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三个走货商,混在进城的人群里分拨进来的。打从他们在南面的小城门一露面,就被防御部的校尉官盯上了。他即刻汇报给本部的副卫白沉,白沉领着人在后面跟着,想看看对方的意图。
北平的守城将官,除了卫所的兵曹,还有亲军都尉府的防御部,二者联合掌管着西、南两面城门的门禁。其中有几个城门口的把守兵士里,掺入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小吏,这使得北平的城防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加森严,也更加滴水不漏。
岂料,被人捷足先登。
手底下几个校尉官愤愤不平。
白沉摸了摸下巴,一向司职护卫的隐者部,何时也管起城内的治安来了?
“他们这是抢咱们的功劳!”
不能指责人家越俎代庖吧?
“头儿,怎么办?被隐者部的人给抓了!”
怎么说也算“热心”帮忙。再者,隐者部本就兼责保护“清理者”,谁知道那仨人做什么的?万一要对“清理者”不利怎么办,这是防患于未然。
在这闹市的另一头,一个穿着白色狐裘大氅,毡帽上覆雪的男子正望向这边。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此刻含着无尽慵懒之意。
谁都没捅破这层窗户纸,防御部的人却恨得牙痒痒。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几回,各大城门守备一个个憋足了劲儿,再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干脆连城门都不让进,在城外官道上就将其拦下来,以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隐者部给“帮忙”了。
她们已经去买奶油槽糕和糖雪球了。
但白沉是何等思敏明锐之人,他将“清理者”小姑娘与隐者部影子护卫之间的默契看在眼中。
顾烟雨和沈明珠没看到这场面。
花骨朵似的女孩子,清澈剔透的眼睛仿佛一下就能看到底,模样又漂亮乖巧,谁会注意到她明眸善睐中暗藏的玄机?
来往的商贾和百姓纷纷凑上来,瞪大眼睛好奇地观瞧,议论纷纷。
难怪啊,现在隐者部的暗卫们对“清理者”越发客气讨好了。
还有一个走货商见势不好,扔了手里的包袱,拔腿就跑。刚窜出去没多远,从后面让人一把拖倒,摔得四仰八叉,又被按在地上一顿揍。
小姑娘这是在给大姑娘立威呢。
另外一处围栏前,也是同样的情景。
顾烟雨才刚被提拔进藩邸不久,在一贯按资排辈的亲军都尉府,她位高却资浅,平级的同僚们都比她供职的年头久。她这棵初来乍到的小白菜,临到真格的,恐怕连插嘴的份儿都没有。
几个衣着普通的路人冲出来,三三两两,揪住一个走货商就按在地上。对方连反抗都来不及,脑袋扣在雪里,无法动弹,下一刻被捆得结实。
不过现在……白沉想起某日有隐者部的老前辈,特地笑着上前跟顾烟雨打招呼,那姑娘顿时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还礼。她毫无不知情,还当是老前辈年高德劭、提拔后辈,那感激又向慕的神情连他看了都觉得莞尔。
两女离开之后不久,驴马市里忽然一阵嘈杂的哗然声。
原来是小姑娘在暗地里跟隐者部的人达成共识吗?反正每月都要来城南、城西取情报,顺便也帮着抓一抓混进城来的歹人。举手之劳,互予方便,皆大欢喜?
满目风雪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渐远去,大姑娘走在小姑娘的右面,正挡住了凛冽的风。
能不欢喜么,换成是白沉也得欢喜,白白送上门来的功劳。
“嗯,糖雪球。”
最单纯的大姑娘,最精明的小姑娘。
“再买点儿糖雪球?”
南辕北辙,却奇异的相得益彰,大镇抚将这一对凑成搭档,倒是苦心巧意。
“奶油槽糕吧。”
白沉觉得很有趣,从那以后,他一有工夫便会观察观察“清理者”的一大一小。
“珠儿,想不想吃栗子糕?”
