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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携手和泪折残红

俞濯理一笑,一身白衣似雪,“那丫头会回来的。”

皇甫澈忽想反驳,却见沐原的脸色一下子暗下来,知是师父提了那丫头的原因,遂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什么意思?”

“师父你……”

俞濯理看向皇甫澈,“胡人攻打燕地之时,便是我们逼宫之日。现在唯一能威胁到慕宛之的人,是我们。”

“你比那丫头还差。”沈倾岳挑了挑眉,“自觉一些,还是能保住些颜面的。”

“你是说,那丫头会回来求我们?”皇甫澈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在西北这个地方见到她……

“哎?精湛了还没赢过沐原,我原来是有多差?”皇甫不服气。

“她怎会求人。”允儿给沈倾岳倒了茶,眸光一暗。

“坐,坐。”沈倾岳与他们一起坐下,看了看眉下一方棋局,点了点头,“皇甫的棋艺倒是精湛了。”

皇甫澈回头看她,皱了皱眉,“你不该回来的。”

“师父。”两人皆起身迎他。

“在她身边保护她到死吗?”允儿冷笑,“她背叛了我们,难道也要我背叛吗?”

两人正笑着,忽见允儿扶了沈倾岳出来,似乎过了一个冬天,他的胡子更白了。

皇甫澈没说话,只是方才声音清冷,让人心底一寒。

“你们呀,还跟个孩子似的。”

“若是依那丫头的性子,这里唯一能牵绊住她的,还是沐原。”沈倾岳叹了口气,看向沐原道,“你去京城一趟吧,或许,还有转机。”

俞濯理放下棋子哈哈大笑,“承让,承让。”

“要去京城吗?”门口的门娇娇一手抓着肉饼一手抓着烤全羊的大腿,兴奋地嗷嗷直叫,“最喜欢京城了,从来没去过,少爷要带上我,带上我!”

夜里燃了篝火,皇甫澈与俞濯理连杀了十二盘,最后还是败给了他,气得皇甫澈大叫:”凭什么!凭什么你无心跟我下,还是我输!”

沐原暗了暗眸子,目光散在帐房外的积雪里,半晌无话。

西北。

怡睿王府。

苏年锦也叹了口气,窗外雨声和着春雷一下一下打在马车的窗棂上。这雨天,扰的人心发慌。

慕宛之为苏年锦撑了伞,两人一路从正门穿花拂柳走到东厢,就看见夏芷宜慌里慌张从厢房里出来,伞也没打,直奔苏年锦。

慕宛之眸色一暗,“司徒死前,定是想让我好生照顾她们吧……”

“婉儿,婉儿被秦语容活活打死了。”

“那秦语容呢?”

“怎么回事?”苏年锦与慕宛之对视了片刻,又看向夏芷宜,“什么时候的事?”

“葬在他父母坟旁。”

“刚刚没多久,尸体还在她院子里呢。”夏芷宜皱了皱眉,见慕宛之一脸冷冰冰地看着自己撇了撇嘴,“我知道你要罚我,不过先等等,秦语容也太大胆了,活生生打死了我的人!”

“司徒的尸体,爷打算怎么处理?”

“或许她知道是你的人,才打死的。”

慕宛之听闻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我发生了夫妻之实。司徒之死,大抵也源于此,我只是觉得愧对于他。”

慕宛之撑着伞与苏年锦折回去一路去了西厢,木子彬躬身给夏芷宜递了伞,夏芷宜白了白他,也一路向着西厢跑去。

“爷,”苏年锦擦了擦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秦语容昨晚……”

秦语容正靠在椅子上绣花,慕宛之与苏年锦站在门口,听屋外雨声轰隆,三人皆无所动。半晌,苏年锦微微启唇,“司徒死了。”

没有什么比得过她,那是自他心底发出的声音与在乎。

她绣花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又挑起指尖,将下面的线穿引到上面来,继续绣。绣的是对鸳鸯,下面小溪淙淙,上面擎擎荷盖。

