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耳边惨叫声时时响起。月箫奋力挥动银枪,挑、勾、斩、刺,眼前血肉横飞,身后嘶吼连连。突然一滴鲜血落在月下的眼皮上,她抬眼看去,只见月箫的脸颊上刻着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箭伤滑落。
月箫看着妹妹,心中已有决断。他掏出汗巾,将月下紧紧地绑在胸前。
“哥!”
月下手臂极力伸向后方,迎着风悲鸣一声,“爹!”
“卿卿不怕!”月箫一手拿枪,一手挥剑,两臂挥动,人头、手臂漫天飞起。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对她温柔一笑,“哥哥,定带你回去!”说着策马疾驰,一路横枪扫过,月下眼球上染上了一滴、两滴、三滴血,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周围,只能看见漫天的血红。
马儿嘶鸣一声,掉头狂奔。
韩琦率剩下的十余骑将兄妹俩围在当中,几百精兵疾跑在后。一行人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疾疾前行。周围峭壁林立,两山逼窄。又值夏末秋初,树木丛杂,枝叶繁茂,让人愈发不安。
韩柏青咬牙道:“你娘尸骨未寒,你就舍得让她死不瞑目,不肯喝下那口孟婆汤吗?!”说着重击了白马颈部。
此处地势陡峭,是埋伏偷袭的绝佳地点。韩月箫心下判断,问:“琦叔,这里是?”
“爹!我和妹妹陪着您!”
“此处名为射月谷,是去渡口的唯一出路。”韩琦一紧缰绳,回头问道,“探子回来了没?”
“爹爹,一起走!”月下回首大叫。
“回参将,石头还没回来!”
美髯公深深地俯了俯身,“将军放心,韩琦就是死,也要将少将军和小姐保护周全!”
韩琦一摸长须,抽马向前,“小子们跑快点儿!此地不宜久留!”
韩柏青拍了拍月箫的坐骑,白马嘚嘚地向前跑了几步,“韩琦,帮我照顾好这两个孩子,我和堇色谢过你了!”
一时尘土飞扬,马蹄声、脚步声在山谷里回荡。行至险处,只容两骑通过,此时人困马乏,士气低落。
“将军?”
韩月下抬起头,只见自家哥哥脸颊上的血迹已经凝成乌黑色,他嘴唇干裂,鬓发带尘,昏暗之中只有那双星目炯炯有神,灼灼流光。
韩柏青突然叫住他,“韩琦!”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注视,月箫略显紧张地看着她,“卿卿受伤了吗?”
“末将得令!”美髯公一拱手,拍马就要离开。
月下摇了摇头,“卿卿没事,倒是哥哥的脸破了。”
“你带着右军去从荆军的东北角撤离!”
“傻丫头,这点儿小伤算什么?战场上,脸上有疤才够血性!”
“末将在!”一位留着美髯的校官大声应答。
“少将军好气魄!”韩琦偏过头,脸上略微放松,“小姐,我就是下巴上有道大疤,家里的婆娘硬逼着,这才蓄了胡子。”
韩柏青咳出一口血,“韩琦!”
“原来琦叔的长胡子是这样来的啊。”月下好奇地盯着他的长须,“回去后,能给我摸摸吗?”
“是!”身着青色军服的士兵们快而不乱,向远方跑去。
韩琦爽朗大笑,“胡子可以再留,人命不可断送,待我们回去后,我就把这把胡子绞下来送给小姐。”
“末将得令!”韩硕举起长刀,暴吼一声,“左军将士随我迎敌!”
“参将对小姐好大方啊。”前方一名骑兵举着旗子,回头调侃,“上次小庆子偷偷摸了一把,参将就追着他打。现在小姐提出来摸摸,你就双手奉上,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命你率领左军,从东南角突围!”
“就是,就是。”身后的步兵纷纷附和。
先前痛骂白子奇的校官策马而来,“末将在!”
