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翼然柔柔一笑,“他们定会擒住来人,割下首级送与文氏。”说得清清淡淡,好似事不关己。
元腾飞皱紧眉头,口虽不答,眼中却闪烁出浓浓的疑惑。
“哦?有意思。”元腾飞挑了挑浓眉,重新坐下,目露凶光,“听了殿下的提议,本将还真动心了。”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直指凌翼然。
半晌,凌翼然坐直身子,打趣地说道:“人说元大将军秉性憨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啪的一声打开玉扇,“若换成其他将帅,定不会如此仁慈。将军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凌翼然斜睨一眼,笑得随意,“本侯学过命相术,最喜欢替人算命,不如为将军算上一次?”
“哈哈哈……”帐中突然响起朗声大笑,元腾飞没了刚才的狠劲,诧异地望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凌翼然,强忍住心中的迷惑并未开口。
“哦?”元腾飞动了动利刃,“好啊。”
元腾飞站起身,不安地握紧拳头,虚张声势地一甩袖,“殿下若是来做说客,还请早回吧!”
“将军将本侯的首级割下送与文元帅,而后在成原之战中大破青军,威势如天,功高权重。而后文氏如愿弑君,有着文家血统的年幼太子登上大宝。幼主念及将军大功,恐怕会封将军为振国大元帅。一时间,将军,不,”凌翼然瞧了瞧暗自得意的元腾飞,“是元帅,元帅辅佐幼主,声势直逼文家。”
“何事?”凌翼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侯还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
一番话美得元腾飞心底像灌了蜜似的,贼甜。
元腾飞坐下,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强作镇定地问道:“大战之前宁侯只身前来,不知有何事?”
“有句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凌翼然继续说道,“元帅功高盖主,手握重兵,不久就会被文太后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捉拿下狱。嗯,什么罪能顺了文太后的心呢?”凌翼然用扇骨敲了敲下巴,“啊!图谋篡位,其心可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将元腾飞从美梦中惊醒,他怒目相向,凌翼然视若无睹,在寒夜里幽幽地扇起凉风,“而后诛连九族,元帅,啊,不,”他挑眉轻笑,“是罪人,元罪人被车裂而死。”
凌翼然微微一笑,撩袍坐下,指了指下手,“坐。”
凌翼然目含笑意,两手微微发力,只听啪的一声,玉扇被从中折断。
这一声像是解开了定身咒,元腾飞这才回过神来,弱弱地开口道:“啊,元腾飞见过九殿下。”
元腾飞心中咯噔一下,面色惨白,手中的剑微微颤动。
“元腾飞元大将军?”凌翼然俊目微挑。
“将军!”帐外传来一声催促,“时间差不多了,您看……”
元腾飞看着眼前这人,竟被震慑得难以动作。明明是面带春风,却一身不容抗拒的帝王气概。青国的九殿下,是一个让人不禁想俯身跪拜的大人物。多年之后,元腾飞依然记得那最初的一眼,偷偷得意自己直觉的准确,暗自庆幸自己早早地归附了元初帝。
“哦,将军还赶着会师吗?”凌翼然微微一笑,“将军切莫耽误大事,快点儿下手吧。”说着将颈脖向前凑了凑,“待到一年后,本侯定在地府摆一桌酒席为将军洗尘……”再向前一挪,剑刃划破肌肤,肉下渗出血滴,鲜艳饱满,妖冶得惊心。
“是!”
元腾飞手一颤,宝剑落下。
“哦?倒挺有胆量的。”元腾飞僵直的背脊骤然放松,冷笑一声。来当说客的吗?他倒要看看青国的九殿下是何等人物。“领到主帐来!”
“将军,文元帅派人来催了!”帐外低叫。
小兵抬头偷瞥了自家将军一眼,道:“一人一骑,只身前来。”
“混帐!急什么!”一声大吼,显出他不稳的气息。
“什么!”布帘撩起,骠骑大将军元腾飞立在门前,他瞪眼看向黑漆漆的远处,半晌方才开口,“他带了多少人来?”
