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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万事到头都是梦

她盯着他看了半日,忽地颓在那里,苦苦一笑,“大抵,都是命数。司徒因她而死,吟儿如今也因她去了。”

苏年锦怔怔看向慕宛之,屋外雷声轰隆,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

“她下午来向我告罪。”慕宛之浅浅握着她的腕子,眸子一抹沉色,“说她要出家为尼。”

慕宛之握上她的腕子,“你不必自责,我已经让道士好好超度小儿了。想来,都是造化。”

“她这样说?”

“是她放的火,是她放的火……”苏年锦眼泪直流,想起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儿,心口直痛,“她本想烧死我,只是吟儿碰巧进来寻她,才……”

“是。”

“在西厢,滴水未进。”

“吟儿一去,她再也没有牵挂了吧。”苏年锦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见雨丝子如注一般浇下来,微冷,“只是可怜了小儿,才五岁就这样没了。”

“秦语容呢……”苏年锦泛着泪花,大声质问,“秦语容呢!”

慕宛之没有出声,似乎也在想念那个成天粘着他的小儿。拳头微微攥起,青筋直露,却是毫无办法,毫无力气,甚至没有一丝机会,再完完整整地看她一眼。

声音不大,却犹如一声惊雷,直直砸进她的心里。

“爷也受伤了?”苏年锦这才注意到他腕子上的伤口,原本被他故意掩藏好的地方却还是被她发现了。

“找到了她的尸体。”慕宛之垂眸,“已经面目全非了……”

慕宛之微微一撤袖口,“无碍。”

“什么?”苏年锦一下子坐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宛之,“真的……真的死了吗?东厢里可有找到什么?”

苏年锦却执意握上他的腕子,见用层层白布包着却还是透着丝丝血迹,心口一疼,“我原本想进去救吟儿,不想被烧着的柱子阻断了退路。我发现吟儿时她都已经昏迷不醒了,却还是想不到,就这么死了。”

“小儿,死了。”慕宛之哽了哽喉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么大的火,外人没有一个敢进去,偏你拼了性命……”

“吟儿呢?吟儿怎么样了?”苏年锦毫未注意自己皮肤上烧伤的地方,一忙看向慕宛之。

慕宛之眉心攒动,一把将她护在怀中,“答应我,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冒险。”

“别乱动。”他忙握住她的腕子,让她歇着,“太医说受惊过度,虽没什么大碍,但是还需好好调养。”

“是……”

她方一动,就觉得浑身犹如蚁噬一般。不想刚喊了一句,慕宛之随即醒了过来。

苏年锦贴在慕宛之的胸口,缓缓合上眼睛。王府动荡,朝堂浮沉,这一刻,都似再与她无关了。

“爷……”

轰隆隆,窗外雨势更盛。

苏年锦幽幽醒时,慕宛之正趴在床头上守着她。

五王府。

是夜。

雨天夜色,却正进行着一场厮杀。

秦语容仰天大哭,泪从眼框中夺出来,一滴一滴全部滴在手心里,烧灼得难受。

慕嘉偐与松牙被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杀的遍体鳞伤,院子里两人并肩作战,却处处遭到掣肘。刀光剑影,电火石光,二人咬牙想冲突重围,却不想黑衣人越来越多,力道越来越大,两人招架的越来越吃力。

“吟儿……吟儿……”

夏芷宜一路小跑想去宫中调集御林军,她手中拿着慕嘉偐刚刚给她的牌子,那牌子能调动这京城的千军万马,若是以前,夏芷宜早就高兴疯了,只是如今她一边跑一边哭,心里默念,老五你坚持住,坚持住!

众人全部扑上去,木子彬招来大夫,一一疏散着人群。东厢此时已经烧为灰烬,火势也小了下来,周遭嘈乱声渐小,只有院角的声音愈发凄惶。

泼天大雨冲破河道流到街口,夏芷宜趟着水一步一步向皇宫迈。却不想因她心急,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跌进了水坑了,费了好半天也没有爬起来。

“锦儿!”

“老五!老五!”夏芷宜大哭,“我马上喊人!马上喊人……”

“王爷!”

她脱下鞋子,脚心一下子被河底的石头割伤,她却浑然不觉,一路血水混着雨水跑到玄武门,在雨夜里向着御林军执起令牌,用尽所有力气大喊:“速去救五王慕嘉偐!”

