碰头”?什么“掉包”?

沈明珠摇头。

而且。

赵如意愤恨难平,不甘心地扼腕,小姑娘,就是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司徒嘉“看到”赵如意通敌的时间,正是顾烟雨去接取情报的时候,那么敏感的时间、敏感的地点,司徒嘉理应避嫌,偷偷跑去城西大街干什么?捉奸?她发现了“奸情”,什么原因隐匿不报,反而暗地里偷梁换柱?

忽听裂帛的声响。

是了,东西在司徒嘉手上。

赵如意睁开眼皮,看见沈明珠用司徒嘉的匕首将仅剩的一截布条割断成一小块、一小块。

“往日没看出来,防御部的小小书记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对同僚痛下杀手,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这是……?”

赵如意闭了闭眼睛。

“我要下去。”

赵如意一张脸惨白惨白,眼底晕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中毒迹象明显,“东西在你手里,你说我是奸细,那你是什么?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话,而不是你贼喊捉贼诬陷我替你背黑锅?而且,刚刚三条人命折在你手上——”

“下去?——你要去找他们?”所以准备大量碎布,作标记用?

“说反了吧!”

赵如意感到荒谬而不可置信。

“小丫头,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隐者部的所谓参事,就是京城那边安插过来的奸细。”

沈明珠没说话。

这还多亏司徒嘉先前的提议,单独将她身上的布条与上面两人栓在一处,否则她早已经跟着上官翘、顾烟雨等一起掉下去。

赵如意叹气:“你心意虽好,但下面犹如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殊不知他们掉下去是摔成肉泥、肝脑涂地,还是断胳膊断腿……这里又没有药救治,受了重伤,早晚熬不过一死……到时候,你体力透支,即便不像他们一样失足堕崖,也要活活饿死……”

六个人,三个掉下洞窟,两个重伤,唯有一个沈明珠完好无损。

再没有人出面,几日之后,每个人都将活活饿死。

司徒嘉轻声笑。

早知道到底下来会是这个局面,当初不如在那屋子里憋着,好歹人人完好无损。赵如意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些悔不当初,想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亲军都尉府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阴沟里翻船,竟要一一陨落于此。

“啊,还有一个‘清理者’的小尾巴。”

“别白费力气了,你休息休息,顺着竖廊回去吧……到了上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赵如意幽幽叹道。

司徒嘉和赵如意同时转过头,就见小姑娘孤零零站在洞窟边上。

沈明珠将所有布块分割好,揣进怀里:“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们。”

这时候,稚嫩的童音响起。

赵如意费劲地睁大眼皮,药力开始发作了。

“你们……到底谁才是内奸?”

他抵抗着汹汹而来的眩晕,模糊的视线之中,身量方及大人肩膀的小姑娘,正趴在洞窟边缘,一点一点顺着木梯往下攀爬。

“现在戳穿你也不迟,人赃并获。”

“这是……何苦……”

赵如意紧盯片刻,嗤笑道:“拿个破簪子就说是赃物?你当时怎么不去大镇抚跟前告状,说不定这头功就是你的了!”

赵如意终于陷入昏迷。

镶嵌着一粒粒玳瑁、玛瑙等宝石的点翠蝙蝠簪子,在女子手中流光溢彩。

“铛——”

到底是受伤不轻,司徒嘉说完猛地咳了口血。她用手擦拭了一下唇角,然后当着赵如意的面,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看看可还眼熟?那日白沉拿到大镇抚和姚公面前的,原来并非都是原物,可笑我们的白正卫自以为立了大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光白沉没想到,赵参事又何尝想到了。”

“铛——”

“我看见,你当时就在场,还跟那几个趁乱偷首饰的贼子碰了头,亲亲热热,好不熟络呢。后来也是你出面,暗中帮助他们逃离了白沉手下人的追捕,并且,你将其中一件首饰掉了包。”

“铛——”

“你看见什么了……?”

