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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时辈推迁微雪至

“是。”

“台谏?”云卿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她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小白兔抬起头,生生将泪珠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下官口拙,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云卿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啊?”

“岳父大人?”

“大人……”小白兔一瘪嘴,又要哭出来。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你身形高大,如此躬身倒是难为你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云卿认真地看向他。

闻言,云卿瞠目。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她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

巨型小白兔弓着背脊,如同他身上的六品官袍一般,谨守上下之礼。

“你……”她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那就劳烦了。”

何猛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他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招婿入门又何妨,扇枕温席为高堂。”

云卿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自己。什么大人,分明是小人嘛!她清清喉咙,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云卿扬声长吟,只见何猛脚下停住,诧异望来。她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痕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深深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温言相劝,他却哭得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云卿咬牙低吼道:“不准哭!”

云卿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云卿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她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揉揉眼睛,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甄……甄猛?云卿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还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顺耳极了。

她伸出手欲将此人扶起,就见他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两人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走到文书院。云卿环顾四周,只觉这里青砖垒壁,红瓦做顶,全无其他各院的奢华气息。

听他道歉,云卿不禁羞愧,“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

允之,就在这里坐阵?实在是不符合他的品位啊。诧异,诧异之极。

“对不起!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何猛停住脚步,云卿偏首看向他,“怎么?不一起进去?”

云卿猛地回神,她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眼前多了一双巨脚。她抬起头,惊叹一声好高。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儿可怕,压迫感十足。

何猛赧然一笑,“文书院多是寒族子弟,他们不太喜欢我。”

“小心!”那堵“厚墙”急叫。

见他如此,云卿心下明白,必是文书院这帮清流不满他入赘华族一事了。“嗯,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到礼部来找我。”她道。

她一时走神,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真的吗?”何猛猛地抬头。

云卿脚下飘飘,一想到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她就心情极好,好到……

“自然是真的。”

“别跑,慢点儿!”月杀叮嘱道,“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

何猛张嘴欲言,却已难以发声。他垂下两臂,双手紧握成拳,对她久久行礼,之后掩面而去。那背影高得像一座山,直得像一根椽。在华、寒二族矛盾日益激化的当下,游走于天平两端的他受尽歧视,最是孤单。

“哈哈哈!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唉!”云卿深深叹气,转身走入略显寒酸的文书院,抬眼便见横轴上傲如瘦竹的四个大字:清劲之寒。

“你这小丫……”月杀揉了揉她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走进第一间房,只见一排排书架顶梁而立,身着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员们或是踮脚,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迈入第二进,景象陡变,一张巨型方桌占据中央,数十名男子围在案边,速读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而后分门别类地放入八色竹篮。

“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云卿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喜了,恭喜恭喜。”

“请问大人有何事?”一名清瘦书生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月杀薄唇微扬,一脸可亲,“成原一战韩家军死伤过万,而备所已经征齐人马,命我等明日前往京畿大营训练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归。”“奉命”二字咬得很重。

云卿轻声作答,生怕惊扰了忙碌的众人,“我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命来取礼部的文书。”

“是啊,是啊。”云卿也颇为赞同,“天天阅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转了转颈脖,她眨眼道,“将军怎么现在就离开武所呢?难道是偷懒?”

书生刚要开口,却听内室婉转一声,“路温,带她进来。”

“真不明白王上为何让丰大人到礼部当差,”面色沉稳的韩东不解地看来,“丰大人明明更适合武将之职。”

名唤路温的八品编修掀起门帘,对她一脸恭敬,“大人,请。”

“嗯……有些怪怪的,”云卿摸摸微凉的鼻尖,看到他轻拢的眉梢,又道,“不过没有大碍。”

内室里凌翼然靠在长椅上,就着微薄的冬阳,心不在焉地翻动文卷。他慵懒道:“过来坐。”

月杀看似不经意地为她抚平微皱的衣领,温言道:“这几日还习惯吗?”

走近了,云卿这才发现他阅读的是什么,瞠目而视,“你……”

“将军大人,上官司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将奏折合上,包着绢布的扉页上印着灼眼的红字:密!

