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含笑的凤目催动着云卿胸中的涟漪,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藏在衣袖里的凉手忽然被握紧。瞬间的暖意,弥漫在心底。
黑绒幕布垂挂在平野,沁骨的秋寒肆虐着天边的星,冷得它们颤抖着瑟缩在一起。远远地走来一群人,随着距离的缩短,才发现,原来是夜景阑他们。
不待她回神,另一只手上忽然传来警告似的重捏,入目的是凌翼然喷火的眸子。
“是。”
“丰郎中。”他咬牙切齿道。
“丰郎中。”月杀清了清嗓子,“本帅今天自当节制,李将军也是一片热心,你莫再计较。”
李本中持爵而立,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成原之战实在惨烈,本将虽没有亲身经历,但从韩将军已不足七万的兵力看来,这一仗是伤亡惨重啊。”大胡子脸上露出几分幸灾乐祸,“而眠州的青龙骑也是长途奔袭,经此一仗想必也已是人困马乏。”
李本中鼻翼微抖,表情甚是尴尬。
“唉,可惜啊!可惜我军一路上遇到无数山川险阻,误了战机。”李本中很是懊恼地说道,“不然韩将军何至于折损数万兵马,眠州青龙骑又何至于困乏至极呢?”
云卿怒极反笑,拱手道:“在下是青国礼官,掌管军仪军礼。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儿道理,李将军该不会不懂吧?”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翼军才是胜败的关键。若不是翼军想捡便宜,来回犹豫,又怎么会被挡在乐水以北,迟迟难以前行?在座的不论是韩家军,还是青龙骑,凡是经历过那场血战的将领无不面露鄙夷。
李本中目似铜铃,两条黑眉拧成一股绳,“哪儿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将军的事指手画脚!还不退下!”
“唉,旧事不提!”李本中摇了摇头,“来来来,本将敬诸位兄弟一杯!”
这人看似粗鲁,实则狠毒,怕是早知她哥哥身中箭伤,还假装热络故意试探,真是卑鄙。
云卿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真辣啊,是烧刀子,她掩着袖偷偷张口,好冲淡灼热的酒气。
“将军。”云卿拱了拱手,“战时少饮,这是规矩亦是军礼,望将军谨守之。”说完,她斜了大胡子一眼。
“喝这第二杯前,本将有一句承诺!青、翼、眠三家向来交好,本将也不会置众位弟兄于不顾。等入了京畿,咱翼国南军一定会冲在最前面,”李本中举杯,言辞恳切道,“为九殿下、为韩将军、为眠州侯、为宋总兵,甘当前锋,扫清障碍!”
月杀挤出一丝微笑,“承蒙李将军高看,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说了一大通,原是来抢战功的。云卿冷笑看他,想虎口夺食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月杀面色微白,礼貌地笑笑,李本中又举拳重重地捶了他肩膀一下,眼角闪过一丝狠毒,“你真行啊!今晚老弟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咱们不醉不归!”
“来!本将就先干了此杯!”他粗豪地饮下烈酒,放下铜爵却发现在座无人呼应。“怎么?”大胡子面上有些尴尬,“韩将军,是这酒不好吗?”
李本中状似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道:“哎呀,为兄早就听说韩老弟善战,可没想到老弟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就战至成原了。”
月杀微微一笑,火光将他的深眸染成了暗红色,“是啊,这翼国的烧酒冲了点儿,本帅还真有些不习惯。用来做祭酒,倒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着站起身,举杯望月,“韩月杀借李将军美酒,祭九泉之下的众位兄弟一杯。”他潇洒一挥,晶莹的酒水落为一地的心伤。众将齐齐站立,将杯中美酒洒向半空。
比起举止豪迈、长相狰狞的彪虎上将军,月杀更像是儒帅一名。但只要与他并肩而战过的人都知道,战场上的韩月杀人如其名,肃杀狠戾。
众人同时坐下,发出的闷响震得李本中愣在原地。半晌,他才讪讪一笑,对帐外道:“那个,干喝无趣。来人啊,剑舞助兴!”
