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雨瞪了卢银宝一眼,她身上唯一一块绢帕已经给司徒嘉按压伤口了,到哪儿再找干净的布帛。
这赵如意也是个死心眼儿,让他砸他就砸,他不问问司徒领不领他的情!
她正犯愁时,沈明珠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都这个时候了,卢督监还跟着起哄,生怕大家伤得不够严重,没给外面的人可趁之机?”
这时,上官翘冷淡地道:“抓人、封门,都是防御部在出面——卢督监,于情于理你该给其他人一个说法。”
这下倒好,没受伤的左面颊也全是血,赵如意的一张脸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卢银宝正找地方坐,闻言扭过头来:“什么说法?你没看见我也是受害者?”
赵如意踉跄地往后晃了晃,血淌下来。
“因为什么受害?”
“砰”的一声闷响。
“因为……”
赵如意二话不说,操起粗瓷茶碗就往自己头上砸。
卢银宝这才想起出身死士部的上官翘是刑讯方面的行家,不禁哼笑道:“套我话?”
“事后装什么好人,她都那样儿了,还有力气打你吗?你这么有诚意,怎么不自己打?”卢银宝不阴不阳地道。
“是给你机会。”
她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摆手。
上官翘的目光很冷。
司徒嘉捂着额角,正眩晕得厉害,半天才反应过来赵如意是让她用这茶碗砸他的头。
“是啊,给你机会。”赵如意晕乎乎地道。
赵如意捡起地上那个粗瓷茶碗,放在司徒嘉面前:“你也给我来一下!”
给他机会。
但他终究是迁怒,还因此伤了一个女人。
不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人群起而攻之的机会。
如此奇耻大辱,赵如意恨得一阵无名孽火,正无处发泄。也难怪他打从一进门,对防御部的卢银宝和司徒嘉恶语相向。
屋内沉黯的光线,将每个人的面容映衬得明明灭灭。
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可不是早有预谋,专挑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辰下手——等拉人的车子终于停下,突然整个往下一掀,赵如意连人带鼓重重地翻下来,人摔醒了,眼冒金星。紧接着他被拎着脖领子拽出来,倒是没有蒙黑布,却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又被一把扔进了这间屋子。
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不如一个。
赵如意看上去瘦小枯干,实则手上功夫不弱。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一会儿工夫他就被打得头破血流,鼻梁骨塌了,鲜血哗哗地淌。那几个人穿的又是铁头鞋,一脚狠狠踢在脸上,右脸整个肉绽骨露,惨不忍睹。等他人事不省,那伙人把他扛起来,塞进一个牛皮蒙着的大鼓里,由一辆车拉着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隐者部。
卢银宝咽了咽唾沫,有些怨愤也很是憋屈,恨声道:“说就说!司徒,你来说!”
隐者部的公署设在城东的葫芦巷拐角,三个时辰前正好赶上轮班,留守人员最少。当时赵如意在署内抄写余下文书,忽听外面一片锣鼓喧哗声,两三好事儿的同僚出去凑热闹。不多久,几个身着藩邸公服的人就冲将进来,二话不说将桌案前的赵如意一顿暴打。
几个人都朝着卢银宝投来谴责的目光,司徒嘉都这样了,还折腾她。
赵如意早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这时,端庄佳人已缓缓地开了口:
“刚才闯?还嫌死得不够快么……这屋里的除了你和小丫头,无论文职、武职,当年都是从武备里提拔出来的,还不是都伤成这样,哪有什么指望去闯门……外面现在封门、封屋顶,是人家不想占用太多人力看守,索性封死了,让咱们在屋子里自生自灭……”
“此次的行动原是本部的机密,若不是眼下这么大的事端,实在不方便跟外人说——白正卫最近接到了大镇抚肃清的指令,说是要在内部过过筛子,今日想必是动了真格……但谁也不知道范围会这么广,不仅限于本部,还牵扯到了其他几大部的各位……”
“早知道,刚才就闯门了……”顾烟雨喃喃地道。
司徒嘉的头还晕着,说得很慢。
卢银宝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仰头朝着梁顶的方向叫骂道:“用老子教你们的方法对付老子,够有种的啊!小心掉下来摔不死你们,兔崽子……”
上官翘道:“什么意思?什么过筛子、动真格?”
