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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风雨连江 秋饮花露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韩月杀左颊上的伤疤被寒光映得有几分狰狞。他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月杀承蒙殿下看得起,也替妹妹谢过殿下的垂青。月杀只有一个妹妹,不求她富贵荣华,只希望她这一生平安顺遂。恕月杀直言,我这个妹妹生性自由洒脱,实在不适合待在高墙里。”他抬起头,双目中流溢着不屈和坚定,“所以这件事,月杀不能答应,还望殿下恕罪。”

对视了半晌,凌淮然警告道:“若是竹肃想着老七,那本侯可要劝你三思而后行。容克洵那个老狐狸虽然说不介意女儿和他人分享正妃的地位,不过这朝中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会知道,若是听信了他的话,那可真是与虎谋皮。就怕他利用完,将你们韩家一锅烹了。韩将军,你看呢?”

凌淮然嘴角慢慢下沉,目光越来越冷。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很好,本侯明白了。”

“韩将军,本侯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本侯想与将军结亲。韩将军也知道,昨日定侯的求亲已经让父王生疑,不然今日朝会上也不会一再询问你军中的情况。若你还舍不得韩小姐,将她锁在闺阁里,只会让父王觉得你是在等着那一年之期。”他倾过身,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韩将军也知道本侯对军队将士向来亲厚,本侯的母家手握着五万西北军。本侯府上又恰巧缺一个正妃,竹肃啊,强强联手可是本侯的最爱。”

韩月杀恭敬地行了个礼,果决地转身,消失在风雨里。

一室寂静,只听得室外轰鸣的雷声。凌淮然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自信,道: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凌淮然指了指对面的圆凳,“韩将军,清坐。”他的举止中暗含着一种张力,好似静候猎物的野兽,危险得可以。

青王凌准站在桌案前,拿着一支狼毫,手腕轻抖,一只猛虎跃然纸上。

“三殿下。”韩月杀微微颔首,“不知殿下叫月杀来,有何事?”

得显将门口的宫女内侍支开,抱着拂尘走到座下,“王上。”

韩月杀走入吏部东边的耳房,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笑笑地看着天边的那朵黑云。

“嗯。”凌准停下毛笔,低低问道,“怎么样?”

轰隆,雷声响彻天地之间。

“朝会后韩将军往吏部去了。”

“我陪你,云卿,一起走下去。”

“哦?”他挑了挑眉毛,“哼,是淮然啊。”他直起身子,望着殿外斜飞的骤雨,低声道,“孤故意在朝堂上刁难韩月杀,就是想看看这几个儿子的耐性。老三还是急躁了点儿,太沉不住气了。”

就这样吧,这样最好,云卿心底一叹。她抬起脚,刚要擦身而过,就被夜景阑迎面抱住。他眼神坚定,紧紧揽着她。

笔尖渗下一滴墨,凌准低头看去,只见那滴墨正好滴在虎睛上。他了然一笑,“猛虎虽然气盛,但是若蒙住了眼睛,也是困兽一只而已。”他放下狼毫,凝思片刻,微微一笑,“摆驾墨香殿,今日孤就去成妃那里待上一天。务必要让王后和华妃都知道这个消息。”

夜景阑深沉的眸子如天边的黑云,墨色翻滚,屋内是让人害怕的静默。忽然,风卷着雨水从云卿身后呼啸而来。突至的骤雨打在她身上,是入骨的冷意。

“是。”

轰隆一声惊雷,仿若要冲出浓云的束缚,直扑大地而来。

七月十九,骤雨初霁。墨香殿里烟雾缥缈,弄墨斜倚在香木金丝榻上,绿云高绾,一双秋水眸似含着雨恨云愁。

“直到我看到哥哥还活着,才发现原来心没有死,血依旧热。这次就算是堕入修罗道,就算是与天斗,与地斗,我也决不退让。”她回过身,看着一脸沉痛的夜景阑,道,“修远,你不必的。”