太阳大得似乎要吞噬人,东厢即要化成灰烬,就在众人都以为里面的人全部烧死时,忽见慕宛之抱着苏年锦的身子从火光中冲出,而后一下子倒在地上。

一大队御林军迅速调动,而王府中的慕嘉偐与松牙已经浑身是伤,眼瞧着黑衣人步步逼近,松牙一把推开慕嘉偐,大喊一声:“跑!”

木材噼里啪啦被火烧成灰烬掉落下来,众人纷纷拿水扑火,嘈杂声,救火声,碰撞声此起彼伏,只有慕疏涵怔怔地站在那,一脸黑灰,一动不动。

而松牙则上前,孤注一掷般挥起长剑,一路厮杀到底,而自己却被黑衣人的剑击中心口,重重倒下。

“吟儿,吟儿……”秦语容在角落里满脸横泪,拼命地想往里面跑。只是一切都晚了,她只能期盼她的吟儿能再次活蹦乱跳冲进她的怀里,她唯一的吟儿……

“松牙!松牙!”慕嘉偐大吼,外人都觉松牙是他的奴才,可唯有他知道,那是他从小的玩伴,从小的亲人!如今松牙倒在一片血泊里,慕嘉偐执起剑,一面抗敌一面向着松牙而去。

“王爷!”木子彬大惊,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嘶的一声,他身上的紫色玉袍瞬间被黑衣人的长剑砍碎,露出他沾了血的皮肤。慕嘉偐却似毫不知疼一般,手腕猛地一转,瞬间将身后的黑衣人斩落头颅!而眼前,又有无数个黑衣人向他涌来,大雨浇的睁不开眼睛,慕嘉偐爬滚到松牙旁边,眼看着他奄奄一息,抱着他大哭,“松牙你醒醒,我救你!本王救你!”

慕宛之白摆了摆手,示意木子彬不要说话,返身抬起水桶将自己全身湿遍,而后一个箭步便冲进东厢里去了。

而松牙,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抱起一个即要过来的黑衣人的大腿,死死不松开!

“王爷……”

噗!黑衣人在他心口又插了一刀,松牙目露红色,唇角带笑,死时仍没有松开胳膊,紧紧地,紧紧地箍住了他。

东厢已经遍地大火,火光冲天,烧的人睁不开眼。慕疏涵被一群下人死死拦着才没有闯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的东厢,不断地大声嘶喊。

“松牙!”慕嘉偐仰天大吼,“松牙!”

“锦儿,锦儿!”

垣壁处又涌来十几个黑衣人,慕嘉偐撑着剑站起身来,吐出一口血水,长啸一声,即飞身上前与他们一一厮杀!

慕疏涵大跑出门,慕宛之也随即旋身而出,一路向着东厢跑去。

雨夜铁戟,招招穿心!

“什么?!”

夏芷宜带着人来的时候慕嘉偐已经身负重伤,看见无数御林军进来时,腿陡地一软,即摔进了雨水中,不省人事。

书房中的对话还未歇时,忽听外面小厮争相奔跑大喊大叫的声音。正惊诧时,木子彬忽而闯进门来,喘着粗气忙道:“东厢那边着火了,吟儿在厢房里,王妃不顾性命冲进去救她了……”

“慕嘉偐!慕嘉偐!”

“不好了,不好了,东厢着火了……”

御林军统领带人与黑衣人对抗,而夏芷宜一忙跑到慕嘉偐身边,大声哭喊着他的名字。

慕疏涵合了木扇,眉目一条,“真恨不得杀他个片甲不留!”

“你醒醒!你醒醒啊!不要吓我,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战场杀敌,人生得意。”

只是雨水中的慕嘉偐脸色惨白,身上的血不断渗出,汨汨不停地悉数都流到夏芷宜的手心里。夏芷宜大哭,嗓子哽咽着,“慕嘉偐,慕嘉偐你醒醒,我是夏芷宜啊,我是喜欢你的夏芷宜啊!”