“李将军。”
“是!将军!”震天大吼,列队走来数十人,个个身高八尺,尽显北方男儿的英武之气。为首那人虎背熊腰,面相刚毅,他抱拳叫道:“末将李显,今日献丑了!”说完,抽出腰间长剑,向后一挥。军鼓响起,在四角火盆的照耀下,青铜色的铠甲溢出冷光。这十人或是单人演练,或是两人对打,一时间刀光剑影,让人目不暇接。
一声大吼震得人耳中轰鸣,北方的军营原是来迟的翼军。今夜,翼国的彪虎上将军李本中下帖宴请两军将领,不知是何用意。
李本中走下座为月杀斟了一杯酒,粗眉一挑,看了看场内,“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练得不好,还请韩老弟见谅啊。”
“韩将军!”
月杀一把抓住李本中的粗腕,“李兄何须过谦?以小弟之见,那位李显剑风凌厉,功底扎实,是个人才。”
想到这,她心中不禁凄凄,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在这次只是箭伤而已。
“哦?韩老弟觉得好?”李本中眼底闪过一丝得逞之色,“那李显是我侄儿,年方二十,倒有些本事,这孩子最崇拜你了。”说着,又重重拍了月杀一下。
看着身前月杀的身影,云卿微微皱眉。残酷的杀戮,你死我活的血战,作为伏波将军,即使力战到所有敌人倒下的那一刻,不容傲岸的身躯也有半分松懈。这,就是哥哥的宿命吗?
见自家哥哥嘴角抽动,难掩疼色,云卿一仰首,烈酒入喉,烧得她心头腾起一把火。
云卿哑然,眼中只有那双流火的眸子。
“今日难得碰到,还请韩老弟不吝赐教,好好教教我这个侄儿。”李本中不待月杀答应,便向场内挥了挥手,“显儿,如此良机还不把握?”
凌翼然危险地眯起双目,周身散发出浓浓的怒气,半晌,他牙缝间才挤出几个字,“修远?嗯?”
那李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持重剑而来,那架势却像是搏命。
云卿心念哥哥,脚步加快。身前那人突然停住,她差点儿一头撞上。
趁她哥哥身负重伤前来挑衅,若输了,那也不丢脸,毕竟是败在了名将月杀的手下;若赢了,那可就是灭了青军志气,长了他们的威风。姓李的,你倒是想做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今天偏要你折本折个精光!
三人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淡淡的秋阳照耀在成原上,出了眠州大营不久,便可见韩家军旗。再看去,一个大营俯卧在成原以北,与另外两个大营呈鼎足之势。
思及此,云卿旋身飞起,在李显剑指座上的瞬间,单脚立在了剑尖之上。
云卿不由自主地应声,“好。”
觥筹交错之声突然停滞,只听得声声军鼓传来。
“嗯。”夜景阑站起身,将她送至帐外,“晚上见。”
云卿迎风笑道:“在下姓丰,名云卿。素仰翼国李氏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睥睨李显,微眯双眼,“人不轻狂枉少年,在下就借着酒劲来向李兄讨教一二。”
“那修远我先走了。”
李显猛地抖剑,云卿浅浅一笑,踏剑而上,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下巴。瞬间李显似轻软片羽,随风直向丈外去。
凌翼然看了看袖角,斜眼瞥向一边,唇畔绽出诡异的笑容,“回去不就知道了吗?”
云卿一个鹞子翻身,接住李显落下的重剑,她踩着鼓点,舞剑长吟。
“什么?”云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他受伤了?伤在哪儿?重不重?”
