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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夕风骤谁来归

她惶惶落下泪来,抿着唇不说话。

可怜了顾筠菱,明媚单纯的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这样的劫难。

沐原缓缓起身,缓缓将她搂在自己怀里。那怀中温暖,还有一丝沈棠身上的香气,苏年锦吸了吸鼻子,喑哑道,“从前你满身都是石竹香,如今脂粉香气扑鼻。”

是的,是活不了的,连她自己都知道,谁都可以活下来,唯有太子、太子妃与她腹中的孩子都得死。那是大燕的血脉,与当初沐原的身份一样,前朝嫡血,若不杀,日后是要成为沐原强劲对手的人……

“丫头,丫头。”沐原哽了哽嗓子,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悲戚道,“从前你没哭过,如今也不哭好不好?为了那些外人,你何必落泪。”

苏年锦一顿,心冷如冰。

外人,苏年锦的眼泪又爬了满脸,外人……

沐原一下子掷了笔,眉心紧蹙,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太子妃就要生了,你真的要处死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么……”

“就是因为有孕在身,她才不能活!”

“是。”

苏年锦提着裙摆一路迈上台阶走到他面前,案头的苏和香薰让她有些头疼,凄惶道:“求你了沐原,让她生下孩子吧。怀胎十月,她马上就要生了,马上……”

“他们,都要死么……”

冰冷的宫中只有她凄怆的回音,了无一丝答复。

“是。”

“她还怀着孩子!”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不行。”

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要死么……苏年锦心口一痛,一下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皇族的人全部被你关进大牢,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沐原一直批阅着奏折,方才一幕他连头都没抬,如今亦是。

沐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放过顾筠菱。”她缓缓启口,隔着那么远看着他,眸色一湿,“她还怀着孩子,再过几天就要临盆,放过她。”

“皇上,”她方想再问,忽听门口公公打开宫门气喘吁吁禀道,“顾筠菱,顾筠菱在狱中要生了!”

太监识抬举地缓缓合上了宫门,偌大的兴庆宫,只有他二人的对峙,气氛僵冷。

“什么?”沐原蹙了蹙眉心,出口即寒,“命人打死她腹中胎儿,不许生!”

“你!”沈棠回头看了看沐原,见他没反应,一时气急,跺着脚就出了宫。

声音威严不可违抗,那公公连忙低头,躬身退去。

“本宫命令你,出去。”

“不要,不要!”苏年锦心中一惊,一下子扯住他的袍袖。那九五龙袍握在掌心里,逼生出一丝寒气,“打死胎儿,顾筠菱也要死的!”

苏年锦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她的时候才真正看了看她的样子。星眸如水,腰肢纤细,算不上特别漂亮,却有一种小家碧玉之感。她想起师父沈倾岳的老家是在江南,也难怪沈棠如此娇嗲。

“本是要死之人,那孩子不能出世。”

啪!

“沐原!”苏年锦大哭,“我求你了,放过顾筠菱,放过那个孩子吧!”

“哟,姐姐来得不巧,皇上正给妾身讲笑话呢。这还没讲完姐姐就进来了,妾身也不好退出去啊。”

沐原单手负后,眸中隐出一脉阴翳,半晌未言。苏年锦一下子跌在那,恍恍惚惚半日,又连忙起身,向着宫外大跑。

苏年锦声音冷冷的,眸光却一直盯着桌案前的沐原。

宫中太监要去追,却被沐原出口拦住,声音决绝,“她要去,便让她去。”

“你出去。”

宫外积雪甚寒,一抹深色宫影疾奔,一路向着刑部监大跑。

“哟,是姐姐来了。”棠妃由宫女搀扶着下了台阶,缓缓走到她面前,也不行礼也不跪,就那么单纯地喊了句,笑看着她。

狱中有腥气扑鼻,苏年锦着了一身暗色的凤袍,不必说话,便有人自动给她打开了牢门。这牢狱里灯火昏暗,旋着几层暗梯。苏年锦一一拐下来,刚走到廊头,就听见顾筠菱痛杀一般的嘶吼声。

一路奔到兴庆宫,正看见沈棠在给沐原喂点心。苏年锦就愣愣地站在那,盯着他们。

苏年锦赶忙上前两步,看见顾筠菱时,触目惊心!

