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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气吞残虏战穹苍

只是红木匾额虽已褪了漆色,但那四个大字依旧震人心魄——正气山河。

院子里青砖破裂,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长满了苔藓的花坛边立着几个破旧的紫泥花盆,里面乱蓬蓬地冒着些杂草。她心头苦涩,走到老旧的木椅边坐下。只见山墙斑驳,门窗残破,无处不荒凉。

“这位是?”门外传来一个爽直的声音。

“有劳了。”云卿拱了拱手,向外看去。

云卿偏头看去,来人正是雀儿目送的年轻军官,她嘴角慢慢扬起,“在下丰云卿,受韩夫人所托特来送个口信。”

“请。”侍卫将她引进正厅,“大人且先坐着,属下这就去请都尉。”

“原来是丰大人。”那人走进来,抱拳行礼,“在下是右军参领,姓杨,名奉武。”他扬眉一笑,“将军去取阳城了,晚些才能回来。不如先告诉在下,待将军回来了,在下自当禀报。”

门外有人站岗,云卿递了牌子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偏门,她将踏雍安置在马厩里,跟着侍卫在府里一路疾行。野草占领了整个院子,枯竹迎风战栗,发出沙沙的悲鸣。

“杨参领。”云卿拱了拱手,尴尬道,“只是韩夫人再三叮咛,此话只能说与将军听,所以……”

云卿抬头看了看破旧的院墙,心头微颤。

“啊,是在下唐突了。”杨奉武道,他将云卿引到座上,指着门外亲兵吩咐,“快给丰大人上茶。”

因为,这里是她的家啊。

亲兵低着头碎步上前,将杯子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匆匆将茶盏换了个位置,“大人,请用茶。”

“对对,马道就在南边。”身后传来狗子热心的叫声,“咦,他怎么知道?”

杨奉武拿起白瓷杯,喝了一大口,“嗯,好茶。”

马蹄嘚嘚,慢慢向偏门走去。

云卿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面颜色不改,她以袖掩盏,假意呷了口茶吐在衣服上,又运气将水痕隐去。她放下杯盏,微微一笑,“是好茶。”

云卿跃上马,向他点了点头,“嗯,劳烦了。”

杨奉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丰大人,在下这就去请韩都尉,请稍坐片刻。”说着吩咐亲兵,“你在这里陪陪大人。”

狗子解释道:“胡子都尉就是韩琦大人,黑面都尉就是韩硕大人。因为他们一个留大胡子,一个天天沉着脸,大伙儿就这样叫开了。”

“是。”

“胡子都尉?”

云卿静坐在木椅上,直直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亲兵。见他低着头,却时不时偷瞄一眼,云卿勾起嘴角,端起杨奉武的那盏就要喝下。

“啊,没什么。”他憨厚地笑笑,“将军虽然不在,但是胡子都尉还在府里。”

“大人!”亲兵叫道。

云卿轻轻地拭了拭眼角,拉住踏雍,对狗子道:“多谢引路。”

“嗯?”云卿假装诧异。

“怎么和将军一样……”身后传来狗子的低语。

“大人拿错茶盏了。”亲兵指了指桌上的杯子,“那才是大人的。”

爹、娘,卿卿回来了!眉姨、全叔、竹韵,卿卿回来了!

云卿心中有数,她换了个茶盏晃到窗前,背着他佯装喝茶,实际上却将水全都倒在了窗下的花架里。

云卿全身像是触电,每一块肌肤都在战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她眼神微颤地看着眼前这座宅子,手指轻抖地触了触门口的石狮,泪水终于落下。

应该是迷药,毕竟还有一句只能对将军说的“密语”,姓杨的应该舍不得毒死她。想到这,她扶着窗棱,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

“啊,到了,这里就是常青街。”狗子道。

“大人?”亲兵面容虽急,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欣喜。

云卿有些感慨地点点头。

云卿甩了甩头,向前摇晃了几步,扶着椅子身体慢慢滑落。

“一开始大伙儿还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让他们写平时的吃穿住行,”狗子摇了摇头,“待进了城才发现,守城的兄弟们太苦了,这里的人也太苦了。他们的口粮还不如我们军中的战马,身上的衣服也一个补丁摞一个补丁,而荆国的大将却住在前幽王宫里,天天大鱼大肉。怪不得他们看了布条就反了,要是老子,老子早他妈反了!”狗子激动地拍了拍胸脯,“将军当场就放出军粮,救济了百姓。那些士兵一个个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是终于等到蛟城韩家的人了,终于有盼头了。那时候咱才知道,原来韩氏在繁城里有那么大的影响。”

“大人?”

云卿轻笑。

亲兵弯腰看她,轻轻拍了她几下,而后飞起一脚踹上她的腰间。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他果然最擅长操弄人心。

“大人?”见她果无知觉,亲兵急忙跑出门外,“参领,参领!”

他叹了口气,“就当大伙儿以为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之时,九殿下命军中所有会识字的前幽兵在布条上写下自己平时吃什么、用什么,原是哪里人。然后将布条绑在箭头上,全都射进城里。”狗子眉飞色舞,笑道,“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从城楼上抛下荆国大将的头颅,守城的士兵反了。就这样开了大门,放兄弟们进来了。”

杨奉武快步走入,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云卿,一脸不屑,“哼,只能说与将军听?将军还有没有命听到都是问题!”