他的胡茬蹭在苏年锦的额头上,奔波一个多月,他日日不睡不吃与大臣对峙反抗,就为救她。一个月里,他每每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即便当了帝王也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让他无法保护自己爱的女人,无法疼惜自己爱的女人,这种无力感源于事情的复杂与力量的悬殊,源于人为的陷阱与地位的逼迫。然而,当他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时,瞬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娘亲,司徒真的死了吗?”吟儿拿着毛笔从里屋出来,方才因为练字,弄得鼻头上都是黑墨。

“无论你是苏年锦还是俞星梨,你永远是我的丫头。”慕宛之笑了笑,笑的温顺而满足,“你还有我,我却只有你。”

“是。”

她的哭声很小,瞬间被窗外的大雨压下去。只是慕宛之却将她护的更紧,这一个月来,他第一次那么放心,第一次那么轻松地觉得,她终于又回来了。

“他是怎么死的呀。”

“爷,”她一下子彪出泪来,吸了吸气,“再也没有人疼我了,孩子没有了,皇后也没有了,我现在只有爷,只有你了……”

“不知道。”

马车外的雨声渐涨,哗啦哗啦全部流进她的心里。

苏年锦黯了黯睫,浅叫道:“吟儿,你过来。”

“你若不想说,便放在心里。”

慕潇吟一看是她,耷拉着脑袋,别扭地走到她身边。

苏年锦一直等着他来问自己与皇后的关系,只是半晌也没听见一丝声音,不禁抬起头来,“爷不问我?”

而后慕宛之看着秦语容,和着身后的雨丝子,清冷出声,“我想你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吟儿暂且就让锦儿看着,等你反思好了,再还给你。”

慕宛之看了看她,愈发觉得她憔悴了不少,什么也没说,将她抱得更紧。

“不要!”绣花针一下子穿进指肚上,秦语容顾不得疼,立马站起来,“不要,不要让吟儿离开我!”

“幸好有皇后。”苏年锦迷离了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可能皇后早就跟皇上说了,之前大臣们闹的那么凶,皇上那么谨慎的人也没有将我抓起来。现在想想,大抵都是皇后帮了我。”

“我不要离开娘亲,我不要……”

“皇上下了旨,将那些怀疑你的大臣全部打入大牢,现在你就是本王的王妃。”慕宛之浅浅将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丫头,没有人再怀疑你了。”

吟儿正大喊着,忽被外面的木子彬抱走。剩下几个小厮拦着哭喊的秦语容,将她生生阻在房口。秦语容大哭,恶狠狠地看向苏年锦,“放开我的孩子,放开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你这个叛贼,叛贼!”

于宫中守完灵,慕宛之吩咐木子彬驾车回去。苏年锦靠着慕宛之的肩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哽咽。

苏年锦冷冷地看着她,雨声轰隆,震得耳膜直响。秦语容越骂越难听,连慕宛之眉头皆是一皱,孰料苏年锦快步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春雨淅沥。

啪!

她看见庆元一下子倒在慕宛之的身上,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身子也似一夕之间,垮掉了。

五指手印狠狠掴在秦语容的脸上,苏年锦却一下子落下泪来,哽了哽喉咙,“这一掌,是替司徒打的。你配不上他。”

“皇后,薨了。”

秦语容懵了一会,随后却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缓缓打开宫门,满苑木兰开得正好。苏年锦看了看石阶下的庆元与慕宛之,风过,吹得叶摇树晃,阳光太盛,刺的她流下泪来。

眼眶晕红,苏年锦想起司徒死时的样子,心底一寒,“你笑吧,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爱你了。”