凌翼然凉凉地看着有些愣怔的元腾飞,冷哼一声,“到时候,本侯倒要看看将军是何种下场。”修长的手指一松,折扇落地。
“禀报将军,营外来了一人,自称是青国宁侯、监军九殿下!”小兵跪倒在地。
玉碎,不全。惨惨,入心。
“慌什么!”帐内一声不满的低吼。
元腾飞开口:“若是殿下,殿下会如何呢?”
“报!”大吼声从辕门外一路飘来。
凌翼然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站起身,轻声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十个字如小锤一般,敲在元腾飞的心间,他不断低念这句话,慢慢抬起头,入眼的是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
凌翼然久久凝望云卿,随后勾起薄唇,优雅转身,暗夜中飘来轻缓却不失自信的话语,“本侯去找元腾飞借五万兵力,助你大破敌军。”
“二党相争,不怕你站错边,而怕你不站边。先前将军按兵不动,怕是将两派都得罪了。”凌翼然叹了口气,“如今又选错了边,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殿下!大战在即,请您三思而后行。”
“将军,”帐外急急开口,“元帅主营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本侯有事要出营一下。”
元腾飞拾起地上的剑,猛地掷去,“滚!”
“殿下。”
帐内跳跃的烛火映在凌翼然的脸上,竟泛出艳光缕缕。
“韩将军。”坐在那儿听了许久的凌翼然道。
“请殿下赐教!”元腾飞抱拳道,很是恭敬。
云卿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忧虑,轻轻颔首,“嗯。”
“本侯若是将军,定会在成原一战中身先士卒、高举王旗,与青国韩月杀将军并肩作战。”凌翼然气定神闲地说道,“别看文氏猖狂,须知韩家军向来有神兵美誉,弹指一挥间,敌军败局已定。而翼国和眠州都是外兵,想要有所作为实在不易。借民心所向,以勤王之名,四两拨千斤,将军一日功成,踏入京畿。到时,文氏诛灭,四野不稳,荆王必倚仗将军。既无外戚之力,将军挟御座以令诸侯,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薄唇诱惑似的勾起,“又何愁性命?”
“云卿。”他转过身,两手放在自家妹妹的肩上,“掘完大坝,不论战况如何,你都先给我回到嘉城去,明白吗?”
元腾飞一颗冰冻的心再次回暖,他微微颔首,目流感激。再看那人笑比春花,一脸狡黠。
“是。”
坝上阴风呼啸,云卿看着散落一地的尸首,心中冷寒。
“慢着!”月杀深深地望着小莫,一字一句重重说道,“你记住,一定要保证丰大人的安全!”
“大人!”小莫拎着刀快步跑来,“都清理干净了。”
“是!”
“嗯。”云卿踩在温软的人身上,沉沉道,“现将上游的那些破船和我们带来的草包抵在坝口处,然后让兄弟们掘土。”
“从飞虎营里抽调两千精兵交与丰大人。”
“是。”
“将军。”
“记住,留下坝源不要动。”她再补充一句。
月杀斟酌了一番重重点头,“好!”他招来亲卫小莫。
“属下遵命。”
数道目光直直逼来,她淡淡一笑,“翼军和梁军不同,敌我不明,若一并淹了,以后恐生事端。坝上放水,尽没下游,为的只是阻缓翼军过河而已。此后能否将这不明势力收为我用,就要看将军能不能以少胜多了。”
迎着夜风云卿深深地吸了口气,鼻腔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修罗啊,夜半修罗,了无大师若知她今日手刃无数,怕是后悔送她这串紫檀佛珠了吧。
光影缭乱,云卿指着帐上的地图,轻声道:“今日听众将议事,梁国十五万大军正从西北奔来,而翼国十万精兵则在成原东北两百里,这两军皆要渡过乐水才能达到成原。”她指了指图上的黑线,“给我两千精兵,只要在梁军过河时掘了成原坝,即使灭不了他十五万大军,也可减少敌军主力。”
云卿摸着手腕,转眸遥望苍穹,银河浓淡,微云暗渡,星与星纠结在一起,心与心隔岸相应。
烛火跳动,小莫手中的银盔落地,月杀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修远,不会的,你我不会为敌,不会……
云卿道:“只要给我两千兵马,即可缓解将军十万隐忧,另加歼灭数万敌军。”
黑暗中,她耳边传来湍急的水流声。几番雨过,秋水暴涨,这一掘冲去的可就是万人性命。云卿弯下腰,将手浸在冰凉的乐水中,寒意顺着经络一直流入心底。不知过了几时,只听一声低唤,“大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他扣上腰间的兽带,“嗯?”