但是后来白沉渐渐地发现,这小姑娘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尤其当这种聪明成为一种麻烦,譬如某些一早安排好的“巧合”,会由于被她轻易看穿而变得十分棘手。
一大一小相携着离开驴马市,朝着城西大街的米面市走去,那里还有几个档口需要接取情报。有几个路人抬起头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小姑娘这时背过手,暗暗比划了一个“三”。
就比如这一次——夏日熏暖的阳光又晒又烫,沈明珠抬手挡在额前,就看到在院子里站着一个黑袍俊挺的男子。
小姑娘轻盈地跳下石头,一片雪尘四溢。
垂花门内是女眷住地,往常连低等小厮都进不来,此刻却有男子登堂入室。看她开了窗,避也不避,信步走过来。
这时候大姑娘取完情报,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愣了愣,手一松,宣纸轻飘飘地落在了窗根底下。
又一个人看过来,她捏了捏冻得麻木的耳朵。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物清贞。
天空还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小姑娘伫立片刻,盈盈顾盼间,一个路人朝着她看过来。小姑娘搓了搓手,轻轻指向某个方向。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冰雕娃娃似的小人儿,煞是漂亮,吸引了不少贩夫走卒的目光。
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儿。
男子拿着刚弯腰捡起来的宣纸,轻缓的嗓音中透着些许慵懒:“这一手卫夫人的小楷写得倒是传神。想不到小顾医户出身,也能教你世家女的规范。”
她们来到城南的驴马市上,各种披着大氅头戴毡帽的走货商、小摊贩,来来往往,人声喧杂,还有的在自行围圈起来的小木栏前论货、砍价。大姑娘轻车熟路地找到事先指定的档口,用行话与贩货人接头拿“货”,小姑娘则站在一侧的石头上等着。
换做旁的女孩子,被一介外男看到自己书写的《女论语》,还念了出来,早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大雪飘了满身满头,大姑娘的鼻尖冻得红红,却用手捂着小姑娘的耳朵。
白沉抬起头,就见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他记得那一年的冬格外寒冷。寒风中,沙沙的落雪声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袄裙,把半张脸缩在貂毛领子里,手拉着手慢慢走在行人寥落的长街。
不知是否年岁小的缘故,这双眼睛的瞳仁格外黑亮,似有一种清透纯净的光。
北方的冬日比不得江南,冰天雪地,朔风凛冽。
“……白正卫?”
白沉开始留心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沈明珠诧异地皱眉。
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离开,从空荡孤独的杀戮和死寂,孤零零地走向茫然未知的结局……就算再有本事再心智坚强,也会恐惧会难过吧。何况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白沉也有些意外:“你见过我?”
历尽劫难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后来,七个人成为生死至交。
沈明珠没回答,只是闷闷地道:“雨姐姐刚跟着贞姐姐刚离开,说是……”
听说,这小姑娘是那一届招募选拔唯一幸存的。那时已经是防御部的副卫的白沉,想起多年前他经历的那场招募选拔。真是惨烈啊,一同出选练场的算他在内就剩下七人,各个惨不忍睹,却相携着,几乎摸爬滚打,走出那炼狱一般的地方。
“她去了小书房,我知道。但我不找她。”
后来白沉才知道,那是“清理者”的一大一小:新被提拔进藩邸的顾烟雨,和刚通过招募选拔的沈明珠。
不找顾烟雨?那还让甄贞来将她请走?
那一瞬,他也牵起嘴角。
白沉见小姑娘一脸纳闷地看着自己,微笑道:“听说你之前帮过我那几个不争气的下属,他们才得以保住饭碗。我专程过来感谢你。”
这样再寻常不过的场面,却让白沉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融化的冰雪滴落在肩头。
提起这个沈明珠不由得阴郁了。
她将手覆在小姑娘的手背上。
是城西大街上丢首饰的事。
然后,她笑起来,笑得眼眸湿润。
“如果我当时知道,防御部是要拿那三件失物去姚公和大镇抚面前,告发和问责‘清理者’,一定不会帮这个忙。”沈明珠很坦白地道。
大姑娘愣住了。
不仅如此,恐怕她会亲手砸了他们的饭碗吧。
慢慢的,轻轻的,小姑娘的一双小小柔荑握上大姑娘的手。
还有隐者部。
大姑娘要急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隐者部和防御部也有了这种私底下的默契?
她的头发已经缠绕成一团,在大姑娘的手中不听话地打了结。
隐者部一早知道防御部的动作吗?却听之任之,也没告诉她……沈明珠仰起头来,看着白沉的目光很是不善。
她看着大姑娘,有些疑惑,又像是迷茫。
那意思像是在说:这里不欢迎防御部的人,就算是一等阶的正卫也一样!
