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唉，听说了吗？繁都那边出大事了！”
“韩柏青将军断后了！”那人拍了拍大腿，惋惜道，“七日之前，韩将军的独子被行刑了。”
半月后，幽国边境小城的饭馆里。
墙角，一双筷子骤然落地，饭馆里众人皆在欷歔这件惊天大事，哪里管得了小小女童的一时手滑。
“风波十万，过眼云清，以后你就叫丰云卿。”
“啊？行刑？为什么？”
月下虽不明白，仍很乖顺地颔首。
“那位少将军怒杀了钱丞相之子，就是儿歌里唱的‘凶恶东山狼，强抢如花娘’的那个钱群啊。”
丰怀瑾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孩子，前尘休要再提。像你师兄一样，为师为你起一个新名可好？”
“听我在繁都做买卖的表兄说，那个钱公子仗着他老子的威风，横行街头，无恶不作！”
“卿卿，卿卿。”小鸟围着她，不停地轻叫，“卿卿师妹，卿卿师妹。”
饭馆里像是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月下颤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跪在丰怀瑾面前，“卿卿姓韩，名月下，见过师傅、师兄和师姐。”
“少将军真不愧是振国将军的儿子，杀得好！为民除害！”
“噢！”小鸟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太高兴了嘛！”
“好是好，就是太惨了。”发起讨论的那人一拍桌子，一脸愤怒，“那钱相怂恿王上，第二天就给少将军定了罪。三日后就在法场由钱相亲自监斩了。”
“好了，师妹。”丰梧雨轻轻扯开小鸟，“小师妹都快被你晃晕了。”
不会的……月下瞪着盘中菜色，咬紧下唇。
“嗯嗯！”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一把抱住月下，“太好了，小鸟是师姐了！小鸟有师妹了！”
“听说在同一天被发配荒境的韩家小姐在路上遇到山匪，一行官兵囚徒都被杀了！”
“小鸟师姐。”
“太惨了，韩家不就等于是灭门了吗？”
俏皮女孩儿眨了眨眼，小声道：“不要听我爷爷的，我不叫什么潋什么滟的，难听死了。师妹啊，就叫我小鸟师姐吧。”她期待地看向月下。
“哎呀，更惨的还在下面。少将军去后，丞相还不放过他的尸体！将数桶脏油泼在他的尸身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个是我孙女，丰潋滟。”
“这也忒狠了，不是挫骨扬灰吗？”
少年冲月下温文一笑。
……
他微微颔首，“老夫姓丰，名怀瑾。那是我的徒儿，丰梧雨。”
不会的，她哥哥是好人，戏文里不都说老天爷会保佑好人吗？她哥哥不会死的，不会的！
突然感觉有了依靠，月下哽咽道：“卿卿愿意！”
月下瞪大双眼，痛不欲生，一股甜腥奔腾着从喉间涌出。
“孩子，你可愿跟着我们？”月下猛然抬头，只见老人看着手中佛珠，微微一笑，“想来这次巧遇，还是了无给我们种下的缘分。孩子，你可愿意顺应佛缘？”
“师妹！”
“地上凉，小妹妹快点儿起来吧，不然刚压下去的寒热又要发作了。”少年和滟儿一边一个将她从地上拉起。
“小师妹！”
“谢谢老爷爷，谢谢小哥哥，谢谢小姐姐。”她俯下身去，“卿卿是不能死的，不能……”
她听不到，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师妹，你做什么啊？！”滟儿惊道。
对，她早就死了，那天她坠落水中时就已经死了。冰凉的水灌入她的嘴里，她呼吸不了，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往下坠。挣扎什么呢，反正爹爹、娘亲、哥哥都不在了，眉姨、弄墨、竹韵和全伯也不在了，她还活着做什么呢！
浓浓怨气从月下的心底咆哮而出，化成了一股甜腥在喉间徘徊。她掀开被子，摇晃着坐在床边，两脚颤颤地落地，身子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向着他们，她重重叩头。
她闭着眼，任由自己下沉。忽然一道血红撕裂了漫天的黑暗，云暗天低，黄沙滚滚，法场上跪着一个人。
过去？她不懂什么叫过去，她只知道她的爹、娘、哥哥、眉姨、弄墨、竹韵、全伯都不在了，她好恨好恨，恨不得杀死那些坏人，恨不得让他们像她一样惨，恨不得……
“哥哥！”她厉声大叫。
“滟儿，莫闹。”老人瞪她一眼，走到床头看向月下，半晌叹了一口气，“孩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月箫像是听不见她的呼喊，法场上所有人都没有脸，唯有她的哥哥面目如此清晰，仿若就在眼前。监斩台上那个无脸的奸人丢出一支竹签，刽子手喝下一口烈酒，噗地喷洒在大刀上。他快速取下月箫颈后的白板，手臂高高举起。
“唉？是不是太苦了？”滟儿皱眉，“师兄，你看小师妹苦得都流眼泪了，快去给小师妹买麦芽糖去！快呀！快呀！”