“嗯,都是九殿下的计谋!”他的眼中满是兴奋,“以前我一直以为那些养在红墙里的王族一个个全是软脚虾,九殿下才来的时候,兄弟们虽然表面上恭敬,私下里可全不服他。前日包围繁城,将军让营中的前幽人唱起家乡歌谣,守城的士兵有些骚动。对方大将当场就杀了几个哭成泪人的士兵,这效果就又没了。”

“参领。”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

“献的?”

“回来了,怎么说?”杨奉武语调急切。

“嘿!”狗子来劲了,“这繁城可不是取的,而是献的!”

“明王的大军已经到了长明县,估计天黑后不久就可到达。”

“可不是,我是晚你们一天出云都的,结果到今天才追上。”云卿笑了笑,继续问道,“不过这繁都是怎么取的?我还以为会在城外看到你们。”

“好!”杨奉武一拍掌,“小毕你现在就上城楼等着,天黑后在女墙上挂三盏灯笼。等明王到了,就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我们将军治军甚严,说了这次是急行军,咱们这些小兵可不得快点儿跑?不是狗子我吹,真要比起来,您这匹马都未必是我们的对手。”狗子得意道。

“是。”

她长长叹了口气,对方脸士兵道:“才出云都十日,你们就已经到了荆国境内,好快啊。”

明王?云卿思索了片刻,朝中和明王有勾结的不就是七殿下吗,引狼入室,而后呢?应该不是夺繁都这么简单吧?

这就是她的生地啊,云卿感到入骨的痛。

“陈大友,陈二友。”杨奉武再次开口,“把他给我绑好了,拖到后院去。”

绿檐红柱早已斑驳,舞榭歌台已被雨打风吹去,参差十万人家已大多成了残垣断壁。昔日车水马龙的青龙道如今空空荡荡,偶尔走过的几个人也是一副落魄模样。真是江山易老,物是人非。

“是。”

云卿轻轻地拍了拍踏雍的颈侧,笑道:“嗯,这家伙认人的。”顺手安抚了踏雍几下,她举目望向四周。

云卿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手被紧紧地反绑在身后,腿也被牢牢缠住。她身体悬空,被人一头一脚地抬起来。

“呵,挺凶的。”

“妈的,终于到了。”两人粗鲁地喘气,将云卿扔到地上,“这小子可比大胡子轻多了。”

“大人,让小的来牵马吧。”方脸士兵走在云卿身边,刚想要拿过马缰,就见踏雍猛地仰起脖子,龇牙咧嘴地长嘶,惊得他向后一跳。

“可不是,一路都没停下来歇息。”

云卿将玉牌收起,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进城等他。”

待两个人渐行渐远,云卿才慢慢睁开眼。只见布满蛛网的室内有些空荡,墙角躺着一个人,背着身,手脚也皆被捆住。云卿将双手挪到腰际,抽出销魂。只一剑,手上的粗绳便断裂开来。她将那人翻转过来,定睛一瞧,“琦叔?”云卿急忙帮他松开手脚,一阵猛摇,“琦叔!”

有礼的回答不露半丝军情,真是不错的兵士。

韩琦眉头微皱,幽幽醒转。他低哼一声,看向云卿。

方脸士兵接过玉牌仔细地看了看,随后躬身将玉牌奉上,道:“将军出城了,晚些回来。”

“你是何人?”他问道。

云卿带着几分疑惑翻身下马,从包袱里拿出玉牌递过去,沉声道:“我是从云都来的,韩将军在城内吗?”

“琦叔,是我啊,卿卿。”云卿用女声说道。

“什么人?”守城的士兵穿着赭色军服,俨然是青国士兵。

“小姐?”韩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又向后挪了挪,一脸戒备。

她感到揪心的疼,记忆中的天上人间已经堕落到地狱的边缘。

云卿从怀里掏出玉牌交给他,道:“琦叔,家里的奸细暴露了,我怕这里也出事,所以赶到前线来追哥哥,结果一来就碰到了杨奉武。”

灰色的城门没有半分生气,护城河散发出阵阵恶臭。云卿仰首望去,门楼上的“繁城”二字被灿烂的秋阳反衬得更显沧桑。未至九月,却已是凄惨的悲秋模样。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时时都洋溢着春色的繁都吗?

“真的是小姐?”韩琦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一番。

她一踢马腹,快若流星,将惨淡的景色抛至身后。

“嗯,我易容了。”云卿偏过头想了下,轻笑,“琦叔说过要把美髯剪下来送我的,可还记得?”

马踏清风,疾过飞鸟。暖阳照在她的脸上,却难以渗入肌理。云卿偏过脸,飞逝的株株白桦将那段艰辛硬生生钩出心底。记得那一天,河水刺骨,枯叶飘零。再转首,只见形似酒爵的酹月矶屹立在江头,似乎在见证那段锥心的回忆。犹记那一日,漫天血腥,生死别离。

“记得,记得。”韩琦激动得热泪盈眶,“真的是小姐。”

身下,踏雍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挥马鞭,壮胆似的吼道:“驾!”

“琦叔,我哥哥和九殿下究竟去哪儿了?杨奉武说他们去取阳城了,可是真的?”