小姑娘垂着眼睫,一直冰冷的面容,漠然的眼睛。
这一副无声胜有声的不待见态度落在白沉眼里,后者不禁惆怅地叹息。
大姑娘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动作笨拙却耐心。而后她蹲下来,给她扎辫子,不熟练也不太顺利,大姑娘涨红了脸,简直要抓耳挠腮。
被仇视得这么严重啊。
那时的小姑娘眼眸并不柔软,小小年纪,反而冷漠锐利得很。
小的都是如此,大的更指不定多咬牙切齿呢。
满院的桐花如雪、花飞簌簌,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那画面美得很是打动人心。
白沉不由想起之前手下人怀揣着首饰,却满头是汗地站在他面前汇报的情景:
大姑娘拿着檀木梳,在给小姑娘梳头发。
“那那那那‘清理者’的小姑娘眼睛太尖了……属下、属下这么快的身手,竟被她给看到了!而且她还反客为主,把属下身上防御部的腰牌给顺走了……”
他恍然想起,也是在这样白桐绚烂的年景——那时候他经过西厢,打从点景轩的月洞门外经过,他不经意地抬了抬头。正是这无意的一眼,隔着敞开的窗扇,他看见屋里妆奁前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说起这个,马宝脸上的汗更多了。
白沉伸手接住一朵花。
当时眼看要露馅,但他又不能把偷到手的首饰还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央求她千万别声张。
察觉到异动的影子护卫们纷纷冒了头,见到是他,按在兵器上的手复又放下去。
马宝想到此一腔憋闷。当时他们是在执行秘密任务,是上面的命令,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上面为什么要让他们在城西大街上制造混乱、并趁机偷取“清理者”手上的物件。是考验“清理者”?考验影子护卫?考验防御部?
一个男子轻步走到院门口。
甭管上面什么意图,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居然要因此向一个小孩子作揖讨好!马宝郁闷死了,可他不得不低头,否则那种情况下,“清理者”的那个首席怕是要大闹整个城西大街。
暖风熏得一树雪白桐花纷飞,小小的女孩儿倚窗而立,落花漠漠,如铺茵褥。而她粉腮红唇,明眸皓齿,眼角一粒泪痣盈盈,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但是小姑娘知道了,大姑娘迟早也要知道,稍后会不会打到防御部的卫所来都不一定。
然后又是一片。
马宝哭丧着脸,心想着前程完了,饭碗肯定也要保不住了……呜呜呜呜。
她抬手挡了挡,一片花瓣落在她的手心里。
听完马宝一番汇报的白沉,心里也很是忐忑,更怒手下人不争,一件简单小事办得如此麻烦。
阳光明媚极了。
白沉觉得对方不会善罢甘休,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卫所的台阶前面等。但是左等右等,一直没见到那个憋红了脸气势汹汹的姑娘,反而等来了姚公和大镇抚召见的命令。
沈明珠拿着写好的宣纸,将窗扇推得更开些,让薰风吹进屋内拂散满室沉滞的墨味儿。
一同被召见的还有死士部的正卫、上官翘。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书房的前院,白沉在游廊前看见了一身狼狈的顾烟雨,手肘和膝盖都有伤。他分外心虚,哪里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故作漫不经心地在她脸上一扫而过。
刚迈进门槛,忽见几个身着甲胄的生面孔冲了出来……点景轩。
只一眼他便安心了,那姑娘神情有些窘迫,但没有任何敌意。
她在小亭里等了片刻,始终没见到人。她又走到屋前往花厅里去。
小姑娘没声张?所以大姑娘不知情?
宽敞院落,四下空空。
为什么?
顾烟雨绕过东侧的回廊,跨进屋舍的前院。
大姑娘知道首饰丢了吗?如果她知道,他之前没看见有影子护卫在城内搜人的动作,就证明大姑娘也没声张。
她都不知道甄贞干什么来了,来小书房的路她比她更熟悉吧。还是她怕她中途跑了,把她家白正卫一个人晾在小书房?
为什么?
顾烟雨没理她。
两个“为什么”,让白沉心里一阵莫名发紧。直到后来他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将三件失物拿出来,他看到顾烟雨震惊的表情,看到她难堪得要哭出来,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疼了。
“小顾你进去吧。我先回去了。”甄贞将她送到地方,先行折返。
原来她真的还不知情。
两女顺着南长廊一直往北走,穿过大半个府邸,又绕过大片太湖石堆砌的迂回池塘,花木簇拥之中,可见一排飞檐翘角的亭台房舍。
小的那个恐怕也不会好受吧。一时恻隐,反而害了自己人,而且那么快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么被动。
顾烟雨没理会甄贞一路上的冷嘲热讽唠唠叨叨。
防御部几乎是恩将仇报的行为,使得此刻站在沈明珠面前的白沉,难免一阵情怯和紧张。
美其名曰是“请”,倒不如说是故意跑来显扬。
他该不该说他其实很无辜?
