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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拱手山河讨你欢

沈倾岳微微眯了眸,以极寒的声音道:“感情中人,不易上战杀敌。昨日我以昏倒的苏年锦诱你,你才成了如今的模样。如今你的将士都因你死去,你还要继续要她吗?”

“把她放了!”

苏年锦怔怔地回头,风大,裹进她的袖口全是枯败的落叶。苏年锦这才明白,其实林木并不是师父的筹码,师父如今唯一的筹码,是她。

沈倾岳于马背上亦是冷笑,“那就看看你的本事,今日还逃得出去逃不出去!”

因为要救她,慕疏涵才轻易上钩,以致昨日深夜将士大败,才被逼上山。

慕疏涵站在山顶之巅,风吹得袍袖猎猎作响,然他眼神却出奇的平静,只看着沈倾岳扬起唇角,“大丈夫死在沙场,应如是!”

苏年锦哽了哽喉咙,喑哑着嗓子看向慕疏涵,“你快走!别管我了,你快走!”

“疏涵你快走,你快走!”苏年锦一下子从马上坠落,全身却是毫无力气,趴在马儿脚下,大声哭着。

“不行,答应三哥的,一定要救你回去。”慕疏涵一笑,齿牙上都带出血来,他身上的伤口极深,血一直慢慢地渗透着。

他仍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吼。

苏年锦哭得满脸是泪,长甲狠狠攥在手心里,因身上力气全无,连站起来都是费力,只能握成拳头砸着地面,生生砸出血来,“你们快走!他不会杀我的!他不会杀我的!慕疏涵你听见没有,你快走!快走啊!”

“放开她!”

“想救她,那就杀过来吧。”沈倾岳下马,单手负后,一身浅青色袍裳与刚刚泛白的天际同色。

待苏年锦再醒来时,周身极静,慕疏涵早已不知去向,此时天色微微有些亮意,沈倾岳带着一众人马向着苍霂山的山顶而去。苏年锦不知何意,待到上了山,才发现慕疏涵与其一众军队都在山顶,他们被困住了!苏年锦不知沈倾岳使了什么手段,一夜之间,慕疏涵身边的士兵寥落无几,且他身负重伤,目光充血,死一样地盯着沈倾岳!

“王爷,有我们!”

苏年锦知道师父从来说一不二,正要担心,却见慕疏涵忽地追了上来,扬剑即向沈倾岳刺去。然而就在此时,周遭忽而闯出数十士兵,全部向着慕疏涵杀去。苏年锦大惊,刚想出口让慕疏涵别管她快走,却被沈倾岳一下子击昏过去。夜色重重,身后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慕疏涵身后的将士亦是一脸决然,与他身侧禀道。慕疏涵有些体力不支,向后踉跄了一步,而后用长剑狠狠支撑住身体,才瞪紧双目,命令道:“杀!”

沈倾岳已经给苏年锦松了绑,又给她吃了一颗软骨散,才幽幽在她耳边说:“让他回去,他若救你,必死!”

狂风大吼,一时刀光剑影,无数兵马涌向他们。苏年锦眼睁睁看着慕疏涵杀掉一个又一个士兵,亦眼睁睁看着他被刺中一剑又一剑。他步步紧逼,一步一步都在奔着苏年锦的方向杀来,苏年锦嘶哑着粗粝的嗓子大喊,他却恍若未闻,一身是血,步步是血,哪怕是要爬,也要向她爬过来。

苏年锦被绑着一路与沈倾岳骑马上了山,夜色深浓,周身林木枝子刮得胳膊生疼。她隐隐听见身后有马蹄追来,心下担心是否是慕疏涵,这夜里的山林,是沈倾岳唯一的筹码。她了解他的师父,最善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不由得心尖暗跳。

烽烟四起,惊心动魄,风声嘶吼,泥尘飞腾!苏年锦泪眼朦胧,看着慕疏涵身边的侍卫寡不敌众一个一个倒下去,只有慕疏涵挥舞着长剑继续厮杀。他着的墨色衣衫全部被血鲜血浸湿,锦靴亦饱蘸了血水,只是他一面杀敌一面看着她笑,那笑依如曾经,风流潇洒。