迎着午后的暖阳,云卿定定地望向天边的那座城,手脚微凉。

韩琦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低声道:“少将军放出话是去取阳城,实际上是夺上陵道去了。”

八月初七,近乡情怯。

“上陵道?”云卿迷惑地望着他。

“放心吧。”秦淡浓扬眉笑道,“见了你哥哥就回来,路上小心。”

“上陵道是连接南北的关隘,拿下它就能保证以后粮草的供给,是兵家必争之地。”

“嗯。”云卿将玉牌妥当地收在怀里,对着她微微一笑,“嫂嫂,我走了,你和彦儿都要保重啊。”

“那定有重兵把守了,取之不易啊。”云卿若有所思。

“妹妹。”秦淡浓将一枚雕着流云纹样的玉牌交给她,“这是竹肃的另一块符令,到了军营亮出它就可以畅行无阻了。”

“的确不易,所以少将军制订了佯攻之策。守上陵道的王仲文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而他年近八旬的老母就住在阳城里。少将军让韩硕带人包围阳城,那王仲文定会分兵增援。”

远处的更声一慢四快,五更了。在此起彼伏的鸡鸣中,夜终于尽了,晦暗不明的路上渐渐明亮,云卿一身男装骑在马上。

“而后哥哥就趁机拿下守卫空虚的上陵道。”云卿叹服地笑道,“妙啊,实在是妙!那九殿下呢?”

原来是这样啊,云卿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林门主,无奈地摇了摇头。

“九殿下如今就在阳城里。”

朱雀妩媚一笑,盯着林成璧,一字一句扬声道:“对,我就是喜欢丰梧雨!”

“什么!”云卿讶道,“他怎么自投罗网?”

将东西收在袖袋里,云卿道:“多谢了。”又想起一件事,低问他,“听说你总喜欢缠着我师兄,该不会是真喜欢他吧?”

“昨夜九殿下就乔装去了阳城。”琦叔目露敬意,“九殿下说王仲文是一个将才,杀之可惜。而且王将军也是前幽降将,九殿下决心说动王家老母,争取将他收入帐下。”

“给你的,会用了吧。”朱雀嘟了嘟嘴,递给她一盒药膏。

好胆识,果非凡人!云卿不禁暗赞,又皱眉问:“这些杨奉武可知道?”

不错啊,云卿摸了摸没有任何异物感的面部,这脸皮相当薄啊。

“不知。”韩琦果决作答,“这等大事只有少将军、九殿下、韩硕和我知道,今日出城时,连士兵都以为是去取阳城。”

朱雀顶着的那张俏脸倏地发红,引得秦淡浓和林成璧一阵低笑。

“那就好。”云卿如释重负,“琦叔,这杨奉武暗通雍国明王,打算趁天黑之时偷取繁城。”

“哦。”云卿挑了挑眉,道,“好功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

“什么!”琦叔瞪大双眼,气得胡须微颤,“这个兔崽子!怪不得他趁午饭时将我迷倒,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去宰了他!”说着便要撞门。

朱雀憋了半天气,忽地喉间凸出一块,“这叫功夫。”

云卿听见远远地似有脚步声,一把拉住他低语道:“有人来了,见机行事。”

对着镜子,云卿细细贴好,再看向他,“你怎么没有这个?”

韩琦点头,将断绳绕在腿上,两手背后。云卿则靠墙,蜷缩在角落里,闭上双眼。

是假喉结啊。

门锁打开,听脚步门外两人,进来一人。

“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他递给云卿一个奇怪的凸起物,指了指她的脖子,“贴上。”

“哟,这么快就醒了。”杨奉武得意的声音传来。

镜中一张苍白的脸,惨淡得犹如冬月,只有眼睛透出几分生气。这就是神鲲第一美男子?

“兔崽子,你究竟想干什么?”韩琦很是气愤。

“好了!”朱雀拍了拍手,递给云卿一个小镜子。“瞧瞧,神鲲第一美男子!”他得意道。

杨奉武轻蔑地一笑,“你不需知道,快把兵符交出来!”

朱雀从胸口取出一张薄皮,一看就是珍藏已久,在云卿脸上鼓捣起来。

“呸!”

“放心,包你满意!”

杨奉武深深地吸了口气,“要不是找不到兵符,老子早就把你宰了,聪明的快点儿拿出来,老子给你个痛快!”

“不用那么显眼。”

云卿双眼半睁半闭,看了看背对她而立的杨奉武,再瞥了眼站在门外的两个士兵,心下有了计策。

“哎呀,我就是喜欢诚实的人。”朱雀一拍胸脯,豪气十足,“今天我就给你画一张最俊的脸。”

她向韩琦递了个眼色,而后撑地而起,从腰间抽出销魂掷向门外。只听两声闷叫,人影倒地。杨奉武猛地回头,韩琦趁机夺下长刀,形势陡转。

云卿真心赞道:“真的很美。”

云卿将销魂捡起,一转手腕销魂剑鸣。她微微一笑,道:“杨参领,多谢你带我来见韩都尉。”

“嗯?”朱雀有点儿诧异,看向自己的十指,自恋道,“你是说我的手吗?”

“你!”杨奉武气得不住轻抖。

见他手指纤长优美,云卿不禁叹道:“真美。”

韩琦将刀刃贴近杨奉武的肌肤,“姓杨的,我问你,将军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勾结明王叛国叛君?”

朱雀冲林成璧翻了个白眼,指尖带劲,狠狠地在云卿脸上搓来搓去。“记住,这药膏要抹得匀,抹得细。”说着,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沓薄如蝉翼的脸皮。

“哼!”杨奉武仰起头,“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秦淡浓无奈,站到了一边。

“你!”韩琦怒气勃发,就要下刀。

“夫人。”林成璧瞪了朱雀一眼,轻声解释道,“这是易容的必要步骤,缺不得的。”

“慢!”云卿出声制止,“琦叔,此人可是朝廷命官,应由刑狱寺来细细问罪,将他身后通敌卖国之人连根拔起。”

秦淡浓脸色僵硬地看着他,哑了。

“是。”

朱雀风骚地撩了撩长发,抛了个媚眼,“嫂子,妹妹我怎么会是男子呢?”