“好。”她直起身子,手已经冻得麻痹,“待会儿听我号令,再行决堤。”
待众人领命出帐,云卿才慢慢走近正在着甲的哥哥,“将军。”
“是。”
“是!”豪气直冲九霄。
西风在成原上肆意呼啸。天上的星被越吹越暗,时间从指尖流逝。突然下游水声大变,半明半暗的夜色中,隐隐可见远处零星人影。
“其他人与本帅镇守中军,不管剩下的是十万还是四十五万,都不可再将主力分散了。如今只得……”月杀看向银甲,眸中冷光毕现,“死战!”
“大人?”小莫倾身低问。
“是!末将领命!”
云卿举起右手,示意不动。先前渡河的不过是小股敌军,若此时放水,只能淹几个虾兵蟹将,只会打草惊蛇。脚步声越发沉厚,水声渐乱。她这才对小莫细语道:“让弟兄们开始掘坝源。”
“好!就用此阵吞了他的五万左翼!”
“是。”
“已是收放自如!”韩琦朗声答道。
过了一刻,铁甲铮铮,马蹄嘚嘚,下游噼啪作响。
祥云阵?云卿眼眸一亮,那不是哥哥和嫂嫂的定情之物吗?
“大人,坝源已经掘尽。”
“开战后,你所率领的南营面对的是敌方左翼,龙威左将军包芸年少刚猛,正面力拼恐要吃紧。”月杀抬起头,星目微眯,“年前本帅命你操练的祥云阵,南营操练得如何?”
云卿默默颔首,看着坝口的破船草包在汹涌的水流中颤颤巍巍。啪!一艘渔船被冲裂,粗陋的矮坝被湍急的水流戳穿了一角。大地似在震动,梁军主力近了。她心中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坝口的水势。渔船一艘艘地被冲裂,半刻之后,就在下游扬起惊夜动星的踏水声时,乐水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狂肆的洪潮像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黑夜中溅起暗色的泡沫。
“末将在!”
“啊!”下游惨叫连连,骏马悲嘶。仿若堕入十八层地狱,身感阴风肆虐,耳闻万鬼齐哭。
“韩硕!”
“撤!”云卿翻身上马,将惨景置于脑后,就算是身负血债,冤魂索命,她亦不悔!
“是!末将领命!”
颊边略感寒凉,她驱马狂奔,奔至岔道口,突然停住。
月杀凌厉逼视,“就算是天不助我,突降暴雨,也要将他们杀干净!”
“大人。”小莫道,“去嘉城该往左边走。”
云卿脑中闪现出射月谷的惨景。
云卿不言,望向主战的成原。
“本帅命你率北营两万士兵拖住敌方右翼,虎啸右将军赵令志虽然英勇善战,但生性自大狂妄。”月杀取出军令,“不可硬攻只可智取,都尉可佯败,将敌方右翼引入离恨坡,此处有茂林灌木。藏身于此,大军取之不易。而后分队伏击,将对方诱进离恨坡后的簸状谷地。”他指了指地图,目露寒光,“本帅事先命人查看过,这里山势陡峭,石壁平滑,攀爬不易。待会儿火头军会将鱼油柴木准备齐整,到时只要一把火,便可少了他五万右翼。”
“杀!”