护城河里的水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天气冷得让人发颤。苏年锦听到消息时在宫中大跑,所有宫女太监都追不上,只在身后不断地喊着。

慕辰景早已没了双腿,在隔壁牢里跪趴着嘶喊。只见牢中一群太监架着顾筠菱的胳膊,再有其中一个拿着又圆又粗木棍往顾筠菱肚子上抡。一下一下地,顾筠菱疼痛大喊,那声音满是绝望与酸楚,让人不忍听闻。血,到处都是血,也不知是她下身的还是慕辰景双腿处的。

冰月,初十。

“皇后,这里不干净,您还是回去吧。”

……

有小太监躬身请安,言语里夹着些许不敬。

夏芷宜愣了愣,没说话。打败又能怎样,这天下还不是易了主,还不是给了别人,还不是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曾经繁华如斯的大燕,彻底没有了。

“啊!啊!救救我,救救我……”顾筠菱拼命挣扎,但凡有一只手垂下来,立马捂住小腹,那木棍子便一下子砸在她的手背上。长甲被砸的黑紫,顾筠菱满脸是泪,头发上全是汗,就那样活生生被人架住,活生生被人捶打。

“若三哥不与我一起去胡地,怕是我难敌阿方拓,也不会撑到现在了。”慕嘉偐望了望远处的山峦,吸了口凉气,“能打败阿方拓的,我大燕或许只有三哥了。”

“锦主子,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顾筠菱双目圆睁,一边喊一边跪下看向苏年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马上要生……”

“可惜慕宛之与你在胡地战了一个月才回去,不然或许还可以阻止沐原。”夏芷宜放下木盆,也坐在他身边,摇了摇头。

苏年锦只想快步上前,却被剩下一众太监拦住,扑簌簌跪在苏年锦面前,“求皇后回宫!”

“或许,”慕嘉偐抬头看了看她,伤没好,又咳出几声,“他在得知苏年锦被掳走时,就想过拿帅印换她了。”他一笑,唇角微苦,“沐原那个人,每一步计划都是周密的。”

“求皇后回宫!”

“慕宛之啊,”夏芷宜叹了叹气,“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为了苏年锦,真的连命都不要。可那帅印好歹关系着整个大燕的命运,他可真舍得。”

“求皇宫回宫!”

“可怜太子妃还有了我大燕的血脉。”慕嘉偐苦苦一笑,顿了半晌,才又道,“当日我查出刺杀我的人是太子派的,一时心寒,知道太子是要逼宫了,连忙去找三哥商议。如此才有了他与四哥留下来,我去胡地对付阿方拓。只是万想不到,四哥死了,连三哥都弃了帅印,不知所踪。”

声音漫天遍地,险险要压过顾筠菱的哭声。

“大雍皇帝,可真够狠的。”夏芷宜皱了皱眉,“听说京城中的几个王府都被封了,死的死,散的散,我还以为太子他们还能活,不想如今也……”

“菱儿,菱儿!”慕辰景趴在那里大哭,苏年锦从未见过慕辰景哭的样子,如今一看,心头直痛。

“皇榜贴的,言大燕太子与太子妃,于三日后斩杀于菜市口。”慕嘉偐一下子踉跄跌坐在凳子上,心口一阵绞痛。

从高高在上的太子,落到如今的阶下囚,又眼睁睁看着太子妃被打,自己亲生骨肉被堕,他这个太子,如何能受得了……

她这一问,才看见他眸子里泛的眼泪。心里一惊,堂堂七尺大男人,好端端怎么哭了?

“救救我,救救我……”狱中的顾筠菱已经没有力气了,肚子一下子瘪掉,整个人昏怕在墙角处,唇角慢慢吐出血来。

“怎么了?”

“孩子,孩子……”

某一日,天气晴朗,阳光从久违的云层中乍泄开来。夏芷宜刚从河边浣衣归来,便看见慕嘉偐着一身青色长袍在屋子门口呆立着,久默不语。

她如今浑身落魄,目中全是眼泪,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眼瞧着是不行了,可只有苏年锦知道,顾筠菱根本不会是被打死,而是腹中绞痛,活活疼死。那种疼痛昏天暗地,又夹带丧子之痛,如何能忍……

待慕嘉偐的伤恢复了一大半时,夏芷宜看了看小镇的环境,四面环山三处绕水,消息闭塞,追兵也很难追上来,索性与慕嘉偐一同住下,在江边找了所房子,一住就是两个月。

“你们让开。”她说话时,眼泪一下子落到地上,大颗大颗的。

夏芷宜背着慕嘉偐的身子来到此处时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好巧不巧,晕在了大夫家门口。很长时间以后,慕嘉偐说夏芷宜运气好的简直令人发指,夏芷宜无所谓地笑笑,大概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年锦我恨你,我恨你!”慕辰景也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抱着监狱栅栏大声嘶吼,“这是你欠我大燕的,你欠我大燕的!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塞北,明月镇。

他甫一说完,就被几个太监轮着扇了耳光。声音极响,夹杂着太监的辱骂声,“皇后也是你骂的,贱种!贱种!”