司徒死时依旧是规规整整坐着的,双目清冷,面色发寒,大抵死时,还在想着秦语容与吟儿吧。唇角的血迹渐渐发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具铜人一般,苏年锦走到他面前,缓缓替他合上了眼睛。他浑身冰凉,像已经死了很久。她双目一痛,如他这样的男子,心死时,身也该死了。

她回转了身子,留一身素寡给她。慕宛之牵上她的手,苏年锦再次回头,看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双目一合,下了台阶。

琴音渐渐小了下去,司徒将磨破的手指搭在琴弦上,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弹出最后一个音。嘣的一声,琴弦断了。偌大的未央宫只有苏年锦的呼吸愈来愈紧,其他,再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

满院子的花草被雨水浇的清新翠绿,只是苏年锦却越走越累,最后直接晕倒在慕宛之的身上。慕宛之大惊,抛下伞连忙打横将她抱起,直奔东厢而去。

昭容很久没有这样清澈舒心过了,仰着头盯着云帐上的花纹,慢慢合上了眼睛。她乘着曲谱忽地想起她与庆元初见的曾经,桃花树下,山麓之旁,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跑。风在身侧,花香鸟语在身侧,田野在身侧,天下在身侧……笑依然留存在唇角,随着鼻息的消逝渐渐永恒。苏年锦哽了哽喉咙,伸手握住她的掌心,轻轻喊了句:“走好。”

大雨连下了三日,国丧之后,慕疏涵打着扇子一下子推开了书房的门。

指尖的血迹缓缓渗在琴弦上,司徒皱着眉,一点一点将血肉也掺在里面。旁人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愈发觉得曲风轻盈,如鸟在侧,婉转啁啾。音律随着春风一同出宫,飘散在曲廊亭帷,花山假石,绿荫池塘处,清脆叮咚,如仙人来。

“刚得到消息,狼人被阿方拓活捉了!”

千里共婵娟

书桌前的慕宛之正在练字,他这样一说,一滴墨正好晕下来,将宣纸弄得一塌糊涂。

但愿人长久

“就这点反应?”慕疏涵扬手将画着山水的玉扇一折,悠悠坐下,信手喝了口茶,“那我再给你说个消息,父皇将京城的全部御林军都交给老五统帅了。”

此事古难全

“包括皇宫里的?”

月有阴晴圆缺

“是。”慕疏涵目光灼灼,额头冒汗,“看来父皇那边的消息也很快啊,老五有了御林军,就不怕咱们有了帅印再出幺蛾子。”

人有悲欢离合

“有了帅印不也照样是去战场打胡人?”慕宛之清冷一笑,从桌案前绕回身来,坐在他对边,“父皇总归是不喜欢我们的。”

别时圆

“做父母的,哪有一碗水真端平的。”慕疏涵也笑了笑,只是笑里夹满了无奈,“其实夺皇位根本不是贪心,明明是——自救。”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朝堂里,哪有真心。若他三哥当了帝王没准大家都还能活下来,但若是太子或者老五当了帝王,到时那皇帝就真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我只是没想到阿方纳被捕。”慕宛之半眯了眯眸,“原还以为阿方薇能实现她的计划了,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千里共婵娟

“一个女子也想当皇帝,有点难。”

但愿人长久

慕宛之转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这样看来,阿方拓要攻打我大燕了。”

此事古难全

“是。”

月有阴晴圆缺

“去战场呗?”

人有悲欢离合

“是。”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可是你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阿方拓军队勇猛,太子势力庞大,老五虎视眈眈,还有——”慕疏涵敛了笑意,一字一句咬碎在唇角,“俞濯理的实力,着实不可小觑。”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慕宛之低头凝着拇指上的扳指看了许久,那羊脂玉的扳指当初还是舅舅给他的,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久到……

何似在人间

慕宛之眸色一沉,“江南的生意怎么样了?”