两方一直杀到暮色时分,皆身疲力尽,眼瞧着沈倾岳体力不支,慕疏涵占了上风时,却见沈倾岳丢下军队带着苏年锦骑马大逃。身后慕疏涵大惊,亦不与眼前士兵厮杀,快马追了上去。

“疏涵,求求你,你走吧,求求你了……”苏年锦趴在地上大哭,话连不上话,声音愈发无力。

然而马背上的沈倾岳却面色极寒,咬牙切齿看着慕疏涵,即刻吩咐士兵上前厮杀。慕疏涵亦不言语,率兵直接冲上前,两方对峙,杀的昏天暗地,风云大起。

他悉数将涌上前的士兵全部斩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此时风起云涌,眼看着他马上就能带她走了,却不料沈倾岳身后忽地钻出来一小股箭手。他们全部整装待发,以一种极冷极决绝的方式对着他。

放心二字,隐着千言万语,苏年锦心头一暖,眼眶瞬时红了。一去小半载,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筹划的,只知道慕宛之现在应该就在宫里了,如此,足矣。

“不要,不要!”苏年锦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以自己的身子挡住箭矢,却不想慕疏涵体力早已透支,如今死死撑着已是不敌众多将士。然而在他看见弩手时,忽地甩开长剑,一把飞身上前,将苏年锦握在掌心里,大喊:“走!”

慕疏涵目光灼灼地盯着苏年锦,知她无恙,唇角一笑,“宫中放心。”

他欲带着她飞奔,却不想刚跑出去几步,身后箭矢如急雨,一一射在他们脚下。

“去救皇宫,别管我!”苏年锦大喊,却被沈倾岳阻拦住,再出不了声。

前面就是悬崖,身后又是弩手,苏年锦一下子栽在地上,慕疏涵欲上前扶她,却只听噗的一声,鲜血溅满了苏年锦的面颊。

几个月不见,他下颌微微长了胡子,却依旧清逸风流。苏年锦隔着老远看见他,心下甚慰。待沈倾岳军队与慕疏涵所带之兵碰个正着时,慕疏涵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一般看着他,扬声道:“放了她。”声音不怒自威,几个月沙场点兵,让他身骨更加傲然。

“疏涵!”

苏年锦正暗暗高兴之时,却见沈倾岳带着她共骑一匹大马,直奔山脚而去。而慕疏涵早已守在那里,等着他们入网。

那声音撕心裂肺,贯穿整个山巅。站在崖边的玄墨色的身影重重倒下,此一时阳光从云层中乍泄开来,一抹金光漾在他的身后,如细碎的花瓣,萦绕在他的周身。

果不其然,沈倾岳在林中等了大半天,也不见慕疏涵上钩。心下焦急,带着苏年锦率领军队又杀了出去。此时后备粮草完全被慕疏涵烧毁,沈倾岳又身负重伤,若硬拼,肯定不是慕疏涵的对手。

一箭射穿头颅,是沈倾岳亲自放的箭。箭法之准之快,无人能及。

苏年锦暗暗心惊,心下期望慕疏涵不要上当,需格外小心。

慕疏涵倒在悬崖之巅,倒在苏年锦的身旁,头颅上狠狠插着一枚箭矢,触目惊心。苏年锦大哭,一路爬到他身边,双手发颤,咬着牙大喊:“疏涵!你醒醒疏涵,你醒醒疏涵!”