韩琦放下刀,捡起断绳刚要捆绑,就见云卿手起剑落,杨奉武登时瘫倒在地,不住抽搐。

秦淡浓不能认同地看向朱雀,“侠士是男子,怎能摸我妹妹的脸?”

“你!你!你不是人!”

“没问题!”朱雀指了指板凳,“坐这儿,抬脸。”他刚要往云卿脸上抹药膏,就见秦淡浓阻止一声,“慢!”

云卿笑笑俯视,“只是将你四肢经脉挑断了而已,和你不同,我不相信绳子。”她弯下腰,敛容道,“你们要的不是繁城,而是将军的命。”

“男的。”

杨奉武停止抽搐,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好啊,你要什么样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

“哼!”云卿撩袍而出,厉声道,“琦叔,将门锁紧了,去捉剩下的老鼠!”

“朱雀,能不能帮我易容?”云卿开口问道。

“是!”

“好了!”一个柔美的女声传来,云卿抬眼望去,只见微弱的烛光照在一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上。她不禁惊讶,他也做出同样的表情,简直像照镜子一般。

二十一个,云卿冷冷地看着地上尸体。“全了?”她背手低问。

见自家嫂嫂也站在他那边,云卿不容辩驳道:“不,我要去,等城门开了我就走。”

“是。”韩琦点头,“杨奉武的亲兵都被杀干净了,其他的都是我的人。”

“主子出门前就交代过了,这是林某分内事。”林成璧微微颔首,“其实小姐不必亲自前往,待林某联系了主子,将军自然也就知道了。”

“嗯。”

云卿目光坚定,“我要出门去寻哥哥,请门主分出点儿人手来保护我的嫂嫂和侄子。”

“小姐。”他低低开口,“要不要派人请将军回来?城里只有一万兵力,怕是守不住啊。”

“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行此大礼让林某惶恐。”

云卿轻笑,转眸看向城楼下,“不用,琦叔,今夜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云卿点点头,向林成璧深深屈膝,“林门主,我有一事相求。”

“小姐的意思是?”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秦淡浓皱起秀眉。

她看向远方,“明王不是想偷取繁城,然后等哥哥回来,再关门围攻吗?我们就开门放他进来!”

染血的帕子忽地滑落,“怎么回事?”秦淡浓用力地反握,攥得云卿有点儿疼。云卿也顾不得许多,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随后轻声安慰道:“这一切也许是我多心,嫂嫂切莫慌张。”

“小姐,这太冒险!”

云卿脑中浮现出送别时雀儿的异样,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嫂子,哥哥怕是有危险。”

“琦叔,我还没说完呢。”云卿细细解释道,“明王千里奔袭而来,若不拿下繁城,那便没了落脚点。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坚守等候大军前来支援,那明王定会狗急跳墙,尽全力攻城。西雍士兵向来以剽悍著称,而且兵力悬殊,恐怕不待哥哥赶回,繁城就会被攻破。”

“妹妹。”秦淡浓拿出帕子,为云卿细细擦拭血手,“刚才看着你那样,就快把我吓死了。这早上刚向竹肃承诺要照顾好你,要是晚上就出事,嫂子我真是没脸再见他了。”

韩琦点了点头。

朱雀拖长声调敷衍一声,随后拿出一个小布包。将云卿看了又看,取出一个小竹签对着云卿的脸隔空比了又比。半晌,他转身坐下,开始忙碌起来。

“不如来一招瓮中捉鳖。”她走到角楼里,指了指拉动千斤顶的机械,“今夜我们依照暗号将灯笼挂起,打开城门放明王的先锋进来,而后放下千斤顶。”

“是。”

“那大军在外,还不是要攻城?”韩琦不解道。

林成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要闹了,快快准备,等天一亮你就要扮成小姐去蛟城了。”

“嗯,所以事先要在城外埋下伏兵。”云卿推开角楼门窗,指向城外的白桦林,“在那里事先布下五千兵马,让他们带着军鼓号角,待看到城门放下,就使劲击鼓吹角,务必造成大军来袭的假象。而后请琦叔选出一人假扮我哥哥站在城楼上大吼几句,竖起旌旗,用以疑兵。既然明王想趁着月黑风高浑水摸鱼,那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他们尝尝苦果。”

他回过头,嫣然一笑,“没关系,下次别再说就行了。”脾气来得快去得快。

“好计!”韩琦拊掌大笑,“如此一来明王定会以为将军还在城内,是自己中了反间计。”

云卿欠了欠身,“小女无知,犯了朱雀的忌讳,还请原谅。”

“嗯。”云卿点了点头,“记住穷寇要追,明王仓皇逃走若不追击,他定会疑惑。一直要将他逐到酹河边,方才可以停歇。”她抬首望向渐西的秋阳,“时间不多了,请琦叔务必在天黑之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哼。”朱雀一扭身子,体态像极了薄怒中的少女。

“是!”

林成璧厉声斥责,“不得无礼。”

冷月悬空,星汉悄流。远处山野早已灰暗,寒鸦飞入白桦林,低沉的叫声让人想起了鬼魅的呓语。

“‘百面神通’?”朱雀冷哼一声,“被拿来和那个三脚猫比较,简直是我的耻辱!”

墙上挂着三盏灯笼,透出白惨惨的光,四野寂静。

云卿直直地望着俏若桃李的朱雀,强压下为他验身的欲望,太不可思议了。她眼睛眨了又眨,“连号称‘百面神通’,的汤盟主都没有看出来?”