“不！不要！”月下尖叫，想要阻止刽子手的动作，可什么也没有抓到。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抹鲜红飞上了数丈白绫。
月下张开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无脸的奸人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抬上几桶脏油，泼在了月箫的尸身上。她扑倒在那具冰冷的尸身上，烈火熊熊燃烧着，将他们紧紧包围。突地她怀中燃火的尸身睁开双眼，烧焦的嘴唇一张一合。
红衣女孩一把抢过药碗，咚的一声坐在了床边，舀起一勺黑糊糊的药汁，有些笨拙地吹了吹，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师妹，乖，张嘴哦！”
“卿卿，你为何不为全伯报仇？”
少年将青瓷碗递给滟儿，道：“小妹妹发了两天热，又滴水未进，身体未免虚弱，就麻烦师妹了。”
她愣在那里，忘记了恐惧。
见他笑容暖暖，月下哽咽着点头，两手微抖，颤颤地接过药碗。谁料手腕一软，眼见青瓷碗就要落到床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飞速伸出，接下了那碗汤药。月下愣愣地抬起头，直视那双眸子。
“卿卿，你为何不为竹韵报仇？”焦尸机械地问着。
少年目光柔和，走到床边对月下柔声道：“小妹妹不哭，喝口药吧。”
她摇头喃喃，“卿卿已经死了，死了。”
老人向他微微颔首，“嗯，端进去吧。”
“卿卿，你为何不为弄墨报仇？”
听她哭叫，老人瞬间明白。他叹了声，走出门外。门边，一名蓝衣少年端着一个青瓷碗，含笑立着，“师傅，药煎好了。”
“卿卿已经死了！”她怒声吼回去。
月下脑袋剧痛，抱头大哭，“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卿卿连累了大和尚，对不起，爹……娘……哥哥……”
“卿卿，你为何不为眉姨报仇？”
韩家一双小儿女……
“我……我已经死了……”
“滟儿，不准那么没大没小的！”老人厉声喝止，“檀济寺的小师父不是说了吗，了无是因为韩家一双小儿女求情，被幽王罢了住持一职，这才下山云游。哪里是什么撒谎骗人，不要妄言！”
她泪流满面，恍惚地念着。突然焦尸声音一变，如那日午后流风亭里那般熟悉的声音，“卿卿，你为何不为我报仇？”
“怎么样，小鸟说对了吧！”小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身体，笑眯眯地看向月下，“师妹啊，你可知道无聊和尚现在在哪儿？他约了我爷爷过来赏景，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个和尚还撒谎骗人，真是可恶！”
“哥哥……”
她回想了下，点了点头。
“卿卿，你为何不为爹娘报仇？”
“那位大师可叫了无？”
吼声卷着叫嚣的火舌朝她迎面袭来，她心思陡然清明，睁大眼闯过火墙，落入冰冷的水里。这一次她不再任由自己沉落，而是屏住呼吸奋力向上游去，拼命地、决绝地，不带一丝犹豫。
月下有些迟钝地看向他，道：“是檀济寺的一位大和尚给卿卿的。”
“爷爷！爷爷！师妹她醒了！”
闻言老人敛容接过，他轻轻地拨了拨珠子，偏过脸，目光炯炯地看着月下，“小姑娘，这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月下睁开眼，她眼中无泪，清澈地映出师兄师姐眼中的欣喜。
“不普通！一点儿都不普通！”滟儿不满地嚷嚷，“爷爷你看，穗子旁边的那颗佛豆豆上还刻着小鸟呢！上次在宝莲峰，不管小鸟怎么撒娇，无聊和尚就是不肯将佛豆豆送给我。我就趁着他不注意，刻了一只小鸟。爷爷，你看呀，这就是我刻的小鸟啊！”
“我要报仇。”她平静地说道。
老人挑着眉毛，好笑地看着她，“滟儿，这种佛珠很普通，比比皆是。”
“什么？”滟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女孩咦了声，捡起那串佛珠，来来回回翻看了个遍，突然睁大双眼，惊诧地叫道：“这不是那个无聊和尚的东西吗？！”
“我要报仇。”月下重复道，她下床穿鞋，略显笨拙地穿起外衣，“我要报仇。”
“师妹你怎么了？师妹！”滟儿试图按住她，就听啪嗒一声，一串紫檀佛珠从月下的手臂上滑落。
丰怀瑾眉头一皱，拦住起身便走的小人儿。月下抬头望他，眼中平平静静，“师傅，我要报仇。”
“不要！”月下拼命摇头，试图将眼前的血红驱走。
一老一小直直对视，良久，丰怀瑾率先打破了沉寂。
“小姐要……活下去……”弄墨的低语一遍一遍地在她脑中回荡，“小姐要……活下去……”
“云卿，为师可以将毕生所学一一传授给你。”他道。
眼前突然掀起漫天的血红，那一幕幕惨景再次浮现。全叔嘴中喷血，竹韵凄然的褐瞳，弄墨腰间的利刃。
“毕生所学是什么，可以报仇吗？”月下问。