待上了山,沈倾岳将身后军队分为三股,一股继续向前,一股续后,而他们则带着苏年锦隐藏在山林之后,等待慕疏涵的军队上来。

他最后一抹笑还噙在唇角,他死在了她的怀里,他依如曾经那个俊逸的公子,在桃花剪转时对着她堪堪一笑。

苍霂山四面环水,高几百丈,枝林茂盛,草木葳蕤,上了山就很难再下去。看来沈倾岳准备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疏涵……”

苏年锦大喜,看着沈倾岳的军队渐渐不敌,知道是他来救她了!慕疏涵既然来了,那么慕宛之呢?她皱了皱眉,不应该啊,慕宛之现在应该在胡地啊……

苏年锦埋头大哭,周身极静,身后有数十将士依然紧紧握着箭矢,冷冰冰看着他们。风声嘶唳,似是哭声,与她一起祭奠,一起哀嚎。

她恍恍惚惚知道他们对付的人是谁了,马背上的她被人掣肘着,却仍能听见身后一阵喧哗追赶声,那声音嘹亮清澈又不乏铿锵之力,是——慕疏涵!

那哭声穿过山巅林木,穿过万千河山,苏年锦抿着唇角,眼泪不停地滴在他满是血水的衣服上。他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一夜间能听到的声音是无数次的走,无数次的逃,他就这样死了,眼睛充血,似乎还在叹息最终也没有救得下她,死不瞑目。

苏年锦在帐房内皱眉,不知这杀来的人是谁。待一直待到快要天亮时,忽见沈倾岳满身血水地冲进来,命人将她一起带出营帐,骑马向着苍霂山而去。

苏年锦一面哭,一面抬起沾满他鲜血的双手,缓缓将他的眼皮合上。阳光极盛,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哭着喊着,心里念着,当初的那个白衣公子翩翩少年,腰间玉坠流泻开来的老四,一箭毙命,为她……

沈倾岳大惊,连忙唤来侍卫出去杀敌,临走时命人将苏年锦再次绑起来,才放心转了身。

沈倾岳上前催她,战了一夜,如今他也累了。

苏年锦已经没有气力与他说话,只是话音方歇,忽听营帐外一阵叫喊声,再回神时,一道血迹直接喷在帐房外面,兵戟战甲,赤地千里。

“走吧。”

“一切听师父的……”

苏年锦没有说话,只眼睁睁看着慕疏涵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她衣服上染尽了他的血水,她如今不忍看他,额头上突出来一根箭头,她拔不出来,也塞不回去。那箭的力道太重了,重的让她心里发慌。

“师父有个女儿,以后你可以和她一起吃住。”沈倾岳见她不闹了,笑吟吟地上前,“我常年在山里养大你们,自己女儿反而不亲近。如今我把她接来了,你就与她同吃同住可好?”

林木呜咽,风声大起。

她其实并不在乎大燕天下在谁手里,她只是怕……

阳光照遍他的全身,如沐浴圣光一般。苏年锦挺身吸了口气,将他慢慢挪到崖边,底下万丈深渊,河流奔腾,她一用力,他便如风一下,身子轻盈如鸟翼,直直落到悬崖下去了。

苏年锦抿了抿唇,如今慕宛之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奋力杀敌,就算得了消息赶回来,也来不及阻止沐原了。她知他这次一定会成功,心口一痛。

“走好。”

沈倾岳看着她,皱了皱眉,“好梨儿,再等两天,等沐原夺了皇位,你就没有危险了。”

她哽了哽喉咙,却觉得那里酸胀的厉害,如卡了一颗枣子一般。也许清澈的河流才能配得上他的无瑕,她将他推了下去,希望得此永生。

“师父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闹了。”

沈倾岳再次绑住了她,大喝一声,一群兵马直直向皇宫奔去。

苏年锦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一言未语,顾自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杯茶。

身后,阳光万丈,血迹渗透进草木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不是抓你。”沈倾岳看着她,声音一软,“是怕他夺宫之后,众人知道你的身份,对你不利。”

清岐。

“沐原为什么要把我抓来?”