起舞弄清影

“俞濯理似乎不在江南了,现在我手下的生意发展到八十多家,银子天天赚。”

高处不胜寒

“他不在了?”慕宛之皱了皱眉,心下琢磨了一番,又道,“将生意往回收。”

唯恐琼楼玉宇

“为什么?”慕疏涵听得一头雾水,“趁着他现在无暇分身,我们还不多赚点粮草钱?到时候和太子对抗和老五对抗,这都需要钱啊。”

我欲乘风归去

“收。”慕宛之缓缓站起身来,将目光散到窗外的木兰花上,“养精蓄锐,攻打胡人。”

今昔是何年

慕疏涵噢了一声,面色却寒了两分。打胡人,关他赚银子什么事?

不知天上宫阙

“哎,你说,为什么三哥要让我收生意啊?”

把酒问青天

桃花树下,苏年锦煮了茶,一边给他递杏花糕一边给他拿蜜饯,却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明月几时有

“你三哥没和你说吗?”

琴音悠扬。

“想来你和三哥都是聪明人,偏是我听不懂。”慕疏涵扬了玉扇,看了看她倒在檀木杯子里的茶,挑了挑眉,“这什么茶,这么香?”

他挑起指尖时,微微张开唇说了几个字。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苏年锦只借着宫外的日光看他的唇影,似乎是在说:谢谢。

“春水煎的茶,能不香?”苏年锦收了袖笼,笑看了他一眼,“宛之让你收生意,是为了告诉俞濯理,他去攻打胡人了。”

司徒对着她笑了笑,那笑依如当初她见他般清澈。那时杏花疏影,他斜倚在窗根处,手里捧着书,长发散在肩侧,慵懒地读着诗句,被苏年锦看个正着。如今不过一载多,却即要天人永隔。

“告诉俞濯理?”慕疏涵想了想,一合玉扇,“聪明啊!这样俞濯理就以为,我们对他没防备了。”

“是……”苏年锦回头看向宫角的司徒,见他眼窝发黑,唇色惨白,知道他也是时间无多,一忙吩咐道,“将那个曲子弹出来吧。”

“只能这么做了,不知俞濯理会不会信。”苏年锦苦笑了笑,又看向他,“听说许幼荷病了?要不要紧?”

昭容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笑了笑,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道:“带着……带着琴师来,就,咳咳……就再弹一曲吧。”

“她?”慕疏涵叹了口气,“逼着要孩子呢,气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皇后,皇后……”

“扑哧。”

“咳咳……咳咳咳咳……”昭容在榻间不断地咳着,瞳孔越放越大,忽听噗的一声,昭容枕间瞬间浸湿一片血迹,吓得苏年锦面色惨白。

“喂?你还笑?”慕疏涵白了她一眼,“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昭容脸上的笑容又平静地铺开,似乎,再也没有心事了。

“其实我说,你给她个孩子也好。”

苏年锦吸了吸气,半晌才微微启唇,“好。”

“为什么?”慕疏涵看着她,怔了怔。

昭容示意她不要说话,接着道:“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的儿子又这样伤透了我的心。只有你,我能依靠的,只有咱们之间这浅浅薄薄的缘分,你要答应我。”

“上战场,谁知道个输赢。我看四王妃这辈子是跟定你了,你好歹给她个念想。”苏年锦温婉地看着他,眸子里的光于阳光下璀璨绚烂,“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一辈子。”

“皇后……”

她一说起孩子,慕疏涵心里就莫名难过。知道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不禁苦笑,“以前不觉得,自从她病了之后,愈发觉得亏欠于她。”

“皇上当年杀了大雍皇室那么多人,我不指望没人报仇讨债。”昭容哭了哭,手间力道更大,“丫头啊,你答应我,让皇上安静地走。”

“那就遂了她的心意不好吗?”苏年锦探了探头,“以前她不是也怀了你的孩子吗?既然曾经有过,现在再要,也不算什么越礼。她生是你的人,你须要为她负责。”

“是……”

“她是找你来当说客了?”