“一卷兵书,二石硬弓,七尺银枪,金鞍花骢。”
凌翼然笑得淡然,“卿卿就在这里吃吧,等吃饱了再回去看看你那受伤的哥哥。”
边舞边吟,她侧身轻翻,落入剩下的九人当中,剑尖一挑,舞随心动。
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胃中的饥饿感越发强烈,云卿笑笑颔首,“嗯。”
“极目万里看沙场,风云殆尽且从戎。”
“云卿,饿了吧?”夜景阑道。
又倚剑飞踢,扫倒一片。摇摇曳曳,飞剑轻起。
云卿匆匆穿上官袍,束起长发,将红色磬结挂在左肩的搭扣上,细细粘好假面和喉结,待一切收拾妥帖,这才走出屏风去。
“夜半秋来乐江动,杀尽百花是西风。胸吞云梦,气吞残虏,剑光万丈破苍穹。”
夜景阑微微颔首,转身轻柔一笑,好似沁凉的春水。云卿瞪一眼毫无自觉的凌翼然,他眼眉弯弯,邪肆地咧开嘴角。她再怒目,他依旧不理。直到夜景阑冷冷一瞥,他才挥袖离去。
她下腰横刃,迷离间只看见一双暖暖的凤目,唇畔溢笑。
云卿明了地点了点头,抬起头严肃地望向他俩,心中默念回避二字。
“冷月无边思情浓,十年天地干戈同。把酒酹去,孤坟荒冢。”
“与官袍的颜色、束冠的质地一样,不同的绳结代表不同的品级,四品为淡青色外袍、白玉束冠外加磬结一串。”
云卿眯眼看向上座,疾步飞旋,剑指长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纵使强虏过百万,谈笑间,犹定千古。”
云卿拿起裹在衣服里的一个红色绳结,拨弄一下下垂的珊瑚珠,迷惑地看向他,“这是?”
她以气御剑,宝剑飞向李本中,割断他的鬓发,又回到云卿手中,她轻轻一笑:“问尔等,何须逞得匹夫勇?”
见此情景凌翼然不以为然地冷笑,他指着六幺拿来的包袱,道:“这是礼部郎中官袍,昨儿才送来的。”
淡淡的火光,映得李本中脸色蜡黄。
云卿擦了擦眼角,半坐起来,长发垂到榻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中衣,再看了看床脚的血色外袍,她猛地抬头,望向夜景阑。只见他薄唇微扬,深深回望着。
云卿微微颔首,抱拳而立,“在下年幼力薄,剑势尚难收放自如,惊到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再转身,看向丈外仍昏厥不醒的李显,轻笑一声,“云卿乃礼官一名,这点儿花拳绣腿让少将军见笑了。”
“是。”
“好!”
“把衣服拿进去。”
“连我们的礼官都打不过,还想挑战将军!”青军座上一片欢腾。
“殿下。”
一阵剑舞,云卿酒气上头更是昏沉。她袍角被桌边勾住,身子一歪,腰间忽被搂紧,直直栽进麝香淡溢的怀抱。
“六幺。”凌翼然带笑的声音传来。
“小心!”低沉婉转的音调,凌翼然桃花目迷醉地看着她,嘴角微挑。
云卿终是忍不住,转身抱枕,发丝掩住面颊,趁机笑个彻底。
云卿挣扎起身,凌翼然修长的手指趁机划过她的鬓角,将她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而后媚眸微转,挑衅似的向眠州席上望去。
凌翼然与夜景阑撤回凝视,瞪着对方,同时出声,“哼!”
将一切收在眼底,夜景阑轻抿一口烧酒,凤目冷厉地回望,轻轻放下杯盏,厚实的木案忽然从中断裂。铜爵滚落在地,举座愕然,夜静得仿佛能听见秋月的叹息。
“呵呵……”笑又不敢大声,憋得云卿快要内伤。半晌,她揉了揉微酸的脸颊,唇角依然带笑,掀开被子刚要深吸一口气,却见两双晶亮的黑眸灼灼望来。云卿呆住,一时忘了呼吸。
“报!”这一声在静默的酒宴上显得格外刺耳。
不是难,而是累,修远真是……允之是撩拨不成,反被噎住。
“何事?”李本中一拍木桌,反而显得有几分气弱。
云卿愣了片刻,方才回过味来,掩着被子嘴角越飞越高。
“禀报将军,荆国骠骑大将军刚刚攻陷通州,朝着渊城去了。”
一阵静默。正当她以为这一问又将不了了之时,一个清冷如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累。”
“什么!”他圆眼暴睁,胡子颤动。
“哦?”顿了一下,戏谑的语调再次扬起,“定侯啊,说话真的有那么难吗?”