虽为自己人,但韩家军的年轻军官还是不知道云卿的真实身份,月杀如此行事,不留半分破绽。

这可是各州郡八百里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阅的密折,他不但无视戒律,而且还不太起劲地拆阅,可见这种事他已经干得驾轻就熟,毫无刺激可言了。

月杀如刀削般的俊颜露出暖意的微笑,“丰侍郎,你什么时候来的?”

凌翼然低笑道:“怎么?怕了?”

“左参领不必气愤。”云卿背着手,走出角落,“一步登天往往会堕入深渊啊。”

云卿不理逗弄,冷冷道:“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这个清水衙门。”

韩德撇了撇嘴,不再出声。

青王众子无不是选择三阁四部四府来发展党羽,而这位却选择待在众人看来不过是整理各地上书、誊写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编制的文书院,且一待就是数年。其实是内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都要深刻。

“阿德!”月杀沉声道。

“哦?”凌翼然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诡异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连武所的萧太尉都对将军礼让三分,上官老头凭什么……”韩德气得满面通红。

说着修长的手指缓缓探来,云卿却不闪不避,只压低声音,“足不出户便知天下,斗室之内尽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够精的。”

“阿德。”月杀道。

凌翼然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将你一口吃下!”

“什么东西?!”待上官密行远,年轻气盛的韩德狠啐一口,拧眉怒视,“明明是靠卖女儿换来的爵位,还好意思显摆!”

云卿白他一眼,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他低沉地道:“我只能保你在外廷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阳光在崇武殿与谨身殿之间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云卿转过殿角,就见月杀和几位将军恭立廊下,刚刚被封为一等郡公的上官密趾高气昂地甩袖而过,态度甚是傲慢。

“嗯。”她轻轻颔首。

“西,西。”她念叨着,向冬日微斜的那边走去。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糟糕,跑得太急都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了。文书院在哪儿?她举目四顾,回忆着官所的分布。啊,是在右掖门附近,上阁崇武殿和束阁谨身殿以西。

回望那双细眸,云卿微微愣怔。

云卿不得不应下,这儿果然是虎穴狼窝,来不得。她脚下带风,使出三成轻功,一口气跑出七殿下的势力范围。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他既当着户部众官的面说起这话,就笃定她不敢推拒。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须归。

“我有几位同僚很想认识少初啊。”祝庭圭弯起眼眉,露出微笑,“少初若真想谢我,不如今晚同我们一叙,权当为少初升官庆贺可好?”

她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云卿停住脚步,回身道:“自然。”

云卿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绝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

她刚要跨过门槛,只听祝庭圭笑着出声,“少初当真谢我?”

“少初啊。”祝庭圭举起酒盏,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的女校书,“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云卿转身向周围行礼,“各位同僚,告辞,多谢孝先兄为我引路。”

“是,是。”云卿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嗯……”语调中似有一丝不甘。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她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是绝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大人也是。”云卿轻轻颔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这秋启明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

聿宁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产生了假面脱落的错觉。半晌,他清亮的黑眸似有颤动,轻声道:“冬日寒冷,丰侍郎要多保重。”

思及此,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大人?”云卿诧异地看着他。

“大人,这菜不合您的口味吗?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聿宁捏着文册,手指并不发力接过。

云卿刚打发了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的女校书。

“尚书大人。”云卿双手奉上文书,“这是烈侯、荣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礼清单,以及定侯来访需要的物品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进来前,她就听朱雀提醒过,青楼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她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食、少饮、少言”啊。

“好了,都做事去吧。”聿宁身着紫袍立在内门,厉色环视。沉沉一声,让她如闻天籁。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讪讪散开。

“那个,”云卿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方菜。”

云卿一个一个回礼,舌头几欲抽筋,这些人终日和数字打交道,今日总算找到人唠嗑,趁机发泄是不是?她满头冷汗,就差叫声救命了。

“哦?”坐于上手的祝庭圭道,“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

云卿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儿结束。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颜……”

“少侯爷。”一名身着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晦气。”

“大人文武双全,实为大才……”

秋启明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吗?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把她叫老了好不好!

