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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画眉啼血坠寒枝

凌翼然缓缓直起身,目光如水,冷冷道:“本侯身处异国,可终有回乡的一天。而少将军深陷沼泽,可还找得到前路?”

“殿下身在异国,行事言语可要注意分寸。”

他一语中的,听得月箫不由皱眉。

“卿卿!”月下刚要作答,就被自家哥哥厉声打断。她有些害怕地抬起头,只见自家哥哥面色不善地看向那位九殿下。

“本侯听说少将军遣散家奴,打算携幼妹回到族地?”凌翼然问。

“那王上对你们好不好?”凌翼然倾身看着她,问道。

“确是如此。”月箫答。

“当然是!”

凌翼然微微摇头,“那日钱丞相说得明白,难道少将军不懂吗?幽王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帅位,而是幽国今后与韩家再无关系。如此,少将军还以为幽王会任由你们回到族地,他日东山再起吗?”

凌翼然对月下谆谆善诱道:“你爹爹可是忠臣?”

他眸深似海,看得月箫不由一愣。

月箫不答,他垂着眸,身子绷得如一张弓。

“韩家在幽国的路虽没了,却不是无路可走啊。”凌翼然语调微转,“本侯今日能以质子之身说出此言,前路已是定下,不知少将军会怎么选择韩家的路呢?”

“君恩似海乎,臣节如山矣。”月下跟着念道,旋即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年纪虽小,却心机深沉,言语间分明点出不日将离开幽国,且对他颇有招揽之意。可父亲那句“死是幽国的一缕忠魂”,他早已刻在心上,怎能忘怀?

凌翼然眼眸流转,将韩月箫的神情看在眼里,“对子虽好,却少了两个字。”他微微一笑,沾点儿茶水就在楹联上信笔书来。

韩月箫在心中微叹,道:“多谢殿下好意提点,只是幽国的路就是韩家的路,这是早已定下的事。”

韩月箫回过神,只见凌翼然正站在王赐的楹联前。若是过去,他定为此御笔骄傲,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这两句话扎眼得很。

走出韩府正门,凌翼然回望着那对前来送别的兄妹,淡笑道:“少将军、韩小姐,来日再见。”

“君恩似海,臣节如山。”

待出了街口,章放在轿子外轻声问道:“殿下,要不过几日属下再来劝说少将军?”

爹娘皆惨死沙场,竟换来褫夺官职的结局,这让他怎能不恨!

“不用。”凌翼然眼也不掀,道,“君恩似海乎,臣节如山矣。联上的水字虽已淡去,可韩月箫还会认为君恩似海吗?今日心魔已经种下,这便足够了。”

这话乍听随意,可韩月箫一想到当日情形便怒意难止。那日送灵,只听百姓拦道痛哭,只见富户设棚相送,朝官中真心来祭奠的竟只有太仆寺卿洛寅。初时他只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到了宫中搭置的白棚,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王上默许的。

见九殿下行远,月箫牵着小妹刚要回去,就见韩全拎着许多包裹,气喘吁吁地跑来。

凌翼然唇边含笑,道:“不过说来幽王也真是心细,念将军忠勇,体恤少将军年幼,还特地让虎啸将军暂代帅位,真是用心良苦啊!”

“全伯,怎么了?”月箫道。

韩月箫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将懵懂的妹妹揽到身侧。

“少爷,今日午后我和画眉姑娘出去采买东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一想到明日就是冬至,今晚会例行宵禁,我们便收拾了东西匆忙回府。可行至青龙道,突然涌来了好多人,我和画眉姑娘就走散了。等人潮过去,我再去寻她,人已经没了踪影。”

见他心生疑窦,凌翼然也不急着解释,他细细品了口茶,道:“怎么,少将军没有听说韩小姐在东宫走失一事?本侯要没记错,那日在宫宴上称韩小姐是天下主母的钦天监,在一个月前已经抄家流配了。”

“眉姨不见了?”月下慌得小手冰凉,无措地抬起头,“哥哥,你快去找找眉姨!”

“我娘和妹妹的窘境?”

月箫点了点头,将妹妹交到弄墨手里,牵了马匹疾驰出府。

“少将军何须多礼?”凌翼然语气哀痛,“乞巧节在掬月殿,看到夫人和小姐的窘境,本侯心中惴惴,隐隐不安。怎知,荆雍竟然使出这般奸计,将军忠肝义胆,让本侯嗟叹不已。”

暮色犹如悬浮在河中的泥沙,随着万物的平静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了深深的墨色。月下依在门边,紧紧盯着昏暗的长廊。

“那日送殡,殿下亲自前来,月箫感激不尽。”韩月箫还未行完礼,一双白净的手便将他扶起。

“小姐,用点儿饭吧。”竹韵道。

月下闻言入内,只见她哥哥立着,座上正是凌翼然。

小人儿摇摇头,身影一动不动。竹韵还要再劝,却见弄墨对她摆了摆手。她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将饭菜收起。

这不是九殿下身边的人吗?月下好奇地看他一眼,就听厅里有人道:“门外可是韩小姐?”