六人各自散开坐,均是神情凝重。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到底是训练有素艺高胆大的几大部成员,换做寻常人此刻早吓得魂不附体。
一双双眼睛朝着司徒嘉看过来。
六人,合葬。
不知是谁幽幽叹了一声。
严丝合缝,宛若一口用木板和铁板包裹起来的大棺椁。
司徒嘉道:“大镇抚怀疑,几大部出了内奸。”
四面封死,连屋顶都封盖上了。
亲军都尉府在往年里曾经数次进行内部清洗,此时屋里六人中资历最浅的是“清理者”的一大一小,但仅是顾烟雨就赶上过好几回,更遑论其余的老人儿。在顾烟雨的记忆中,有一两次格外严重的,情节恶劣,牵连者甚多,事后想想都觉到后怕。但以前只是旁观,这回居然也轮到她头上……“司徒,烦劳把话说明白。”
所有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司徒嘉看向卢银宝。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封闭黑暗的小屋里引起回荡。某种恐惧随着这敲打声袭上心头。
卢银宝却看向了顾烟雨:“这回大镇抚对于部里出了‘内奸’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从上个月到现在,短短十几天工夫,城内频频出现形迹可疑的人,口音、衣着显然外来,但似乎对北平的门禁、布防了若指掌,不仅进得来城内,还能流窜到城西南二大街,一旦巡城的兵士上去盘查,那些人便跑得无影无踪。自打亲军都尉府建立以来,这种事可从未发生过。”
他的话音刚落,屋顶上的瓦片轻微震动,随后也响起了同样的砸击声。
卢银宝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顾烟雨。后者被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道:“卢督监你看我干嘛,难不成你怀疑是我从中接应?”
卢银宝颓然地坐下来,刚才撞门的时候扯到他骨裂的小臂,这时疼得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不是怀疑你。而是白沉此次抓人的动作,正是因为你才如此兴师动众。”
“甭费劲儿了……听动静就知是防御部惯用的手法,封门的铁板子盈尺厚,外面再叠加木板,用木螺钉卯死;再叠加铁板,再卯死……撞得头破血流也没用……”
“——肃清的命令早就下达到了防御部,起初一直在暗中进行,唯恐打草惊蛇,谁知两日前又发生了你被马车冲撞的事。据悉,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险些因此丢失。有这回事吧?大镇抚面上不说,私底下震怒。白沉应该是顶不住压力了,这才决定从内部抓几个首要怀疑对象来调查。”
赵如意急红了眼,大吼道。
卢银宝一番话说完,其他人都若有所思看向地顾烟雨。
“你们倒是去推啊!”
上官翘道:“卢督监说的首要怀疑对象,是指我们?”
赵如意使出浑身气力,却如蚍蜉撼树。门扉上满是他手上的血和鼻涕,他泄愤似的一脚踹过去,整个人被撞弹回来狠狠摔在地上,门板纹丝未动。
“起初我也不确定,但刚刚封了门,不就意味着除了屋里的六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被带进来?而我们六个……”
外面那些封门的人置若罔闻,动作一刻不停。
卢银宝环视了一圈。
赵如意大怒地叫骂,卢银宝更是脏话连篇。
“呵,正好是出事那天、所有关键环节的衔接者!”