“末将在!”
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将大地惊醒,将夜色冲淡,她长吸一口气,胸中充溢着凉秋的味道。
“韩琦!”月杀再无儿女情长的欷歔,取而代之的是浑厚果决的命令。
再次死战,怎可退缩?
八月二十三,亥时,大战在即。
再次失去,怎可独活?
他转过身,遥望星空,并不言语。
云卿一踢马腹,“驾!”
“也想嫂子了吧?”
“大人!大人!”
“嗯。”
踏雍狂奔,如风驰电掣。穿越凉夜的阻拦,拨开浓雾的衣角,终于来到了成原的边缘。晨光熹微,她立于高岗,看着两军分作三股,缠斗在一起。不多久,敌方右翼像一股洪流冲得青军左翼节节后退。张狂的右翼像脱了缰的野马,向深处追去。诱敌深入,看来第一步成功了。
“想彦儿了吧?”云卿道。
再看另一边,青军右翼向东边撤,将敌方左翼拉扯到一处开阔地带。而后阵势突变,好似祥云一朵,变幻莫测。最后就只剩中军了,十万对五万,他们竟利用人数优势形成包围,打算一口吃掉吗?朦胧中,看到韩氏帅旗迎风招展。听到身后小莫渐近,她飞身而起,“帮我照顾好踏雍。”
“嗯?”
“大人!”
“哥。”
云卿御风东行,飘入战地,眼中只有那面帅旗。待近了,才看到月杀的坐骑已被砍断四蹄,在地上不住抽动。他手拿银枪在阵中挥舞,周围亲卫皆是浴血奋战,不落人后。
兄妹俩并肩立着,看着旷野低云。成原的夜似乎永远与月无缘,似乎永远哀戚。
秋风凉薄,尘沙飞起,暗淡的天幕下,一切浓重得好似油画。
“哥……”云卿眼眶微湿。
眼见一支冷箭飞向月杀毫无防备的身后,云卿脚下发力,翻身而落,她一把抓住箭羽,内力奔泻,震得周围敌兵纷飞。
“嗯。”他转过身,“卿卿从小就很聪明,也很坚强。我实在难以想象像你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活下来的,还好,你活着。”
“卿卿!”月杀一挥长枪,挑落一众荆兵,“你怎么……”气得是深眸流火,刀疤微颤。
“我也可以。”云卿不满地嘟起嘴。
云卿扶着他的宽肩,旋身而上,踢落来袭的士兵,低语道:“哥哥不是想要一个能骑马打仗、上阵杀敌的弟弟吗?”她落地无声,回首一笑,“将你的身后交给我!”
“弟弟,可以陪我骑马打仗,可以一同上阵杀敌。当时,我是这么回答娘亲的。”
月杀横枪扫过,周围血肉横飞。那双深眸粼粼颤动,迸出希冀之光,“卿卿,我们要活下去!”此言在耳,如回射月谷。
“哦?”
云卿用脚挑起一支铁枪,和他贴背站着,扫视一圈,“今日,便用韩家枪法解决你们!”
“弟弟。”月杀笑道。
“啊!”壮胆似的大吼,数十人齐齐扑来。云卿寻着记忆,脑中浮现出爹爹的英姿,一招一式潇洒从容,举止间有说不出的霸气。她两手斜举,枪挑八方,昂首挺胸,杆打身旁。
“哥哥如何答的?”
乱战中瞥见月杀肯定的目光,她轻轻一笑,配合着他的步伐,舞动身体,游走四下。兄妹贴身而动,一阴一阳,枪从腋下起,尖自腕间出,猛然偏首,“哈!”同时大吼,长枪借着出手的惯性围身飞舞。银亮的枪头穿过一具具躯体,枪尾迎着寒风来回轻颤,云卿张开虎口,一把握住从月杀手中飞来的长枪。二人相视一笑,“游龙摆尾!再来!”
