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指着上联,念道:“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cháng)。”再看向墨迹未干的下联,“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zhǎng)长(cháng)。”
刘大搔了搔头,一脸难色地看着她,“俺是个粗人,还请这位公子仔细说说。”
念完她拱了拱手,对刘大道:“愿摊主家的豆芽越长越长,门前的队伍越长越长。”
四下议论。
“妙!妙啊!”
“故弄玄虚吧!”
“原来如此!”
“又是七个长字?小老儿更不明白了。”
“刘大,你就等着发财吧。”
书生念道:“长长长长长长长?”
“多谢公子了。”刘大憨憨地笑了,他卷起衣袖,对周围道,“今日我家豆芽四文一斤,决不加价!”
云卿轻轻一笑,挥毫而就。
云卿挤出人群,看着生意红火的豆芽摊,暗自赞赏那位失主的才智。
“这位公子,如果有下联了,请写在这边吧。”长相憨厚的刘大从摊子里取出纸笔,道,“出上联的小哥儿说,这副对联若齐了,我这个豆芽摊的生意会更兴旺呢。”
“这位公子!”她偏过头,只见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家先生请您楼上一聚。”
围观的人停止了低语,纷纷看来。
云卿抬起头,看向阳光下略显斑驳的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里隐隐透着人影。她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小……”雀儿改口道,“少爷,难道您明白了?”
脚下老旧的楼梯呀呀作响,云卿拾级而上,只听悠长的声音自二楼传来。
以联相赠啊,真是文人风骨。云卿细细揣摩,恍然而笑,妙哉,甚是扣题。
“豆芽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
“这是个专门卖豆芽的摊子。”老人背着手,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眯眯地解释道,“前日摊主刘大捡到一个钱袋,他不贪钱,一直等到失主找回来。那失主是个小哥儿,留了些钱作为报答,可刘大死活不收。昨个那小哥儿送来上联说是主人的谢礼,刘大就给挂起来了,结果引来了这么多人来对句,生意也好起来了。”
还试?
雀儿挤进人群中,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开始发挥包打听的本领,“老伯,这里是卖什么的呀,生意怎么那么好?”
她轻笑,淡然出声,“海水朝(zhāo)朝(cháo)朝(zhāo)朝(zhāo)朝(cháo)。”
一旁的布衣书生也摇了摇头。
书童轻轻打开木门,一个墨色衣服的清俊书生站在门里,他行了个拱手礼,他面色虽略显苍白,但双眼清亮,气态超然。
一个挑担的小贩踮着脚,黝黑的脸颊上写满了诧异,“长长长长长长长?七个‘长’字,什么意思啊?”
云卿暗赞一声名士风雅,微微一笑回礼道:“长长兄?”
不远处的菜市里,一个小摊子前面挤满了人。
他不恼不怒,道:“长长弟?”
“是,少爷!”
两人相视而笑,敛袍坐下。
身后,雀儿闷闷的声音传来。云卿掸了掸身上的深色男装,看了她一眼,道:“在外面,记得叫我少爷。”
“在下江东元仲。”不似时下文人的拽文寒暄,他的自我介绍简单得可以。
“小姐身体不好,就在家躺着吧。这样偷溜出来,要是将军知道了,雀儿就惨了……”
她举起茶盏,轻声道:“莲州云卿。”
云卿摊开掌心,看着那条绵延而下的红线,想到昨夜兄嫂的焦急,不由叹了口气。
“莲州,好地方。”他低吟道,“梦湖本无忧,因风皱面。”
已经是第七次发作了。
想到四时好风光的锦鲤县,云卿应道:“螺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身体不住颤着,她望着天边皎皎的明月,脑中闪过一张冷峻的侧脸,嘴角渗出一丝甜腥……
元仲清澈的眼眸荡漾着波光,他扬声道:“绛玄,拿壶酒来!”
“卿卿!”月杀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云卿,“坚持住!”
“可是先生,您的病?”