“都尉!”一名士兵指着不远处晃动的黄点低叫。

“朱雀是我的师弟,最擅长易容。”林成璧解释道。

“拉城门!”韩琦命令道。

男人?师姐口中风骚露骨的小丫头,竟然是个男人?

伴着刺耳的铁链声,厚重的千斤顶缓缓开启,城门打开。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兵临城下。

这一出声把云卿吓了一跳。

“目测一下,大概有多少人?”云卿开口低问。

林可颜以手抱拳,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小姐。”

韩琦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至少五万人。”

林成璧指着她,对云卿道:“这就是小姐的替身,无焰门的朱雀。”

五万对一万,压倒性的优势。云卿屏住呼吸,静等对方行动。

一行人走入书房,借着微弱的灯火,云卿不经意地一瞥,却见一张艳丽的脸庞……林可颜。

雍军没有急急入城,而是按兵不动。黑压压的人马之中隐着一辆华车,想必那就是陈绍的车子。只见一人一骑行到马车边,过了许久,一个有些尖锐的男声响起,“左蛏队听令!随我入城!”语音似曾相识。

“我们还是进屋说吧。”秦淡浓警惕地瞥了眼墙外,“小心隔墙有耳。”

待那队人马靠近了,借着残月的冷照,云卿这才看清为首那人,“白子奇。”她扬起杀意,“琦叔,等城门关了,你派人将他们逐到内城的北霆门外。”

一名高壮男子扛起娇小的雀儿,飞身而去。

“北霆门?”韩琦诧异地看向她,“那不是将军的……”

“属下明白。”林成璧微微颔首,而后沉声道,“阿默,将灵雀送回总坛。”

云卿举首望弦月,清辉沁骨寒。

“问出幕后黑手。”

“今夜,腌制脯醢以奠之。”

“当然可以,不知小姐做何考虑?”

“是!”

云卿开口:“林门主,你能否将灵雀先带回无焰门?”

左旋柳林依旧虬枝横立,惨淡的月色映出十里荒凉。这里是内外城间的坟地,亦是爹娘魂归的地方。

这下可复杂了,璇宫的护座潜入青国将军家做侍女,江湖和朝廷又扯上了一条线,真是一团乱麻啊。

云卿抑制不住地轻颤,她走入林地,像是一步一步走进灵魂中最脆弱的角落。耳边凄凄的踏叶声,恍若心碎之音。

“璇宫护座?”想到云卿初入江湖,林成璧忙解释道,“启禀小姐,灵雀与歌莺、杜鹃、鹧鸪都是璇宫圣女的护座。”

近了,近了,只见一双并枝而生的柳树下隆起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起伏的坟包前立着两块白而光滑的石碑,碑下放着几盘果蔬和牲礼,净瓶里插着数枝桂花,那是她爹爹生前最爱的花。

云卿摇了摇头,瞥一眼雀儿,道:“嫂嫂,林门主,此女应该是璇宫的灵雀。”

云卿将脸上的假面取下收入怀中,身体倏地滑落,她轻抚着墓碑上的文字,声音微颤,“爹、娘,卿卿来了。”

秦淡浓疾步走来,低声问道:“妹妹,你受伤了?”

她重重叩首,“女儿不孝,今日才来看你们,请二老恕罪。”

“是。”

再叩。

秦淡浓披着外袍,长发只是松松地绾了个髻。她见云卿手上沾血,脸上大惊,可语调依旧平静,听不出半分异样,“韩让、引章守住院门。”

“十年未为爹娘添白烛、奉祭礼,是女儿之过。”

韩让将手中的火把熄灭,侧过身恭顺地低下头,“夫人。”

三叩。

“是。”

“让爹娘埋骨异国、饱受风霜,是女儿之错。”

院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管家韩让打开门锁,见到里面情形先是一愣,随后挡住后面的人,道:“都在门外等着。”

她缓缓地抬起头,抱住两块石碑,“生养之恩永不忘,今日请二老饮一壶月光,但看女儿杀破狼。”

云卿有些意外,“五更还没到,是林门主你们来早了。”

无叹,无泪,一脸无情。她慢慢站起,从腰间抽出销魂,转身离去。风吹过,桂花清如水沉香,月色凉如秋寒霜。

他有些不安,低头道:“属下来迟,让小姐受惊了。”

云卿站在官道上,静候脯醢。

就在这时,墙头上闪出数道身影,林成璧带头飞下。

嗒嗒嗒……脚步声慌乱,马蹄声仓皇。云卿冷眼看去,为首那人一脸惨白,全不似干州那次的嚣张。

闻言雀儿双眸瞪大,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意。见她想要咬舌,云卿出手卸了她的下巴。

“来者何人?”白子奇举鞭尖叫。

云卿猛地瞪大眼,快速闪过刺喉的一击,“你使的是璇宫的秋水剑法!”云卿看向她,“你是璇宫的人?”

“地狱鬼差。”语落身起,她剑指豺狼。

“啊!”雀儿恼羞成怒,爬起再攻,招式狠毒,剑风凌厉。

“来人!来人!”白子奇颤不成声。

云卿横身点树,一脚将她踢到数丈之外,低头回忆。

云卿轻蔑一笑,以气贯剑,销魂声动,音音绕耳。她一剑劈倒拦道的雍兵,再横身一扫将白子奇踢落马下。

雀儿惊恐地瞪大眼睛,脸上滑下数滴汗水。她慢慢退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搏命似的冲来。这招式却很是熟悉,在哪里看过呢?