“你没出世之前,娘问我,箫儿,你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月杀抬首望向长空,沉入回忆。
幼时的记忆像出闸的洪水在脑中奔流,爹、娘,卿卿终于长大了,终于可以和哥哥并肩而战了。
她坐起身看向帐外那个背手而立的高峻身影,披上外袍,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抬首望向苍穹。今宵无月,夜幕沉沉压近,好似伸手就可触到天上的繁星。
刀光剑影之中,夜终于走到了尽头。晨光从前代的孤冢中,从黑暗的乱世里,从绝望的边缘处,缓缓向她走来。云卿撑枪而起,枪身落地反弹,云卿以气催动,一招虎跃深涧,横扫敌寇。
夜深了,云卿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内还燃着一星烛火,光影在秋风中摇曳跳跃,好似她的心境,也好似……
“杀!”
“闽关之耻,嘉城之恨,不破青军有何颜?八月二十四,与将军会战于成原。荆国监国大元帅文涂书。”
周围鲜血飞溅,乱战一片。云卿用指尖抹去溅来的血滴,带着嗜血的兴奋,银枪飞扫勾去个个冤魂。谁说地狱之门只在子夜开启?其实,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一声声似从远处飘来,未至心间便已散去。修远,她默念这个名字,胸中闷闷,心头涩涩。恍惚间,手中塞来一片绢帛。她长长地吸了口气,翻开这封战书。秋风卷帘而来,吹得她眉梢凉凉。
修远,你说过陪我。她挑起一个血影,在心中暗道:而我在地狱,等你。
“以少胜多,这才是爷们!”
四野震动,马蹄声狂乱。天边飞来一朵“黑云”,浓重沉厚,似要将旭日遮蔽。
“有!”
“元帅你看!”亲卫遥指,文涂远视。
“九万对五十五万,众将可还有信心?”
“元帅,是眠州的青龙骑!”
云卿拧紧眉头,心像被掏空了似的,久久不能呼吸。修远,若是战场相遇,将如何面对?
果然啊,不愧是盐铁冠绝天下的眠州,五万铁骑皆为宝马,每兵每士皆着宝甲。怪不得眠州能独立于神鲲数百年,游离于三国不趔趄。青龙骑出,天兵突至。以一抵十,不在话下。
不,不可能……修远他不可能……
“好!”文涂拊掌大笑,“大开中军,放青龙入阵!”
她脑中嗡嗡作响,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
“少主!”身穿黑铁宝甲的宋宝林紧紧跟在只着锦袍的主子身后,一举猿臂,“成原到了!”
凌翼然声音低沉,“更何况,翼国那十万大军至今还静等在渊城以北,迟迟没有表态。而眠州……”他灼灼地望着云卿,“定侯亲率五万青龙骑,一路疾行前来协助文氏外戚。”
夜景阑冷凝凤目,一抽短鞭,烈马狂奔,只身奔于阵列前沿。
“五万。”月杀接口道,“元家还有五万精兵。”
“驾!”宋宝林看着前面那道清冷挺拔的身影,不禁暗叹。如果说八年前平乱,少主是凭着年少轻狂、决绝狠戾而气霸八荒,那八年后少主则是凭借内敛冷绝、奇谋巧略来横扫成原。眼见文氏分开中军,欢天喜地地将青龙骑迎入阵心,宋宝林不禁朗笑。先是一封书信,就让我军不失一兵一卒便踏破金关,再是假意相助,便让文氏小儿自开家门引虎入阵。少主真是好手段!
“不仅如此,”凌翼然直视前方,“荆国此次内乱,负责镇守成原以东闾关的骠骑将军元腾飞一直按兵不动。他若是得知文氏得梁王鼎力相助,怕是会投奔外戚,在大战中来一个锦上添花。”
“青龙骑!”
忧虑之情蔓延在帐中,众将沉默不语。
“青龙骑!”