苏年锦一怔,原还以为皇后只是宠着自己,没想到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苏年锦摇了摇头,“我与宛之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你有一个,宛之也放心。而且我还能当个干娘,你这一举三得呢。”

昭容招呼她坐的近些,费尽力气拉住她的腕子,“丫……丫头,无论你是哪边的人,都要保护好自己。”

“你当干娘?”慕疏涵哈哈大笑,“谁说我要让吾儿认你当娘亲了。”

“你来……”

“喂!”苏年锦白他,恰逢有桃花落进杯子里,映着二人清秀的倒影。

听说皇后撑着最后一口气去了太子府,而后狠狠给了太子一个巴掌才倒下的。苏年锦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看着这偌大的未央宫如今只有自己守着,心中一暖。在皇后的最后时刻,能让她待在这里,何其幸焉。

“不说了,”慕疏涵摆了摆手,将那夹着花瓣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这件事以后再提,我先去布庄看看生意,最近倒是愈发忙了。”

未央宫里,显得更冷了。

苏年锦本就知道他忙的,可即便忙的连家都回不了,他还执意要过来看她一眼,心里一暖。

这一刻,他就想好好地守着里面的人。

“你快些去吧,注意身子。”

“父皇。”庆元关上宫门出来时满脸横泪,慕宛之刚请了安,庆元便无声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嗯。”

庆元紧紧握住她的掌心,又看了看苏年锦,随后在她面颊上浅浅一探,便缓缓站起身来。行至宫门时又极不舍地看了昭容两眼,似乎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

绣着竹叶的白袍子随即转身,朝着月拱门而去。只是就在他即要踏出东厢之时,忽从背后传来一句声音,让他一顿。

“皇上,我想单独与这丫头说说话……”

“四王妃也是个女人,为你做了那么多,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在她面前,他从不敢用朕这个字,怕与她生分。苏年锦在一侧听得哀戚,就连宫角的司徒都目瞪口呆,曾经威严暴戾的帝王,如今竟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嘴角缓缓渗出血迹,司徒苍白一笑,眼眸中闪出花殇。

风抖着花瓣落在他的脚下,锦靴上的芙蓉锦漾着橙黄一般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庭芝玉树,清足风流。

“别说了,别说了。”眼瞧得她面色发紫,庆元吓得手足失措,贴上她的面颊,“别说话,我一直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他缓缓回头,隔着木兰与桃花瓣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皇……皇上,”昭容有些喘不上气来,一直攥着庆元的手,“能依偎在皇上身边,是初儿的福分。”

声音荡在她耳边,格外的温柔。

“初儿……”庆元用苍老的双手抚摸她的面颊,喉头哽咽着,“我不后悔,从不后悔……”

苏年锦怔怔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心里叹了叹气,情之一字,动则伤。

“皇上,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初儿永远是皇上的初儿。”昭容亦是流了眼泪,看着他,呼吸衰竭,“我只恨没能多清醒一刻好好看看你,这几十年,辛苦皇上在我身边守着……”

是夜。

“初儿……”庆元紧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四王府。

“谢谢……谢谢皇上。”

曼儿端了羹汤进书房,灯火摇曳,满屋子散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慕疏涵正于案前看账目,忽见她进来了,不觉皱了皱眉,“那么晚还没睡?”

“好,我都依你。我这就下旨,将那些怀疑他的大臣关进大牢,为这丫头正名。”

“见爷没睡,就熬了些汤来。”曼儿浅笑着将一碗竹丝鸡煲放在他面前,“补身子的,熬了两三个时辰呢。爷尝尝?”