但是邀约地点居然在藩邸的小书房,姚公的地方。
他该不该说接下来发生的事,她们或许会更加仇视他。但他依旧很无辜?
顾烟雨根本不愿意见到白沉。她嘴上不承认,但自从那日找回首饰的事发生之后,顾烟雨咬牙切齿地恨着他,连带着对防御部也没了好感,而防御部的人也实在让人生不出任何好感。可今日对方却是大老远从城南的卫所过来找她——是来归丢失的三件首饰?
大镇抚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得罪人的差事啊……“我是带着无限诚意来感谢你。当然,事后你并未告诉你的雨姐姐实情,也并未强迫隐者部的影子护卫们说出实情,这也是我要感谢你的原因之一。”白沉轻声道。
尽管那已经是大镇抚法外开恩,但顾烟雨还是恨不得当时大镇抚徒手捏碎的不是茶杯,而是白沉的脸!
小姑娘那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男子话语里的试探。
半年的俸禄!
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他又讨到了什么好处?大家一起被罚了半年俸禄!
这么说,隐者部和防御部私底下果然有共识,丢首饰的事也不是偶然,接下来还有后招……?
她丢了首饰是她的错,可她和他也是同僚吧,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就不怕这么做以后两大部之间结仇,所有的“清理者”携起手来报复防御部?
沈明珠没说话,侧着脑袋看了看白沉。白沉也看了看沈明珠。两双眼睛对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种欲盖弥彰又居心不良的意味。
他是想立功想疯了吗?还是说他那日其实是去检举揭发而不是参详情报!
——他真的很感谢她没说啊!小顾的性子绝对藏不住秘密,让她知道是防御部偷首饰在先、检举揭发在后,影子护卫们又“装聋作哑”,那沉不住气的姑娘非找他、找隐者部去拼命不可。那样的话,满盘皆落索,后面所有的布局都将因此而打乱,一发不可收拾。同时,马宝那小子马失前蹄的事儿也瞒不住了,他下半辈子恐怕只能给部里养猪了。
那个小人!
——先机已失,再到大镇抚跟前告状,告不倒防御部不说,岂不要让“清理者”错上加错?或者直接去防御部和隐者部大闹一场?太便宜了。防御部这么不仗义的事都做得出来,“清理者”也不用顾念同僚之谊!她是一定要给雨姐姐报仇的。静观其变,倒要看看这两大部的人究竟耍什么花招,非得让他们也狠狠栽跟头!
真是抱歉,她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一直死死记恨着你家白正卫。
沈明珠一直缄口的原因,正是白沉最弄不明白却万分庆幸的。
“我还以为,你因为之前我们白正卫当众拆穿你而生气呢。我就说,‘清理者’不会这么小肚鸡肠,因为那毕竟是事实嘛。何况我们白正卫也帮你找回了失物,不能恩将仇报的!”
但是谁也没直说。
顾烟雨看到甄贞眼中一闪而逝的幸灾乐祸,顿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她蹙了蹙眉,不咸不淡地道:“没啊,我能有什么心事。”
两人对视了良久,最后还是白沉败下阵来。他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有些讨好地道:“你也该猜到了,我是来向你自首的……”
这般厚此薄彼,不知灼了多少人的眼睛。
自首?
无论死士部、细作部或是暗卫营,在亲军都尉府再风光再有地位,有资格安置在燕王府邸的唯有“清理者”。且目前得此殊荣的仅一个顾烟雨,一个沈明珠。
沈明珠想了想,转身去洞厨前面,打开厨扇从里面取出一个物件。
甄贞见她神色不愉,不禁问道。
“白正卫其实是来索要这个的吧?”她拎着腰牌上的穗子,晃了晃。
顾烟雨正跟着防御部的甄贞往小书房的方向走。
是马宝的腰牌,正面篆刻着“防御部”三个大字。
“小顾你有心事?”
还自什么首呢。她一早就知道是防御部做的。
可那日为了维护她,上官翘不惜与大镇抚的得意门生白沉撕破脸。这让顾烟雨不由得想起两年多以前,那个刚烈至善、充满了正气的女子。仿佛一切都没变,仿佛她还是以前的上官翘。
白沉“啊”了一声,刚想说“真是的,我差点就给忘了……难为你如此不计前嫌,真是让人惭愧……”就见小姑娘又将牌子放了回去,“这可是证据,请恕不能归还!”