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庇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而去,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那个爱妾。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云卿不禁存疑。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她心中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一套官话听得云卿一愣一愣。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士子一一死绝。”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云卿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郝盼儿……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一支支毛笔搁下,一位位官员站起行礼。

秋启明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寒族皆贱命,还不是想杀就杀,想剐就剐!哈哈哈哈!”

“各位同僚。”祝庭圭突兀出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这位是新任礼部侍郎,丰云卿,丰少初。”

众人附和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不知为何,云卿对他的笑极度排斥。她礼貌颔首,举步走入。户部不愧是最辛劳的官所,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阅文,奋笔疾书。

“所以,”秋启明举盏向她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帘,冲她微微一笑,“少初,请。”

“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细思堂。”云卿抬眼看着匾额,这名字倒是符合户部的职能,国之财资确实要认真核算啊。

“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糊弄住了。”秋启明举箸,见她一脸不解,便指点道,“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千步廊的尽头,向右一转再行百步,便是户部的官所。

“自然很好。”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啊,风迷了眼,迷了眼。”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殊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云卿一脸疑惑,“孝先兄?”

云卿微微皱眉,并不接话。

见她微笑,祝庭圭双目微瞪,定在原地。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语调甚是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自是无妨,孝先兄。”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一阵讪笑。

“少初,”主动开口,他偏过脸,笑得诚恳,“丰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呼你的表字吧?”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致了。因为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秋启明冷冷道。

两人并行,云卿小心地与之保持距离。她胸前的绳结,已由四品磬结换成了三品鱼结,红色的穗子在北风中打着转,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飘动。

云卿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吗?”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荣幸之至。”

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思及此,云卿面上带笑,心下设防,再一礼,“云卿刚刚入朝,还不熟悉各部结构,还请祝侍郎为在下指个道。”

“大人……”

吏部掌握着官员升迁,自古便被称作天官府,是台阁四部之首。此人年纪轻轻即为吏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而吏部又为七殿下的巢穴,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礼部侍郎?”平凡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那人扬起微笑,缓缓走来,“原来你就是丰少初啊,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微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云卿拱手一礼,答道:“在下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魏尚书之命,特来户部递送文书。”

“当然不是。”

“你是?”廊角站着一个年轻朝官,穿着与她同色的从三品官袍。

“怎么会!”

貌似被下逐客令了,云卿摸摸鼻子,识趣地快步走出礼部。她抱着一叠文书,走过连接台阁两院的千步廊,迈入了右相的势力范围。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龟公将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魏老头闭着眼,沉声道:“丰侍郎初来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这里由老夫坐阵,你就放心地去吧。”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孝先不会嫌弃吧?”

“哦。”云卿捧过那叠公文。

祝庭圭拱手道:“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魏几晏指着案上的一叠公文,“你把这些公文送到户部去,然后再到文书院去取新的来。”

聿宁卷起长袖,就着侍女捧来的温水净了净手,“嗯,那大家继续吧。”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润心头,染就一溪新绿。云卿抑制不住浓浓欢喜,笑容渐渐漾深,“是,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众官连连称是,却不复方才的放肆。

魏几晏快速地抽回黄绢,道:“定侯递来国书,说是要到云都过冬。丰侍郎你与定侯打过交道,礼侍方面就交给你了,如何?”

酒席上清冷不少,云卿不必同那些官员虚与委蛇,却少不得受女校书的骚扰。她正不知所措,就见扑向她的美人被人拽住。

半晌,云卿卷起黄绢双手奉上,“大人。”

聿宁瞪着一脸委屈的女校书,厉声道:“你先下去,本官有事与丰侍郎商议。”

云卿打开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涌,激荡着翠绿的情丝。他要来了,要来了……

“是,大人。”

“嗯。”魏几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背手走向上座。“丰侍郎。”魏几晏从袖管里取出一卷黄绢递给她。

恩人啊!云卿感激地看着他,就差挥泪拜谢了。

云卿猛地舒眉,起身行礼,“尚书大人。”

她端起酒杯,“多谢尚书大人为下官解围,下官敬大人一杯。”

“好好的苦着脸做什么?”身后响起沉沉老声。

聿宁抓住她的手腕,“你……”