在这府里,画眉姐是不同的。她是韩夫人的陪嫁丫鬟,对夫人忠心耿耿,为人极是温婉和善。在夫人去后,俨然成为这府里的主心骨,不仅少爷小姐,就连他们这些下人对她也很是依赖。依她稳重端方的个性,今日之事怕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没入饭厅就见管家韩全和一个有些眼熟的男子立在门外。弄墨知内有来客,忙将月下放下。

想到这,竹韵心中涌起几分不祥。

弄墨扑哧一笑,将她抱起,“小马屁精。”

屋外寒风如刀,弄墨不容反抗地抱起月下,却发现小人儿浑身冰凉,已僵直得无法动弹。

一路上月下时不时抬眼瞧着弄墨,见她美丽的侧脸带点儿怒气,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艳丽。“弄墨真是个大美人儿。”她讨好道。

“快,拿炭盆来!”弄墨对竹韵道,她瞪着小人儿,张口欲责怪,可见月下眼中含泪又不由心软。她松开衣襟,将冰凉小手塞进中衣贴身焐着。

弄墨怒意未消地抬脚就走,月下也顺势跟了上去,“我也去叫哥哥。”

少顷,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月下回过神来紧盯着来人。

竹韵白了弄墨一眼,“你这辣子,这会儿发什么火,不都撇干净再无关系了吗?快去前厅看看,少爷什么时候来用饭。”

“找到眉姨了吗?”她急问。

谁知弄墨柳眉一皱,明艳的脸上染上薄怒,“谁会想他们!将军和夫人对下人有多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两位尸骨未寒,我那哥哥嫂子就拿了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般没有良心的人,我还跟着他们做什么?若是听了他们的胡话,跟去了,总有一天会被那两个没心肝的卖给人家当小老婆!”说着,端起铜盆气呼呼地走到门边,一扬手泼了一地的水。

韩全喘着粗气,一边摇手,一边应声,“我和少爷找遍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道,都没有见着画眉姑娘。幸亏今晚执行宵禁的五门都统是将军的旧友,所以允许少爷和我再三寻找。”竹韵给韩全递了杯茶,他仰头喝下,“少爷现在去天阁府报案了,夜深了,小姐先睡吧。”

“弄墨你怎么不跟你哥哥嫂嫂一同离开?你不想他们吗?”月下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从她眼中看出不舍。

“不,我要等眉姨回来。”

“小姐,来擦擦手。”弄墨将铜盆放在梨木矮桌上,细心地为月下卷起衣袖,用浸湿的棉布轻轻地擦拭着她小小的手掌。半晌发觉月下的注视,这才抬起头来,“小姐,怎么了?”

“小姐!”韩全着急叫道。

竹韵目光微颤,好容易挤出一丝微笑,“我的傻小姐,又不是回不来了。少爷不是说了,这个宅子还留着,不卖。”

“全叔,”弄墨看了月下一眼,“就随了小姐吧,我和竹韵在这儿陪着她。”

“竹韵,我只是想多看看这里。”

韩全叹了口气,“那我去给少爷等门。”

“小姐回来了。”竹韵摆好筷子,“今儿风大,小姐还出去逛,要是小脸被吹皴可就不好了。”说着便习惯性地将月下的小手放入怀中,为她取暖。

墙外传来打更声,夜已三更。月下靠在弄墨怀中,小头一点一点,昏黄的烛光微微颤了下。

小人儿如慢牛,背着手缓缓走进饭厅。

“小姐,少爷回来了!”门外韩全嚷道,月下陡然惊醒,她跳下弄墨的膝头,有些摇晃地跑向门边。

一个月后。

“哥哥!”不见眉姨身影,她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王上念你年纪尚幼,恐难以扛此重任,故命你交出帅印,由虎啸将军刘忠义暂时保管。”钱丞相带着得意的神色看向怒气冲冲的月箫,“这是王令,韩世侄可不要冲动啊。”

月箫强作镇定,安慰道:“哥哥已经报官了,天阁府明日受理,眉姨定无事的。”

“什么?”月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真的吗?”月下眼中放光。

“韩世侄,王上还交代了一件事情。”钱丞相嘴角微扬,眯眼看向队伍尾端的白甲将士,“请在五日之内将韩家军的帅印交出。”

月箫刚要应声,就听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韩世侄!”只听身后钱丞相一声疾呼,月箫回过头。

啪啪啪!啪啪啪!又是砸,又是踢。

钱丞相领着一帮官员有模有样地行了礼,祭了酒,烧了纸。月箫大步上前抱了爹娘的灵位,一步不肯多留。

“全伯,去开门!”月箫快步向外走去。

好一个“情非得已”啊,分明是王上怕爹爹一怒之下拍马回国,难以给他争脸!月箫怒气勃发,右颊上的刀疤冷硬非常。

“是!”