庆元缓缓回头,目光暗沉,全是眼泪。似乎也斗累了,算计累了,如今她即要走,他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慕疏涵停了手下的笔,看了一眼那汤汁,黄润鲜亮,极富美味,笑了笑,“拿去送给王妃喝吧,她身子不好,应该多补补。”

“皇上,这丫头是个好孩子。我……听说最近有些大臣告发她是前朝余党,你……千万别信。”昭容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看着庆元,笑意存在唇角,“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对大燕是没有坏心思的,求……求皇上下旨为她正名,让她好好当怡睿王府的王妃……”

“这……”曼儿皱眉,小声道,“这可是妾身熬了好几个时辰专门给爷的。”

庆元就坐在榻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似怕少看一眼,他就犹如受了钻心之痛一般。两人双手紧扣,白色的头发互相交缠,彼此爱意渗透在空气中,不由得让苏年锦目色一痛,这大概便是世人皆要的白首不离吧。

慕疏涵摇了摇头,浅浅一笑,如陌上的杏花盛开。长袖端起碗碟,递进唇角喝了一口,啧啧直叹,“果然好喝。”

此时的宫里,仍然还有冬末时留下的清冷气息。窗前一尾兰花开得正好,漾着床榻上的人气息平和,面色安详。

“啊?”曼儿大喜,“那我每晚都给爷熬一些。”

庆元也已经允许了,让苏年锦送她最后一程。这是她的心愿,他怎么也得依顺她。

“不必了。”慕疏涵站起身来,清秀的眉目挑了挑,将那煲汤全数提在自己手里,从桌前撤了身,“剩下的我拿给王妃喝,你且去歇着吧。”

慕宛之站在宫门外守着,一袭白色长衫显得疏俊清流,雅淡至极。

声音未歇,他便大步流星出了房,生怕汤汁凉了。夜色漆黑,徒剩曼儿一人在书房中气得直跺脚,目露花殇。

未央宫。

门吱呀开了。

“好!”一个好字,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烛影摇红,许幼荷正在菱镜前梳头,整个人倦懒无神。那桃木梳还是嫁进王府时带过来的,想想自己曾经是小女儿时的情景,不觉叹了口气。恰逢房门打开,慕疏涵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竟惊了许幼荷一记。

似乎觉得有愧于眼前的女子,司徒缓缓看向她,苍白的唇色微微泛红,“只要给我琴,便可以。”

“你这是?”

苏年锦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瞧得他进气少出气多,心头一痛,立马拼尽自己力气扶他起来,“还能不能为我弹最后一曲?”

“来尝尝,曼儿煲的,还挺好喝。”慕疏涵将汤汁放下,已经烫红的手赶紧捏了捏耳朵,笑的像个孩子。

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又何必拜托宛之帮忙,又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来隐姓埋名冒着生命危险也得守在她身边,何必,何必……

只是许幼荷却迟迟未动,看着桌上的汤罐,皱了皱眉。

“她如今是他的人了。”司徒缓缓抬起头来,眼眶中晕出一些泪丝,干笑两声,“倘若一开始知道是如今这样的结局,我又何必与她相识……”

“曼儿给你炖的,你拿来作什么。”

苏年锦心底一恸,他这样以琴泄愤,莫不是昨晚……

“给你喝啊。”慕疏涵转身看她,弯了弯眉眼,“听管家说你病了,应该补补身子。”

司徒嘴唇干裂,指尖流血,一双目憔悴苍老,“当初,是为了取悦容儿,才学的琴。”

此时的许幼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目若铜铃,“你……”

司徒已经面色惨白,弓着身子趴在断裂的琴上,苏年锦抿了抿唇,缓缓走近他,“琴者,禁也。你这样不要命地弹,大抵要随这琴一起去了。”

慕疏涵又燃了两支红烛,唇角的笑意渐渐敛下去,只听得窗外春风大作,呼呼入耳。

她这样说着,便一溜烟跑向琴房的方向。只剩慕宛之在原地等着,日光凝固而灿烂,一时炫极。

“我知道你前两日去见过太子妃,只是被太子挡在了宫外。”慕疏涵低了低头,声音寥落,“这些日子忙于生意与政事,委屈你了。”