“唉!”她不禁叹气。

“怎么了,大人?”她很无辜地眨眼。

更何况为她挪位的前侧妃是华妃娘娘的亲侄女,并且才为三殿下诞下一子。董慧如上有骄主,下有悍妾,真是如履薄冰啊。反观另一美,目光在摊在桌上的那本文册上游移,脑内浮现出容若水野心勃勃的眼眸。云卿不禁拢眉,心中始终对这位美人是难生好感。容若水倒是称心如意地被指给了七殿下做正妃,且与董慧如同定在腊八出嫁。二美同日出阁,前景却是明暗两重,可悲可叹啊。

一向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聿宁道:“不要叫我大人。”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只听他轻喟一声,“请叫我元仲。”语带恳求,声音低沉。

无聊!她懒懒收回目光,皱眉看向手中文书:左相董建林之女、素有云都二美雅名的董慧如被赐婚给了三殿下。按青律,一等侯爵可立正侧两妃,天骄公主自是坐定了主母之位。虽然左相权倾诠政院,放眼当朝,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董慧如也只能册为侧妃。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能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吗?

云卿微愣,下意识地开口道:“元仲。”

哼哼卿卿,腻腻歪歪,这些人是市井大婶吗?云卿微微偏首,不耐烦地斜眼。身后那一帮礼部小官纷纷住嘴,抱着文书四下散走。

语落,聿宁眸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大家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丰侍郎?”下手传来低唤,“丰侍郎?”

“十六岁?从三品?”

她挣开元仲的轻握,转身应道:“何事?”

“哼,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那名六品小官一礼道:“下官是长荫院的主簿,请大人及早将宗谱送来,我等好登记在册。”

“是啊,王上御赐表字呢。”

长荫院位于左掖门附近,在空间结构上与文书院东西相照,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与文书院两两对峙。因为长荫院是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是高贵门阀的神圣象征。

“就他吗?”

“我没有宗谱。”云卿回道。

天重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王师回都,举国振奋。次日,朝事重开,青隆王凌准以勤勉闻名,被誉为当世明主。

“什么?”那人右手一抖,洒下一片酒渍。

疑窦,就此种下……

她挺身站起,看着眸中带火的秋启明和面色复杂的祝庭圭,嘴角缓缓勾起,清清淡淡地笑开,“丰氏云卿,忘山寒族也。今日多谢各位的招待,云卿就此告辞。”

青王迷惑了,竟没注意到奏章垂落。一折折纸页滑下,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响。温黄的烛火越过凌准宽瘦的肩,在长长的奏折上洒下一片阴影,却难掩那几个小字:臣丰云卿叩上。

她闪过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甩开香粉扑鼻的奢华淫靡,穿过幽幽深深的青楼三进。仰首深呼吸,感受着一片清明。

他究竟是男,还是女?

“云卿。”

而且……凌准凝神垂目,盯着那本奏章发起了愣。盟宴上的那一笑,眼波仿若潋潋初弄月;临去时的那掌下,纤身好似弱弱春嫩柳。

刚要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温声响起。她回过身去,只见聿宁笼着披风疾行而来。

那日在空殿里,他威压地按住那人的头,那身傲气让他又喜又怒。喜的是这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风骨,且出身寒族,朝廷终有清流涌入。怒的是此人不惧王威,卧龙凤雏,怕是难以掌控。

“聿尚……”话音未落,见他黑眉轻拢,云卿连忙改口,“元仲兄,你怎么出来了?”

凌准饮了口茶,随意地翻开下一本奏章,纸上清秀淡雅的字体不禁让他想起这上奏章的臣子。他放下精美的茶盏,慢慢地摊开手掌,微黄的烛光为纹理深刻的掌心投下一抹橘色。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在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我与他们不熟。”他慢慢走近,“殿下没吩咐过你吗?”

这次孤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敢碰上阁,后果你很快就会知道。

“什么?”

“哼!”凌准弹指掷笔,目光凌厉地看向未干的朱字。要给就给最高的,孤倒要看看有几人能恃宠不骄。彻然啊,你固然有几分小聪明,可却算不准人心啊。上官密追名逐利,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待他爬上高位,你当他还会唯唯诺诺吗?