慕宛之没说话,只是半眯了眯眼,过了半晌,阴阴说一句:“胡人要打来了。”

她哭号了大半天,也没见慕嘉偐醒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却是吓了自己一大跳。夏芷宜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子将他一点一点从雨水里拖出来,拖到房檐下,而后缓缓将他放平,自己深呼一口气,弯身,与他唇对唇,全部将空气输给他。

“什么?”慕疏涵一怔,浑身犹如灌了冰凉凉的水,“母后一去,他也要跟着去了。”

反反复复地,她吸一口气,就往他嘴里吹一口气,吸一口,就吹一口。直到吹到后来,她鼻涕眼泪都悉数流到他的唇里,却还是未见他醒来,夏芷宜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哭,“慕嘉偐我不许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慕宛之放下手中折子,雕窗处时时袭来凉风,吹得他袖口裹着一脉香气,“宫里来消息说,父皇快不行了。”

雨势不减,哗啦啦全部倾泻下来。御林军已经将黑衣人斩尽杀绝,却见房檐下的那个女人哭得如个孩子,满脸是泪,神色悲戚。

“此人不可小觑。”

“慕嘉偐,我喜欢你很久了,你醒醒,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要嫁给你,你醒醒,你醒醒啊!”

“全在这了。”慕疏涵摇了木扇,懒幽幽地看着他,“俞濯理很厉害,即使不在江南,他手下的生意可是一样也没丢。”

夏芷宜晃着他的身子,鼻涕顺着眼泪一起流,身上也已经被泥巴裹满,臭的不忍闻,她却毫不所动,晃着手摇着他的身子,大声喊着,“求求你了,你醒醒,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呜呜……”

慕疏涵将账簿全部丢给慕宛之,一袭茶白袍子兜着夏日的花草香气,染的书房也清爽了几分。

从紫色衣服上淌下来的水染湿了地面,慕嘉偐惨白的面色被晃的竟微微泛了红晕。他缓缓睁开眼,看见地上的人儿闭着眼大哭,齿牙都露在嘴巴外面,喉咙朝天喊着,恐怖的要死。

书房。

“吵死了。”

福子躬身退下,日光有些毒,晒得人微微喘不上气来。

“呜呜你醒醒,你醒醒……”她哭的太大声,竟然没有听见他在说话。

“是。”

“吵……”

苏年锦正准备午休,忽听羹汤做好,忙在里面应了句,“不必,你等一会,我亲自送去。”

“慕嘉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快醒醒啊,你快醒醒啊……”

“王妃,”福子在外敲门,“小厨房里炖的松茸汤好了,要不要给王爷送去?”

“吵死了!”

秦语容躲在假山后眼瞧着苏年锦进了东厢,唇角冷冷一笑,方才转了身,向着西厢而去。

咳咳咳……

小人儿放下画笔与剪纸,撩了袍子急匆匆就想踏出房门,只是还未走出去,忽地想起一件事,忙又折回身来。小手掀开桌子上亲自给娘亲冰着的西瓜,捏着一小块尝了尝,感觉不够,随又从碗里添了些冰,这才满意地盖上盖子,风一样跑出门去。

夏芷宜忽觉手下一动,见他不断地咳着,愣了一会,连忙大喜,“你醒啦?饿不饿?痛不痛?啊哈哈哈哈哈,你醒啦?”

“去哪里了?”寻了大半日,也没见她。慕潇吟皱了皱眉,最近老觉得娘亲往东厢去,难道今日又去了?

慕嘉偐咳完一下子笑出声来,院子里的大雨漂泊,身后雨帘似一道屏障,将他二人紧紧裹在里面。

“娘亲,娘亲,”吟儿在西厢里来回跑着,手里拿着刚刚剪过的画纸,到处寻秦语容的身影。

“我也喜欢你。”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

他再次昏厥过去时,偷偷在夏芷宜耳边说。

夜,愈发黑寂。

雨,越下越大……

宫人躬身退去,慕辰景望着枝梢上停留的燕雀,冷冽一笑,“能让你握住的树枝,也不多了。”

庆元十二年夏至,太子妃有喜,胡人进攻中原。

“是!”

慕宛之已经穿好盔甲,从宫里领了帅印,即将率领三十万大军,前赴清崎与胡厮杀。

“等干掉那个,随时逼宫。”

慕疏涵亦备好着装,跟随慕宛之一起,统兵十万,作副首领,上线杀敌。

“大臣们也都安排妥帖了。”宫人低头,有虫鸣声在四周叫响,映着月光微凉。

怡睿王府,书房。

“好!”慕辰景微微眯了眯目,一拳砸在轮椅手柄上,“皇上身子越来越不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书房了,明日寅时就要在玄武广场集合数十万兵马,而后浩浩荡荡,千里杀敌。

那宫人躬身禀道:“就等太子发话。”

苏年锦专门泡了六安瓜片的茶,又将点心放在案几上,才稍稍退下来。她今日着了一袭浅蓝色的收腰托底罗裙,流苏垂落,楚楚多姿。

“都准备好了吗?”