王上,究竟想怎样呢?一连三天都歇在墨香殿里。

窗外,乌云仿若出笼的猛虎,在天际狂奔。

“娘娘。”思雁从帘后闪出,低唤一声。

她手指紧扣窗棱,哑哑开口道:“要不是碰到师傅,我怕是早已命赴黄泉。师傅让我在山里待十年静心,我待了,也静了。可入骨的恨意怎么也抹不去,梦里的血腥怎么也洗不尽。”

弄墨坐起身,“怎么说?”她急急出声。

天边,亮色渐隐,黑云翻卷,吞噬着最后一丝清明。

思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上前耳语道:“主子说‘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王上这是在撒网呢。”

“修远。”眼眸深深,对他的信任战胜了一切,云卿轻声道,“我爹爹是韩柏青,前幽的振国将军。十年前的干州,我亲眼看到娘亲不堪被辱求爹爹杀死她,而后爹爹被逼上菰蒲崖,抱着娘的尸身坠入崖底。我和哥哥狼狈地逃回繁都,结果却被奸人所害,哥哥被押上法场,而我和家仆则在流放途中遭遇伏击。”

“撒网?”弄墨低声道。

啪的一声,窗户被风推开。一阵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她眼角的泪,缓缓滑落。

“主子还说这网撒得早了些,有蹊跷。要娘娘注意王上的起居是否有异常。”

“修远,我姓韩,本名月下,自六岁那年家破人亡,就已经注定身不由己了。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哥,我就一定要陪他走下去。正因为知道前途有多险恶,有多艰辛,所以我才希望修远能够远离。”

弄墨眉头轻拢似蹙非蹙,半晌她抬起头,低语道:“夜里王上咳嗽得厉害,可能是着了风寒,却又不准我叫太医,只是命得显进来伺候。不知这算不算是异常?”

云卿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思雁听得仔细,不住点头。弄墨停了会儿,开口道:“那位还有何吩咐?”

三个字直直敲入云卿的心扉,是啊,她呢?她又能怎样呢?

“主子说,微恙是福,病里见人心。”

“那你呢?”他道。

弄墨眉头忽地舒展,她拿下头上的四蝶金步摇,任柔顺长发披散一身,道:“思雁,请胡太医来看诊。”

两人对视,她肯定,他坚持。许久,夜景阑清冷的声音传来。

行似弱风静似柳,卧看瑞脑销金兽。

“那次你虽替我疗伤,可你我之间甚是清白,你不必遵从所谓的礼教而踏入这个泥潭。修远,你应是清风一缕,遨游天地。”

寒雁一字断云里,老容白发叹悲秋。

见他凤眸微眯,看不出喜怒,云卿握紧拳头,心下一横,将憋了许久的话统统道出。

青王低低的叹息被淹没在凄凉的雁鸣之中。

看着夜景阑直直看来的黑眸,云卿的心跳也如这随风作响的门板一般。她鼓足勇气,轻轻说道:“修远,其实你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求亲。”

“王上。”得显轻声道。

天色越发昏暗起来,江风狂放地拍打着门板,衬得屋内格外寂静。

凌准拾起漂浮在积水之上的一朵玉簪,漫不经心地应道:“什么事?”

“呵呵,好好,好好。”宋老头一脸欢快,将门紧紧合上。

“墨香殿传了太医,成妃娘娘抱恙。”

“老伯。”引章有些不忍,看向云卿,见自家小姐同意,她快步跟了上去,“劳烦老伯引路了。”

凌准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他慢慢合起手掌。“真是相似红颜别样心,暖儿啊,你若有她三分精明,又岂会过早凋零?抑或是……”他拳头越握越紧,似在发泄心中的悲痛,他摊开手掌,任玉簪飘落在微凉的空气里。“你厌倦了,才狠心离去?”

宋老头一脸落寞,“看来,姑娘是记恨刚才老夫的无礼。”语调煞是可怜,“唉,老夫先下去了。”

得显垂下的脸庞上满是惆怅,自从那位娘娘去后,这青宫最美的宫殿已经十三年没有主人了,而王上鬓间的白发也越来越密。

“真的不用了。”

“得显。”青王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语调略低。

“一点儿都不麻烦,老宋我乐意得很啊。”宋老头一脸坚定,誓要为自家少主扫清障碍。

得显明了地贴近,静候王上的吩咐。

引章行了个礼,“多谢老伯,不用麻烦了。”

“将饮花露拿给成妃,就说孤让她安心养病。”字字句句,浸透着凉意。

宋老头刚要张嘴,见自家少主警告的眼神,便将话生生咽下。他老目一转,看向有些碍眼的引章,道:“方才见姑娘对大船很是好奇,不如老夫带姑娘四处走走?”