聿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小七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讨个好处送人,想让上官密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吗?凌准拿起御笔,快速批复:准,授上官密一等郡公位,赐银印青绶。

云卿眨眼,“那元仲兄就该来?”

上官氏为翼王纳,儿臣叩请父王予上官司马爵位,以正名分。天重二十三年仲冬,凌彻然上。

“我不常来……”

啪!他重重捶案,不经意间指尖触及一片丝滑,他低头看去,拿起掌下的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看着:

一句调侃他倒当真了,云卿禁不住朗声大笑,聿宁愣在原地。

烛火下,凌准摸着指腹上的划痕,危险地眯起双目。秋家究竟留了几手?小七究竟暗通了几国?他一想到盟宴献美,心头就蹿起一把火。好啊,好啊,连上阁也有你小子的人了!小七你不知道军权是孤的逆鳞吗?

“大人,大人!”细雪中传来朱雀不耐烦的高唤,“我吃香喝辣、风流快活的大人哟!”

“是。”得显应了声,快步走出宝车。

云卿嘴角一抖,朱雀来了精神,接着道:“天可怜见,小的们饥寒交迫、抛妻弃子,在这儿苦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不落雨天刮风,不下馒头下大雪,可怜小的一头白霜……”

“飞鸽传书,让沅婉速速彻查此女。”

有悍仆如此,实乃家门不幸。她越听越寒,向聿宁匆匆一揖,“元仲兄,小弟这就告辞,明日早朝再见。”

“奴才在。”

聿宁喃喃道:“你……以后不要这样笑。”

“得显。”在得显数到第五十二下时,青王终于开口。

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云上阁朱门飘动着两盏红色琉璃灯,明灭的灯火映在聿宁清俊的脸上,渗入他脉脉凝愁的眸中。

得显躬身而立,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大人!”朱雀又催。

“可为何柳氏家主指名道姓要娶那秋晨露?秋家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个四小姐?”青王屈指敲案,陷入沉思。咚,咚,咚……

云卿顾不得许多,连忙钻进软轿。

得显慌忙取来绢布和伤药,边为青王包扎边说道:“想是梁王得知王上已成为虞城之盟的盟主,便令御贾柳氏以亲事来弥补两国裂痕吧。”

“快!快!”轿外朱雀放声大吼,“回府了!”

“那……”凌准皱眉垂目,食指在纸沿游移,“梁国柳氏为何来向秋家求亲,还是以国礼?啊!”他叫了一声,指尖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渗出,隐隐作痛。

“大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念叨,这种地方您能不来就不来,能脱身就尽早脱身。再说了,您在里面花天酒地了,可也得为兄弟们考虑考虑啊。我们虽是无焰门的人,练过武艺,但毕竟不是钢筋铁骨,经不住冻……”

因此,由华族一手拥立的青王凌准恨透了这帮势力,他决心在有生之年,至少在青国除去这个“毒瘤”。其实他并不看好与华族盘根错节的那两个儿子……

云卿坐在轿中,回想着聿宁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她咬了咬下唇,掀开布帘。

当时能与秋氏鼎足而立的还有两家,分别是汝平黄氏和洛西蔺氏。继秋氏之后,黄氏、蔺氏分别送嫡女充实后宫,是为华妃和淑妃。凌准登位初时为三家左右,朝事不能自决。孰知此人极善隐忍,卧薪尝胆,利用三家嫌隙,十年之内便扳倒了三氏,大权在握。奈何秋黄二氏留有后手,两家在势微前便开始扶植新生华族。斩草难除根,王臣相斗的二十几年,凌准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您要出了事,殿下就会怪罪师兄,师兄若受了罚……若受了罚,我可会恨死你。哎呀,你探头做什么,天寒快坐回去。”

锦阳秋氏,原为前朝旧臣。因随青越王凌湛篡位有功,后被封为一等振国侯。而后青越王将嫡女凌宝珠下嫁于秋家长子,秋凌二氏难解的血脉关系就此开始。直至青文王凌默那朝,秋家依旧鼎盛,堪称青国华族之首。而后在护国公主、秋家掌事、文王姑母凌宝珠的扶持之下,时为成侯的文王第七子凌准登上大宝。秋家长女秋净娴入主后宫,是为青王后。

“朱雀。”她敛神轻唤。

得显疏淡的眉梢微动,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回王上的话,据奴才所知,振国侯膝下有二男三女。前年,秋家三小姐嫁给了容相的二公子,自此之后秋家再无适婚女子。”

“大人,请叫我言律,殿下不都提醒过了吗,行走在外……”

“秋家还有适婚女子吗?”