阿方拓领兵攻入清岐关,慕嘉偐着一身盔甲,出关迎敌。

他从小最疼她,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给她摘下来,可是如今,任她千般求万般跪,他却仿若未闻,不动声色。

夏芷宜跟在慕嘉偐身后,亦是一身红装,英姿飒爽。二人相视一笑,大漠黄沙滚滚而来,映着他们的背影坚韧决绝。

“师父……”苏年锦哽了哽,一忙上前,“师父你把我放了吧,求你了。”

遍地狼烟,盛世杀伐,阿方拓率兵亲征,却不敌慕嘉偐安排在城楼上的枪林箭雨。一时间胡军溃败,落荒而逃。

“多少吃一些。”沈倾岳叹了口气,将吃食放在桌子上,目露软色,“傻丫头,师父把你养大,不是看你在这绝食的。”

而就在此时,阿方拓骑马挺身而出,欲与慕嘉偐对峙。慕嘉偐着铁甲戴红缨,一匹枣红色大马缓缓出城,执一柄长枪,肃穆威严。

苏年锦已经四五天没吃东西,只单纯以水度日。几日下来,瘦的形销骨立,面色惨白。自知是逃不出去了,她宁愿饿死,也不想成为沐原的人质。

“慕嘉偐,你打赢了我就嫁给你!”夏芷宜站在城楼上如是喊,放眼满是大漠,于此地结婚,该是无比雄壮。

沈倾岳端着福盘来到她的帐房,此时外面重兵把守,她即便不被捆绑着,仍然寸步难行。

“好!”慕嘉偐咧嘴一笑,即刻驾马上前,与阿方拓厮杀起来。

前朝军队兵分两路,沐原与皇甫澈前去夺宫,沈倾岳则带着她作后备,随时为前线的沐原作粮草补充。夜深,沈倾岳于护城河外安营扎寨,火光熊熊,风声鹤唳。

阿方拓是天生的勇夫,枪法又快又准,然慕嘉偐亦不示弱,他早就想上战杀敌,只是无奈兵权一直在慕宛之手里。如今他能到这大漠来,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苏年锦只觉得那次烽烟持续了很久,几天?十几天?几十天?她一直被沈倾岳困住,牢牢地绑缚在他身边。直到庆元驾崩,全国缟素时,沐原率兵直接攻入紫禁城,大军厮杀了三天三夜。

刀光剑影,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就在二人杀至正酣时,阿方拓忽调转马头,又猛地回旋,拼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枪,那枪口直冲慕嘉偐左心,众人大惊!

胡地进犯,沐原逼宫,这朝堂,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慕嘉偐险些要摔下马去,却死死捂着胸口,趁阿方拓还没回神时亦刺了他一枪。阿方拓大怒,双方又于马上厮杀了几十个来回。

庆元十二年九月十八,太子逼宫被阻,死伤暗卫无数。御林军损半,朝堂动荡。同年十月十二,庆元驾崩,秋风大起。

“乳口小儿,看枪!”

她没有听见后面说什么,只重重倒在桌子上。一身莺色长裙映着屏风前的灯影,摇摇晃晃……

阿方拓天生勇猛,咬着牙骑着马一路狂奔,慕嘉偐有伤在身,本是不敌,却咬牙死死坚持着。二人从日中战到日暮,慕嘉偐身受多伤,阿方拓却愈战愈勇,城楼上的夏芷宜吓得手心全是潮汗,不停地在心里喊着坚持住,坚持住!

“丫头,”沐原借着幢幢灯影看着她,一身白衣嫺雅秀致,“慕宛之回不来救你的,等这朝堂换了天下……”

夜色袭来,就在火把熊熊燃起的当口,慕嘉偐坐骑一下子被阿方拓斩杀,慕嘉偐大惊,直直从马背上滚落。阿方拓骑马而来,枪口朝下,对准慕嘉偐就是一击。慕嘉偐皱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滚到一旁,却不想阿方拓亦是精明,在他无暇喘气的当口,直接向他抛枪刺去!

“你……”苏年锦攥住拳头,果然,根本使不上力气。

嘶的一声,慕嘉偐左心立刻涌出血来。此时他面色发白,恶狠狠地看向阿方拓,然阿方拓却毫不为意,征战数十载,他在战场早已波澜不惊,此时直欲取慕嘉偐性命,抽了马鞭,马蹄践踏,直奔他而来!

“没用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沐原信手端了茶盏,自己浅浅喝了一口,“茶水中没毒,软骨散在雪山梅的香气里。”

“小心!”