巨大的地下洞巢中流动着火焰的光晕,恍惚间,似有一阵飘飘渺渺的撞钟声,在星罗棋布的洞窟中悠然回荡。一声一声,仔细听,又宛若不绝于耳的古老梵呗,忽隐忽现,荡气回肠。

洞窟内有流动的风,长明灯的焰火随之明明灭灭,将周围坑洼不平的石壁映衬得光怪陆离。

那是风的回响,又夹杂着很多声音:戴铁兜牟,周币缀长檐,三人为伍,赵氏百年基业在数万铁蹄下轰然倒塌;三万劳工的铁锤敲击,垒木夯土,高耸城垣拔地而起;殿门开启的沉重闷响,一众宫人们鱼贯而出;雨滴落在积水潭,溅起水花点点。钟楼上的报时鼓被敲响了,洪亮声音一传百里;白塔寺,在晨曦的第一缕曙光中醒来。

司徒嘉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赵参事,这些年你欺瞒着大镇抚,更甚者瞒过了姚公,稳稳坐上隐者部参事的高位,就以为一直瞒天过海让人无迹可寻?可惜啊,百密终有一疏,唯独没逃过我的眼睛——那日小顾去城西的芮合斋妆铺取‘东西’的时候,我可都看见了。”

歌台酒馆和各种商市聚集在此,米市、面市、帽市、缎子市、皮帽市、金银珠宝市、鹅鸭市等一应俱全。稍北的钟楼大街、千步廊街更热闹。城西是骆驼市、羊市、牛市、马市、驴骡市的牲口买卖。凤池坊、玉铉坊、金城坊、金台坊、明照坊、迁善坊、进贤坊……五十坊规范齐整、经纬分明。西斜街外,望湖亭前,率多舞榭歌台、秦楼楚馆,皆达官显贵游赏之地。彼时海运大开,河运畅通,川陕豪商,吴楚大贾,飞帆一苇,径抵辇下。

正当众人沉浸在发现巨大宝藏的震惊和狂喜中,司徒嘉悄悄割断栓连的布条,再出手突袭,致使毫无防备的卢银宝、上官翘和顾烟雨三个人齐齐跌落洞窟。也因为这样,司徒嘉失去了对赵如意先发制人的机会,被赵如意重创。算是两败俱伤。

那是元大都。

“哈哈哈哈,臭娘们,你的算盘打得好啊……杀了所有当事人,再诬陷我是内奸——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遭报应?”

元至元八年,也就是南宋咸淳七年,成吉思汗建大蒙古国,随后灭金、灭西夏;元至元十六年,元世祖忽必烈,灭宋;及至元武宗时期,大元创建了一个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的强盛帝国。九十多年统治,攻城略地,列土封疆,囊括了数十个国家、数代人的庞大宝藏。繁荣、富庶、强悍,汉唐极盛之时亦不能及。

“对付内奸,自然要用非常手段。因此‘误伤’了几个人,也是他们自己‘失足’,是被你这个内奸连累的。而我,我捉奸有功,更为殿下发现了这一处蕴藏巨大的宝藏,将来论功行赏,念在同僚多年,待我坐拥宝山,也不会亏待你们,自会替你、替那三个掉下深窟的冤死鬼,加盖几座大坟,多烧些寒衣纸钱。”

至先帝领军攻占应天,改国号为“大明”,建元称帝。随后,明军北伐,攻陷齐华门,占领元大都,改名为“北平”,元的统治宣告结束,政权退居漠北而称“北元”——朝代更迭,元人曾经的雄图霸业转眼成空。昔日的元大都,而今的北平城,除了北面城垣还在,恢弘雄伟的元宫殿早被焚毁殆尽,帝王大梦破碎,只剩下掩埋在一片皑皑白雪下的断壁残垣。

她微微挑起下颚,道:

如果不是这次亲军都尉府关于“内奸”的调查,众人不会被关在这里,也就不会发现这一处无比庞大的地下宝藏。随着那些尘封经年的往事再一次被唤醒,卢银宝说,这里是元人的秘密藏宝之地,传说中的“百川之巢”。

一贯端庄娴静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显露大家闺秀的风范,即使面对赵如意的咒骂,也不愠不火,面不改色,哪还有刚才出手的那股狠辣劲儿。

巨大的财宝迷了所有人的眼睛,没人去分辨卢银宝话中的玄虚。司徒嘉更是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致使卢银宝、上官翘和顾烟雨三人跌落深渊,生死未卜。沈明珠顺着三人掉下去的方向寻找,在星罗棋布的洞窟底层,发现其中多处堆积着氀、毷、貂、豽等珍贵皮毛的窟穴;窟穴深处,甚至还有珠、瑁、香、犀之类专供元朝皇室享用的奇珍贡品。元帝国曾经无可匹敌的辉煌与尊贵,在这里,残留成了一隅剪影。

赵如意目眦尽裂地怒吼道。

果真是元人的藏宝地?

“到现在你还笑得出来?要不是我排最后面,恐怕连同我一起都掉下去了……难怪临下来前你提议六个人拴在一起,又一直主张由你断后,原来早有图谋!我真后悔,那一下该砸重些,索性砸死你这个包藏祸心的贱货!”