“来人!来人!”他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

“灵雀?”云卿看着匕首上的篆字,道,“原来不是麻雀,而是灵雀啊。”说着随手一掷,匕首没入石墙。

云卿轻轻落在马前,转腕飞血,剑身银亮。她笑着走入包围,真气四射,剑走八方,一时周围血肉横飞,惨叫四起。她无心无念,但有剑。

“呃……”雀儿闷哼一声,右腕被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匕首应声滑落。

天教分付与疏狂,气吞残虏战穹苍。

待近了,却见云卿唇角勾笑,雀儿暗叫不好,想要退后却已经晚了。云卿脚下一个一百八十度旋转,突然闪到她的怀里,虎口大开一把拿住她的手腕。

杀!杀!杀!

好奇怪的招式,云卿只是闪躲,并不回击。她将雀儿引出书房,空旷的院里,瘦小的人影时而飘起,时而落下,如鸟雀一般轻灵。见云卿并不反击,雀儿兴奋地全力冲来,匕首直指心窝。

……

“没想到小姐的身手如此了得。”雀儿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扑身而上,寒光在云卿周围闪现,刀刀致命。

“杀!”密林里吼声和擂鼓声震天动地。

雀儿转身再击,就见云卿足尖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在雀儿出手前飞过她的头顶。

“主子,我们中计了!”随驾急急大叫。

话音未落,杀气便扑面而来。云卿不闪不避,待到掌风贴近额头,突然脚下轻移,她闪到雀儿的身后,耳语道:“这点儿程度是伤不了我的。”

明王匆匆跳下马车,踩着侍从的手掌跃上马匹,冷冷地看了看旗帜招展、将帅遥立的城楼,“传我帅令,大军撤离!”

云卿微微一笑,“因为看到了斗雀堕还飞啊。”

“那白军师?”尉官急急问道。

雀儿转过身,没了白日里那份天真烂漫,她双眸微眯,露出几分狠色,“这么晚了,小姐怎么还没睡?”

明王不甘心地眯起双眼,“白军师为国捐躯,本王定厚葬之。”一抽马鞭,掉头飞奔,“驾!驾!”

她恶趣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僵硬的黑衣人,“还满意吗,雀儿?”

“撤!撤!”校官粗吼,架起的云梯被推倒,雍兵分成三路急急退离。

云卿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白烛。微弱的烛火在风中跳动,将夜衬托得更加阴森。

“杀!”

半晌,那人退出地道,将书柜拖回原位。

行至白桦林只听喊声撼地,锣鼓齐鸣。一队骑兵从东南角杀出,黑暗之中看不清来者多少,但从声音判断至少也有近万人。明王暗叫不好,低下头,隐身于兵卫之中。

待那人钻入地道,云卿才走了进去,她铺平裙摆,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

刷刷刷……一阵箭雨飞过,骑卫纷纷倒下,明王心中暗恨:凌彻然,都是你害得本王如此狼狈,待我陈绍回去再与你算帐!

那人身子一震,用力拖动书柜。

天似沉墨,黑云罩地,风动白桦,疑有暗影。

咚……咚……

惊!惊!惊!

屋内很是安静,若不是柜门发出声响,怕是要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了。那人贴耳在墙上,轻敲着墙壁。

小跑的步兵不时张望,就怕哪里再杀出伏兵。气不敢喘,脚不敢停,一鼓作气奔行数十里。待到酹河边,刚要停下缓口气,却听身侧又是一阵号角低鸣,怎么又来!从明王领地到繁城,本就不眠不休地疾行了一夜,如今又受到如此惊吓,雍兵个个觉得身负千斤,疲累不堪。

云卿微微勾唇,煞是悠闲地走到门边。

“杀!”马蹄声狂乱,西南风不息。

果然是她,最后一天终于按捺不住了啊。

雍兵丢下辎重,虽腿如灌铅,也不得不再度奔命。

云卿静静地隐藏在抚松堂的月门后,只见那瘦小的黑影从头上取下一个东西,往锁眼里转了两转。极轻的一声响,那人卸下铜锁,警惕地向四周望望。

骑马狂奔的明王此时已经金冠半落,束发蓬乱。他低下头,躲过数支冷箭,狠抽马匹,“驾!”

周围的一切似在酣睡,暗夜中浮起淡淡的白雾,像是大地的鼻息。迎着凉风,云卿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道黑影之后。只见那人快似燕雀,这样的轻功算是不俗。那人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径直向东南角飞去。

风声鹤唳水滔滔,林暗月残路遥遥。

她揉了揉颈侧,缓步向床榻走去。忽地,头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声响。她拿过销魂,跳窗而出,直上房檐。

仓皇奔行数十里,过了酹月矶,追兵渐无。陈绍微疑,勒马回望,只见身后尽是丢盔弃甲的雍兵。他扶了扶金冠,暗自思忖:一路上只见小股追兵,而且并未一次近战,追而不杀,这不是青军的风格啊。他猛地瞪大眼睛,两腮微抖,“糟,中计了!”

远处的打更声一慢三快,再有半个时辰无焰门的人就该来了,先歇息会儿吧。

明王一挥马鞭,大声吼道:“传我帅令,回击繁城!”

猖狂的笑声犹在耳边,恨得云卿牙痒痒,她轻轻地将匣子合上,也将那夜的记忆收回心底。

“什么?”

“怎么不可能?”凌翼然不屑挑眉,看向暗影,声音越来越轻,“连父王……”他语调一顿,倾身看着她邪邪笑道,“只是父王不知道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得逞的。因为这块肥肉可是长了牙的,那些苍蝇来了保准丧命!”

“不是才逃出来吗?”

“不会的,三殿下和七殿下……怎么可能!”

“回去送死?!”