得显愣了一下,“饮花露”是历代青王手中的秘药之一,不同于“醉花阴”的阴毒,喝下去也只是产生风寒入骨的病兆而已。

“您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毕竟,病要病得彻底。”青王背手望天,嘴角微扬,“得显啊,孤夜里咳得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宋老头拿着茶壶走来,看见她手中的凤簪,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他退后两步,向云卿行了个大礼。

“是……”他语带不忍。

这簪子谁的?她心中微微不悦。

“那,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听到?”青王目流杀意。

云卿微微皱眉,正愁着该如何是好,就见眼前递来一支白玉凤簪。她对上夜景阑噙笑的凤眸,接过那簪子一瞧。雕工精细,钗头的凤嘴里衔着一颗七彩宝珠,煞是别致。

“回王上的话,值夜的宫女内侍大概都听到了。”得显低下头,心中明白这些人留不得了。

“可是,簪子断了。”引章拿着断成数截的紫玉簪,小声道。

“你说孤得的是什么病?”凌准眯起双眼。

云卿抚着快要垂地的长发,对她道:“随便绾个髻吧。”

得显低下头,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道:“风寒,是在墨香殿染的风寒。”

“小姐。”引章低声道,“您的头发。”

青王嘴角划过一个满意的弧度,忽地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得显递来的帕子,掩住嘴角闷哼了两声,命令道:“烧掉。”

宋老头激动得胡须微颤,只差没洒出两行热泪,“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少主终于开窍了,会关心姑娘了!”说着感激地看云卿一眼,抢过茶壶,带着几分癫狂飞也似的蹿出了门外。

得显将黄色的丝帕打开一条缝,惊得脸色苍白。

“不行。”夜景阑眼中满是坚决,“丝丝入扣是寒毒,还没好透,不能乱来。”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云卿摇了摇手,“不用,这样就行了。”

他看了看青王略显凄凉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不知道哪位能成为那只头雁呢?

宋老头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半晌没动。

赐以饮花露,借以掩重疾。遥看云中雁,莫测帝王心。

“坐。”夜景阑指了指凳子,他拿起茶壶刚要倒水,忽地眉头一皱,用手指碰了碰壶身,道:“宋叔,拿壶热的来。”

声声雁鸣,划过长空,穿越白萼殿直直地向墨香殿掠去。

船室里一尘不染,简朴至极。绛色的几件家具,桌案上放着几本微黄的书,笔墨纸砚放得整整齐齐。当中一张圆桌,上面一个茶壶、一个茶盏,旁边也只有圆凳一张。

殿外伺候的内侍低着头,瞥了一眼从身前经过的华妃,暗自迷惑:那位主子刚走,这位又来了。以前娘娘病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啊。内侍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当好差就可以了。

夜景阑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凤眸微缓看向云卿,“快进来,你身子刚好,经不住风。”

弄墨云鬓散乱,略带病色,强撑着从床上坐起,“华妃姐姐,您怎么来了?”

“修……修……修远?”宋老头两眼发直,结结巴巴。

“妹妹无须多礼。”华妃柳眉微皱,疾步走来,无比轻柔地按住弄墨,“几天没见,怎么就病了?”

“修远。”她抚着发,对夜景阑局促一笑。

弄墨蹙眉,“这些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大概是着凉了。”

狂风撩动云卿的发丝,她头上的紫玉簪不胜风力,落到了地上。她有些尴尬地抓住飞起的长发,只听呀的一声,熟悉的药香迎面吹来。

“是啊。”华妃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再加上伺候了王上三天,是够累的。”

“少主。”老头并不气馁,继续敲门,声音略带笑意,“您等的人,到了!”