真是邪气得紧,云卿动怒地想。忽觉体内浮起一股血气,熟悉的刺骨感再次袭来。仿佛是野兽的爪牙伸入骨髓,鬼魅的长舌插入身体,令她的经脉纠结在一起,不住战栗。
元仲挥了挥衣袖,豪情毕现,“酒逢知己,微恙何惧?”
云卿心生恼意,凌翼然瞥她一眼,缓缓转身,黑亮的长发好似暗色的波涛,随着他的步调轻轻起伏,地道里回荡着他恣意的笑声。
云卿一听忙推辞,“元仲兄,小弟沾酒便醉,就算了吧。”
凌翼然走到地道前,微微转首,一双桃花目似醉非醉,“韩小姐可以随时到本侯的府上一聚。”
“是啊,是啊。”绛玄急声附和,“云公子不擅饮酒,先生就别为难人家了。”
“主子,时候不早了。”林成璧低低提醒道,随后他走到墙角将书柜移开,露出一条幽暗的地道。
元仲摇了摇头,有些讪讪的,“那便算了,不知云弟到云都来,是访友还是游学?”
“聿宁,江东华族,东南六州士子之首。十岁便以一篇《定君策》闻名天下,东南洪灾之年,他上书父王,列出青国水利十四疏,条条目目,精彩绝伦。”凌翼然面露赞色,“此人堪称治世良才,只是性格颇为怪异,父王几次相邀,就是不肯出仕。此次他来云都访友,本侯亲自拜访,竟吃了三次闭门羹。这倒把章放惹毛了,他现在还在江东馆守着呢,说是怎么也要见着聿宁。”说着他轻笑一声,似在自嘲,而后转眸看向云卿,眼神幽幽,声音几不可闻,“南风有翼,卿卿可愿做我的南风?”
“小弟是来探亲的,元仲兄呢?”
“聿宁?”云卿问道。
“闲云野鹤而已,特来会友的。”他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出感慨,“一别数年,云都越发兴盛了。上次前来,都城附近灾民遍野,让人心寒啊。”
“江东馆?”月杀不由倾身,“聿宁还不肯出仕吗?”
云卿脑筋转得极快,“元仲兄说的可是四年前的赤江大涝?”
闻言,凌翼然难得皱眉,“章放去江东馆了。”
“嗯。”他转过身,融融的秋阳映在脸上,颇有几分暖意,“青国多水,这水若用得好,便可助国之兴起。若任其泛滥,则是加重民之艰辛。”说着又看向窗外,“当年大涝,云都为江右,受灾并不及江左地区。在我们江东,饿殍遍野,瘟疫四起,卖儿卖女,实乃人间惨象啊。”
几人言笑晏晏,忽地洛寅道:“主上,今日章放兄怎么没来?”
云卿微微颔首,道:“听说是江东名士聿宁上书王上,提出了水利十四疏,方才缓解了灾情。”
“好计!如此一来,雍王和明王的嫌隙更大,好一招借刀杀人。”洛寅拊掌大笑,月杀更是一脸骄傲。
元仲轻哼一声,“一介书生哪有定乾坤的本领,都是世人虚传罢了。”
云卿轻转眼眸,扫过一脸兴味的凌翼然,道:“哥哥不如从西南军中选出善于奔袭的子弟兵,扮成养城军队模样,去骚扰雍国国境。”她指了指地图上青雍交界处的数座城池,继续道,“切记不能入明王封地半步,对于雍王直辖的城池要不遗余力地偷袭。可将人马分为三队,在人畜最疲的子夜、清晨还有当午,轮番扰之。不杀人,不放火,只是偷盗、抢粮,务必弄得民怨沸腾。莲州的稻谷少一粒,就让雍王用十粒来偿。要做,就要做绝!”
“虚传?”云卿目光湛然地看着他,“若只有市井坊间的推崇,或许是虚传。可是连习于算计的王侯都看好此人,屡次三番邀其出仕,可见聿宁的贤明并非虚传啊。只是小弟不解,他为何推辞?”
“噢?卿卿说来听听。”月杀颇为惊喜。
元仲饮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扬起,“云弟这么想知道?”