凌翼然道:“这块肥肉下肚,就不怕竹肃反悔了。”

声声质疑。

“主上的意思是?”月杀瞪大眼睛。

“违令者,”明王无情地看向四周,“斩!”

“这也就是父王下诏的原因了。”凌翼然语调微抑,看着她道,“卿卿可是一块肥肉啊,竹肃一去前线,你这块肥肉就没了保护,那些苍蝇可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来叮你了。”

人困马乏的雍军不情不愿地掉转阵形,好似一条半死的蟒蛇,显得有些沉重。

她知道引章有功夫,却不知自家嫂嫂也不弱。嫂嫂不愧是脂粉英雄,真是长了女子志气!

“报!”身后插着窄旗的探子狂奔而来,半跪在地,“西北二十里外发现青国大军,人数约有十万!”

“几个求婚被拒的浪荡公子半夜里学人家爬墙,”凌翼然笑得轻快,“不过却被韩夫人和她的侍女打得半死,而后又被府中的亲兵扔出了高墙。”

“十万!”明王瘫坐在马上,“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诧异地望向一脸怒意的哥哥,不知道曾发生了什么。

身边的将官急急开口,“主上,保命要紧!”

月杀两拳紧握,目露杀意,“是,当时我还没有和内子相识。照我看来,那几个恶徒该杀!”

明王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掉转马头,“传我帅令,向庆州挺进!”钱乔致,当年本王为你求了个重金侯的头衔,今天该是你投桃报李了!

凌翼然优雅地踱着步,漫不经心地问道:“韩夫人待字闺中之时曾被人骚扰,竹肃可曾知道?”

凉风习习,月下繁城。

月杀微微颔首,“请主上明示。”

“你说什么!”功成归来的韩月杀暴吼一声,看向马下,“她来了?!”

她恨恨地瞪着他,“请殿下注意分寸。”

“是。”韩琦骄傲地说道,“此次计退明王,全都是小……不,全都是那位大人的主意。”

见她一脸迷惑,凌翼然笑得前仰后合,他走到抚松堂的围墙边,敲了敲石砖,“嗯,够硬了。”而后又看了看墙头,“就是不够高啊。”他媚态十足地望着云卿,神色难辨道,“红杏不出墙,却有偷花人哪!”

“哦?”携新将归来的凌翼然眯起桃花眼,心痒难耐地问道,“她人呢?”

云卿看着黄绢上的墨字,不由皱眉。若说王上防着修远下这道诏书,她信,可如今修远都离开了,为何还要这样?

韩琦一脸难色,“大人……大人,她……”

一如拿到这份诏书的那夜……

“琦叔!”韩月杀急得握紧马缰。

云卿手握诏书,静立窗边,只听见风动绢布的闷响。清冷的夜,似秋霜匀染了暗蓝的风景。没有半点儿星光,也见不到惨白的月亮。

“她让属下将白子奇赶到内城的北霆门外,说是要腌制脯醢以奠之。”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转眼间已到了深夜。云卿披着一件单衣下床,从匣内取出黄绢,“神佑青空,天重恒昌:蛟城韩柏源奉主尊王、一生勤勉,孤念其茕茕无后,特赐韩氏月下孝女之名,回乡为叔守孝。”

“胡闹!”韩月杀一挥马鞭向北驰去。

雀儿小跑跟上,抱怨道:“奇怪了,没听过那位叔老爷的名讳啊,王上又为什么非要小姐回去守灵呢?”

“驾!”凌翼然勾起嘴角莞尔一笑,策马紧跟。

雀儿似猛地一惊,她不安地拧了拧衣角,脸颊浮起红云,掩饰性地眨着眼睛。云卿轻笑一声,“看吧,趁离开之前多看看这云都。”

“这……”降将王仲文看着远去的两人,微讶。

云卿转眸瞥向一脸天真烂漫的侍女,柔柔一笑,“雀儿看傻了?”

“将军。”韩琦向他拱了拱手,“请将军下马休息。”

“公公慢走。”

“好。”不明所以的王仲文看向远方,恍然大悟。计退五万大军,是个将才,也难怪韩将军和九殿下对他如此看重。嗯,看来这次投了明主啊。

面皮松弛的大太监点了点头,“奴才定一字不漏地讲给王上听。”随后又意味深长道,“识时务者必有福,请小姐一定要保重身子,老奴这就告退了。”

云卿提着剑,踏过横斜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在地上爬行的白子奇。

云卿抬目笑道:“明朝日出篱东际,剩把离觞话别情。”

长风落叶,枯藤残花。西风萧瑟,入骨寒凉,这就是她记忆中的秋夜。

“小姐请说。”

星子坠天,凉露似泪。魄似娥眉,清辉染血,这就是她记忆中的弦月。

她恭顺地低下头,“小女子想烦请公公禀告王上。”

“不……不……不要……”

云卿瞥向远处守卫森严的华车,不愧是王上,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丝缝不留。

尖声入耳,让云卿的心越发冰凉。她面无表情地拽起白子奇的头发,垂下剑尖,一路拖行。

“王上要奴才来传个话儿。”大太监得显抱着拂尘,躬了躬身,“回乡需趁早,莫待霜重时。”

“侠士,我与你无怨无仇,求您……求您饶了小的一命吧!”

云卿屈膝行礼,“公公。”

云卿用力将白子奇扔到旋柳下,冷冷勾起嘴角,“无怨无仇?”声音凉如寒冰。

“韩小姐。”身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是……是……”白子奇颤抖着向后靠去,“在下确实不认识侠士,何谈仇怨呢?”