慕疏涵招呼她上前一起坐,尝了一口清茶,啧啧道:“这泡茶的手艺见长啊。”

慕辰景推着轮椅甫从宫里出来,便见自己人在外面守着,示意不要出声,一路行至中宫,才缓缓开了口。

苏年锦知他有心开玩笑,只是心里一直想着明日他们便出发前去与胡人厮杀的情景,怎么也笑不出来。

兴庆宫外。

“阿方薇会接应我们,你不必担心。”慕宛之看出她的忧虑,上前握住她的掌心,“此一役,我们必赢。”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你是说阿方薇趁阿方拓打仗期间,在朝中挑起内讧?”

他吻上她的唇角,而后打横将她抱起,褪去衣衫攻城略地,连空气都是汗涔涔的……

“不止,阿方薇要用阿方纳的身份,扶持他为帝王。”慕疏涵又嚼了口点心,眼巴巴地看着她,“你真不用担心,阿方拓这是在自找死路,我们就帮他一程。”

苏年锦缓缓环住他的腰身,任呼吸扑在他的胸膛,一瀑青丝垂在他的掌心里,灯影摇红,楚楚生姿。

“那看爷日日皱着眉头,又是为什么?”

慕宛之站起身来,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下颌抵住她的额头,轻轻在她耳边摩挲,“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并不是得皇位得天下,而是得你。”

慕宛之一怔,没想到她真是个细腻体己的人,完全将自己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

“爷……”

“我在担心,我这一去,朝中反而大乱。”

“是千生千世,永不相弃。”

苏年锦微微垂了头,忽地想起沐原来,依他的秉性,很有可能就在近期行动。

“那是什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慕疏涵也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二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唇角一扬,“话说胡地有什么特产么?上次去的急,什么都没发现,这次要是攻打他们,我得好好捞一把吃食才行!”

“不对。”慕宛之摇了摇头。

“扑哧。”苏年锦一下子笑出声来,“就知道吃。”

苏年锦目泛花殇,笑了笑,“说此生此世,永不相弃。”

“不吃,人生根本就没意义。”慕疏涵的白袍被窗外的风一吹,显得更加俊逸,“你有什么想吃的?来,告诉爷,爷心情好到时候也给你带一些来。”

“说什么?”

“你好好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苏年锦白了他一眼,佯嗔道,“一定要保护好宛之,他身上旧伤多,容易反复。”

“听见了。”

“遵命遵命。”慕疏涵有些不开心,“就知道让我保护他,那万一我死了呢?”

“心在这,拿去。”慕宛之亦浅笑晏晏,将她掌心放在自己的左心处,认真道,“丫头可是听见了?”

“呸呸呸……”苏年锦上前打他,“不许浑说,你们都得好好回来。”

“织网捕风,削木捉影,知命洗心,绣虹剪水,最重要的是,”苏年锦顿了顿,眸子一弯,“能得爷的心。”

“是,这个得听你的。”慕疏涵又似没事人儿一样,扬手挥起檀木扇,扇下的玉穗随着袍子一抖一抖。

“哈哈,你呀。”慕宛之放下笔墨,手心抚着她的腕子,笑道,“那仙子有什么法术?”

“不论怎么说,爷一定要保重。”苏年锦缓缓看向慕宛之,不放心道。

“应该在画上再添个男子,”苏年锦偏着头看了一阵子,扑哧一笑,“穿着青色袍子,落拓而来,接受仙子的垂怜。”

“好。”似乎知道她所有的心思,慕宛之郑重其事地点头,眸光全部凝在她的眉心处,带着他所有的宠溺与心疼。

苏年锦为慕宛之打着扇子,一边笑一边看他画在宣纸上的人儿。冰肌玉骨、细瓷眉眼,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画上人儿如仙子般立在那,白衣飘飘,多姿婀娜。

“我去小厨房看看,中午老四就在府里吃吧,我炖了你们爱喝的花蜜雪羹汤。”

云母屏风上画着江南一纵春色,书房连着倚翠湖,时有湖面凉风扑来,倒也清爽。

“又能尝到你的手艺,我晚上也不走了!”