“那爷等我一会,还有个人我也得带上。”

“我,”许幼荷哽了哽,一时不知说什么。

慕宛之一时看不懂她眸中的深色,心却是慢慢放下来,点了点头,“好。”如今是她要求的,他都依她。

慕疏涵抬头看她,他鲜少有一次这样打量过她。其实许幼荷长得很美,典型的北方女子,鲜眉亮眼,蝤首娥眉,只是他一直未为她停下过,所以至今连她眉下有没有痣,他都不知道。

苏年锦刚沐浴更衣完,换了一身干净的杏花衫,袖口绣着细碎的花瓣,整个人瞧起来淡雅清新。见慕宛之来了,她只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抚上他的腕子,道:“王爷带我入宫。”

“当初见你时,还是稚齿婑媠,如今跟了我几载,倒是有些半老徐娘了。”

太阳有些清冷,慕宛之抬头看了看路两侧的花影,直奔柴房。

“扑哧。”许幼荷一下子笑出声来,“那么老了吗?”

只是半路忽被木子彬拦住,说是夏芷宜招来所有的下人,说福子是她安排在王妃身边专门陷害王妃的,她认罪。

慕疏涵也笑着上前,让她重新坐下。面前一方古铜菱花镜,映着她的皓齿明眸,“让本王,给你梳梳头。”

慕宛之双目一沉,未说话,转身立马出了门,大步流星朝着书房走去。

许幼荷面色一红,“是。”

慕宛之将秦语容房间里的东西全都砸了,砰砰几声,瓷盏花瓶全部碎在她的脚下。只是秦语容一直笑着,笑着,而后拿了件干净的长衫走向他,“爷,妾身给你更衣。”

他轻轻拿起桃木梳子,一下一下将她的青丝全部捋平。宽大的掌心暖在她的头顶,比起春日的阳光更加炫目。

卯时。

许幼荷双目泛泪,什么都没说,原还苍白的面色此时也微微红润起来。

日出东方。

“爷来找我,不单单是梳头吧?”她永远是急性子,听不到结果就坐不住。

而栅栏后的苏年锦挑了挑眉,眸子深如黑潭,噙着风看向她,缓缓起唇,“放了我。”

慕疏涵手下未停,复又笑了笑,“之前委屈你那么多,给你梳梳头不也应该么?”

夏芷宜咽了一口唾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告诉我怎么回去。”

许幼荷一怔,垂下睫来,“若单单为此,不梳也罢。”

夏芷宜完全惊呆了,那个曲子她确定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惟独与她一样的人才知道。她此时确信苏年锦就是与她一样的人,来自另一个世界,知道与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有着一样的背景,一样的思想,一样的行为,她竟然找到了同类!只是,夏芷宜皱眉,她苏年锦隐藏的好深,深到让她害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人做事小心翼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吐露任何一点消息……

他当做没听到,将她黑发缓缓梳好,又用浅蓝色发带系住,捣鼓了大半天,才刚刚不让发丝生乱。

“我来的时候才五岁,如今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牵绊,不想回去。”

“抱歉,从未给女子梳过头,有些生疏。”慕疏涵放下木梳,笑得清润,只是声音愈发冷涩,“我知你喜欢我,就如我喜欢那丫头一样。喜欢这事情本没有缘由,若非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心甘情愿。我同你对我一样,我不求那丫头对我如何,只求她自己平和安好顺遂心愿。只是说到底,我尚还能偷偷喜欢着,而你却不能。”他缓缓抬起掌心,又抚上她那一瀑青丝,苦笑了笑,“你我都是傻子,爱错了人。”

“那你怎么不早回去?”

许幼荷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菱镜前,哽了哽,“是,即便你如今这番对我,我也从未怨过你。因为当初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是。”

只是爱错了人,只是未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意,又能怎么办呢。

“告诉我!”她忽地蹲下来,透过栅栏看着她,“你……你确实知道回去的办法?”