“梁王刘洵年方二十五,性格怪异,嗜书如命。”凌翼然靠着长椅,扫视下座,“此番荆王弑舅杀妻,怕是犯了这位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梁王之忌。若他倾举国之力以助之,那便麻烦了。”
被围住的青军将士纷纷举目,望着呼啸而来的黑甲军,抹去脸上的鲜血。
秋风撩动布帘,发出沉闷的低响,帐内一片寂静。
“娘的!今天可算是爽了!”
月杀道:“既知柳家为文氏提供盐粮,那就说明梁王是尽全力以助外戚,梁军已是近在咫尺!”
“这样死,也不算窝囊!”
云卿心中咯噔一下,二十万……
“嗯,总比死在荆兵手下强。”
“若不是雍国微乱,镇北的明王被急急调回南都,此行会如此顺利吗?”月杀沉声道,“入闽关以来,碰到的都是小股敌军,人数远在我军之下,理应胜之。而如今我们将碰到的是外戚主力军,人数不下二十万。”
“就让老子尝尝天兵的滋味吧!”大胡子一刀砍落身侧的文家兵,迎着狂嘶的骏马,怒吼道,“来吧!”
声如晨钟,震得众将含愧坐下。
身体没有等到尖利的刀刃,他瞪圆两眼,望着从头顶飞跃而过的马儿,微微愣怔:娘的,竟然不屑老子?再转身,却见自家弟兄皆是安然无恙。他纳闷地挑起眉毛,定睛一瞧,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荆兵一个个不是成了刀下亡魂,就是成了马下野鬼。胳膊大腿满天飞,哭爹喊娘乱声起。半晌,众将士才明白过来。
月杀一举长臂,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众位……”他沉沉开口,“自入荆以来,我军战无不胜,气势高昂,可是骄气也越发重了!”
“他爷爷的!他爷爷的!”
“对!”帐内群情激奋,“韩家军的军谱里从来没有‘怯战’二字!”
“青龙骑竟然是来帮咱的!”
“哼!怕他作甚!”韩冬年少气盛,拍腿而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既然梁国竖子敢来送死,那咱就收下他们的小命!”
一群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比晨光还灿烂。笑了阵,突然一拍脑门,“傻愣着做啥!迟了战功就成别人的了!”
“怪不得文涂小儿敢派人来辕门射书。”韩硕握紧铁拳,“原来是有了梁王撑腰!”
“杀!”
柳大哥如今已是敌人了吗?云卿一时惘然。
龇牙咧嘴,目中带笑,向荆军扑去。
“不错,此人别号多情公子,正名寻鹤。”
阵南一角立着两个血人,高的那个一身银甲早已被染得猩红,矮的那个及腰的长发迎风飞舞。
云卿眉头微动,惊讶地瞪大眼睛。
血人一抹脸,竟然是青军主将韩月杀。他搂着身侧那人,低低叫道:“卿卿。”
“上月柳家主事柳伯年仙去,当家人一位也传予了他的第三子。”凌翼然目光深沉地看向她,“该子不仅精于商事,更在江湖上颇有地位。”
“嗯。”尽斩千人,纵使是身怀绝技也早已力竭。她仍倔犟地立在灿阳下,口中似在梦呓,“他来了吗?来了吗?”
这么说,柳氏援助文氏就等于梁王也站在文太后那边了,云卿揣测着。
韩月杀劈倒扑来的残兵,低低喘息,“卿卿别怕,哥哥定护你出去。”
对上她的美目,凌翼然淡淡一笑,“慕城柳氏乃梁王钦点的御用商人,总揽西北盐粮,可以说是权倾一国的巨贾。”
“不!”一声嘶吼震得远方那人身体微颤,她扔下用以支撑自己的长枪,从腰间抽出软剑,“哥哥,我要和你并肩闯出去。”
“何故如此担忧?不就是一方富贾嘛!”云卿不解地看向上座。
夜景阑立马阵中,凤目微敛。刚才那一声,好像是云卿?他驱马狂奔,在阵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在哪里?他心中浮起浓浓的焦虑,清冷的眉梢凝起深深的担忧。
“慕城柳氏!”一将拊掌大叫,众人恍然大悟,下一刻愁色便染上了他们的眉梢。
“啊!”身后又是一声大叫,是她!勒马转身,向南边疾驰。
见众人不解,凌翼然道:“普天之下又有几家柳氏富可敌国呢?”