云卿嘴角微扬,“我有一计,可解哥哥烦忧。”
“可不是?”她打开纸扇,摇来些许凉风,“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对此颇有些兴趣。”
月杀皱眉同意,“莲州的部分稻田已经被他偷割了。”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脸颊,笑道:“或许是他觉得云都才子遍地,怕来了只会贻笑大方吧,云弟没听过一句话吗?北鸟南飞,却见,满地凤凰难下足。”
“可是,西南四州乃是军粮囤积之地,又不可长期如此啊。”洛寅两手交握,微微低头,似在凝思。
云卿停止摇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又也许是,东龙西跃,一江鱼鳖尽低头呢。元仲兄啊,这样的理由过于牵强了吧?”
“是。”
元仲面有异色,半晌大笑,“是啊,是牵强了些。那也许是他恃才傲物,自以为脱尘绝俗。一脸色难相,难为朝门官呢。”
凌翼然正色看向月杀,道:“竹肃,本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不可与之正面冲突。”
“非也,非也。若恃才傲物,又何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力陈水利之重?若脱尘绝俗,又怎会哀民生之多艰、上书献计呢?”云卿笑了笑,“色难?容易啊。”
好深沉的心思,云卿暗叹。
“色难,容易。”元仲拊掌大笑,“对得好!”
凌翼然望着墙上的地图,厉色道:“若让这股暗流涌上台面,内战之后雍国大定,无隐患,那我国便危矣。应将虎兕囚于一笼,任其日日相斗,待其精疲力竭,再猎之,轻而易举。”他眯起眼睛,“更何况,若明王胜,那七哥的软肋也就成了硬骨,再取之,不易!”
“由此看来,这位聿宁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卿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他志不在天下,只愿游于江湖,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治世良才,却货陈江东,可惜,实在可惜。”
“竹肃愚钝。”
“可惜?”元仲看着她,眼眸微动,“云弟是朝堂中人?”
“父王也瞧出来了,所以才不明示。”凌翼然冷笑,声音沉郁,“在本侯得手之前,雍国的均衡不能打破!”
“非也,小弟实乃江湖散人,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是单纯地叹息罢了。”云卿直直地与之对视,道,“元仲兄可知出仕好比打仗,气尤其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时,圣贤帝在位时,常歌就是在风头最胜时出仕,帝信之,众臣服之,百姓仰慕之,可谓赢得生前身后名。而同时期,与其并称为‘二杰’的李希凡则一请不出,再请不应。直到他看到好友常歌成功实现抱负,这才急急出仕。而后只因做错了一个决定,便被众人不齿,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同为二杰,才能相差无几,为何前途迥异?”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见元仲一脸兴味,她继续道:“气也,势也,民心所向也。纵有翻天覆地的才能,若无八方支持,至多只能在泥塘里捉捉小鱼而已。民众是短视而偏激的,总喜欢为光明的抹上灿烂一笔,为暗淡的添上凄惨一画。如今这位聿宁在气胜之时,那些吃过苦的民众尚且将他列在光明的那一类。若他再蹉跎下去,三请四邀皆不出,待气衰之时,就再难施展抱负了。所以,莫要辜负好时光啊。”
“流寇?”凌翼然冷哼一声,松开桌下的手,坐正身子,半眯着眼,“明王可真会打如意算盘,想利用前幽王侯骚扰旧地,引起两国纷争,而后趁乱篡位吗?”