苏年锦没有动,她已经对他保持了高度的警醒,她必须回去,她必须清醒地离开这里。

夏芷宜站在城楼上,吓得浑身一软,眼瞧着他即要被马践踏而死,却忽听远处号角响起,声音昂扬有力。原来慕嘉偐出关是假,派小股队伍偷袭阿方拓后方是真,阿方拓粮草被烧,军队涣散,已是败敌!

沐原没有说话,笑意不减反增,将那杯茶水倒掉,重新给她换上了新茶,“你尝尝,是你爱喝的碧螺春。”

慕嘉偐躺在大漠上,心口不断涌出血来,直到后来唇角也慢慢喷出血迹,然他却似忘了疼,听着号角声缓缓一笑,那笑容随意恣肆,于面颊上铺展开来,犹如春日岭上遍地盛开的木兰花。

她猛地抬头,眸光乍亮,“就不怕我回去告诉他们吗?!”

“慕嘉偐,慕嘉偐……”

“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阿方拓不顾慕嘉偐如何,连忙撤身向着身后奔去。夏芷宜一路跑到慕嘉偐身边,晃着他的身子大喊:“慕嘉偐,你赢了!你赢了!”

“皇甫也已经准备妥当,再过个几日,等几个皇子斗累了,便是逼宫之时。”

他又吐出一口鲜血,缓缓开口,然而浑身却似毫无力气了一般,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苏年锦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可以娶你了……”

“陕甘一地已经揭竿而起,其实不过是师父在那边造的声势。如今慕宛之前去攻打胡人,这朝中,没有谁是我们的对手了。”

夏芷宜大哭,“你别死,慕嘉偐,你别死……”

苏年锦心底一惊,他竟然算计的这般准……

大漠风沙呼啸,尸体横陈,一片狼藉。

沐原看了看那杯茶,眸子一弯,“太子逼宫未遂,所有人都筋疲力竭时,就该动手了。”

皇城。

苏年锦将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盏回推回去,认真问道。

本是十月的秋,却让人想起冬日。昏黄无光,狼烟遍地。

“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沐原本是要赢了的,一路从玄武门厮杀到乾坤宫,眼瞧着就要坐上皇榻龙椅,却不料慕宛之忽从宫中杀出来,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沐原一直笑着,声音如晨间的露珠,爽润清透。他们之间从未提及背叛与欺骗,两人都是如此明澈的人,在胡地见面时,虽未言一语,彼此却已经全都晓得了。

人在即要成功时最容易忽略敌人,慕宛之亦是算准了这一点,带着五万大军闯进皇宫,不出半日,沐原身后的士兵便从八万锐减到两万。

“师父很想你。”

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印象里,苏年锦从未是个斩钉截铁的人。她做事一直犹犹豫豫,跟着他毫无主见,什么都要听他的。只是如今两载未见,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发足了力,卯足了劲儿,字字珠玑。

沈倾岳带着苏年锦赶到时,沐原正与慕宛之在广场前做最后的拼杀。沐原身上受了伤,慕宛之右肩处也有,两人皆立于风中,袍袖作响,目光一动不动。

“不愿。”

皇甫澈见是苏年锦来了,忙上前迎她,却被苏年锦冷冷错开,直接走到沐原身边。

沐原将白色的袍子一收,低下眉来,“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此一时玄武广场到处是战士厮杀的身影,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沐原要撑不下去了。

“恨。”

白色袍裳露出一抹笑意,那笑极苦,对着远在自己十米之外的慕宛之喑哑道:“你赢了。”

“丫头可恨我?”