弄墨眼皮一跳,瞬间恢复平静,“那是应该的。”

风声如怒,房内似无回应。

“呵呵,可不是,应该的。”华妃向后招了招手,侍女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立在床边。华妃微微一笑,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件华服。弄墨细细一看,惊得瞪圆了双眼。瑞凤呈祥的纹样,正红流金的颜色,这可不是一般宫妃可以拥有的锦服。

“少主。”他低声道。

“妹妹,这天气越来越寒凉了。”华妃拿起凤袍为她披上,动作果断而坚定,不容抗拒,“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啊。”

这一层仅有三四间居室,宋老头走到当中的那扇门前,轻轻叩了叩房门。

弄墨攥紧那件锦袍,手心冒出冷汗。

宋老头边走边说,只差将夜景阑有几条长裤和盘托出了。云卿仔细听着,不知不觉已上到三楼,眼前长空寥廓,风景独好。

“瞧瞧,真是病得不轻,一张俏脸都失了颜色。”华妃坐上床沿,摸了摸她的柔荑,“哎呀,冰凉的,想是殿门没有关好。”随后向侍女使了个眼色,半晌,只听数声门响,寝殿内再无一丝声音。

“好,好,好,甚好,好得不得了啊!”老头搓手大笑,“韩小姐,不是我老宋夸口,放眼神鲲能比得过我家少主的一个都没有!我家少主相貌英俊,武功高强,身家丰厚,年少位高。最重要的是,我家少主人品好啊,在他三岁那年……”

“弄墨妹妹。”华妃语调更显亲和,“你进宫有多少时日了?”

宋老头笑得犹如一朵秋菊,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起。

弄墨心中浮起一丝惆怅。当年为了报九殿下的大恩,也为了帮助少爷在青国站稳脚跟,才狠下心来走进这个吃人的牢笼啊。她掩饰起浓浓的无奈,笑语道:“承蒙王上隆恩和王后娘娘、华妃娘娘的厚爱,妹妹在宫里已经安然度过七个寒暑了。”

“小女子姓韩,将门之后,族地莲州,现居云都,有一兄长,暂未婚配。”

“那……”华妃低声问道,“妹妹可知道当年和你一同入宫的秀女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扑哧一声,平日里严肃寡言的引章笑出声来。

弄墨不语。

见她如此,宋老头急急解释:“小姐不要误会,老夫问这些并不是在意门第,只是好奇,好奇。”

“刘嫔惑乱后宫被活活打死,常修容怀胎六月突然流产、血尽而亡。”华妃死死拽住弄墨的手,由不得她不听,“穆昭仪生下死胎,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至今还在素灵巷里关着。还有……”她缓下语调,“和你同时晋封为妃子的蔺淑妃,她可是因为阴谋毒害王后而被赐死的。”

再也掩不住内心惊讶,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弄墨抑制不住地颤抖,心酸的往事如在眼前。

“好,好啊。”宋老头抚了抚胡须,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那小姐贵姓?祖上经营什么?家住何地?可有兄弟?是否婚配?”

“妹妹啊,可知为何你就这么好命呢?”华妃锐声道,“是因为你家侄子功勋卓著吗?”

云卿有些诧异他态度的转变,淡淡作答:“下月就十六了。”

弄墨低下头,眼中尽是伤色。

“谢什么,不用谢。”宋老头豪爽地挥了挥手,老脸带抹窃笑,他边走边问道,“不知道小姐芳龄几何啊?”

“当然不是。说到家族势力,当年的蔺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结果呢,还不是全家处斩、淑妃命丧!那,又是为什么呢?”她轻轻地抚摸着弄墨的脸颊。

云卿还礼道:“多谢兵爷领路。”

“全凭王上的恩典、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的善待,妹妹才有今天。”弄墨温顺地开口。

“那小的先下去了。”宋宝林对云卿拱了拱手。

华妃满意地笑笑,“妹妹你也该知道王上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另眼相看吧。”她从床边拿起一面镜子,直直地放在弄墨的俏脸下,“真是一张芙蓉面啊,可是你看清了吗?”华妃将镜子晃了晃,“王上看到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位已经死了十五年的尹贵妃啊。”说着,将镜子放在床上,缓声道,“像啊,真是像啊。以至于王后娘娘看到你的一刹那,脸色苍白啊。”