媸妍一镜固两般,眉颊不妨终日看。从上官翘再一次戴上面纱的一刻,她的心已经变冷,她用冷酷取代了怯懦,用残忍代替了软弱,也抛却了感情。
“……”
上官翘从最有前途的冉冉新星一下子被打落泥淖不得翻身,她差一点被逐出亲军都尉府。然而上官翘离开,又回来,她蹉跎着岁月,熬下了所有磨难和艰险,付出巨大的代价,又满身伤痕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其间的痛与伤未曾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
“我这次来……嗯,除了自首当然还有其他的事,却不是这个。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白沉调整好面部表情,微笑款款地道。
但那个人还是走了。
沈明珠被白沉的话说得一怔。
当时在场的知情人恐怕都很难不记忆犹新。
她当着他的面将牌子留下,就是明确告诉他,“清理者”这边不仅不会吃哑巴亏,更要追究到底。怎么他还……“又想害我们?”小姑娘皱眉猜问。
那样的惊心动魄、痛不欲生。
“不不,别误会。”白沉连声道。
那样拼尽气力去成全的爱与恨。
“我是想请求你手下留情,就像……当日在城西大街上那样。”
那样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感情。
沈明珠愈发不明白了。
心冷手狠的女子,未达目的残酷地视人命如草芥,让人敬而远之。但是这位蛇蝎美人,两年前还是一副外刚内柔、性如烈火的好性子,会温和地对待每个人,会腼腆而柔软地笑。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变得判若两人,多少知道些内情的顾烟雨心里清楚——只因为上官翘爱错了一个人。
哪样?
死士部和防御部像极了一对无法拆解的夙敌,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但这也为双方选拔出了最优秀的几批成员。大镇抚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装傻充愣,视而不见?
北平的布防是姚公亲自布置的,由大镇抚一手培养的防御部成员全权负责,这使得整座城池多年来固若金汤,水泼不进。城门的守备不会听信任何身份不明之人的花言巧语,暗卫们更是下手无情,因而这最终的考验让大多数人含恨而终:有的死于疫病,死于饥饿;有的死于绝望,死于惊恐,死于精疲力竭;有的人想中途逃跑,却被杀人灭口。最体面的死法是回到北平,无法穿过城门的人,被防御部的暗卫杀死;穿过城门的人,往往杀死或重创暗卫。
“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在每个人的意料之外,但不包括你。你因为之前的‘知情’能够猜到一些,但也可能因此陷入更大的疑团。我来,是希望下面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做个身在其中的旁观者。只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适时地参与,但不要向其他任何人泄露之前你所知道的‘内情’……”
人无法与天灾对抗,上官翘却让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她没有给那些人任何侥幸的机会。不能放弃,不能退出,不能逃跑,否则下场是死。一部分人幸免于难,迢迢路远地跋涉回来,接下来面对的却是训练有素的守城士兵。
“其他任何人。”白沉又强调了一遍。
在顾烟雨的印象中,上官翘一贯是冷的,事不关己便漠不关心,比男人更有狠手段,一旦出手毫不留余地。顾烟雨曾亲眼见过上官翘训练新人,面对十五人只有六个名额的局面,决定谁走谁留的办法不是互相残杀,而是将他们扔在距离北平很远的一处小村镇——那里瘟疫横行。谁能活着回到北平城,并且在没有任何身份户帖的情况下,以不暴露身份的方式混进城内,谁就会被死士部接纳,获得效忠燕王的机会。
“包括你的雨姐姐。”
顾烟雨心里万分难过,她知道上官翘为什么会那么失控。白沉的那句话扎进了她的心窝啊!
风打落了桐花簌簌,落在男子的肩头。
光是听听就感觉疼了。
小姑娘看着那花瓣。
下手同样极狠。
接下来发生的……什么事?
于是,上官翘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
只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适时地参与。
大镇抚怒了。
说得好轻松。如此简单,他会特地来这一趟?