是夜。

“晚上不管饭!”

秦语容在屋子里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手指渐渐攥成拳头,迟迟松不开。

“哎你……”

她说罢便转身走了,院子里的茉莉与凤仙交相辉映,于阳色下魑魅扎眼。

眼瞧着苏年锦一溜烟小跑出门,慕疏涵哈哈大笑,回头看向慕宛之,“她可真是愈发有趣了。”

“你的囚禁也解除了。”苏年锦看着满室狼藉,以一种明朗的姿态对她笑了笑,“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被你害到,除了司徒。而你所有的本事,也不过是费尽力气,伤害了最疼爱你的人罢了。”

“还不是想让你晚上回去好好和你的王妃告个别。”

秦语容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冷笑渐渐敛去,换成一副淡漠的模样。

慕宛之单手负后,摇头笑了笑,靛青色袍子衬得一身爽朗清举。只是二人话音方歇,忽见木子彬敲门进来,低头禀道:“五王爷慕嘉偐求见。”

……

慕嘉偐?慕疏涵皱了皱眉,这一个多月,他伤好了没有……

“吟儿日日哭着喊她娘亲,想来司徒托梦给我,也是为此。”苏年锦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谁的路好走,这布满荆棘的王府,谁又不是一步一个血印走来的?你根本没资格喊苦喊累,因为总有人比你还苦。”

翌日。

“你说什么?”方还满身尖刺的秦语容一下子怔在那,“你再说一遍!”

当慕宛之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玄武广场时,苏年锦在广场前伫立了许久许久。夏日闷噪,她却浑然不觉,一双目停留在慕宛之消失的地方,只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望君珍重。

苏年锦示意福子退下,挺身吸了口气,再次上前,眸色深深,“我把吟儿还给你。”

许幼荷微微笑着走到她身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太医说,我有了身孕,妹妹该祝福我吧?”

“呵呵……”秦语容冷笑,毫不为意。

苏年锦这才回过头来,双目一弯,“恭喜姐姐了。”

放肆!福子上前一把给了她一个耳光,只听啪的一声,秦语容嘴角立刻沁出血来。

许幼荷低了低头,冷冷一哂,“世道就是这样,你不想要的,偏偏有人当宝。你想要的,偏偏又不想要你。真是可怜可叹。”

秦语容幽幽转头,目光犹如蛇信子一般盯着她,“别用一副调教的语气和我说话,你不配!”

此一时的日光有些毒,苏年锦看着她,停了半晌,才又笑道:“那就在他还没丢弃自己之前,牢牢地抓住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苏年锦走到她身前,目露沉色,“你比我幸运多了,至少你还有吟儿。”

许幼荷一愣,没料到她竟然这么痛快肆意。苏年锦躬身告辞,错过她身子的时候又忽地一顿,软声道:“请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我想疏涵也会很喜欢他的。”

“哈哈哈……”秦语容仰天大笑,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所以你来看我么?比起照顾我,你还是多照顾一下自己吧!”

她低了头,不再看她。一色翠绿的背影在偌大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扎眼,袅袅娜娜,出泥不染。许幼荷笑了笑,然那笑还未到达眼底便全数退去。

苏年锦见她毫无情绪,又上前一步,“梦里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可惜他不知道,他都要做父亲了……”

“梦到他又怎样。”

队伍消失的地方滚着飞扬的尘土,万里山河,都在那黑云压城的铁骑下,变得璀璨而巍峨。

“吟儿在我那,”苏年锦浅浅张口,“我昨日梦到司徒了。”

苏年锦一路走到怡清宫,隔着老远就看见慕佑泽在宫门口坐着,不觉五步并三,走了上去。

“王妃?”秦语容冷笑,悻悻看着她,“王妃……呵呵……”

“这么有兴致?”她甫一坐下,才发觉头顶还有纸叠的风铃,一个个都是纸鹤模样,花花绿绿的,美不胜收。

福子赶忙上前,一下子将她推倒,吼道:“对王妃尊重点!”

“真好看。”

见是她进来了,秦语容猛地站起身来,如悍妇一般捉住她的衣襟,“还我吟儿!”

“喏。”他将手上刚刚叠好的纸鹤拿给她,清澈的眸子弯了弯,如新月,如长柳,“送你。”

屋子许久没有打开了,秦语容看着外头的日光一下子照在自己身上,眼睛随即闭上,过了一会,才适应过来微微睁开。

“你会叠这个?”苏年锦接过来,挑了挑眉,“这么厉害?”