“宝林,你下去吧。这位尊贵的客人,就由爹来侍奉。”老头亲善无比道。

弄墨一怔,迷惑地望向华妃。

“爹,爹!”侍卫长的眼睛眨了又眨,直到宋老头醒过神来,他眼角儿乎要抽筋了。

“呵呵,妹妹不知道吗?”华妃凑到她耳边低语,“传言尹贵妃就是吃了一盅莲子羹才香消玉殒的。”

他竟有些呜咽,听得云卿迷惑不解。

弄墨的心头微微一颤。怪不得,九殿下特别叮嘱要防着王后,原来如此啊。

一双老目霎时从寒冬转到了盛夏,宋老头迎着江风,十分艰难地将泪水逼回眼中。“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开窍了,终于开窍了!”

“那妹妹可知王后娘娘为何放过你?”华妃捏了捏弄墨的柔荑,“因为不管圣恩如何眷顾,妹妹你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无所出的宫妃是最安全的棋子,更何况妹妹是如此的贤良淑德,王后娘娘又怎么会舍得将你扳倒,任由那些存着野心的狐媚子往高处爬呢?你说是不是?”

云卿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她是女子啊,很难认吗?

酹月矶上的那记刀伤就决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弄墨有些悲哀地想。

“女子?”老头腮边猛抖,声音微弱道。

“这样看来,救了成妃妹妹的恰恰是你自己啊。”华妃一转语调,“就像镜子总有两面,现在的优势也许就是往后的劣势啊。”她睨了弄墨一眼,“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王上仙去后,妹妹又当如何呢?按例,没有子嗣的先王嫔妃都会被送到禅心庵里剃度出家,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华妃叹了口气,“可惜了妹妹的如花美貌,难道真要蹉跎在佛灯前?”她掖了掖凤袍,语调微扬,“抑或是和我姐妹携手,共享太后之位呢?”

云卿轻轻一笑,颔首示意。

终于说出来了,弄墨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华妃,一扫刚才的忧郁,淡淡回道:“姐姐又在说笑了,妹妹七年无所出,又怎么可能成为太后呢?”说着将凤袍拿下,低叫着,“思雁。”

宋老头瞬间僵住,只剩一把胡须在江风中飞舞。

思雁从珠帘后走入,低头应道:“娘娘。”

“爹!”高大的汉子终于忍不住大叫,“这位小姐就是少主的客人!”

“这可是华妃娘娘的一番心意。”她将华丽的锦袍递去,“去,收好了。”

“哼,就知道是你们。”宋老头挥了挥衣袖,“宝林送客!今日少主还请了客人来,不要坏了少主的雅兴。”

“是。”思雁恭敬地捧过衣裳,走到红木雕花橱前,小心地叠好。

“上官小姐?”引章诧异开口,“难道是上官无艳?”

华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件桃红色的五凤披风飘落到地上。她猛地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歪在床上的弄墨。这可是太妃品级的服饰,弄墨怎么会有?

“可是……”宋宝林刚要答话,只听老头大叫道,“可是什么可是!今天一早上,江上就行来了数艘画船,又是弹琴又是唱曲的,没见着少主脸色越来越差了吗?你是想冻死你老爹是不是?”他目似利箭,射向云卿,“你就是那位上官小姐吧,老夫劝你还是放弃吧,我们家少主不会见你的。”

“思雁!”弄墨拧着柳眉,厉声道。

“宝林!”只听一声厉吼,迎着江风走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他气冲冲地走过来,瞪了瞪侍卫,再瞪了瞪云卿,面色不善,“你怎么随便就放人进来了?又不是不知道少主的脾气!”