“你们这帮泥腿子瞎了狗眼,有种让姓白的滚出来!他是什么级别,居然敢擅自关押我们!让他滚出来……”
每个月的初五起,走货商会陆续带回各地的“死士”、“细作”传来的情报。走货商从疆域的各处而来,又秘密汇集在毗邻北平城的某一座村镇,具体的进城时辰、走哪个城门,用什么行话切口,会在进城的前日晚上交代给防御部的一名书记。
卢银宝也跑上去拼命地推撞。
届时书记报备一份给本部的督监,一份给隐者部的参事——作为将来燕王殿下过问时的凭据。随后这名书记进入封闭室,隔绝与外界一切联系。直到翌日走货商进城前,书记从封闭室中出来,一则知会“清理者”接取情报的地点,二则去城门口关照守城的士兵。
就在门的位置——扭打得脸红脖子粗的众人停下来,一个个喘着粗气、闻声却面色大变。赵如意更是箭一般冲过去,用手使劲地推门扉,想要从里面把门给撞开。
北平城是燕王殿下的藩镇重地,在自己的地盘上也如此谨慎,只为将泄密的风险降至最低。
是一柄柄大锤砸在铁板上。
“司徒是防御部的书记,我是她的督监。赵参事来自隐者部,是此次唯一与司徒对接的人。小顾是情报的接收者,小丫头一直跟在她身边……当然,还有一个上官——走货商们总由一些身经百战的‘死士’护送,任何情况都有可能禀告给本部的正卫。上官虽是新晋,却恰逢这次出事,难逃干系。”
哐哐哐哐!
在场诸位被卢银宝一一点了个遍。
正闹得不可开交,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敲击声。
作为出事的源头,顾烟雨没有作声,而是抬眼看了一下窗前的上官翘。在她的心里,什么内奸,什么调查,白沉这分明是公报私仇!那日上官翘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灭了他的威风不说,还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自己对他也曾出言不逊,于是借由这次肃清之名故意整治她俩,以彻底打掉她们的气焰,让她们有苦说不出!
黯淡的屋子里乱成一团,你打了我,我又打了他,顾烟雨的头发都被扯开了,司徒嘉被推得踉跄,两女双双摔倒在地,混乱中又不知被谁踩了手;卢银宝气急挥出一记老拳,险些打到上官翘的脸,下一刻又被赵如意杵了个乌眼青。
上官翘也没说话——她低着头,素来冷漠的眼睛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复杂。她记得面见姚公那日,白沉找回了顾烟雨丢失的首饰,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北平城有奸细这件事,旁人不知,在场的几人最起码心里有数。今日却将“知情者”抓了起来……上官翘的思绪飘了起来,但她又想到了别处。有些东西忽的在心里破土而出,她低下头,将一张脸藏在阴翳里,落寞而寂寥。
打人的、挨打的、拉架的……几个人这厢拉扯到了一处。
此时此刻,众人各怀心思。
“够了,别再打了!”
唯有一个沈明珠,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卢银宝没想到赵如意真敢动手,更没想到司徒嘉会替他挡那一下,不由得讷讷。下一刻,他怒火中烧,目眦尽裂地瞪向赵如意——“姓赵的,老子跟你拼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在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上官翘也站起身,过来扶起司徒嘉,她用顾烟雨掏出的绢帕按住司徒嘉的额角。赵如意那一下是死手,司徒嘉的头都被砸破了,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淌下来,司徒嘉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膜轰鸣。
——“还会牵连很多人。”
顾烟雨一把推开赵如意:“你们这是干什么?寻事报复还是自相残杀?”
男子舒缓而慵懒的话音儿犹言在耳。
司徒嘉捂着头蹲下去。
原来是这样!
那一下子正砸在司徒嘉的额头上,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偷首饰,告状揭发,再将有关联的所有人关起来……就是为了内部调查?
嘭!
沈明珠的心里有一丝恍然,但随即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司徒嘉挡在卢银宝前面。
不对,城西大街上的混乱是防御部的人故意制造的,首饰也是防御部的人偷的,跟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一点关系没有。当时跟着的影子护卫们又分明事先知情,否则不会让防御部那几个“偷儿”轻易得手,又瞒着“清理者”不报。
赵如意的手比嘴快,操起手边一个粗瓷破茶碗,狠狠就往卢银宝脑袋上砸。
既然一切是事先安排好的,就不存在“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险些因此丢失”。
司徒嘉站起来拉住他:“卢督监别说了……”
至于“出事那天、所有关键环节的衔接者”——上面一早怀疑“内奸”在六人当中,却不能肯定是谁,特意设局,加以排除?
“放屁!别以为你是隐者部的我就不敢收拾你,在我跟前大放厥词你什么身份!聂朗尚且不敢这么说话,你一个小小参事狗东西的,反了天了!”