苏年锦让人打开秦语容的门,看她正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吟儿作的画,痴痴笑着。

“是皇后生前教我的。”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皇后……苏年锦笑意尽失,只觉心口忽地袭来一股悲凉。

慕嘉偐实在听不下去,袍子一扯,随即踏出门外。

“小时候就觉得皇后知道的东西很多,我很喜欢她,慈善和蔼,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看见她,就莫名让自己很平静。”慕佑泽微微攥起修长的指尖,眸子映着中午的日光,熠熠生辉,“她走之前,我曾去未央宫看过她。她给我唱了一首儿时常听的曲子,那时候感觉又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

呼——呼——呼……

“儿时总是让人难以忘怀。”苏年锦拿起他手下的彩纸,也缓缓动手叠起来,“你叠这些纸鹤,是为了纪念她吗?”

话音还没全歇,就听呼噜声震天响起。慕嘉偐长长叹了口气,这个死女人,他上辈子欠她什么吗?!

“呵,并不是。”

“喂!你别弄的我床上都是脏东西!”

“那是为何?”

“你不要急嘛。”夏芷宜将脚收回床榻上,翻了个身,“先睡一会再说。”

“祈求前线的战士打胜仗归来。”

“那什么时候能吃够?”

话音甫落,苏年锦手中的纸鹤也刚好成形。她笑嘻嘻地将她叠的纸鹤与那些风铃一起挂起来,才又看向他,“那就多叠几个,让心愿更大一些。”

“等我吃够了就走。”

“丫头。”

“是。”慕嘉偐将吃食全部放在桌子上,看着她躺在床上还在吃,抱臂在怀,“你什么时候走?”

“嗯?”

“哎我跟你说,这天气越来越热了,你还得给我准备一些冰湃的樱桃和葡萄,知道了么?”夏芷宜翘着二郎腿,拿白眼丢他。

慕佑泽将胳膊探在半空,眸光呆滞地寻了寻,直到摸到她的腕子,才放下心来,软声道:“前阵子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没想到如今你还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真让人开心。”

他低眉看了看她刚刚吃完的一席龙凤呈祥、蜜酿蝤蛑、通花软牛肠、金银夹花平截,不禁皱了皱眉,“真能吃。”

苏年锦缓缓放下手来,坐在他旁边,眉眼一弯,“都过去了。”

夏芷宜在慕嘉偐府里吃香喝辣,不停地让松牙买这个买那个,买不到的还要跑到大街上专门去买。松牙这厢刚跑出去,慕嘉偐便提着茯苓糕与水晶冬瓜饺进来了。

回不去的好处之一,大概是也能将坏事情一并抛弃掉吧。

三日后。

“每个人都受过伤,上天真公平。”

阳光绚烂,一时无两。

苏年锦沉默了半晌,才又将目光散到远处的山脊上,看着日光下一纵草木葳蕤茂盛,喑哑道:“我也曾抱怨过不公不顺,可是毫无办法,能让自己走出来,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大步流星地踏出门去,一袭妃色身影渐渐消失在乱花假石后。苏年锦在门口呆呆站了很久,后厢不断传来秦语容嘶吼大叫装疯卖傻的声音,让她复又皱了皱眉。那江湖再见四个字如一把刀般直直插在她的心口,苏年锦落寞回了身,唇角苦笑,倘若我能与你一样任性潇洒,该有多好。

慕佑泽抿着唇,随她一起将眸光抛到远处,虽然他看不见,心里却装着万千山河。

“好!”夏芷宜仿着古人的模样,对她抱了抱拳,“那咱们,江湖再见。”

“咦?你这宫里怎么那么冷清了?”苏年锦回头看了看,似乎找不到什么侍卫了,“你手下的那些暗卫呢?”