“哦,将军还不知道吗?”凌翼然摇了摇杯中美酒,笑得淡然,“成原一战后,元腾飞将军就直接挥军北上去勤王了。”
“我家少主平日里就是如此,殿下莫要多想。”
见他脸色煞白,凌翼然还不尽兴似的,继续道:“说白了,荆国的内战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咱们只是被请来做个见证的。京畿之地当然要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肃清。”
“你说这算不算怠慢呢?”
既给了荆王面子,又损耗了荆军数量,这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微微点头,云卿迟钝的大脑开始转动。
“殿下。”
“不知李将军为荆王准备了什么见面礼?”凌翼然用指尖沾了沾烈酒,目光凉凉地射向对座,“听说定侯是为他送去了文太后。”
“宋总兵……”
闻言,云卿彻底酒醒,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夜景阑,只见他凤眸清澈,似乎能让她一眼看到心底。
她不禁暗笑,真是修远的风格。
一边血洗成原,一边打蛇七寸。修远,这一切都是在战前就安排妥当了吧。
允之,他怎么来了?云卿躺在床上,凝神静听。半晌,还是没等来回应。
“话说送礼成双,本侯自不会落于人后。”凌翼然道,“有着文氏血脉的小太子如今已在去渊城的官道上了。”
“定侯还真是寡言呢!”
风吹过,火把忽熄,主座上那人面容惨淡,好似心火骤灭。
修远?云卿发丝散乱,深陷在柔软的床榻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翼军大营笼在浓浓的夜色中,漆黑一片。
云卿慢慢睁开眼,周围的一切还有些模糊。她抱着被子,一抹药香滑入鼻腔,像是一阵清风吹开了山谷间的浓雾,神志渐渐清明。
与此同时,夜色渗进荆王宫里,更渗入荆王吴陵的心底。
宋宝林同情地看了看站着直打瞌睡的六幺,这一夜怕是很难熬吧。唯一得以安寝的就是那位小姐了,他望向那架屏风心生疑惑:得到两位天之骄子的青睐,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王上,到了。”细皮嫩肉的内侍低低提醒。
话音犹在耳,这二人却已对坐了一夜。宋宝林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溜进主帐。不知是真的体力充沛,还是硬撑假装,座上的两位仍是精神奕奕,反观座边的侍者……
体态臃肿的荆王一脚踢开凤鸣宫正殿的大门,带着满腔恨意冲了进去。入眼的是早已蒙尘的瑶窗,以及被西风吹得丁零作响的珠帘。吴陵厚唇微颤,缓步走进内室。黑暗中静坐着一名妇人,她发式繁复却纹丝不乱,纤瘦的腰肢挺得板直。这就是昔日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文太后,在内战发起之前,她便早早地离开王都,藏身于文氏族地通州。而今日她被眠州的青龙骑送回,却已是风光不再、一身凄凉。
凌翼然美目凉凉一扫,吓得六幺连忙噤声。桃花目微眯,与那双冷然的凤眸直直对视,“一年尚且能等,更何况这一时半刻?”
吴陵背手而立,冷冷地开口道:“母后。”
“主子,”六幺急急开口,“回去等还不是一样?若大人昏睡不醒,那……”
文太后端坐在榻上,仿若听不到这一声低唤。
他踱回原处撩袍坐下,手指习惯性地点了点桌案,轻声道:“本侯就在这里等着。”
荆王的肥脸微微一颤,有些躁狂地大吼:“母后!”