慕宛之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直直盯着他身边的苏年锦,又等了许久还未见慕疏涵前来,眸子一痛,皱了皱眉。

“比起胡地时见你,我确实瘦了。”苏年锦苦笑,“那时我还有孩子,如今什么都没了。”

“宛之……”苏年锦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嚎啕大哭,跪在地上,“疏涵死了,疏涵死了……”

苏年锦低了低头,他却依旧浅笑盈盈,给她倒了盏茶,“你瘦了。”

慕宛之哽了哽喉头,看向沐原,“你输了。”

“如今,我不爱吃了。”

“是,我输了。”沐原惨笑,那是苏年锦鲜少见过的一次惨笑。平日里他得意昂扬,把酒言欢,人生恣肆,快意天下。她初识他,他是坊间流落的乞丐,七岁;如今再看他,他是即将成为帝王却又瞬息要变成阶下囚的叛贼,二十一岁。他精心谋划了整整十四年的局,如今却因为慕宛之,仅仅因为慕宛之,败得一塌涂地。

“你一直爱吃这道菜的。”他看着她,窗外灯火明亮,映着他的朗眉星目,气质高悬。

秋风大起,灌得喉头发酸发胀,呜咽出声。

果然是相爱的吧,她只记得他爱吃甜,他却记得她爱吃咸。

周遭厮杀声渐小,似乎连将士都知道再厮杀下去都毫无意义了。皇甫澈与沈倾岳各自站在他的两边,一言不发,等待他的命令。

苏年锦亦不客气,端着身子走到他对面缓缓坐下,看着眉下的吃食,唇角微扯,“我竟忘了,自己原是爱吃咸的。”

而慕宛之身边,始终都是孤孤单单一人,一身青墨色袍裳,布衣草履,在风中愈发显得寥落。

他似乎在招呼一位久违的故人,声音温暖清澈,毫无隙绪,毫不生疏。

苏年锦哭声未止,却忽见慕宛之对她笑了笑,“四弟走了,你还有我。”

“我叫了一道鸡丝银耳,你来尝尝。”

风声呼啸,带着他的声音飘散在宫中各处,如玉石凿地,不断回响。

沐原有极好看的凤眸,说面如傅粉、美如冠玉都有些低看了他。他笑时唇红齿白,悲时又嘤嘤戚戚,醉玉颓山,绿竹猗猗,任谁家的姑娘看一眼,都瞬间移不开步子转不动耳目,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古人说北方女子一顾倾城二顾倾国,然他,单是背影,便可敌三千城池。彼时她笑他怎么没托生成女子,他反将一军说是为了有男儿身能娶她。可是如今呢,如今她站在房门口,凄凄看了他半日,袖下一笼雪山梅,丰盈白润。

“宛之……”

她打开门,一袭白衣入眸,清风胜雪。

烽火狼烟熄了,厮杀停了,苏年锦站起身迈开步子,就想奔着他而去,却被身后的沐原一下子箍住身子,拿剑狠狠刺在了她的喉上!

苏年锦提裙上了二楼,此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尾灯影随着她,缓缓来到了蒹葭阁的门口。

速度之快,电火石光,所有人都震惊了。皇甫澈在一边瞪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沐原,大吼:“她可是你的丫头!”

他极爱吃甜,雪山梅里有奶香,梅子又酸又甜,入口爽润。彼时她以为他死了,每次都吃两份,多出的,是替他吃的。

沐原冷笑,笑的凄离,手下却不断发力,狠狠地箍着她。

她刚入府假扮苏岩之女时,最爱来这个茶楼,一待就是一上午。要乾果四品,蜜饯四品,前菜四品,膳汤四品。那么多吃食,无非是想掩饰,她每次都点一道雪山梅。

“慕宛之,若想救她,拿出帅印来!”

祥瑞茶楼里有她最爱吃的点心,准确的说,是他最爱吃的。

帅印……

福子与木子彬面面相觑,待苏年锦走远后,木子彬兀自拆开那封信笺,却发现空空如也,了无一字。

苏年锦凄惶落泪,没想到,沐原竟然真的用她换他手中的帅印。

苏年锦一笑,也没接那封悉心用蜡烛油封好的信笺,慌忙转身,直奔茶楼而去。

似乎就在一刹那间,心彻底死了,支离破碎。

福子摇了摇头,刚想说没有的时候,却见木子彬从府中出来,拿出一封信函递给她,浅道:“祥瑞茶楼。”

“宛之……”她如今被钳制在他怀里,却没有用任何力气挣扎,声音哀凉,仿似一下子苍老了,看着对面的慕宛之浅浅笑道,“疏涵已经为我死了,你千万别做傻事。我死便死了,这一世能与你有过共同的回忆,死而无憾。”

苏年锦没说话,幽幽转过头来,问:“可有人找我?”