苏年锦微微转眸,看着窗外的长雪梅影,心口泛涩。宛之,你在哪……

“让开!”

沐原应下,又看了看她,才转身走出宫门。一身明黄愈发衬得他坐上琴心,器宇轩昂。

见面前的太监迟迟不动,苏年锦大吼,一脚踢开了面前的一个。其余的面面相觑,这才悉数散开。牢中的顾筠菱奄奄一息,眉头却是直皱,身下血水无数,腥气扑鼻。

“好。”

苏年锦颤着双手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而后从袖口中掏出一粒紫色的药丸,慢慢塞进她的嘴里。眼泪一下子落在那药丸上,险要将那药都化开。

“你走吧。”苏年锦起身缓缓坐回榻上,眸中清冷,“允儿我也不要了,你另派个宫女侍候我吧。还有,以前在王府中的福子颇得我心,你也让他过来继续伺候吧。”

“吃吧,吃了就不痛了。”她嗓子发干,喉咙喑哑,黑色的牢狱里灯火凄然,映在她的面颊上犹如鬼魅。

怪不得这样嚣张,皇后册封大典今日才刚刚过去,她便迫不及待地要这样与她宣战。沈倾岳的女儿,沈倾岳……苏年锦微微低头,脑子里又想起那个清逸隽雅的身影,他们父女俩,当真是她的劫难。

顾筠菱对着她缓缓一笑,什么都没说,便顾自吞下了那颗药丸。只是那笑太过明媚,像极了春日岭上漫山遍野开的山茶花。顾筠菱,苏年锦颤着双睫在心中凄怆默念,顾筠菱,年十九,太子妃,乃户部尚书顾离之女,生性纯良,温婉识礼……

“是。”

哪怕许幼荷之前陷害过她,她都没有介意过,还阻止慕辰景对许幼荷不利。她的心里,除了太子,再没有别人了。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下场竟是这般……

“沈棠?”苏年锦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他。

眉下的人儿已经没有了气息,旁边牢狱中的慕辰景仰头大哭,“菱儿,菱儿……”

那宫女欢天喜地的转了身子,一路小跑,想必是迫不及待要回去禀报了吧。

那声音悲怆泣血,迟迟在走廊里回荡着。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裙摆处早已饱蘸了血水,她险些一个踉跄,被身后福子猛地扶住,才没有跌坐在那血水里。

“是。”

“菱儿……”慕辰景满脸是泪,哭着哭着却猛地大笑起来,声音愈发凄婉。

沐原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告诉她朕这就去。”

“哈哈哈哈哈……”

“皇上,”忽有宫女站在未央宫的门口,扬声禀道,“棠妃想让皇上去趟景福宫。”

“啊哈哈哈哈……”

深夜里,沐原忽地一笑,却又被他极力掩饰着,夹着一抹苦意。

直到苏年锦走出刑部监,那声音还一直回荡着。听身后的太监们窃窃私语,大概是疯了。苏年锦脚下没停,昂首走近一片长雪里,吸了口暮时的空气。疯了好,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声音毫无感情,犹如交差一般。

一身暗红的凤袍长摆被风带到半空猎猎作响,金色的步摇横在鬓头随着步子摇甩晃动。福子在她身后跟着,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愈发孤独。

“我做你的皇后。”

胡地。

声音极冷,苏年锦仓皇落泪,整个身体一下子就垮下来了。手间力道变松,呆呆地坐到凳子上,不发一语。她脖颈处的伤还没好,留着长长的印子,方才一用力又微微渗出血来,然苏年锦却似未察觉一般,木偶一般坐在那,风从宫外送进来,冷冷的。

连玥宫。

沐原目色深如沉潭,冷冷地看了苏年锦一眼,“朕不知道他在哪,也在抓他。你还要死吗?要死,朕不拦你。”

满宫全是人,太医、侍婢、太监争相跑来跑去,阿方薇在外头等的不耐烦,直接拽住一个刚刚跑出来的家伙,急问:“怎么样了?”