思雁惊慌失措地拾起披风,语带哭腔,“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随着侍卫长踏上舢板,云卿举目而视,只见这座十丈楼船共分三层。第一层好似庐舍,有些低矮。上面的一层两翼飞起,好似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煞是气派。再上一层,只见楚天清秋,碧水奔流。她顿觉气吞天地,豪迈之情喷薄而出。

弄墨偷偷看了看华妃,见她脸上并无异色,还是一副亲和温善的模样。半响,她抚了抚额头,蹙眉轻唤道:“思雁。”

虎背熊腰的侍卫长看了她身后的云卿一眼,取过帖子细细一瞧,恭敬道:“少主已经吩咐过了,韩小姐若到了不必通传,小的自当引路。”

“娘娘,怎么了?”思雁关上橱门,急急跑来。

“这位兵爷。”引章走到一名守卫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张松青色的帖子,“麻烦您代为通传一声。”

“突然一阵头晕,眼前黑黑的。”弄墨闭着眼,面容痛苦。

“不知道哪个有福的,能嫁给这样的玉面郎君。”

华妃站起身,定定地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轻柔开口:“妹妹注意身体,姐姐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是啊,刚才好像在船头现身了。远远看去,仙人似的。”

弄墨强撑着道:“多谢姐姐前来探病,思雁送送娘娘。”

“听说眠州侯长得可俊了。”

“不用了。”华妃抬起柔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妹妹病好了,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坐坐。”她撩起珠帘,回头一瞥,“正红色和桃花色,妹妹更喜欢哪一种呢?姐姐我还真想知道啊。”语落,珠帘微摇,人影移去,只剩丁零数声珠玉相撞的轻响,招摇地回荡在寂静的寝殿里。

“眠州可是在赤江的上游,听说那里的江水比我们这要汹涌十倍啊。”

弄墨睁开双眼,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思雁,把那两件衣服处理干净。”

“了不起的大船啊!”

“是。”

云卿翻身下马,引章牵过踏雍,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待走近了,只听议论声声。

“今日谁在殿外当值?”接着问道。

顺着她的马鞭,云卿放眼望去。只见一艘十丈楼船遥立江面,缓缓划过的渔舟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颗稻粒。楼船上旌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大大的“眠”字,百十个穿着枣红色兵服的汉子拿着长戟,昂首站立。途经的百姓无不围观仰视,欷歔赞叹。

“是招福。”

引章骑着花马追上,“小姐,您看那里!”

弄墨慢慢躺下,脸偏向内侧,这个时候正需要招福的那张碎嘴啊。

青龙门外,赤江畅阔奔流,一泻千里。若说酹河染着春花秋月的文人风情,那赤江便有着笑傲楚天的豪迈情怀。云卿不自觉拉紧缰绳,轻缓马蹄。

“你,叫什么名字?”墨香殿外,华妃斜眼看向守门的内侍。

“驾!”四蹄如飞,一人一骑化作光影。

内侍惊了一下,“回娘娘的话,小的招福。”

云卿摸摸它光亮的鬃毛,翻身而上。踏雍甩了甩马头,打了一个响鼻,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哦,招福啊。”华妃扶着侍女的手,微微倾身,“本宫问你,今日还有谁来探过病?”

踏雍,好名字!

“呃……”招福皱起眉头,他可不敢说啊。

云卿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出了门,只见引章牵着一匹银鞍赤骝,对她道:“小姐,这是将军花了大价钱购得的北梁名驹,踏雍。”

“娘娘问你话呢!”侍女厉声喝道。

秦淡浓看她一眼,“你们两兄妹怎么一般心思?竹肃担心昨晚是不是说重了,他一早就跟我说,妹妹想做什么千万别拘着她。”说着为她扶了扶头钗,“去吧,注意安全。”

招福吞了口唾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正午时候,王后娘娘来过。”

想到昨夜自家兄长的话,云卿有些心虚,她道:“嫂嫂,哥哥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华妃不由自主地收紧五指,疼得侍女皱起眉头。半晌,她忽地松开手,仰首看向高不可攀的蓝天,冷笑一声。

秦淡浓早在影壁前等着,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披风,笑着为云卿披上,“就知道你待不住,一场秋雨一场凉,妹妹可要注意身子。”

秋净娴,本宫屈居你之下已有三十年,也是时候反击了!

云卿展颜一笑,一扫眉间郁色,“引章,备马。”

哦?反击了?

“夫人说去或不去都听小姐的。”

云卿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兴奋地看向经纬纵横的棋盘。

云卿脚步微缓,“嫂嫂怎么回的?”