也不对,真有内奸,白正卫会事先提点她吗?他难道不怕她本身就有问题,或是一时害怕临阵倒戈?再说,什么都不确定就将这么多人困在完全封闭的地方,发生什么根本无法预测,若有万一其他人不是相当无辜。
“就说你们,怎么着!”
或者不是有“内奸”,而是磨练、考验?哪一种磨练会以“调查内奸”为名,还将一个个伤成这样!事关各自前程,也事关生死,弄不好也是要死人的!
“姓赵的,你他娘的嘴放干净点儿,说谁是狼!”
——“希望下面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做个身在其中的旁观者……不要向其他任何人泄露之前你所知道的‘内情’。”
司徒嘉面色愈加苍白难看。卢银宝彻底被激怒了,直接拍案而起。
——“与其让你自己猜出来,不如我来做个顺水人情。换得你的三缄其口。”
这话说得真是难听。
不。
“东郭先生与狼的典故,小顾你是没听过吧!”赵如意嘲弄的话音飘来,“东郭先生施恩过滥,救狼于厄,反遭狼食。好心不得好报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小顾你可别不当真。”
沈明珠捏着裙角,她决定将她知道的和盘托出。
其实司徒嘉的资历比顾烟雨老得多。而这副淑静温婉、声谦语柔的大家闺秀做派,在亲军都尉府也不多见。顾烟雨只觉得耳目清新,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大家都是同僚啊!”
她不是防御部的人,无须对防御部的计划负责,她要明哲保身,这样雨姐姐也不至于陷入险境。届时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哪怕一时半刻不得脱身,安下心来一致对外总是可以的。
“麻烦顾首席了。”司徒嘉感激地轻声道。
然而……沈明珠手里渐渐沁出汗来。除了雨姐姐,其他人会不会听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万一内奸真正存在,说出内情会不会反变得被动、或是引起更大的猜忌?因为她的搅局而被迫打乱的部署,又会不会再来一次?
顾烟雨看到司徒嘉一副摇摇欲坠凄惶无助的模样,于心不忍,起身过去搀扶她,将她扶坐到一侧的官帽椅上。
沈明珠看着屋内七损八伤的几个人,下一次,什么都不知道,前途未卜,又不知要伤得多惨、遭遇怎样的困局……小姑娘左思右想,抉择两难,苦闷得直摇头。
或者,知道得不全?
这白正卫真是太坏了!
防御部和隐者部的两个一等阶也在这里,还一个比一个惨,证明这两大部其实也不知情?
如果来之前他没跟她说那些话,她哪会有这么多顾虑!
这时候,顾烟雨和上官翘对视了一眼。
沈明珠的面色突然变得很差,顾烟雨以为她是吓到了,急忙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
司徒嘉不知所措地咬着唇,有些难堪。
这时候,赵如意幽幽开口道:
赵如意耷拉着一双眼皮,头都懒得抬。卢银宝扶着小臂,不冷不热。
“说那日小顾出事是因为中间的环节出了问题。这话是在推卸责任吗?情报传递的中枢一直在你们防御部,其他人根本没有权限提前获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失察渎职,亦或监守自盗,在最初就将信息泄露了出去!”
没得到任何回音。
话说到这儿就有些绝了,直接将嫌疑指向了司徒嘉。
“无论防御部还是隐者部……眼下都遭了难,卢督监和赵参事还请息怒,齐心相携共商对策才是……”司徒嘉强撑笑脸道。
当事人面颊涨红,正待分辨,卢银宝咸不淡地道:
听到卢银宝让她出面撑场子的话,司徒嘉不禁尴尬地苦笑。卢银宝是她的上级,是防御部的老资历;赵如意年纪不大也是高品阶、老资历。事实上,此刻屋子里除了“清理者”的小童生,其余四人级别相当,都是各个部的一等阶,唯有她一个位卑级低,哪里有说话的份儿?