只是太监甫迈进宫门口,就被沐原阻止住了。硬生生站在那,不敢再上前一步。

“回、回公主,还在昏迷。”

“他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苏年锦紧紧盯着他,不顾腕子上的伤口,一下子揪住他的脖颈。宫外的太监吓得面色惨白,连忙上前阻止,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她区区一个女子怎么敢……

“那还不快去救!”阿方薇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

“呵。”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永远都知道她的软肋在哪。沐原冷冷一笑,握紧拳头,“还想死么?”

“是,是……”

苏年锦一怔,眸光乍亮,连忙下榻,走到他旁边,“你说什么?”

那小厮又跑进去,额头上全是汗,刚才胆子都要吓飞了。

桌案上的书半卷着,有风拂来,哗啦啦翻了几页,透着书香气。

阿方薇在宫外踱来踱去,眸光一直往宫内瞅。慕宛之啊慕宛之,你要给本公主醒过来才行啊,千万不能死了……

沐原缓缓站起身,盯着她,“慕宛之没死,不要活着见他吗?”

大雍,承乾宫。

那声音充满着轻蔑与讥讽,饶是一向好脾气的沐原,如今也紧攥了拳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是他的耻辱,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耳光一样,一巴掌,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门娇娇给苏年锦端来一些膳食,苏年锦没动,至深夜子时沐原来看她时,那些膳食仍旧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上。

苏年锦眸子一弯,“当初要杀我的人,不是你么。”

“不合口味?”沐原一笑,今日他直接穿着早朝时的龙袍来了,明黄沾身,风流俊逸。

“你不许死!”

“并不饿。”

苏年锦转头看着他,笑了笑,“这次你救便是救了,下次我还死。总有能死成的时候。”

她坐在八宝凳上,隔着一道云母屏风,不愿看他。整个未央宫一片死寂,灯烛也燃的少,衬得她自己愈发冷清。

“你以为你死了,我会痛苦吗?”沐原唇角一扯,语气也寒了两分,“朕告诉你,你死了,朕不会流一滴眼泪!”

“还在置气?”沐原随她坐下,搭手扯了她的腕子,却被她反手抽回来。沐原一怔,寒寒道,“就这样气我?”

苏年锦皱眉,将腕子费力一抽,却没抽动。宫里冷冷的,她一直不说话,让他更冷。

苏年锦别过头,没有说话。

沐原将书放下,坐在榻边,缓缓握住了她的腕子,“以后不许你死了。”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也不恼,顾自从袖口里掏出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苏年锦心里一沉,九五之尊,万人敬仰的皇上,竟然在龙袍里藏地瓜,还那么烫,他是怎么忍住疼痛偷偷给她拿来的。

苏年锦看了看腕子间包裹的层层白布,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给。”他将地瓜掰成两半,用嘴吹了吹热气,才缓缓递给她,浅浅一笑,“批了一天的折子,朕也没吃饭。你吃这块,已经不烫了。”

苏年锦缓缓醒来时,沐原正托手在案前看书。见她醒了,忙起身迎到床前,问道:“怎么样了?”

她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当乞丐,还没被师父养活的那段时间,他天天扒地里剩下的烂地瓜,扒出来一个好的就特别高兴地烤给她吃。怕烫着她,就用嘴吹来吹去,才递到她唇边。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疼爱呵,沐原,倘若能回到当初该有多好……

瘦尽灯花又一宵。

苏年锦接都没接,清冷冷地落了泪,“太子妃死了,你能不能放过许幼荷。我要保住疏涵的孩子……”

群臣一时似炸开了锅,都转身回头看向宫外那急速飞奔的一抹明黄身影,身后虽有一大群宫女太监跟着,却仍看起来孤清清的……

他手上的地瓜瞬间就落在地上了。萧沐原没说话,顾自将另外一半放在嘴边吹了吹,又递给了她。

萧沐原一下子从龙椅上站起来,而后五步并三,向着未央宫飞奔而去。

“求你了沐原,”苏年锦嗓子疼痛,声音嘶哑,“你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若不是因为那方帅印,现在在狱中的就是你。你发发慈悲,救救疏涵的孩子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沐原……”

萧沐原着九五龙袍,坐在龙椅之上,受底下万众群臣朝贺。只是鼓声三起三合,却仍未见皇后上得朝来,众臣皆是窃窃私语。眼瞧着吉时已过,沐原示意宫人前去未央宫打探,却不料半个时辰后便听宫女大哭禀道:“皇后割腕了!”