真是棋如其人,被她那手中央大龙围起,竟还能气定神闲地脱困,现在被围的反而是她了。夹起一粒黑子轻轻地放在左下角,云卿抬眼看向夜景阑。

“今日一早将军上朝后,定侯递了帖子进来,说是要请小姐到江上一聚。”

他垂眸凝思着,如墨的黑发将他勾勒出几分坚毅。半晌,他微微一笑,“我输了。”声音淡淡且带点儿温暖,完全没有沮丧之意。

雨水自檐角落下,带着几分初秋的凉意,两人迤逦而行。

“修远又让着我。”云卿嘴角微翘。

“是。”

“没有,是你赢了。”见她这般孩子气,夜景阑眼中含笑。两人一个分棋,一个收笥,甚是默契。

云卿摇了摇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多言,我都明白,现在可以说了吧?”

“云卿。”

“小姐。”引章怕云卿多想,解释道,“其实夫人是担心……”

“嗯?”她不经意地应声。

引章拿出府内管事的三分威严,雀儿虽一脸不甘,可见主子并不回护,也只能讪讪退下。

“我要回去了。”

“嗯,回去吧,小姐有我伺候。”

云卿怔住,“什么时候?”

“记清了……”

“今日。”回答依旧简短。

“你向来手巧,夫人让你为小姐和小少爷织几件翎袍过冬。待会儿绣娥会拿着东西过来和你一起做。记住了,小姐的要殷红银白色,纹样儿要攒心梅花的。小少爷的就用葱绿柳黄色,编个俏皮一点儿的方胜形。可记清了?”

“怎么……这么快?”她语带不舍。

“引章姐!”雀儿急急开口。

“荆国大乱了。”

云卿略颔首,举步擦过引章,却听她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雀儿,今个你就留在畅月阁。”

云卿猛地抬眼,问道:“可是外戚之乱?”

“夫人请您去前院。”

夜景阑有些意外。

“何事?”云卿道。

“一国难容二主,文太后和荆王迟早要对峙的,不是吗?”云卿柔柔地看着他,眼中带点儿羞涩,道,“修远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让我担心了。”

“小姐。”一个平静的女声打断了雀儿的独角戏,引章站在门外。

夜景阑的凤眸陡然生动起来,如风过水面,眼波微漾。

“谢小姐!”雀儿抹了抹眼泪,感恩戴德道,“小姐真是个好主子,真是个好主子……”

云卿有些手足无措地抚了抚发髻,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修远,这个还你。”她取下那支凤簪,拿帕子仔细包好,“这簪子遇风则鸣,一看就是珍品,君子不夺人所爱。”

云卿一笑,“不过问一句,瞧你怕的。嫂嫂那儿,我帮你遮掩过了,起来吧。”

夜景阑深深看她一眼,久到让她生出自己对这簪子原主的妒意被看穿之感。夜景阑接过帕子,亲手将凤簪插入她的云髻。

雀儿脸色微白,瞬间跪下,“是雀儿睡得死,没能来伺候。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你是第二个让它低鸣的人。”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卿,“第一个,是我娘。”

云卿缓缓一笑,道:“前日我犯病的时候,雀儿上哪去了?”

云卿怔住,心中惶恐不已。

定侯?云卿缓缓抬眸,看向铜镜里一脸好奇的纯真少女。乞巧宫宴不准带侍女,她如何得知修远就是定侯?

“替我收好它。”他语气不容拒绝,湛然的眸中流溢着温柔。

“小姐是在想定侯吧?”雀儿小声道,眼中带抹调皮,“上次定侯来后,小姐也是这般表情呢。小姐,你和定侯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好。”

云卿垂着眸,好像很没精神。

风动凤鸣,声音穿越云霄,惊得雁字有几分歪斜。是离人的惆怅,还是墨客的清狂?

雀儿轻轻梳弄着云卿的长发,瞥一眼铜镜,有意无意地闲扯道:“小姐,昨夜将军找你做啥啊?从宫里回来都那么晚了,我看小姐很累的样子。”

当时无人知晓,多年之后史学大家张弥将这一年定为“乱世元年”。

一夜秋雨连风狂,断送春夏满园香。

而她,则是史家笔下的那位“谜样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