对她终究是狠不下心。
还是没有回应,文氏依旧静默。
凌翼然一怔,片刻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哼!哼!”吴陵重重出气,一步步逼近文太后,“母后还当孤是那个软弱无力的王吗?您瞧瞧,您瞧瞧!”他张开手臂,得意地看向空旷凄凉的寝殿,“这里早已不是王朝的中心!”他抓住文太后窄窄的双肩,咬牙切齿地怒吼,“您也不是那个总揽朝政的太后了!”双手加力,猛地摇晃,直到将文太后摇得秀发散乱方才停手,“母后,您醒醒吧,文家算是毁了,毁在您的手上,也毁在孤的掌心。”他坐在榻上,拈起文太后的一缕秀发,细细把玩,“母后,只要您悔过,只要您多看看孤,多疼疼孤,孤一定不会苛待您。”荆王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趴在文太后双膝上,语调稚嫩,仿若孩童,“母后,母后。”
“力尽而厥。”夜景阑轻轻开口,“她累了。”
就在他娇声发嗲之时,文太后眼中忽地闪过凶光,俯身猛地咬住吴陵肥厚的耳垂。
半晌,凌翼然眸光流转,幽幽开口道:“最重要的是,卿卿她已答应。既然如此,定侯,就将我朝的丰郎中还与本侯吧!”说着,便举步向内室走去。未及屏风,只见飘逸的白影已闪至身前。
“啊!”凤鸣宫里回荡着杀猪似的惨叫。
卿卿?夜景阑凉凉扫视,正遇凌翼然挑衅的目光,第二次无声的战争又开始了,看得其他人站坐皆不是,胆战又心惊。
荆王捂着耳朵滚落在地,粗壮的指间渗出温暖的液体。他颤着身子,惊恐地望着一嘴鲜血、仿若恶鬼的文太后,“母后……”
凌翼然嘴角缓缓勾起,“定侯还不知道吗?繁城退敌就是她的巧谋,水淹梁军也是她的妙计。如此人才父王当然授以官衔,将卿卿封为四品郎中,总揽军礼事宜。”
文太后吐出一块白肉,“闭嘴!”她咬牙切齿地低吼,一步步走向榻下的吴陵。暗色中,那双美目闪过冷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哀家一声母后!”
夜景阑瞪大双目,湛然有神,“礼部郎中?”
吴陵愣在原地,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冷冷开口道:“母后……”
凌翼然端起瓷杯,优雅地吹了吹热气,嘴角勾起邪笑,媚目凌厉一瞥,“定侯真是好深的心机,先是假意联手,骗文涂大开阵门。而后冲入主阵,抢走了伏波将军的战功。最后,趁乱掳走了本侯的礼部郎中丰云卿!”
“闭嘴!”文氏掩耳厉叫,一头乱发垂到颈侧,“你这个贱种!”她发狂似的踢打荆王,“都是你!都是你!将我的嫣儿害死了!”
奉茶的小兵还算机灵,趁着两龙相斗的中场休息,以惊人的速度将一切料理妥当。随后匆匆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寒流满溢的大帐。
吴陵抱着头在地上来回滚动,“嫣儿?嫣儿?”他猛地将文太后踹倒在地,向她那边爬去,“从小您就将文语嫣挂在嘴边,最疼最宠的也是她。十岁那年,孤不过是将她推倒,您就用柳枝抽了我一晚上。”吴陵一把按住文太后的肩膀,嘶声大吼,“为什么?为什么?孤是您的亲生儿子啊,竟然抵不过一个贱人!”
六幺和宋宝林互看一眼,憋在喉间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
文氏抡起巴掌,狠狠地扇去。啪!吴陵呆住。“贱人?!”文太后胸口猛颤,慢慢站起,冷冷注视瘫坐在地的荆王,“你这个贱种竟然敢称哀家的亲生女儿是贱人?!”