她方想再说,却见萧沐原一下子将另外一块地瓜也丢在地上,而后一下子站起身来,目光冷冽地看着她,“我们之间,不能说点别的事情么?”

云阶九十九层之上有钟声拂云掠下,声贯云霄。此宫殿阔深九间,进深五间,殿前有长九十米的龙尾道至殿阶,开朗雄浑,辉煌震撼。

苏年锦抿了抿唇,“我现在之所以不死,就是在救他们。等你全部杀掉他们,我立刻就死。”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你……”

乾坤宫。

苏年锦也缓缓站起身,目露花殇,“沐原,求求你了,放过许幼荷吧。”

灯火寥落,苏年锦暗暗一笑,似乎再也没有牵绊了……

“不行!”

宫中灯光昏暗,微微有几支红烛燃着。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床榻前,而后从枕心里掏出一把匕首来。那匕首是她的防身利器,自从嫁给慕宛之时就形影不离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匕首,原是用来自尽的。

“沈倾岳都已经杀死了慕疏涵,你还想怎样啊?!”苏年锦大哭,“倘若你没有掳走我,慕疏涵与沈倾岳单打独斗一定不会输的!疏涵之所以分心,是因为他要救我,是因为他觉得我的命比他的命更重要!还有你,真不愧是师父和徒儿,你不一样很卑鄙么?”

允儿合上宫门时又看了她一眼,眉心紧蹙,寒了面色,而后吱呀一声,重重地关了宫门。

她忽觉头上闪出一片阴影,是他停在半空中的巴掌。她激怒了他,他想扇她耳光,却生生停在半空,没有落下来。

苏年锦没有说话,只听得原还熙熙攘攘的未央宫一下子便冷清了。

苏年锦目光灼灼地对上他,冷笑一声,“你的棠妃,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你吧?”

允儿抿了抿唇,顿了半晌,随即回头命令一众宫女,“都下去!”

萧沐原只觉得心口一痛,滴漏簌簌,他一下子将她拉入怀里,而后狂风暴雨般吻上了她的唇。舌齿纠缠,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吞掉她,折磨她,让她发出痛一样的嘤咛,方才满足。苏年锦拼命挣扎,却不敌他攻城略地一般的怒气,硬生生被他剥掉了衣服,只剩一层亵衣裸露在外。

“今日我被册封为后,你心里应极不好受。”苏年锦借着镜子看她的身影,清清寡寡,比如今的自己不知落寞了多少倍。随又一笑,浅道,“你带人下去,一会就能高兴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

允儿低头,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苏年锦大惊,齿间发力,一下子将他的唇角咬出血来。力气极大,沐原冷哼一声,松开唇时已是满嘴的血。

苏年锦看都没看她,冷冷一哂,“当日让你查福子身世,你回禀我说他清清白白。其实以你的手段,应该早就查到他是夏芷宜的人了。你却没有跟我说,如此想来,你早就防着我了。我一时想不通彼时你我二人同时为沐原效力,为何你还要防我。不过后来你丢下我顾自逃回西北时我才明白,原是你喜欢他的。你喜欢他,便不能容忍他喜欢我。”

苏年锦赶忙护住衣服,接着宫前壁灯死死地看着他。明月有风,此一时恰好门娇娇再次带着膳食进宫,发现萧沐原在这,连忙将膳食放在桌子上这就想躬身退下,却不想萧沐原冷冷睨了苏年锦一眼,顺手一扯便将门娇娇扯在怀里。

允儿在她身后伺候着,顿了顿,禀道:“皇上要我等一直伺候着。”

“皇……皇上……”

苏年锦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出声。

门娇娇被沐原一下子撕干净了衣服,而后将她打横抱在床上,与她翻云覆雨。

“你们都先下去吧。”

苏年锦跌坐在凳子上,目中泛泪,怔怔地看着床榻上的一幕。她的嘴角也出血了,腥甜,和着宫外的月光,无比寂寞。

苏年锦着一身红色大袖衣,戴龙凤珠翠冠,衣上加霞帔,红罗长裙,褙子添朱。梳花冠髻,髻上加龙凤饰,衣绣有织金龙凤纹。端坐在菱花镜前,等待着卯时一刻上殿受封。

半晌,萧沐原缓缓从榻间起身,依次穿好龙服,才又缓缓走到苏年锦面前,冷冷道:“慕佑泽可以活下来,其他人,不可以。”

灰沉沉的天空簌簌落了雪,冒了一天一夜,整个皇宫皆是张灯挂彩,红绫漫天。宫人进进出出,添火盆,镶玛瑙,琉璃翡翠球里塞满了苏和熏香。未央宫的水晶帘子也系上了一对一对的同心玉,梁间重新雕了蝙蝠、寿桃与莲花,榻上撒满了桂圆、花生与红枣,整个宫殿一派明和新贵,华丽雍容。

苏年锦呆呆地抬头,看着他沉若深潭的眸,心口一疼。保他不死,因为他是个瞎子么,因为他手中无权身边无人又无心政权么,因为当初慕宛之逼着他做皇帝他都不做么……沐原呵,你算的可真清楚啊,真清楚……

十一月十五,封后大典。

“这算,你在我床榻上睡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补偿么?”