慕疏涵扯了袍袖,拿出锦帕给她拭了拭泪,眸中亦是花殇,“抱歉,我真的不能给你孩子。”

苏年锦一怔,苦笑了笑,“你相信了?”

许幼荷双目通红地盯着他,嘴唇紧紧抿着,半晌冷嗔,“若没有她,你会喜欢我吗?”

“司徒的琴完全毁了。”夏芷宜双目失神,滞了许久,忽又抬起头来看她,一字一句道,“不过我看见了你给他的谱子,没错的,是《但愿人长久》。”

慕疏涵缓缓直起身,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角一扯,“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怎么了?”苏年锦看她样子,提了提气。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回答她呢……

话音方歇,夏芷宜即刻转身马不停蹄直奔琴房,只是许久苏年锦也没听到琴声,正皱眉时,忽见夏芷宜似霜打茄子一样地回来了。

许幼荷抹了一把眼泪,头微微别过去不看他,以极清冷的嗓音道:“你走吧。”

“你可以去找司徒,让他弹之前我让他学的那个曲子,听完便知。”

慕疏涵低了低头,似乎也不知再说什么,返身将汤罐盖上盖子,确保她喝时还算热着,才又折身踏出了房门。

“那……那个世界……”夏芷宜盯着她,“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明月半墙,春风微冷。

“我没有胡说。”苏年锦微微闭了闭眼,笑起来,“我也是那个世界的人,我知道回去的办法。”

慕疏涵信步下了台阶,一阶一阶,微尘染在锦靴上,踩碎一地月光。

“你……”夏芷宜喉头打结,吞吞吐吐,“你……你胡说!”

丫头呵,对不住了。

“回到你来的地方。”

他眸色一沉,加速向书房走去。

“回哪去?”

林木花影在身后,也是无比寂寞的模样。

“我知道回去的办法。”

翌日。

苏年锦跌在墙角里,亦是紧紧凝着她,四目相对,一时电光石火。

天色泛了鱼肚白,慕疏涵书房里的灯火才刚刚熄灭。有丫鬟端了点心放在桌案上,慕疏涵一边吃一边整理那些翻过的账目,打算去找慕宛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只是还未看完,只觉脑袋晕眩,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你说什么!”夏芷宜转回身来,双目灼灼地看向她。

门吱呀响了,房檐下站着清冷的人儿,淡淡地看向趴在桌案上的慕疏涵。丫鬟识趣般地悄悄退下合上书房的门,里面的灯火又亮了,姜黄的光泽让人欣和平静。

夏芷宜觉得苏年锦简直不可理喻,裹着风氅就想转身回去再不理她。孰料自己甫一说完,便听苏年锦说了一句话,惊得自己站在原地半晌未动,浑身打颤。

那女子站在慕疏涵的身前,看了看那些撒了药粉的点心,浅浅出声,“你答应我的,总归要还。”

“你疯啦?!”夏芷宜这下子完全精神了,“就算是你疯了,我也疯不了!我告诉他们真相?你当我个是瓜啊?!”

藕荷色的衣衫褪去,她窝进他的怀里,吸吮一时的温暖。

“你快告诉那些人真相,说福子是你的人,还我清白,放我出去!”

卯时。

“你睡糊涂啦?”

女子自书房中出来,吩咐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厮道:“去把王爷扶到厢房去,醒来就告诉他,是他太过劳累才致昏厥的。”声音极寒,自有一股威严。

“快放我出去,我要进宫!”

“是。”

苏年锦抱着栅栏大喊,一直喊到鸳儿把夏芷宜叫来。夏芷宜眯着眼还没睡醒,嗔怒道:“你喊什么喊,夜里有琴声睡不好,这刚好不容易睡一会,又被你闹醒了。”

倩色的身影这才转身走远,曲廊小池处,鸳鸯成对、燕子呢喃。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