“至于为何没有将此事告知前线的将军,那也是不得已啊。”钱丞相长吁短叹,好不无奈,“夫人和小姐失踪后,王上命令各州州牧严加搜索。怎知贼人太过狡猾,始终没有线索。彼时又值大战前夕,王上怕消息传到前线会乱了将军之心,毁了三军气势。情非得已,只好瞒下。”

月下不顾弄墨和竹韵阻拦,随着他们一路跑去。“眉姨!”看着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月下欣喜大叫。近了才看清画眉娇容惨淡,两眼无神,呆呆地立在那里。

“这个……”钱丞相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夫人和小姐是在上香的途中被劫的,檀济寺背靠荣山,禁军将领一时大意,没有派兵驻守,这才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那些失职的禁军都尉已经下狱,王上也已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眉姨?”月下急匆匆跨过门槛,抓住她的手。

“月箫想知道,本应身处王宫的娘和妹妹为何出现在战场?月箫还想知道,为何娘和妹妹失踪的消息久久没有传到前线?”月箫语气咄咄,目光冷然。

画眉猛地甩开她的小手,大叫道:“不要!不要!小姐不要碰我!”两行清泪滑落脸颊,身体瑟缩得像秋风中的残叶。

钱丞相眯起眼睛,“韩世侄请讲。”

“眉姨,怎么了?”月下试图抓住她的手,却又被她闪过。

“钱丞相,”月箫打断钱丞相的长篇大论,“月箫了解王上的心意,只是还有一事迷惑,不得其解,望丞相解答。”

“我脏!我脏!”画眉跪倒在地,两手插入发髻,哀哀呜咽着。

“将军阵亡的消息传来,王上是三天没有合眼,每每上朝,嗟叹不已。若不是……”

“眉姨,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月箫走上前,刚要扶起她,却见一个大红的身影闪到画眉身前,挡住了他的动作。

月箫躬了躬身,没有搭话。

“姓韩的不要乱碰!”

“韩世侄,”为首的钱丞相假意地叹了口气,“老夫奉王上的旨意,特地领了官员前来吊唁。”

月箫眯起眼,“钱群?”

月箫满怀心事,气息沉重。待出了北霆门,走到通往坟茔的官道。就在道口那片虬枝横立的左旋柳林边,一个华丽白棚赫然立着。挂着代表幽王的黄色伏虎图样的奠棚中立着数十名官员,他们皱着眉头,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正是本大爷!”钱群笑得猖狂,用手挑起画眉的下巴,“这个是我相府大少爷的十四姨太,别的男人是碰不得的。”

“少将军保重,小姐保重。”凌翼然微微颔首,眼中流彩。

十四姨太是什么?

月箫眼睛猛然瞪大,联首联尾合起来,不正是“千古奇冤”吗?这位九殿下在暗示什么?月箫脸上的疤痕微微颤着,他请下了爹娘的牌位,长舒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凌翼然,“月箫谢殿下的路祭,谢殿下的提点。”

月下迷惑地看着画眉,画眉避开她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古来沙场古来军,个个含冤。

“你这个畜生!”月箫狠狠扑去,可还没等他碰到钱群,相府的仆役便蜂拥而上将他拦腰抱住。

千秋江水千秋月,夜夜称奇。

“姓韩的,你给我听好!不就是一个丫头嘛,本少爷看上她可是她祖上积德。”钱群瞥一眼画眉,走到月箫面前,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今天本少爷屈尊来看你这个破落户,只是给我小妾一个面子。你别蹬鼻子上脸,抖起来了!”说着抬起头,不屑地打量了一下韩家的大门,“啧啧啧,还真是寒酸。我告诉你们,若是你们伺候好本少爷,本少爷心情一好,在我爹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说不定这将军府明天又能风光起来了。”

三杯祭酒之后,他命人抬起白幡,只见那对挽联上写着:

月下气得小脸通红,拿出吃奶的力气对钱群拳打脚踢,“坏人!你走!你走!”