又往下攀爬了七八丈的深度,沈明珠在其中一座洞窟停下,她抓附着洞窟边缘,小绣鞋踩着木梯往上一跃。她太累了,体力耗尽,饥饿感十足,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是了,早前他用粗瓷茶碗砸破了她的头,也没见她从身上掏出什么绢帕来按压伤口,倒是顾烟雨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用……“赵参事这么快就猜到了,真聪明。”司徒嘉看赵如意的面色变幻,轻笑道。

在窟内站定,脚下是散落的闪闪珠玉,眼前则是堆积得小丘一样高的金山。所有积储珍宝的洞窟,几乎都是这般模样。

敏感多疑如赵如意,怎会想不到自己无端中毒的原因。是刚刚木梯坍塌的时候,他施展壁虎游墙功最后一个下来,身上被热汗浸得湿透,司徒嘉“好心”递给他擦脸的那块绢帕。当时他便觉得帕子有一股子异香,没料到真藏着古怪。

欲明欲灭的灯火,将偌大窟穴照得一览无余。

赵如意后背倚靠着墙壁,勉强坐直了身子,他咬着牙,又恨又悔,“是我一时大意……不该用你的东西,着了你的道……”

泼天的富贵触手可及,抵住诱惑者,世间能有几人?难怪连上官正卫那样冷情高傲的女子都失了分寸。沈明珠坐在地上,望着满目财宝,心头一片凄然和迷茫。元人的藏宝地又如何,金山、银山,是能吃,还是能喝?或者说因为宝藏死去,会使人忘却痛苦、甘之如饴?

“你倒是想毒死我……”

她宁愿用眼前一切换回那三个人的平安。

“那么点儿量也算毒?真想置你死地,你可没力气还手……”

她更宁愿从未来到这里。

赵如意用手臂支撑身体,再次摔倒。他额上青筋爆出,顿时之间,汗如雨下。

或者,这满窟满室的金珠银珠,变成一粒粒粟米、香喷喷的馒头,刚熬好的鸡汤也好啊……让她吃饱了,攒足体力,就算掘地三尺,就算穷尽碧落黄泉,就算只剩下了碎片、残肢,她也找到他们。

“贱人,你对我下毒!”

沈明珠吞咽了一下,饥饿的感觉愈发凶了。

“别白费工夫了。你中了莨菪子,越大动发作越快。”司徒嘉冷笑地道。

微微的风声过耳,那似有似无的梵呗钟音又隔远飘了来。

赵如意还想出手,挣扎着爬起,却又重重摔倒。

明明灭灭的流光倾泻在金银堆积如山的小丘上,恍惚间,她的眼前仿若有一座堂皇富贵的大宅矗立,门楣黑漆,两侧髹饰楹柱,二尺台基。侧砌的大理石踏道,七横七纵的门钉,门前石狮子口含一颗硕大的滚凿绣珠。

“怎么会这样……”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

沈明珠回头看去,就见赵如意一拳狠狠打在司徒嘉的小腹——两人同时往后跌倒,司徒嘉口吐鲜血,赵如意则半跪在地上,面色显得十分难看。

——有无数的金饼子、银饼子撒将出来,眨眼工夫,就铺了满满一地。

身后蓦地传来激烈打斗声。

如同做梦一般,沈明珠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过去弯腰从那堆中间拣出一颗银饼子。只是无数银饼子之一。圆扁扁,沉甸甸,银饼子背面还刻着字。

“你是内奸!”

她的手指触摸到那字刻,一种骨血连心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她将银饼子翻过来,灿灿的光点在眼前一闪,似照亮了心底某些隐秘的角落。她开始看清楚——沈。

“雨姐姐!”

她想起来了。

变故发生在一霎时。沈明珠反应过来去拉顾烟雨的时候,仅来得及抓住她的袖口,听得“呲啦”一声裂帛,沈明珠眼睁睁看着顾烟雨掉了下去。

如此富贵,她并非没见过……也是在这一刻,宛若走马灯一般,无数的人、事在她的眼前倏尔飞快地闪过,太多景象,缭乱,如梦如幻,又仿佛是在照镜子。

而顾烟雨和上官翘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腰间拴着的布条一并拽下了无边深渊。

那镜子里,出现了她自己的影子,然后,依次出现了顾烟雨、上官翘、赵如意、卢银宝、司徒嘉……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

卢银宝的尖叫声在洞窟内回荡。

沈明珠怔怔地看着,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前世今生。

“啊——”

原来一切往事,都开始于洪武二十一年的那个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