“司徒是这次负责的书记不假,但赵参事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被揍得脑子坏掉了?防御部里一共有八名正书记,又一十二名候补副手,每个月逢初五走货商们送情报回来,大镇抚会在当天随机从正书记和候补副手中各挑选两个,再抽签决定哪一组的谁作为当日的唯一执行人,此后每两日一更替。”
司徒嘉生得眉清目秀,身量高挑,从她的仪态举止可见是一位大家闺秀。听说,她还是齐鲁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的千金。这样的女子投身行伍,打从她正式成为防御部的一员,就受到各方面同僚们的猜测。此时此刻,尽管一身虚弱伤痛,她始终站得笔直。
“——这就是说,除非二十个人都是内奸,否则恰好抽选上内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赵参事你明知故问,实则是在怀疑大镇抚有内外勾结的嫌疑?却不敢说出口,借由栽赃防御部来达到影射的目的?”
卢银宝跳脚道,“司徒你干什么呢?有人欺负到咱们防御部头上来了,你是哑巴啊!”
是了,中间经手人的选择方式是抽签而非轮替,没有规律。
“你、你……那个……”
在“清理者”将情报破译出来之前,也没人能知道那乌木首饰盒是哪位“细作”或“死士”发出的、承载着怎样至关重要的密报。
无缘无故被一通咒骂的卢银宝怒发冲冠,但他乍一瞧见赵如意也骇了一跳。
那么此时的六个人,是凑巧拼在一起?
赵如意话说多了,鼻子酸疼起来,鼻涕、眼泪、鼻腔里的鲜血一股脑地往出涌。
但白正卫已经明确表示一切是上面的“安排”,不是巧合。
“嘶——”
沈明珠的脑袋转了起来。
赵如意投过来阴测测的一瞥:“你们自己窝里斗就算了,非要招惹到隐者部来找死!姓白的那厮算什么东西?你们又算什么东西?趁着我们武职这边的正卫不在就胡作非为,将来有他的好果子吃!防御部一个个的也都别想善终!”
隐者部三大参事是轮替制,防御部的书记是抽签制——人员虽多,人数却是固定的,通过计算和排列,不是没有出现几个负责人重复组合的可能。或者不那么麻烦,索性一早在抽签上面动手脚。
“隐者部怎么了,我还是实打实的防御部呢,不也没客气!”卢银宝没好气地道。
上官正卫,司徒书记,卢督监,赵参事。
顾烟雨吞咽了一下,惊悚得转过头去。
死士部,防御部,隐者部。
他长得瘦,又肤白,左脸没受伤,满是血的右脸肉绽骨露,恰似一张鬼面。但他自己看不见,说罢还歪着嘴冷笑,怎么看怎么瘆人。
是谁出了问题?
赵如意整张脸都是麻木的,说不上多疼,但五官没有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不舒服地用手蹭了蹭糊在眼角的血,往下一抹。这一下,半张脸都变得血肉模糊。
或者是哪几个出了问题?
“什么自家人,谁跟他是自己人?姓白的狗胆包天,连隐者部的人都敢动!”
上面又会将嫌疑锁定在谁身上?
“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吧,自家人也打起自家人。”上官淡淡地扯开话茬。
为什么还要将“清理者”也“安排”进来?
赵如意和卢银宝闻言,神色都有些变幻。
沈明珠脑子里的问题越多,越是愁眉苦脸。
说者无心。
那白正卫真是看得起她——“身在其中的旁观者”,她年纪最小,根本是人微言轻的小豆芽儿,就算知道什么看出什么,也只有“旁观”的份儿。
“你们跟白沉有仇?不对,是白沉跟你们有仇?下这么狠的手!”
“这里没有大镇抚,更没有姚公,你这么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给谁看?”
两个男子这样重的伤,连上官翘都有些惊讶。顾烟雨更是心惊肉跳,用手遮住沈明珠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这惨状。
“我是就事论事!你又凭什么给我们泼脏水?你怎么不说是‘清理者’监守自盗!”
最惨的是赵如意,眼角的伤一直扯到下颚,伤口很深,可见白森森的颧骨,流着血泪。在他前襟上还有满满的脚印,以及大片干涸的血污,应该是鼻血哗哗淌过的结果——鼻梁塌了,面颊破碎,好端端一个参事,变成了个怪脸人。
“什么就事论事,我看你是做贼心虚!”