云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那人正是与韩琦并驾齐驱的一名年轻校尉。云卿心底微疑,却见雀儿眼中的肃色已变成了痴迷,她倚着黄柳张望,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云卿转眸一笑,将长枪一边一支插入他的腹侧,硬生生地将他挑起,“不认识?”

云卿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赛马桥,缓缓抬眼,却见雀儿望向远行的大军,头部微动,似在颔首。

白子奇嘴角抽搐,血如泉涌。

此情此景,一如十年前的那幕。

用枪将他撑在树上,云卿慢慢靠近,“死之前看清楚点儿。”

云卿伫立桥头,望着晨光中一银一红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笼起挥之不去的惴惴。

“你……”血液从他的口腔里漫溢而出。

他嘴角邪邪地勾起,转眸回首,黑亮的发丝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本侯从不食言!”挥鞭向前,豪情万丈。

她抬头看了看偏向东边的冷月,又到这一天了。

云卿对上他难掩自信的美眸,这算是你的承诺吗,允之?

“十年前的今天,白军师可是将我掷于城下啊。”

“夫人和小姐不必担心。”凌翼然出声打破了这份诡异,“功成归来之时,本侯定还你们一个分毫未损的将军。”

他猛地瞪大眼睛,“你是……”

“贫嘴!还跟小时候……”月杀俊脸僵住,云卿亦微微一怔,两人同时沉默。

云卿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并未听到最后的答案。

云卿转眸笑道:“北地多风沙,哥哥可要保重。不然回来后成了糙面老头,彦儿可就不要你了。”

夜半鬼门开,秋到血债还。

“多谢夫人。”月杀深深地望着她,这一眼似乎要将她印到心里去。阳光温暖了脸上的刀疤,他又柔柔地看向自家妹子,“天凉了,卿卿要注意身体。”

仇是报了,人是杀了,可是……

“是。”秦淡浓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家相公。半晌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有缠绵依恋之色,“沙场征战,勿念家人。”

她捂着脸颊,鼻尖弥漫着阵阵腥味。说好了这一天不再流泪,不再回忆,不再痛苦的。她脸颊微凉,手掌沾血,狠狠地抹着脸颊。

青王闷咳了两下,摆了摆手,“夫人无须多礼,开拔在即,闲话少叙。”

说好了不再用泪水诉说哀伤,说好了一定要变得坚强。

秦淡浓牵着云卿慢慢走上赛马桥,行了个大礼,“妾身见过王上,王上万岁……”

不哭,不哭,不要再哭了。泪却似酹河水,拭过千行又万行。她心底越发焦躁,越发激荡,索性放下双手,望月嘶吼。

“美酒一杯,祝你们马到功成!”青王一扬手,内侍端着金盘低首走向二人。凌翼然拿过银虎觥,韩月杀举起铜雀皿,两人相视一笑,仰头饮下。随后跃身上马,英姿飒爽。

“啊——”

凌翼然束着银冠,穿着红袍,耀眼得简直与红日齐辉。此时,那对微挑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迷离妩媚,仿若上古神兽赤螭的魔瞳,流溢着勾魂摄魄的霸气。

惨叫入云,闻之心碎。

“儿臣在!”

“卿卿!”韩月杀从马背上翻下,向远处冲去。

“监军宁侯!”青王再叫。

身后的凌翼然看着血流成河的荒郊野岭,眉梢微动,眼中带着一抹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爱怜。

狮盔兽带,银甲白袍,秋阳下月杀挺拔的身形与记忆中的爹爹重合在一起,让云卿又悲又喜,有点恍惚,有些惘然。

林边,一个娇弱的身影直直挺立,仰头大喊,声音嘶哑。

“臣在!”

“卿卿!”韩月杀心疼地抱住她,低哄道,“可以了,可以了。”

青王用黄绢拭了拭嘴角,扬声道:“伏波将军!”

“啊——”泪水如瀑,声声不绝。

“杀!杀!杀!”众将激奋,万兵兴起,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渴战之色,每一双眼中都喷射着嗜血之情。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语带哽咽,两眼微红。

“这第三杯,待到功成回马时,论功行赏耀门楣!”

“啊——”她力尽而倒,凄音断肠。

青王拿起最后一盏,忽地两腮鼓起,胸口微微起伏。身边的内侍面带难色,上前想要阻止他再饮,却见青王举爵向前,手臂轻轻一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渐渐停止。

“可以了,可以了。”韩月杀将她打横抱起,柔情说道,“睡吧,卿卿,睡吧。”怀中的人缓缓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

此言一出,刀枪剑戟直指苍天,喊声撼动大地。

“竹肃……”凌翼然轻轻开口,生怕惊醒了她。一向成竹在胸、料事如神的九殿下第一次面露迟疑。

他仰头饮下,拿过下一盏,“第二杯,莫挂妻小无粮糒,家家无累!”

韩月杀仰首望向那钩残月,缓缓开口,道:“今天是八月初八。”

“哦!哦!”三军齐吼,回声震荡。

凌翼然美目含忧,望着沉睡的月下。“是忌日。”他道,“亦是生日。”

青王凌准站在赛马桥上,遥望十万精兵,朗声道:“今荆王有难,孤念在两国交好已逾百年的情分上,特命尔等前去救援。”他举起金龙爵,“孤在此敬众将士三杯,这第一杯,尘沙出塞扬国威,军饷加倍!”

生日……

北静门外,云卿与秦淡浓互相搀扶着,只为送别。

九殿下瞪大双目,定在原地。

残红满目,碧尽遥天。秋风解事,等闲吹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