说着焚起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牌位三鞠躬,“英烈豪壮,将军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

“臭丫头!”钱群目露狠光,抬起右脚便踹。

凌翼然举起右臂,恳切道:“将军生前,本侯无缘一见。今日路祭,就让本侯了了心愿吧。”

月下不及闪躲,却感觉身体被紧紧抱住,被护进一个软软的怀抱。她偏过头,愣愣地看着替她挨了这一脚的画眉。

“殿下尊贵,无须如此。”月箫出言劝解。

画眉一脸惨白,嘴角渗出几点鲜血,“小姐……”

“是。”

“眉姨……”

“章放!”凌翼然喝道,“本侯要亲自祭拜,还不退下!”

“贱人!吃里扒外的东西!”钱群抬脚要再踢,却见月下拔下画眉头上的银簪,狠狠扎向他的大腿。钱群痛叫一声,挥起大掌将月下扇到地上。

“殿下,就由属下代奠吧。”一名青衣男子拱着手道。

“卿卿!”月箫猛地挣开钱家家丁的束缚,一拳将钱群击飞,“卿卿,眉姨,咱们回家。”他抱起小妹,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少将军和小姐何须多礼?”凌翼然扶起这对兄妹,语气哀痛道,“本侯一直久仰韩将军英名,早就想登门拜访。怎奈身份特殊,迟迟未能成行。”他长叹一口气,眼中的遗憾真真切切。

“小姐!”

闻言月箫不由吃惊,“殿下亲自前来,月箫不胜惶恐。”说着便拉着妹妹想要行跪拜礼。

“画眉姐!”

“本侯是青国的九王子凌翼然,今天特来送将军和夫人西去。”凌翼然有礼道。

弄墨和竹韵匆匆赶来,扶起地上的画眉。韩全拿着一个木棒,狠狠地向那几个狗腿家丁打去,“滚!滚!滚回你们那个畜生窝!”

出了坊,第二个白棚立在那里。祭奠的人一身白色蟒袍,气质超然、风华绝代。见到来人,月下不禁愣怔。

“妈的!”钱群扶着家丁咒骂一声,“怪不得我爹说,韩柏青是个不识相的蠢货,我看姓韩的没一个开窍的,真他妈……”

“爹、娘过街了!”

不等他说完,月箫就飞起一脚将钱群和他的狗腿踢到了一丈之外。钱群吐出一口血,按着家丁的头,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你!你找死!”

“将军和夫人转弯咯!”韩全在街口转角处呼喊一声。

“韩全,关大门!”月箫冷着声音,极力克制地转过身去。

兄妹俩辞别了洛寅,穿过了十里铺,转到了绣画坊。只见昔日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聚福楼、天乐堂,以及街道两侧的客栈、茶馆,纷纷挂起了白幡,坊间一片萧索肃穆。楼阁之上,客人们倚栏相望,面色凝重。

“是!”

一阵风起,吹得挽联呼呼翻动。只见白色的幡布上写着瘦劲有力的十四个大字,上联是:万里红枫凝血泪,下联是:一溪烟水作哀声。

“少爷!”画眉大喊一声,站在原地,无论竹韵和弄墨如何拉扯,就是不肯向前。她跪倒在地,以额击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抬首,“画眉已经不干净了,已经没有资格再进这个门了!”

洛寅一挥手,制止了众人的阻拦。恭敬地俯下身去,停了半晌,方才起身将香插入铜炉内。他拿起案上的白瓷杯,慢慢地将黄酒洒在地上,“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眉姨!”月下伸出手,期盼地看着她。

“大人,这是后辈大礼!”周围人惊道。

她摇着头,慢慢站起身,目光破碎,快速向后挪了两步,“小姐,画眉……已经脏了……”

“少将军客气了。”洛寅将将军夫妇的牌位请到高案之上,他点燃三根香,一撩长袍跪在蒲团之上。

“眉姨!”月箫大吼出声。

“原来是洛大人,月箫曾听得父亲说起,太仆寺卿虽然年轻,却是股肱之臣,其人可敬。”月箫抱着爹爹的牌位,微微躬身,“请恕我和妹妹都是重孝在身,不便行礼。”

她咬着下唇,露出一丝惨笑,“少爷,画眉留着这条贱命,只是想回来看看少爷和小姐,只是想再看看这座宅子。”她抬起头,泪光闪烁地看了看门上的匾额。

“少将军。”书生拱手行礼,“在下是太仆寺卿洛寅,今天特来为将军和夫人送行。”

画眉眼中的绝望让月箫的心猛地一沉,他冲着竹韵和弄墨大叫道:“快拉住她!”