跟顾烟雨一样,这三人都是文职。除了司徒嘉面色苍白不见外伤,卢银宝已然鼻青脸肿,表情痛苦地用右手抱着左边的手肘——那左小臂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向外掰开,说是骨折,不如说被扯断了,若不用手扶着,那半截胳膊简直像要掉下来。
沈明珠思忖的一会儿工夫,赵如意和卢银宝又吵起来。
不仅是“清理者”和死士部,连防御部和隐者部的人都送进来了!
顾烟雨被无故牵连,顿时也怒了:“胡扯什么,我监守自盗?影子护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盗一个给我看看!”
好嘛,说曹操、曹操到。
“那就是隐者部有问题!”
都是亲军都尉府的老熟人:女的叫司徒嘉,暗卫营、防御部的书记。两个男的一胖一瘦,肥头胖耳的也是防御部的,督监、卢银宝。干瘦干瘦的那个来自隐者部,参事、赵如意。
“我呸!影子护卫只负责在旁保护,有问题个屁?死士部都比隐者部知道得多!”
两男一女。
又怀疑到了“死士”头上。
顾烟雨惊了一下,赶紧将沈明珠护到身后,却见打从外面又推进来三个人。
上官翘头疼地用手敲了两下桌面:“你们累不累?要不给你们每人一把刀,干脆互相砍了,再等着外面的人进来收尸?”
门扉在这时突然被踹开。
“是啊,都省省口水。”司徒嘉轻声劝道。
“砰——”的一声。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真是感觉口干。几个人这才停止打嘴仗,两男互相仇视地瞪了一眼,又各自别过头。
顾烟雨讷讷地低下头,有些委屈地抚着沈明珠柔软的发丝:“那些天煞的,若再对一个孩子动手,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如果上面怀疑有内奸,为什么抓起来却不质询,也没有严刑逼供?谁来回答我这个疑问?”顾烟雨道。
她们犯了什么错!?
“你傻吗?怎么会严刑逼供。咱们中间有四个:你、我、上官、姓赵的,都跟白沉是同一级别,我和姓赵的还是元老级,白沉一个新晋又低着一层,即便提审,程序不可能由他来走。刑讯的话,防御部更没有这个权限,甚至连大镇抚都不行,需要姚公亲自下命令。除了关押,哪还有其他手段可使!”卢银宝道。
为什么?
顾烟雨“咦”了一声:“可关押在执法堂还情有可原,关在这么个鬼地方……?”
顾烟雨已然目怔口呆,根本没听出上官翘话里的暗示。她此刻满心都纠结于:上面在给防御部和隐者部撑腰?打了算白打,杀了也算白杀?
“关在执法堂,就坐实了对我们六个人的怀疑。咱们有四个一等阶,公然都抓了,首先乱起来的就是几大部,人心惶惶,会一发不可收拾。”赵如意道。
小姑娘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啊,这岂不是说……”
上官翘的目光在顾烟雨怀中的沈明珠身上一掠而过。
可以逃?
“有何不敢?对方可没什么顾忌,否则不会对你我两个一等阶下如此狠手,他们难道不怕因此得罪‘清理者’和死士部,将来两大部携起手来寻仇?小丫头就比咱俩聪明,明知不敌便放弃抵抗,免了这顿皮肉之苦。”
顾烟雨跳跃的思路有些荒腔走板,但也是一个思路。
“他们敢!”顾烟雨气愤地叫嚣道。
卢银宝看出她所想,摇头道:“不行啊,咱们都被怀疑了,已经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限。”
上官翘说罢,望向窗棂上封死的木条——“这间屋子是石砖垒砌,三面封闭,窗扇都是事先用双层木板叠加铁板钉好的,只留一扇小门,外头又不知守了多少厉害角色,明摆着告诉屋里的人进来容易出去难。你我已然头破血流,难道还要因为闯门不成而不明不白地把命交代在这儿?”
“咱们只是被抓,没人出面说明原因,更没有被论罪,那么我们就可以‘不知道’被怀疑这件事,更可以‘不知道’因此卷入了上面对内奸的一系列调查。这里不是执法堂,就算做出什么动作,也不存在任何逃狱的说法。”上官翘道。
“是上面的意思。”
还是可以逃!