慕宛之眸中露出痛色,风吹得青墨袍子猎猎作响,遮掩住了漫宫的厮杀声,惨叫声,哀嚎声,唯有她凄惶的声音,愈发悲鸣。

福子急惶惶地从府中出来,见她一直不进去,忙躬身请道:“王妃当心身子。”

沐原亦是满目痛苦,眉头直皱,眼瞧着慕宛之没有动作,手中利刃狠狠扎向苏年锦脖颈。嘶的一声,一抹血痕瞬间从她脖颈中喷涌出来,众人惊呆!

苏年锦在府前愣愣地呆了大半个时辰,时值黄昏,日色渐渐西转,风大起。吹得她的袍袖猎猎作响。

“慕宛之!快将帅印拿出来!不然她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怡睿王府。

沐原似乎不再是曾经的沐原,如今双眼通红,掌心凌厉,仿若恶魔一般。苏年锦紧紧抿着唇,毫不在意脖颈的痛意,只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的慕宛之,悲戚道:“宛之,杀了他!”

苏年锦大呼,连头都没来得及回,直接扯着裙摆下了宫阶。汉白玉的台阶映着她如燕子一般急速的身影,满目西府海棠,于风中开得正好。

沐原一惊,随即又将手中利刃向里刺了一分!

“我先回府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慕宛之!再不拿出帅印,她必死无疑!”沐原疯了,哈哈大笑,笑的双目带泪,“快交出来!不然我立刻杀死她!”

“怎么了?”

秋风大作,遍地哀嚎。

苏年锦嘘了一口长气,正要好好喝杯茶时忽地想到什么,猛地又站起身来,直奔宫外而去。

慕宛之浅浅扬起衣袖,从内口拿出金色帅印,托在掌心里。苏年锦大惊,连忙挣扎,却被沐原一下子按在那里,死死挣不开!

慕佑泽终于笑出声来,清澈的眸子让人一望到底,“原本就是皇上的人,此时也该保护他。”

“宛之!我求你!宛之……”苏年锦目若铜铃,拼命大喊,声音嘶嚎,“我求你了宛之,让我死吧,别救我!让我死吧!”

“那些暗卫是不是都前去保护皇上了?”苏年锦眸子一亮,转头问他。

那是慕宛之用命换来的帅印,是他隐忍十几载换来的兵权。王府中的计谋,朝堂里的哑忍,他一步一个血印地从府中一路摸爬滚打行至如今,无数个夜里想着对付太子,无数个夜里想着对付庆元,无数个夜里拉拢臣子,如今他即将要胜利,即将要得到天下,即将要让万民臣服,千万不能因她失去一切!慕疏涵已经用死来替他守护了天下,那帅印不仅是他的心血,更是无数人的期盼与付出!他带着使命与责任杀到这里,万不能因她就交出帅印,万万不能……

苏年锦隔着宫门眺望了一眼兴庆宫的方向,心头一痛。慕辰景趁慕宛之打仗之际前来逼宫,看来是算准了此时百利而无一害。

苏年锦悲怆大哭,眼瞧得慕宛之要彻底放弃帅印,自己身子反而一转,脖颈狠狠扎进沐原手里的剑上!沐原大惊,她这是要用死来阻止他吗?!

“我一直很感激她,若非她疯癫了,感觉我们兄弟几个也不会闹到这般收场。”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皇后……真是有心人。”

他用袍袖擦干她脖颈上的血迹,冷冷一笑,而后看向慕宛之,“交出来吧,我会让她活着,不然,便是一起死。”

“彼时皇后跟父皇建议说,我行动不便,又没有可以保护我的人,父皇这才暗中选了一些死卫给我,时时照拂我。”

“宛之……”苏年锦拼命摇着头,嗓子嘶哑,泣不成声,“我求你了宛之,别拿出来,别拿出来……”她扑通一声跪在那里,啜泣着,哭喊着,“我不重要,我一点都不重要,你快杀了他,登上皇位,这天下都是你的,都是你的……宛之……”

“嗯?”