元仲深深地望着她,半晌,他沉沉开口:“云弟说得对,聿宁确有难言之隐。”
“明王已将封地里的数座城池作为养城,赠予了前幽的两位王侯秦落和秦武。这两人以幽侯自居,频频骚扰西南四州。”月杀面有难色,道,“这二人的军队扮作流寇,遇战则逃。王上也不明示,只要我酌情处理。”
“噢?兄长请说。”
“竹肃,西南那边如何?”凌翼然沉声问道。
他背手站在窗边,面色凝重,“聿家本是前朝大族,三代以前凌湛篡位,改国号为青。聿漫伦举家东迁,从此扎根江左,并立下家训:聿氏子孙不得出仕青廷。也因此,聿宁迟迟不肯出仕。”
“是。”月杀剑眉拧紧,担忧地看向自家妹妹。
云卿低眉一笑,偏头望去,“看来元仲兄和聿宁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对子想请兄长转述给他。”
“近日宫里传来消息,王后和华贵妃频频到墨香殿走动,几次三番向成贵妃打听韩小姐。”凌翼然看她一眼,神色颇为自然,“竹肃最近可要警醒些,三哥和七哥怕是要出手了。”
他背着阳光,脸上半覆阴影,“请说。”
云卿轻道不敢,桌下暗自挣扎,却被凌翼然握得更紧。林成璧察觉桌下有异,也只是愣了下,随后淡定地继续喝茶。
云卿站起身,慢慢行至他身前,与他定定而视,“心在朝廷,原无分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江左江右。”见他似有动容,云卿停了一下,继续道,“横批:行云出岫。”
“原来如此。”洛寅微微颔首,赞道,“小姐真是玲珑剔透心。”
元仲凝思半晌,面容微展,向后退了两步,向她深深一躬,“元仲代聿宁谢过云卿,云弟的妙联让愚兄茅塞顿开。”
云卿瞥了他一眼,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决战,要留一个知之甚详的对手。”话音刚落,她放在桌案下的手忽然被人牢牢抓住,她恨恨地瞪向凌翼然,他却只是轻轻颔首,笑得惬意。
“兄长过谦了。”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近日暮,向元仲拱了拱手,“时候差不多了,叨扰了这么久,小弟也该告辞了。”
凌翼然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云卿,“韩小姐以为呢?”
“云弟莫走。”元仲略微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腕,两人皆愣,他旋即快速松手。“是愚兄失礼了。”他目中含疑,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来,“云弟真是身骨纤细、长相秀美,若不是听君一席高见,恐要错认为女子。”
“主上?”洛寅不解地看向他,“为何不趁此时机先扳倒七殿下,反而要助他一臂之力?”
云卿面色不变,笑言:“小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长得孱弱了些,让兄长见笑了。只不过小弟今日确实有事,元仲兄若不嫌弃,改日小弟再登门拜访。”
“那好,你先投靠七哥,记住,要全力以赴地帮他。”
“好。”他洒脱地拱了拱手,“愚兄暂住南苑大街的江东馆,随时恭迎云卿的到来。”
“是,主上。”
待下了楼,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云卿回过头,向站在窗前的元仲微微一笑。夕阳如水,静静流泻在“他”的如花美面上,元仲霎时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
“哦?”凌翼然语调略显兴奋,看向洛寅道,“七哥和三哥都对你有所暗示吧?”
云卿散着发倚在竹椅上,看着眼前这本《流照集》。“聿宁,字元仲。”她念道。
“潜龙门的谢司晨负伤遁走后,属下命人一路跟随,发现他和雍国的明王联系甚密。”林成璧坐在他下手,恭敬答道,“据密探来报,这次谢司晨和谢汲暗去到莲州,除了想趁乱一统武林之外,还受明王之令与七殿下接触。”
若有所思地合上书,她看向屋外摇动的树影。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聿宁啊聿宁,下次再见,将在何地呢?
凌翼然美眸微转,对林成璧道:“武林大会的后续如何?”
她有些失神,眼前长松修竹,片叶疏花。一个颀长俊逸的身影踏月而来,“修远!”她眼中闪过喜色,急忙迎上去。
云卿愣住,心底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夜景阑深潭似的黑眸微动,清冷的眉间带抹暖意。他衣不染尘,定定地看着她,“这些天痛了几次?”
“本侯用人向来不问出身。”凌翼然灼灼而视,眉宇间流露出浓浓的自信,“韩月下,今后你便是本侯这边的人,任何事本侯都不会瞒你。”
“七次。”云卿倒了杯茶放在桌上。
闻言,云卿惊诧地望向他,另外三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他修眉微蹙,撩袍坐下,道:“云卿,把脉。”
“因为本侯需要韩小姐的智谋。”凌翼然道。
云卿挽起袖子,伸出右手。肌肤相触的刹那,她心底滑过一丝酥麻。夜景阑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方才细细按去。
月杀行礼而坐,出言问道:“主上,不知今日为何让卿卿过来?”