“不可暴露无焰门的身份,我知道。阿律,你看着我。”云卿冲他做了个假笑道,“怎么样?有什么特别吗?”

“王上。”

言律神气活现地看着她,“特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的脸当然特别!”

凌准眯起双眼,就着烛火反复细读奏章。半晌,他轻轻地合起纸页,苍白的手指在绢布封面上游走,“得显。”

哈,倒是忘了他的自恋。云卿眼眉弯弯,粲然一笑。再转眸,却不见了那道身影。

得显展开青王递来的黄帕,当中一抹殷红艳得惊心。此病怕是不治了,这位跟随青王数十载的内侍鼻子微酸,将刺目的绢帕置于火盆之上。片刻之后,耀眼的明黄便被妖娆的红舌吞噬。王上是怕时日无多,这才如此拼命啊。英主不寿,奈何?

人呢?

“咳……咳……”明黄宝车里,青王凌准一手执笔朱批,一手持帕掩唇,瘦削的身体不时颤动。

她探出半个身子,只见大雪纷飞的街上,言律定定地站着,表情怪异。

北风咽咽,辎车辚辚。尽日寒芜,王师南归。

“停轿!”她急吼一声。

心痒而惴惴,凌翼然胸口微微起伏,转眸斜睨。果然已有人起疑了,而且还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两个……

软轿落下,呆愣的某人瞬间惊醒,使出轻功快速飞来。

再苍白的脸皮也难掩她光风霁月般的神采,再豪迈的舞步也难掩她流风回雪般的风情。

“大人,以后不要这样笑了!”言律一脸愤愤,咬牙道,“再这样笑,连傻子都能看出你的身份了。”

她,竟然该死地笑了。

啊?云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凌翼然心中涌起酸涩。

见她不自知,言律更气,“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像什么?”

质如清水,灿若月华。

“像什么?”

她,笑了。

“桃花精!”

可未及定心,却见四座皆惊,像是被攫住了魂魄。凌翼然匆匆举目,窥见真相的瞬间,那双黑亮眼眸像一湖碧水,波光粼粼。

他说得太用力,以至于这三个字在空旷的街上久久回荡着。

她的绸袖滑下,露出一片白璧无瑕。凌翼然修眉一皱,俊美的脸上浮起薄怒。他环顾左右,正瞥见聿宁一脸痴迷。凌翼然微敛心神:可恶,终是察觉了吗?他若有所思地托腮,心想聿宁对她有情,倒还不怕。

穹庐苍苍雪霏霏,红尘浩浩情微微。

香醪入喉,他发出难以满足的声响。

夜影沉沉白云冷,看破玄机笑问谁。

玉尊盛着佳酿,荡漾。

精室里浮动着暖香,毛皮铺陈的软榻上,一人翻身而起,“没查清?”语气颇为恼怒。

凌翼然不自觉地身体前倾,真的很想攫住这团火焰。可是不能啊,他一再调息,却依然心跳如鼓,那双微挑的桃花目更显迷离。真是心痒难耐啊……

“是。”吏部侍郎祝庭圭垂首而立,惶恐道,“一晚上丰少初都没让女校书近身,也没吃什么酒菜,所以……”

伴着激昂的琴音,踩着欢快的响板,她突然转身,对着侯座打起响指,高傲得不似凡女。她嘴角噙着笑,眼中溢出亮采。只一瞬,便点亮了黯淡的大殿。只一眼,便沁入他心底化为淡淡馨香。

“不愧是九弟的人。”榻上那人冷哼一声,往日温煦的眼眸闪过毒光,“孝先啊,你的手段还是太软了。”

那人放肆的舞蹈,灼灼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凌翼然。

“殿下的意思是?”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查。”简短有力的咬字,森寒入骨的语音,“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