管家扬声通传,队伍停在了桥下。

话音未落,就见画眉带着决绝向门边的石狮冲去。

在桥尾的凉亭处,白棚搭立、宴席张设,一名身着素服的清秀书生站在那里。这不是宫宴上她偷瞧的青衣叔叔吗?月下突然想起。

“眉姨!”月下大喊一声。

“爹、娘,过河了!”小儿女齐声道,稚嫩的声音令闻者心痛。

灰色的石狮边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黏稠的血液顺着石狮的曲线,缓缓流下,被黑夜染上了浓浓的暗色。月箫身体僵直着,连小妹从他怀中滑下也没感觉到。月下手脚并用地向画眉爬去,只见她倚在那里,额头上血肉模糊,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她抬起右手,嘴唇微张,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个小小身影。

方孔白纸像是节日里的礼花直冲上天,飞起五六丈高,飘飘荡荡。

“眉姨!”月下哀嚎一声,扑进她的怀里,“你不要死,不要死!卿卿不要你死!”

“将军和夫人过河了!”韩全一声高喊,凄凉的声音响彻两岸。

“小姐……”她气若游丝,眼神眷恋地看着月下,眼中的光华渐渐消散。

浮云桥,这是韩氏夫妇初见的地方。那时她不过是商家女,而他已是名满天下的青年才俊,两人一见倾心,如今同穴的棺椁又来到了此地。桥下流水潺潺,河上点点乌篷,两岸碧树凋余,株株红枫恰似一把一把炽热的火炬,燃尽了这一秋残景。

“眉姨,你醒醒!你醒醒啊!”

一声声或是悲痛或是惊恐的呼喊,生生地刺在众人心头。蛟城韩氏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在时崇拜,去时恐慌。

“画眉!”

“荆雍虎狼,幽国危矣!”

“画眉姐!”

“将军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竹韵和弄墨双双扑倒在她身边。

“将军保重!”

月下呆呆地跪在那里,眼泪夺眶而出。

出了常青街,平时熙熙攘攘的玄武道肃肃穆穆,道路两旁百姓皆避让行礼。“韩将军,一路好走!”

“哼!不识好歹的贱人!”生离死别的凄凄切切中,突然飘来了这样一句话。钱群轻贱地瞥了一眼画眉的尸身,不屑道,“真是有什么主,就有什么仆!想想,干州那次,韩柏青怕也是受不了老婆成了破鞋,才亲自杀妻的吧!”

只听得铁甲声声,脚步阵阵,韩家将士披麻戴孝,军容整齐地跟在短短的送殡队伍之后。“将军好走!”沉厚洪亮的声音震彻天地,送葬行列显得朴素而庄严。

脸颊上的疤痕突地涨红,月箫脑袋里那根名叫理智的弦断裂,他先是一脚将钱群踢飞在地,再屈起右肘击向钱群的喉间软骨,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钱群瞬间蹬直了腿没了动静。

韩琦、韩硕领着三十二名将士,肩挑粗杠,抬着灵柩,沉重地走在孝子孝女身后。那棺材里甚至没有亡人的尸首,只有几件旧时衣裳。管家韩全引着几个年轻侍从,走在队伍两侧。画眉和弄墨披着青丝,戴着素花,抱着焰食罐子,一路泣不成声。

“少爷!”一干家丁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只见月箫双眼血红,宛如修罗般地望来。家丁们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瞬间逃得没了踪影。

月箫将丧盆摔碎,锣鼓齐奏,哀音四起。他头顶铭旌,手持白幡,怀抱着他爹爹的牌位跨出大门。

月箫抓起钱群的头发,狠狠砸地,一下,两下,三下……血液飞起,脑浆洒了一地。而月下就跪在地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紧紧抱着她的眉姨。

晴云披絮,清秋独凉。月下面无表情地跟在哥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亲的牌位出了灵堂。踏着遍地菊瓣,迎着漫天白纸,兄妹俩一步一痛地走向正门。

远处打更声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街上,子时已过。

只听得一声锣鸣,管家韩全沉厚的声音响起,“辰时正刻到,恭送将军和夫人离家!”了无和尚领着檀济寺的众位高僧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据恶鬼,引英灵,延请地藏王。

碧瓦鳞鳞冻将裂,画眉啼血坠寒枝。

暗色的敕造振国将军府正门上,两边一色绰灯在萧索的冷风中歪斜飞挂。韩家一双小儿女一身重孝,抱着双亲的牌位站在灵堂里。蛟城韩氏多战鬼,本家仅剩下这一支,加上移居都城的关系,在这个出殡的日子里亲眷显得格外稀薄。

十一月初八,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