暮色四合,隔了那么远,她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

慕佑泽笑着摇了摇头,“是在我双目眇了之后才有的。”

慕宛之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苏年锦在那哭号嘶喊,终于筋疲力尽,连沐原都似要绝望,欲与她一起自尽时,他却浅浅出声,笑意染在唇角,如三月的海棠,明媚夺目。

“你身边的那些吗?”苏年锦皱了皱眉,“不知他们跟了你多少年,大概你小时候就有了吧。”

“没有你,得了天下又何如?”

“你知道那些暗卫,是怎么挑选的吗?”

声音不大,却似一把刀,直直插在她的心口。痛,痛得她双目凄迷,眼泪直滚。连身后的沐原都浑身一惊,仿若漫天箭雨向他飞来。

秋日的凉风穿堂而过,两人各执一盏,聊起天来。

秋风愈盛,整个皇宫都弥漫着血的腥气。苏年锦被沐原再次挟持在身,等待慕宛之的动作。

“熟能生巧耳。”

“不要……”她的声音完全嘶哑了,摇头喊着,眼泪流进嘴里,和着血腥甜。

“很熟练啊。”苏年锦看着他的样子,终是笑出声来,“刚刚满,怎么做到的?”

山水荒芜,天地暗色。

慕佑泽让宫人又拿来一壶花茶,长袖一展,将花茶悉数倒进杯子里。

狂风大起,众人翘首以待。只见远处的慕宛之猛地将帅印一丢,那帅印划过空中,划过众人,划过秋风直直落在沐原脚下。金色狮子,代表着威严与权力,代表着山河与天下,代表着苍生万民,代表着累累白骨。

苏年锦转头,“怎么说?”

“宛之!”

慕佑泽眸子一弯,笑了笑,“你心太急了。”

“丫头,父皇死时我在他身边守着,他对我说,对不住了……”

苏年锦缓缓抬了步子,在她对边坐下,并示意伴读退下,才又道:“我喝不下,太子逼宫,我们该怎么办……”

那是他最后与她说的一句话,狂风怒吼,他决绝转身,青墨色背影衬得皇宫愈发寥落凄寂。

她方想说,却被慕佑泽摆手停住,“用的是春日的杏花,微微有些凉,你来尝尝。”

她忽然明白了,当初慕嘉偐来府中找他们,是为了偷换身份。让他与慕疏涵守在宫里,而他则去战场杀敌,如此一来迷惑沐原,才能让慕宛之守住皇宫,守住大燕。

“太子……”

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过宛之为了她,竟然可以不要天下。

慕佑泽正在宫里听翰林院的侍读给他读书,见是她来了,忙让人端来他亲自煮的花茶给她。

沐原放开了她,兴奋地高举帅印,面对着众千将士,万里山河,扬声道:“大雍赢了!”

逼宫……苏年锦一路小跑到慕佑泽那处时,忽地想起来当日皇后为什么要给慕辰景一个耳光。或许她早就看出来什么端倪,才这般对她的亲儿子。

苏年锦踉跄了身子一下子跌在地上,努力望向慕宛之消失的地方,却什么都看不到了。四下风灯闪烁,玄武广场上熊熊火把照得江山易主,物是人非。苏年锦只觉得疲乏,风吼嘶叫,她胸口一痛,嗓间喷出一口血来,而后重重倒下……

庆元病倒时,慕辰景率兵闯进了皇宫。几路大臣分别跪在庆元身侧,高声扬言要他重立慕辰景为太子。

“丫头,丫头……”

庆元十二年,秋。

似乎是皇甫澈的声音,又似乎是沐原的声音,不重要了,苏年锦吸了吸眼泪,都不重要了……

一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