疏涵,对不起……

萧沐原皱眉,半晌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从她身边错过身子,出了未央宫。宫外清冷,有太监连忙为他披了件裘袍,他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背影决绝。

苏年锦大哭,眼泪爬满面颊,双手紧紧按在淤泥里,哭得不能自己。

门娇娇浑身无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看了看呆坐在那的苏年锦,喃喃道:“第一次有人能抱动我……”

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

翌日。

她想起他曾经笑着给她芫乌子,说女子年轻嘛,还是要以色事人的;想起他偷偷跑到小厨房喝自己熬的汤;想起胡地雪夜里,他救起她和宛之,一个人将他们挨个背到藏身的地方;想起他高头大马而来,一身风流清举,皓齿明眸,如星河浩瀚,在林中追她救她;想起他死不瞑目,迎着乍泄的阳光倒在山巅之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典司宫教,率九御以承休。协赞坤仪,应四星而作辅。祗膺彝典,载锡恩纶。门氏娇娇,坤仪毓秀,月室垂精,锦线穿云,肃针偃月,治行有声,德才兼备,蕙质兰心,故册封为娇妃。钦此!

直到哭得没有力气了,她一下子跌跪在淤泥中,身子一点一点向里凹陷。长甲狠狠攥进肉里,苏年锦的一颗泪落到湖中,似是对他最后的祭奠……

太监一声唱诺,从乾坤宫传到未央宫,一路清冷。

王府一片死寂,桥上风景暗沉,众士兵三三两两地围着整个倚翠湖看着他们。紫深的淤泥里,苏年锦仰头大哭,声音恍似穿破苍穹,撕心裂肺,“疏涵你在哪,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皇甫澈来看苏年锦时,她正趴在小榻边上看窗外的积雪。眼神空洞,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疏涵……”苏年锦颤着指尖,眼泪一滴一滴全部落在他的手背上,嗓子哽咽的难受,然声音却断断续续的,不停地喊。

“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皇甫澈坐在她身后,看了看案间的吃食,“哇,全是你爱吃的菜!”

他从背后抱住她,看着她长甲里满满满满都是淤泥,吼叫起来,“慕疏涵死了!死了!”

“这个是谁?”

“你疯了吗?!”

皇甫澈见她说话,忙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宫女,笑道:“前一拨的宫女全被你打发走了,皇上让我给你找几个丫鬟服侍你。我想着你打发走她们不见得是她们没做好,可能是你想清静罢了。”

皇甫澈不忍,一下子将全部士兵打开,而后自己猛地跳入湖中,随着她的脚印迈向湖心。

“知我者,皇甫是也。”苏年锦苦笑,“你看外面那么腊梅,开得多好。”

暮色时候风又起了,呜呜咽咽。

“好是好,可你这宫里也太冷了。”皇甫澈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眼神示意那个宫女去添火盆。那宫女倒是极伶俐地,连忙转身跑开了。

“疏涵……疏涵……”苏年锦撅着嘴哭出声来,“在哪里,在哪里,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袖子、衣服、裙摆、脸上全部都是淤泥,苏年锦却毫不为意,双手深深插进湖中,一直插到手肘处,再猛地捧出来,仔仔细细地看,大声哭着,“芫乌子在哪里,你送我的芫乌子在哪里……”

“就给你找了一个宫女,贴身伺候着。”皇甫澈看向她,一身背影凄寡至极,“还没有名字,你给起一个吧。”

皇甫澈也想跟着上前,却被一众士兵挡住。刚刚抽完水,湖中淤泥臭气熏天,全是腥味。士兵不忍,执意拦着皇甫澈。再看湖中,苏年锦像疯了一样,双手抓泥,抓一把丢一把,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遍又一遍将紫泥捧在手里,寻着没有,丢掉再重新抓一把,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太阳完全下山,暮色正浓。

苏年锦皱了皱眉,如今她脸色极不好,一皱眉更加显得孱弱。

“丫头你干什么!”