“卿卿,卿卿。”韩月杀拽住已经神志不清的妹妹,将她护在怀里,“你累了,累了。”
月杀微微颔首,“是。”
她甩了甩长发,摇摇晃晃地站起,天旋地转,妖冶的成原化为眼前的一抹血红。
“哼。”座上凌翼然握着一把玉扇,冷笑道,“负担的,怕不止是嘉城一处。竹肃也猜到是谁了吧?”
“杀!”阵后又是一阵怒吼,韩月杀凝神远望,只见绣着“元”字的帅旗和绘着孔雀纹样的荆国王旗在天边挥舞。主上,终是说服了元腾飞么?再加上已经赶来的青龙骑,成原……他将银枪插在土中,低低沉沉地笑开,成原,真是我韩家的福地!
“柳姓商户竟能负担起嘉城三万守军的盐粮?”云卿讶异道。
“不倒……”身前的纤影摇摇欲坠,“不能倒……”她用尽最后一丝内力将软剑立起,支撑着自己挺立在长空之下,坚强得让人心酸。
“粮和盐都是出自民间商号,管粮的小吏也说不清来历,只知道是家柳姓商户送来的。”
“卿卿!”不待韩月杀揽住她的腰肢,一匹黑马驰过,眼前的人仿若从平地上消失。韩月杀急急转身,却见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在朝霞中显得格外英挺。是他啊,心头重石放下,那便安全了。
不是官粮?云卿心底起疑。
夜景阑怀拥佳人,凝注着略微苍白的娇容,心痛地收紧两臂。远处飞来支支冷箭,夜景阑凤目微沉,扬起护体真气,羽箭横飞,难以靠近。他掰开心上人的柔荑,将销魂握在掌心,而后从腰间抽出那把子夜。柄对柄,刃对刃,两剑像是互相吸引,严丝合缝地相贴,啪的一声竟然合成了一把利剑。此剑阳面为金,阴面为银,即为上古神兵“子夜销魂”。
“是!”小莫拱手答道,“过境不扰,开仓放粮,属下和底下的弟兄在执行命令时发现,韶州官仓里堆的都不是官粮。”
金银两道光影,黑马周围肢体横飞。夜景阑湛然有神的双目中透出无尽坚定,优美的修眉像出鞘的寒剑,让秋阳也不敢上前抚摸他怀里的佳人。
“在嘉城放粮时,本帅隐约听你说起那盐粮车上都刻着同一家商号的名字,可有此事?”
“嗯。”怀中人轻轻出声,夜景阑将她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下巴轻轻地摩擦着她黑亮的长发。
“属下在。”
好似苍夜揽紧了孤月,好似长空迎回了白云,好似碧水找回了波心。
月杀将绢帛传于下座,背手而立,“小莫。”
“赢了吗?”她喃喃呓语。
“这战书来得挺快啊。”
“赢了。”他暖若春水地低应。
“战书?”
“修远,是你吗?”
月杀从箭头上取下一片暗纹绢帛,展开一看,对众将道:“是战书。”
“嗯。”
寨门前,一名兵士手拿一支红色羽箭急匆匆地往主帐跑去。
“我好累……”
成原,位于荆国京畿地区西南边缘,堪称王都前院。有着“神鲲第一河”美誉的乐水便是发源于此,蜿蜒而下流经翼、梁、雍三国。此间海拔颇高、地势开阔,远望之,云落长空连孤烟,平野无山尽见天。俯身拔起一根衰草,细细赏玩,心中长戚戚:成原古来皆战场,尘土浸血,连这草根也生成了红色。
“睡吧,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