上官翘叹气:“我已经说了,白沉没这胆量擅闯王府,别说他不敢,亲军都尉府的任何人也不敢。可这次他的人偏在姚公的小书房将你擒下。送小丫头过来的又是隐者部的影子护卫——两大部都参与了,足以说明这件事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很可能……”
“但谁是内奸还没弄清楚呢……”司徒嘉忧心忡忡地道。
“你多说些成不成,你知道我对部里的人事知道不多!”
“怎么弄清楚?六个人来自四个部,除了防御部的俩人,除了‘清理者’的一大一小,其余谁也管不得谁,不可能私设公堂来个会审。再退一步讲,万一咱们都是无辜的,内奸另有其人怎么办?谁又知道抓人的那帮孙子打的什么算盘!”赵如意道。
顾烟雨愣愣眨眼,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对她来说显然不够。
综上所述,这意思就是——“那我们……”
上官翘淡声道:“姓白的再胆大妄为,也不敢指使手下人在殿下的王府里动手。”
“逃!”
顾烟雨不满地看她。
“跑!”
“什么啊……”
“脱身!”
“小顾,你是如此天真。”
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告那姓白的一个滥用职权、怙恶逞凶。再告隐者部为虎作伥、私相授受!
“是啊,逃吧。趁着大家还有体力。”赵如意道。
“这话问得多奇怪,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找大镇抚啊。”
“跑,趁着对方没使出更毒的阴招。”卢银宝道。
“出去做什么?”上官翘看过来。
刚刚还在相互谩骂、陷害,转眼间就站到了同一阵线。
顾烟雨捂着受伤的脸颊,窝火又愤懑地道:“咱们赶紧想想如何出去吧!”
顾烟雨看了看赵如意,又看了看卢银宝:“不容易呀,你俩也有一致的时候。”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如意嗤笑道:“因为我怕死啊!”
那些人也好意思下手!
卢银宝哼笑一声接茬道:“因为我也怕死啊!”
围殴一个女人!
真是直接!
现在想想,抓她的、抓上官翘的,也有不少隐者部的影子护卫吧?
顾烟雨却忽然笑不出来。
经过小书房参议情报的那一日,再看到上官翘,顾烟雨多少感到五味杂陈。然而乍一看对方伤痕累累比她还严重,顾烟雨顿时就诧异了。防御部真有那么多高手吗?上官翘的身手她是知道的,三、四个武职的同僚加起来都近不了她的身,居然也弄得如此狼狈。
能逃出去吗……?
两个时辰之前,甄贞将顾烟雨引到姚公的小书房,偌大敞院空空如也。四名防御部的人守株待兔一般埋伏在书房内,专等着捆她——那四人皆是新晋,从未露过脸,一打照面连家门都不报就下了狠手。顾烟雨以为藩邸内混进了什么歹人,拼死抵抗,怎料毫无招架之力。等她被打得半死扔进这间屋子,上官翘已经一身是伤在里面了。
而且。
“……而且不止是我,还有她。”顾烟雨瘪嘴小声道。她指的是上官翘。
“上面既然怀疑了我们,得不出结论来不会善罢甘休吧?万一外面的人以‘逮捕’为由,痛下杀手,刀剑无眼,谁知会不会一个‘不留神’将我们就地正法……”
“不是挨打。我也还手了啊!”
顾烟雨想起之前上官翘说的那句“难道还要因为闯门不成而不明不白地把命交代在这儿”。
沈明珠锲而不舍地问。
若得上面撑腰,真就是打了算白打,杀了也算白杀。
“雨姐姐,你是怎么挨打的?”
“说逃的是你,怕被砍死的也是你。”卢银宝翻了个白眼。
简直是居心叵测,无法无天,不知廉耻!
上官翘明白顾烟雨的担忧,淡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而且外面已经没人把守了。”
大镇罚扣了白沉半年的俸禄,便是有意让他收敛,连带着对那些影子护卫的警告。现在倒好,没过两天竟然变本加厉地公然勾结,连相处了几年的忠心和不二都被收买了!