“就叫云儿吧。”

苏年锦迅速下了桥面,还未待众人回神,她便扯着裙摆踏进湖中。湖中淤泥里仍然有水,她一步一个坑,走的极其艰难,然她却毫无所动,顾自向着湖心走去,脸色极寒,极倔。

“云儿?”皇甫澈一怔,怎么要和允儿同音?她怎么办?

苏年锦缓缓转过头,看着眉下的一湖淤泥。水排干了,露出紫泥堆砌的底盘,湿汪汪的,像一片泥沼,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放心,”苏年锦堪堪回过头来,“过不几天,她也会成为妃子的。”

“回主子,倚翠湖湖水全面排干!”

“什么?”皇甫澈皱眉,不过额头瞬息就又铺展开了。精明如他,但凡她提醒一句,他便能猜透全程。

怡睿王府再也没有之前的繁华了,所有奴才全部被杀,整个王府除了倚翠湖这处尚还热闹,其他地方颓败得可怜。东厢与西厢暗沉沉的,正堂也死寂寂的,没有人在这里了,连池中的残荷都显得了无生机。不知是很久没有来这里了,还是死人的鲜血能滋润土地,苏年锦愈发觉得她脚下草木凄凄,长柳茂盛。

“允妃……”皇甫澈摇头笑笑,“她可真有本事。”

上千个将士下水疏通,一直从早晨忙到傍晚。苏年锦一动不动地站在桥面上,任冬日的阴霾与冷冽打在自己身上。她变得寡默而幽寂,除了放水一直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皇甫澈就站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陪着她,一身长衫显得落拓萧举。

“你帮我打听到宛之的消息了吗?”苏年锦瞧了瞧四下无人,忙从榻上下来,走近他,“他还活着吗?”

怡睿王府已经被皇上下令封了,如今皇甫澈带着苏年锦,哦不,是俞星梨顾自前来,让他打开府门,而后又派兵前来疏通水道,他如何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二人一个开国将军,一个未来皇后,单这几个字,就足以砍他九个脑袋了。

只是皇甫澈却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我利用职权将皇城全部搜查了一遍,仍是没有发现他。”

大臣低头领命而去,抬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渍。都是十一月冬了,可在这个人面前,他仍然吓得四肢瘫软冷汗直流。

“难道他出了京城?”苏年锦眉头一展,“若是那样,最好不过了。”

“是,是。”

“很久没看见你笑了。”皇甫澈信口喝了盏茶,唏嘘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皇甫澈给她披上了袍子,亦展目于湖面。此湖通往后山连贯整个王府,若想将水全部放完估计也是难事,不由转头吩咐身后的工部尚书:“再多派一些人来,今日务必排干水道。”

“如何能忘得掉?”苏年锦坐在他旁边,苦笑,“他是为了我才沦落如此的……”

上百个士兵绕着倚翠湖忙忙碌碌,苏年锦站在桥上,双目凄迷,一边喊一边哭。

“还有一个消息。”

“快放水!放水!”

“你说。”

怡睿王府,倚翠湖。

“太子慕辰景疯了,三日后与许幼荷一起斩杀午门。慕疏涵府中被抄,小妾曼儿逃了,当日我们去搜府时,只有许幼荷冷冷坐在那,没动。”

“丫头!”皇甫澈一下子站起身来,皱眉瞪了允儿一眼,遂从雕架上拿了风氅,疾步追了上去。

“她为什么不走?”

苏年锦眼泪越落越多,待她说完便猛地转身向着宫外跑去。长风呼啸,她只穿着单衣,不顾宫人拦阻,拼命向着怡睿王府的方向而去……

“不知。”皇甫澈眯了眯眸,叹了口气。

允儿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记,却又见她满脸是泪,双眼红肿,不觉叹气,“是一管芫乌子,去血化瘀的,被你丢进倚翠湖了。”

“我知道了,”苏年锦目光凄迷了一瞬,喉头一痛,“她是想下去和疏涵做个伴,当个鬼夫妻。”

允儿……苏年锦哽了哽喉咙,猛地侧身滚下床,正待大家惊诧时,她又慌慌忙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拽住她的衣袖哭道:“那时候老四给了我一管药是不是?那时候给过我什么东西对不对?那是老四第一次送我东西吧?是不是第一次……”

“如今她还在府中。”

她正怔愣时,忽见允儿端着羹汤进来了,缓缓将汤盏放在桌案上,才又道,“皇上让我炖了你最爱喝的鱼羹,趁着身子好些,多喝一点吧。”

“嗯,那日我在刑部监没有见到她,才知她一直被沐原囚禁在怡清王府。”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看向宫外的漫漫长雪,“家都被抄了,这冬日那么冷,身边又没有一个奴才,她是怎么熬的。”

“你醒了?”