然后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
“……要是我不同意呢。”会有危险的吧。
白沉或许是气疯了,回了句:“口口声声说不求功、不图赏,只想请战一线。这么拼命请求去京城,还不是为了去找那个男人……”
“你会同意的。因为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当上官翘说到白沉“越权谋私”,还说他“勾结隐者部,私相授受”。
“当然对你的雨姐姐也是,”白沉舒缓的声音中透着安抚,“局面早晚会发生。到时候,一早知情的你可以充分利用这个优势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在旁边很好地保护她和你自己。”
正常的情况,不都是这样吗?
沈明珠听到这话彻底迷茫了。
只是争辩而已,各退一步,便罢了。
“要发生一件大事了吗?”
顾烟雨都吓懵了。
她不确定这样问,对方会不会回答。却听男子道:“还会牵连很多人。”
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
这等于变相的肯定答复。
不是白沉。是上官翘,她狠狠掌掴了白沉一耳光。
是啊,防御部的正卫亲自出马,又联合了隐者部的人,怎么会是小事。
她到现在都不忍回想,那时候两人怎么就越吵越凶,最后居然动起手来!
沈明珠歪着头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顾烟雨没想到一向冷漠的女子会替自己出头,含着眼泪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顾烟雨更是惊得连难受都忘了。
正在发生。
她替她说话,又替她责问白沉。
白沉在心里道。
上官翘突然开口了。
沈明珠见他没回答,便换了个问题:“为什么告诉我?”
顾烟雨已然无地自容,强忍着哽咽才没哭出来。
不告诉你的话,已经知道些许内情却一知半解的你,会坏大事啊!
也因为她,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地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你这么聪明,与其让你自己猜出来,不如我来做个顺水人情。换得你的三缄其口。”
她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那这算不算犯规?”
顾烟雨难堪得眼圈都红了,她没有打算隐瞒过错,她原还想着汇报完就跟大镇抚坦白。但白沉根本不给她机会,他告发了她!
白沉微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算。”
白沉拿到了失物,也没有通知她。之前在小书房外碰面的时候,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底没给她透,却在事后当众献宝似的拿出来!
沈明珠低下头,有些犹豫。
她的心思驽钝,但她不是傻子,当时在城南大街上,首饰丢了,影子护卫没有去追人便罢。他们去了,追回失物,为什么不直接呈递给她,反而交到了白沉手上?白沉是防御部的正卫,那些影子护卫却是隐者部的,前后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八竿子打不着的两部怎么会交涉到了一处?
这时候,白沉靠近了一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反抗。”
但是白沉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将她之前丢失的三件首饰拿出来的时候,顾烟雨的震惊已经让愧疚和羞愤完全取代了,她难受得几乎要死去。
沈明珠怔了怔。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烟雨不知道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完白沉的一番话。
——倏地,树丛两侧闪出两个人。
一句比一句忧心忡忡。
这两人都隶属于暗卫营的隐者部,一个叫“忠心”,一个叫“不二”,是负责保护顾烟雨和沈明珠的影子护卫。刚刚他们没有阻拦白沉擅闯,现在又一副以他马首是瞻的模样。
一口一个顾首席。
沈明珠看到二人步步逼近来者不善,愈发呆愣。她用控诉而哀怨的目光瞪着两人。
他还说——“晌午顾首席去取情报的时候,被一辆马车撞倒,盒子离了手,东西零七碎八满地都是。要不是跟着的影子们机灵,看到有贼人趁机捡便宜紧跟上去追,万一传递情报的不是盒盖,而是盒里的首饰,不仅要延误时机,恐怕北平灾祸临头了尚不知晓。”
两个影子护卫心虚地左右看。
他说——“既然留守北平的‘清理者’,大部分任务是为了配合暗卫营的三大部,与其各行其是,倒不如令同调、责统一。省得往后再出现变故,也好互相兼顾照应。”
沈明珠却当真没有“反抗”,主动张开胳膊,让其中一个将她抱出来。
她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然而接下来对方的话,还是让她大惊失色。
“跟着他们,要乖乖的……”白沉又道。
那日在姚公的小书房,白沉说:“属下的事,跟顾首席有关”,然后用那种漫不经心又透着侵略的目光看着她。顾烟雨便感到不安。
沈明珠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下。下一刻,她的眼睛就被黑布蒙上了。
——前者顾烟雨早已了然于胸,但是对于后者,顾烟雨后知后觉认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不二抱起了她,往北面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行疾如风。
有些人看似严酷寡恩、不近人情,骨子里却耿直正派,惜才如命,譬如薛博仁。有些人表面漫不经心,万事不萦于怀,实际上机心深重,心肠坏透,便如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