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秦淡浓站在门口愣了下,方道:“这位是?”
她暗自叹气,不情不愿地挪到桌案边,带着几分警惕慢慢坐下。凌翼然得意一笑,道:“几位请坐。”
“这位是我的朋友,夜景阑。”云卿道。
云卿有些诧异自家哥哥的话语,但当她看见洛寅眼中对凌翼然真真切切的恭敬,便明白这位九殿下笼络人心的手段实在高明。
夜景阑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卿卿,”月杀无奈地看着刺猬似的自家妹子道,“主上只是好意。”
“噢,就是那位夜神医吗?”秦淡浓面容微缓。
云卿瞪他,这人三番两次无礼,究竟想怎样?
“嗯。”云卿嘴角微扬,对夜景阑道,“修远,这是我嫂子。”
见她又要行礼,凌翼然面色一暗,他敲了敲身边的椅子,道:“不用拜了,小姐过来同坐。”
他收回幽幽的目光,向秦淡浓颔首示意,并不多言。
闻言凌翼然微挑眉梢,对云卿笑得妖媚,“韩小姐又打算如何谢本侯呢?”
“夜神医,我妹妹病得如何?”秦淡浓坐到门旁的梨花木椅上,一脸担忧。
“当年一事竟连累大人一家性命,月下无以为报,请大人受我三拜。”云卿深深一拜,再拜,正要再倾身,就见洛寅撑着手杖,阻止她道:“小姐如此,不是折杀老夫吗?其实我们该谢的是主上,若无主上,将军和我早已是孤魂野鬼了。”
夜景阑慢慢收回手指,瞟她一眼,“毒入骨髓。”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包草药,放在桌上,“文火煎三个时辰。”
“洛大人如今是刑狱寺太卿,乃本朝的六位一品大员之一。”韩月杀语调微转,沉沉道,“当年洛大人为保你我性命,不惜得罪了奸相。后被罢官,又在回乡的途中遭到奸相追杀,一家老幼死于非命,大人双腿重伤。要不是偶遇九殿下,怕也会惨遭毒手。”
“多谢。”秦淡浓行礼道,而后问,“雀儿那丫头呢,怎么没跟过来伺候?”
云卿站起身,问道:“大人也入仕青国了?”
“大概睡着了吧。”云卿放下袖管,就听夜景阑淡淡开口,“韩夫人请出去片刻,在下要给云卿运功逼毒。”
洛寅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老夫面目全非,小姐也能认出,真是难得。”
“哦?”秦淡浓微讶地看看他,语带商量,“我就坐在这儿不出声,行不行?”
闻声云卿眉头一皱,又瞬间舒展。当年浮云桥下,那个祭酒长叹的清秀书生与眼前人渐渐重合。她深深屈膝,道:“洛大人安好。”
“不行。”夜景阑语气很是果决。
“岁月无情啊。”那人见云卿一脸迷惑,自嘲道,“小姐正当如花之年,而老夫却已是面目惨淡了。”
“嫂嫂,运功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嫂嫂在这儿怕是不妥。”云卿在一旁解释。
云卿收回视线,看向自家哥哥身侧。只见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眉目清俊,面带沧桑,座边架着一根手杖,看来腿脚微恙。他摸着胡须,笑着冲云卿点头。
“这样啊。”秦淡浓不放心地看了看两人,有些迟疑地起身将门带上,而后又探头对云卿说,“嫂子就在门外,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卿卿,来,看看这是谁。”一旁韩月杀道。
云卿好笑地看着她,“不会有事的,嫂嫂放心吧。”
无焰门竟是他的人!云卿看向凌翼然,满目震惊。
身后的门被掩上,一室温黄灯光。夜景阑站在灯影里,优美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半晌,清冷的声音响起,“云卿。”
林成璧微微倾身,拱手道:“成璧见过韩小姐。”
“嗯,修远,需要我怎么做?”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云卿瞪大眼,犹疑道:“林门主?”