“她的事情,你还是别管了。”皇甫澈看着她,软言道,“你和皇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丫头,别再闹了,你闹一次,皇上就痛一次。其实皇上谁都不喜欢,独独喜欢你,你也知道当日那种情景他真的没有办法,但凡有一点可能性,他都不会拿你作胁。你知道的,他辛辛苦苦夙兴夜寐十四年,就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我知道慕宛之也不容易,可是比起皇上来,真的如九牛一毛。彼时皇上利用你欺骗你,让你以为他死掉,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痛苦。自小一起长大,南征北战各路厮杀,我从未见他哭过,可是他每次去王府偷偷看你,回来眼睛都是红的。你没有见过,你从来没有见过……”

如今只要一睁眼,脑子里想的都是慕疏涵被一箭射穿头颅的情景。她仍然记得他死前看着自己笑,那笑让人如沐春风,让人恍若回到初见时。春风飞扬,杨柳横摆,她夜里在池塘中撒了白纸花,被他发觉,张口一句便是轻轻润润的,轻轻润润地问她,可是受委屈了?

“你别说了,”苏年锦回头,一脸静默,“你们谁都有苦处,可是唯有一点改变不了,他慕宛之光明磊落,而萧沐原,卑鄙可耻。”

她一想起慕疏涵心里就难过,想起慕宛之便如坐针毡,他们都为自己放弃了一切,而自己,却好好地待在这里,完好无损地、毫发无伤地、安安全全地待在这里。

皇甫澈哽了哽喉头,没有说话。

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

“我想去见许幼荷,”不顾他魂游天外,苏年锦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灼灼道,“沐原不让我接近任何人,求你帮帮我,我要见她!”

皇甫澈叹了口气,刚想把药碗端到她面前,却见她猛地别过头去,冷冷道:“不要再与我提那个名字。”

“不行。”

“沐原给你诊了脉,说是气血攻心,有了痨病,你以后要多注意身子才是。”

“连你都不帮我?”苏年锦绝望地看着他。

苏年锦缓缓从榻上坐起来,由着皇甫澈给她垫了个蒲团,她却不言不动,只双目呆滞地看着宫外。落花枯萎,衰草败去,眼看着冬日就要来了。

“丫头,你还不清楚吗?如今无论你去见谁,他们都会骂你是大燕的罪人,我不想看见你再受……”

“你醒了?”皇甫澈正在为她搅拌汤药,期望可以凉一些尽早让她吃。

“难道你想让我一辈子吃不下饭吗?!”

苏年锦在榻上醒来时,身边只有皇甫澈守着。她睁开眼睛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喉咙干疼,才终于想起来,这里已经是沐原的皇宫了。

皇甫澈还没来得及说完,却被苏年锦的哭腔一下子吓住了。印象里,眼前的丫头也没哭过,可是自从沐原当了皇帝,她的眼泪都要流尽了。

朕仰赖天恩,顺承帝业,初登大宝,朕必遵寻教诲,崇师德育,招氓民无威束可屈,宣百官无弊谏可言。朕思宏业,皆众卿合而戡立,凡赤诚智佑之士,疆关舍驱之卒,必将因功晋赏,小则仕镇,达则三卿。股肱之臣,尽职恪守,君民一体,共扶社稷,必使朕之江山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院子里一簇腊梅从雕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开得正好,浓情热烈。

皇帝臣沐原,敢用玄社,昭告于皇天后帝:朕历经苦难,与众卿征战数年,终成大业,今天下已定,众人之中,众卿合力推朕,言朕厚德隆功,泽被人心,醇化流芳外。天德王道,一以贯之。朕虽受天眷命,天地垂光,然今天下皆众卿合力撼下,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朕亦受之有愧。朕之大志甚多,惟思一展宏图。遂顺承天道,于甲子年十一月告祭天地于钟山之阳,定天下之号重曰大雍,建元仁惠。恭诣太庙,册封俞氏为皇后,期以本年为仁惠元年。

立春。天气阴霾霾,仿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大雍十一月初一,萧沐原登基,拟诏书布告天下,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