“我让木子彬从账房里支点银两给你。”苏年锦看了看她,眉目清明,“以后有麻烦了,还可以来府里找我。”

慕佑泽忽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神秘道:“自有用处。”

“行了,我来就是为这事儿,都说完了,我就走了。”

“可是,”苏年锦皱眉,“无论什么用处,如今这宫里没有人能再保护你,你多危险啊……”将自己全部的暗卫都用作他处,到底是什么大事……

“扑哧。”

“一个瞎子,能有多危险?”慕佑泽摇了摇头,“记住丫头,这方山河,我也想出分力。”

“呵,我倒是想四海为家,不过哪有银子啊。”夏芷宜摆了摆手,“没事儿,我就在街上做点小生意什么的,那次那个梅花酒不是挺好喝么,我继续酿点别的卖。你要是哪天心情好了,去我那里讨酒喝,我少给你要点钱。”

他说得认真而执着,竟惊了她一记。这动动荡荡的大燕,真的要撑不住了么……

“真的,不打算在府里了吗?”苏年锦缓缓站起身,“还留在京城吗?”

平分天四序,最苦是炎蒸。

“去哪都行,反正不在这了。”夏芷宜看起来有些失望,复又叹了口气,“你说的那回去的法子,没准早就不能用了。而且就算能用,我现在也进不了宫。我指使福子害你的事情,你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我看王爷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如今你们都没说什么,但是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这里了。”

慕宛之这一去,又一个多月了。

“什么?”苏年锦皱眉,“你要去哪?”

秦语容来找苏年锦的时候,正是午中。大暑闷热,苏年锦在凉榻上躺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在房檐门口沏了茶读读书,心里还恬静一些。

“对了,”夏芷宜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我已经和王爷说过了,让他休了我,我打算离开怡睿王府了。”

秦语容出现时,苏年锦只觉有股暗影扑在书上,而后便听见福子的禀报声,说是她来了。

那话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只是苏年锦一直没说话,低着头,似乎是在想心事。

苏年锦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迎着外面的人看了一眼,示意福子下去,而后招呼秦语容坐下,并给她上了最喜欢的寿眉茶。

“唉,福子算是跟定你了。”夏芷宜摇了摇头,“这样收买人心,真有你的。”

“我并不喜欢寿眉。”秦语容看了看眉下的茶盏,这一月来瘦削不少,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

“若不在我身前跟着,王爷不会让他活着的。”苏年锦喝了口茶,唇角扯了扯,“都知道我与他没什么,何况现在也是个阉人了,就在我身边吧。”

“以前都是宛之爱喝,所以我也装着爱喝,这样每次他到我房里来,都能喝上寿眉茶。”秦语容一笑,浅浅淡淡的,“彼时心里从不想别的,就知道他爱进寿眉,爱吃梅花香饼,爱喝花蜜雪羹汤。初嫁进王府时,我还怀着吟儿,青楼歌妓当惯了,厨房里的东西什么都不会。那时我就天天待在小厨房里,做王爷喜欢吃的饼,熬他喜欢喝的汤,手指上、腕子上甚至眉眼上,都曾经被滚热的油碰溅过,疼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停地做,不停地做。”

“你,”夏芷宜有点搞不懂眼前这个女人,探了探头,“你在王爷那力求福子活下来,我知也是为我开罪。只是,福子到底见过你的身子,何况又与你出过那样的流言,你把他放出府不就完了么,为何还要让他继续在你身前当小厮呢?”

苏年锦转头看她,日色正浓,隔着刺眼的光线让她一时看不清她的样子。

“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秦语容唇角一直存着笑意,手指敲打在椅柄上,叹了口气,“我承认,很多事情都是我暗处算计你们。只是这府中尔虞我诈,谁也别把自己看得太清澈太无邪,夏芷宜不照样害过你?福公公不照样害过你?连王爷都曾对你起疑过,何况,你也不照样是前朝叛贼,算计过我们呢。”

夏芷宜一怔,“没死,不过王爷命人将他阉了。”

苏年锦没说话,顾自喝了口茶。

“那就先恨着吧。”苏年锦摆手让下人将吟儿带下去,又回坐下来,看向夏芷宜,“福子没死吧?”

“吟儿的五七过了,我明日便去感业寺出家为尼。”秦语容看了看她,“我这次来,是向你道别的。”

“你干嘛这么做?”夏芷宜有些看不惯,啧啧道,“这么难缠的孩子,你直接丢给秦语容算了。你收留她,她不仅不感激你,还会恨你。”

“若心不干净,出家又能如何?”

“我不要!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我娘亲,还我娘亲呜呜……”

“呵。”秦语容冷笑,“这府里已经没有牵挂了,无非是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而已。”

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吟儿旁边,灼灼地看着她,“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亲。”

“若王爷答应娶你要你呢?”