月下抽出手掌，抓紧身下的被褥。她喉间干涩，咬着牙颤声道：“都死了……”
丰怀瑾默默颔首。
“那小姑娘还有什么亲人吗？”老人沉厚的声音传来。
月下眼中一亮，跪地求恳，“求师傅教我！”
月下抬起泪眼出神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
“为师可以教你，但你必须答应为师一个条件。”
闻言滟儿拉起她的手，低低说道：“我也是。”
月下欣喜地看着他，急急答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卿卿都会答应。”
“我爹娘……”月下直愣愣地看向地面，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已经死了。”
丰怀瑾眯起双目，幽幽开口，道：“为师要你答应，十年之内绝不出谷。”
“小姑娘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好好想想，我们会将你送回去。”老人身材消瘦，两眼炯炯，仙风道骨，很是脱俗，“你离家两日，你的爹娘怕是焦急万分，开始四处寻觅你的踪迹了。”
月下举起右手，一字一句道：“今后十年，卿卿决不出谷半步！”
“滟儿，不要胡闹！”老人严厉地看她一眼，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满地哼了一声。
寒风习习，丰梧雨推开房门，疾步追去，“师傅！”
“啊！太好了！太好了！”滟儿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得意地转着圈，“师妹终于开口叫我了！”边说边扯了扯那位老人的衣襟，“爷爷，你听到了吧，师妹她叫我了，从今天开始小鸟我就当师姐了！”
不远处一位老人慢慢转身，“何事？”
月下愣愣地看着她，“师姐？”
温润少年道：“徒儿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傅解惑。”
“都是爷爷不好，把师妹弄哭了！”滟儿气呼呼地道，她爬上床坐在月下身边，“是谁欺负你了？师姐给你报仇去！”
老人长叹一口气，“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提出那样的条件吧？”
原来不是梦啊，她还当是一场噩梦，原来，原来……月下咬着下唇，泪水滑落。
“是。”
“滟儿，不要吓到人家。”一名矍铄老人摸着花白胡须，慈蔼地看着月下，道，“小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前日，我孙女滟儿在河边的树林玩耍，恰巧看到小姑娘衣物尽湿倒在地上，便叫她哥哥将你背了回来。”
丰怀瑾淡淡地看向徒儿，“梧雨，你觉得云卿资质如何？”
“师妹，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小女孩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月下猛地向后退。
“骨轻体柔，是练武的好材料。”
“爷爷你快点儿，快点儿呀。”虚掩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她左右两边的圆髻各系了一个紫金铜铃，房间里回荡着一阵清脆的响声。
“嗯。”老人点了点头，迎着猎猎北风，沉沉说道，“云卿不愧是韩将军的女儿，天资极好，经历了那么多惨事，仍然充满了求生欲望，颇有毅力，实在难得。”他举目望天，“梧雨啊，云卿和你不同。你们俩虽然都经历了家破人亡，但是你那时还在襁褓之中，日后也容易放下。而云卿却是在懂事之后，她身上的戾气便是弱点。”
师妹……师妹指谁？月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头晕目眩。
“今日她怒极呕血，醒后执念缠身。若是传她武艺，又任由她闯荡，那才是害了她。云卿是了无认可的孩子，为师有责任将她教好。在离心谷里静心十年，希望她能化解蚀骨的怨气，真正做到风云清，心眼明。”
“爷爷，醒了！师妹醒了！”眼前是一对闪闪动人的眸子。
丰梧雨站在廊里，默默无语。他抬起头，只见一弯新月静静地悬于夜空。虽不完美，却很晶莹，像眉黛般弯弯一抹，钩住了几颗残星。
她心中一颤，突地睁开双眼。
千山紫翠云殿悬，万古酹河吞舟鱼。离歌切莫翻新曲，缺月残星夜初晴。
“小姐要……活下去……”
黑夜很快就要散去，崭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感觉到四周暖意融融，月下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享受着轻软的触感。好想这样一直睡下去，她翻了个身，脑袋里突然响起弄墨临别前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