他沉静的黑眸似颤了一下,却依旧语调平平,“需除去衣衫,静卧床上。”
一阵低沉婉转的轻笑自书房里流溢出来,云卿抬脚而入,就见凌翼然倚在桌案上看向一侧,“成璧啊,是韩小姐太过警醒,还是你的人太过大意?”
云卿的脸颊像是燃起了火烧云,一阵滚烫。她低问:“需除去多少?”
“卿卿。”韩月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语带无奈道,“进来吧。”
“上身。”夜景阑果断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呀的一声书房门打开,身后洒来一片光亮,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那几个黑衣人捂着伤口,眨眼间又跃回了树上。
云卿咬着下唇坐到床边,将纱制的帷幔放下。朦胧间,见他守礼地背过身去。她半转身,犹豫了一下,闭了闭眼,狠下心除尽衣衫。她两手护在胸前慢慢趴下,发烧的脸偏向内侧,喃喃道:“好了。”
“何人?”云卿冷声问道。
夜景阑一点点地靠近,云卿赤裸的背上感到一阵清风刮过,床幔被慢慢掀开。她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她轻步走入园中,只见风弄柏松,只听秋蝉低吟。她扶着低垂的花枝,默默摘下数片绿叶,眼眸微转,叶片飞出。只听几声闷响,几个黑衣人从树上坠下。
背上的施针力道稳且徐缓,云卿的羞涩稍稍淡去。她却不知,此时的夜景阑绝非如他下针般淡定。银针每入一穴,云卿的经络便颤动一分,疼得她骨髓刺痛,肌肤寒彻。
韩让推开园门,与引章一边一个站在门边。云卿含疑地看了看二人,白日里她也曾来过,可没见过他们这么谨慎。
直至再没有针礼下,他低沉地开口道:“接下来要对掌。”
府中的夜景无疑是绝妙的,茂林修竹,素花香草。园中一带绿水在月光下泛着微波,石子路引向透着黄色微光的抚松堂。
“对掌?”云卿猛地转头,对视的刹那又害羞地埋入枕头,“就这样?”
“是……”
“是。”
闻言,秦淡浓柳眉微蹙,她瞥一眼身边的丫鬟,威严道:“引章陪着小姐走一趟,雀儿,你留在这儿给我捶捶腿。”
只一个字就能让她羞死。
“夫人,”门外管家韩让道,“将军请小姐去抚松堂。”
云卿伸出手摸了半天,终于够着了一件单衣。她快速遮住身体,慢慢坐起,长长的发丝垂至胸前。夜景阑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双目,让她不由心安。
云卿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小孩子最需要鼓励了,与其天天让他枯读阵法,不如通过星子棋来引起他的兴趣。而且……”她望着撒欢快跑的彦儿,语带惆怅,“那么纯净的微笑真让人眷恋啊。”
“云卿,我不会睁眼的。”他道,清冷的语调流入她的心底。
小人儿这才破涕为笑,秦淡浓嗔怪地看了云卿一眼,道:“妹妹,你太纵着他了。”
纯阳真气顺着经络一路而上,撼动着云卿体内的刺痛。骨髓里一阵排山倒海,生命像是一点点从体内抽离,薄薄的冷汗覆在她的额头上,顺着脸颊慢慢滑下。夜景阑紧闭双目,冷峻的脸上毫无倦色。她静下心,感受着精纯的内力在身体里流动。
床榻上小人儿撒娇打着滚,云卿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笑道:“好了,就算姑姑输给你了。”
渐渐地,云卿体内的阴寒之气开始衰退,纯阳真气从她的掌心涌入,铺天盖地般席卷周身,而后她背上的银针飞了出去。云卿偏过头,喉间涌出的黑血直直地溅到地上。她软软地伏在床沿上,提不起半分力气,耳边隐约传来一声低语,“我会负责的。”
“姨姨、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