“娘亲,娘亲……”吟儿仍在那里哭,声音愈发悲戚。

“……”秦语容没说话,眉头却是皱着。

想来,他也是恨她的吧。秦语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青楼歌妓,他却还活在当年的执念中,苦苦拔不出来。

“你不必向我道别。”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司徒死了,吟儿也死了,这都是你造的孽。你现在若还有心思怨则别人,不如回去好好看看吟儿给你留下的画,司徒给你留下的琴。”她哽了哽,冷笑一声,“秦语容,你这一辈子,赚了。”

他谢她什么呢,窗外日光漾在海棠花上,她眸子忽地一亮,心尖也跟着突突跳起来。他谢她,莫不是谢她让他如此有尊严的死去,再也不必忍受相思与无奈之苦,反而随着皇后一起,死在未央宫,死在那么干净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

原来秦语容并没有得逞,司徒为此而死,到底有些委屈。她念起当日司徒死时对她说谢谢二字,愈发觉得悲凉。

“你激怒狼人半夜咬伤王爷,谁惩罚过你?你挑唆夏芷宜害掉我腹中的孩子,夏芷宜最后出府,谁惩罚过你?你趁王爷醉酒欲与他行夫妻之事,被婉儿阻止,你以尖针刺的她满身伤口让她痛得咬舌自尽,谁惩罚过你?司徒弹琴活生生弹死,无非是想让你清醒不要动王爷,他因你而死,谁惩罚过你?你纵火烧我,连着吟儿受苦,东厢付之一炬,谁又惩罚过你?”

“什么?”苏年锦心头无端一痛,忽想起那个温润清雅的男子,有些喘不上气。

……

“婉儿曾来告诉过我,”夏芷宜斜睨了她一眼,随又将目光散到院子里,“王爷醉酒被秦语容扶到她房里,本想行夫妻之事,只是婉儿在茶水中下了药,让秦语容也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由此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苏年锦步步逼近,声音极寒,“我们每个人都有目的,可唯有你不择手段逃避惩罚,甚至连五岁的吟儿都被你教的心狠手辣做事歹毒。吟儿一死,你大可出家一走了之,可是我们呢?谁都是看在司徒的份上原谅你,可是你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们,且行事凌厉手段残忍,在府中翻云覆雨,以为我们都拿你没办法。你不是最瞧不起司徒么?你瞧不起他现在是个逃犯,瞧不起他是个琴工,瞧不起他如今无权无势,可是秦语容我告诉你,你就是受着司徒的庇佑,才能在这深不可测的王府活到如今,走到这里!吟儿死了,司徒也死了,你到底没有对不起谁,只有对不起你自己!”

“她如何知道婉儿是你的人?”苏年锦有些纳闷,这件事一直没弄清楚。

秦语容寒了脸色,半晌不语。

“嗯。”夏芷宜看了吟儿一眼,见她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也不愿再理,“全身都是伤口,秦语容怎么下得去手。”

苏年锦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唇角扯了扯,“你走吧,当初若你不主动提出出家为尼,没准王爷早就处死你了。”

“婉儿的尸身处理好了?”

也或许,她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那样说的吧……

“倒是越来越像她娘亲了。”夏芷宜悠悠地坐在她对边,笑了笑,“可够狠的。”

中午闷躁,苏年锦不再顾她,兀自走出房门。背影趁着院子里的凤仙花显得寥落颓败,似乎方才那些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为司徒骂她,为吟儿骂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苏年锦转身坐在椅子上喝茶,由着下人拦着吟儿,见是她来了,叹了口气,“这小儿说谎,打骂下人,毫无礼貌。方才她叫喊着要去找秦语容,被下人拦住,直接吩咐管家砍掉那丫鬟的胳膊。身为郡主却这般暴戾任性,实在看不过去。”

蝉鸣响在半空,偌大的王府如今只有她与她的周旋与对峙。苏年锦行到门口忽又顿下来,却一直没有回头,以一种极寒极冷的声音讲道:“你不该觉得委屈,因为我们每个人走的路都比你艰难。”

“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大步迈出院子,只剩秦语容一个在房中静静待着。半晌,一滴清泪落在掌心里,和着她唇角的笑意,极苦。

夏芷宜来找苏年锦的时候正看见苏年锦打吟儿,吟儿大哭,嚎喊娘亲救她。

……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