话音落,赵如意和卢银宝一个趴到门扉上,一个扒着窗缝。
亲军都尉府跨部之间一贯不允许私下往来,上回丢首饰的事,就是防御部和城西影子护卫一起做的好事。
黄昏时分的天色,晚霞明丽,绚丽灿烂,这红艳艳的光却一点没透进屋里。
“隐者部也掺和进来了?!还是咱们一直信任的忠心和不二!”
一干人屏住了呼吸,侧耳细细聆听。
“嘎吱——”,是顾烟雨磨牙的声音。
树叶在风中婆娑的沙沙声,小虫儿的鸣叫,草叶摆来摆去互相碰着头,雀儿在枝上踩上踩下、扑棱棱的轻响……“真没人了。”
“嗯……是白正卫。他让咱们院子里的两个影子护卫带我来的……”沈明珠有些心虚地道。
“都走干净了。”
“嗯嗯嗯。”
上官翘是死士部精锐中的精锐,真正的耳聪目明,赵如意和卢银宝这两个昔日的武备精英也不妨多让。三人都这么说,其他人也安了心。
“珠儿,珠儿,珠儿……!”
“……那,真要逃啊?”司徒嘉神情紧张地道。
但是……她并没答应呢!
“当然!”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
“必须逃!”
沈明珠已然有些呆愣,她看着顾烟雨青紫交加的一张脸,心里乱作一团,又想起了之前白正卫默认的那句“紧接着要发生一件大事”。
“我有一个疑问!”顾烟雨道。
顾烟雨询问地看着沈明珠,“——不对啊,他们怎么敢擅闯点景轩?负责保护的影子护卫呢,为什么没拦着?”
其他人看过来。
“真是那些家伙?”
顾烟雨道:“这算不算背叛?”
上官翘一身恹恹斜靠在窗格前,发丝微乱,衣襟几处血污,显得狼狈也倦懒。她脸上没有平时惯戴着的面纱,露出一张苍白丽颜,以及左脸颊两道交叉的凹凸疤痕——陈年旧伤,狰狞玉碎,鲜活着一段不忍忆起的曾经。
赵如意:“……”
她的声音太小,顾烟雨没来得及回答,屋里的另一个人也没听到,于是接着顾烟雨的话往下道:“跟你是前后脚,说不定也是防御部带来的。”
卢银宝:“……”
沈明珠吓一跳:“雨姐姐……你挨打了啊!”
屋里几人都有些语塞,面面相顾,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烟雨的身上明显带伤,整张脸都是肿的,肩膀上还有血口子。刚才话说得太急,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逃了,算不算……背叛?
小姑娘揉了揉眼皮,外面的天光还亮着,这间屋子却格外黯淡,两面墙壁上的窗牖都被木条封得死死,唯有头顶一扇小天窗,投下来微弱的光线。
逃了之后?
顾烟雨一把将沈明珠眼睛上的蒙布揭开。
状若无事地各回各部,还是一起去找姚公和大镇抚?
“珠儿?你怎么也来了!”
抓人的是防御部和隐者部,封门的是防御部,由一个白沉在后面指挥。白沉是谁?大镇抚的得意门生,若无大镇抚的命令,白沉敢不敢这么做、有没有这能耐这么做?防御部又能不能在亲军都尉府只手遮天?那么,这背后的决策人就还有姚公。
是顾烟雨。
不约而同地想到此,个人难免心有戚戚、齿冷心寒。
很熟悉的怀抱。
“行了行了,说得跟真的似的。眼下这屋子封闭得死死,没听人家卢督监之前说,撞破头都撞不开,真能出去再说吧!”
门槛很高,沈明珠差点绊倒,一双手搂住了她。
赵如意插科打诨地道。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耳畔沙沙的风拂树叶的响声,沈明珠昏昏欲睡,以为要这么一直走下去了,抱她的不二停了下来。她被放下地,又往前走了一阵,然后被轻轻推进了一间屋子。
其他人闻言都露出苦笑。
沈明珠很快就知道了这两句的分量。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跟着他们,要乖乖的。
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别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