“殿下!”凌翼然一身红衣,全然不理身后的六幺和宋宝林的劝阻,一甩长袖闯入大帐。他眯起狭长的双眼,目光似利箭直直向屏风后射去。寂静的帐内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凌翼然双拳猛地握紧,抬脚便要向屏风喘去,忽地从后面闪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午后的灿阳透过油布在帐房内形成淡淡的光晕,将两位骄子衬得仿若天神降临。两人对视,眼中是毫不退却的坚定和浓到难以化开的敌意。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突然同时偏头,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哼!”同时出声。
“亲生女儿……”吴陵重复着,“亲生女儿……”半晌,他猛地抬头,“那孤?”
宋宝林背着手来回踱步。昨日战事刚刚结束,青国的宁侯就急急赶来了……
“没错!”文太后厌恶地看着他,“当年要不是为了扳倒如妃,哀家也用不着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哥哥家抚养。哀家必须生儿子,只能生儿子!”
守卫重重地点了点头,面露无奈,“都坐了一夜了。”
吴陵脸色煞白,像丢了魂似的,两眼空洞无神。
“嗯。”宋宝林抬了抬下巴,沉声问道,“还在?”
“哀家让语嫣嫁入宫中,为的是让女儿长伴膝下,为的是让荆国王脉真正流入文氏血液。抚养多年,哀家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等弥儿长到十岁再逼你退位,让你在宫里度过残生。”她微眯双眼,摇头冷笑,两行泪水从眼底滑出,“谁知你竟将我的嫣儿……”她捂住脸颊,哭得惨然,“将我的嫣儿杀死了……呜……”
“总兵大人。”帐门前的守卫抱拳行礼。
一声声哭音像一记记重锤,将吴陵本就脆弱的心敲成碎片,再碾成粉末,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被风吹散。
宋宝林叹了口气,举步向主帐走去。
文氏忽地垂下手,张牙舞爪地向他扑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种!”她像一只失去幼仔的母狮,疯狂地撕咬着吴陵肥厚的耳廓,“杀了你!哀家要杀了你!”尖利的牙齿又咬下一块肥肉,“知恩不报,反而灭我文氏!你不得好死!”耳朵上的剧痛让荆王猛地清醒,他的喉间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已陷入疯狂的文氏竟然咬伤了他的颈侧。他撑起双手想要将太后推开,怎料她力气出奇的大。此时的荆王也红起了眼,他痛吼一声,将文氏压在身下。
只是,变普通的不止一人啊。
“啊!”喉间剧痛,吴陵下意识地扯动颈脖,俯身砸地。一下,文氏仍不松口;两下,依旧痛极。早已没了那颗人心,吴陵不过是一头禽兽而已,他一次次地重复那个动作。听着头骨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厚唇扭曲地向上扬起,“呵呵……哈哈哈……”渗人的怪笑在凤鸣宫里回荡,听得守门的内侍一阵心惊。
想到这里,他侧身望向主帐。其实更让人佩服的是那位小姐啊,他情不自禁地低笑出声,白色的雾气在秋阳下飘移,冷面冷心的少主也终究逃不开一个“情”字。回想起昨日少主搂着佳人在战场上策马狂奔,而后温柔缱绻地将她抱回主帐尽心呵护的情景,他不禁摇了摇头,那一刻,天神般的少主不过是一名堕入情网的普通男子。
直到面染鲜血,直到喉间的紧咬松开,他还在继续。狞笑着,一遍遍地俯身直起……
晨雾中青龙骑总兵宋宝林走出营房,迎着朝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昨日真是赢得痛快,不仅鲸吞了文氏二十万大军,还将梁国那七万残兵吃了个干净。原本梁王是派了十五万大军前来援助外戚,没想到被青军掘了成原坝淹了八万,真是好手段啊!在青龙骑还没到达决战之地时,韩月杀就用四万兵力缠住了文涂的十万侧翼,而后又以少战多,力拼敌军主力,青国“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元年八月二十七,文氏太后殁,溢号罪后。八月二十八,太子吴弥夭,年仅五岁。君不见,高墙深院。一秋之间,轻寒轻暖;骨肉伦常,至亲至疏。呜呼!哀哉。
凝霜在平野里留下黎明的脚印,腥风在成原上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