“臭小子!让你多嘴!”韩琦一挥马鞭,抽了那名骑兵一下。
韩柏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怕是逃不了了!”说完他一正面色,举起枣槊,高声命令道,“韩硕听令。”
“又恼了!平时都这么凶,到了炕上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嫂子如何受得了哦!”那人挤眉弄眼,说起了荤话。
“杀!”干州的城门突然打开,穿着土黄色军服的雍国士兵如洪流泻出。“杀!”韩家军背后同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参将勇啊!”
“箫儿!为父是三军统帅,怎可独自脱逃?”韩柏青目光柔柔地看向他怀里的娘子,“我会带着你们的娘回去,回到幽国去。”
“错,是嫂子勇才是!”
“爹!”韩月箫将妹妹递给父亲,“您快带着娘和卿卿先行离开,孩儿为您断后!”
笑声、骂声驱散了刚才颓废凄凉的气氛,大家又恢复了精神。月下松开紧抓着马鬃的手,“哥,不知道爹和娘现在怎么样?”
韩柏青立马横槊,大吼道:“传我将令,三军分批撤离,不得恋战!”
月箫替她理了理刘海,“一定没事,爹爹说,他一定会带着娘回到幽国的!”
“怪不得荆国迟迟不能送来军情报告,怪不得攻城战被他们拖了十天才开始,他们等的就是娘和妹妹,这群畜生!”
“嗯。”月箫一席话硬生生地将她心底的不安压制住,月下不禁放松了些。
韩柏青闭了闭眼,重重叹息,“荆雍两国怕是早已勾结,荆国突然求援,雍国假意出兵,玩的是苦肉计。意图灭我韩家军,削弱我幽国的实力!”
“胡三子,看我不抽死你!”韩琦被臊得发起了飙,忽地狠抽了前面的马匹,而那名骑兵一俯身躲过韩琦的下一鞭。
校官用刀撑着身体,大声道:“确是荆军!不会有错!”
眼见就要出了这狭窄的山道,胡三子一举旗,回头做了个鬼脸,“参将,三子我先去开道……”话未说完,只见一支流矢贯穿了他的太阳穴,箭头染满了鲜血。三子瞪大眼睛,嘴巴大张,愣愣地从马上滑了下去。月下呆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骑兵,吓得浑身冰凉。
“什么?!”月箫暴睁双眼,“他们不是友军吗?不是为我们守住后方的吗?”
“有埋伏!”韩琦大吼一声,向一名亲卫递了个眼色。那人举着盾牌,倚着山壁,探出头去。突然身子一软,痛叫倒下。只见他的胸口插满了白色的箭矢,他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谷口崖壁上有数十名弓箭手……”他话未尽,气已断。
一位满脸是血的校官飞驰而来,待近了,他身体一侧,摇摇晃晃地从马上摔下,“将军,我军阵后遭到荆国军队偷袭!”
“这可如何是好?”韩琦握紧拳头,猛地摇头,“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阵中临车完全搭起,地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士兵满脸无畏,爬着云梯向城头攀去。中阵的士兵在校官的带领下推着冲车向城门进攻,城楼上突然倒下冒着白雾的热油,惨叫声此起彼伏。没人理会地上蠕动的同伴,士兵们前赴后继,自动补缺,推着圆木冲车,向城门砸去。
“琦叔,数十名弓箭手并不算多,看来这只是敌军的一招暗棋。他们意欲将我们堵在此地,延迟我们出谷,为的就是等着后面的大军追上,将我等歼灭在这个射月谷里。”月箫横过马,看向身后的众位兵士,“各位弟兄,若是我们踟蹰不前,怕了这阵箭雨,那就等于中了敌人的奸计。与其这般,不如拼死出谷,好歹还有条活路!”
“你不怕,爹怕!”他呕出一口鲜血,“你们想你娘死不瞑目吗?”
“少将军说的是!”韩琦一低头,握拳躬身,“刚才我急躁了,差点儿上了敌人的套。”
“爹,卿卿不怕!”小女儿憋着眼泪,咬牙道。
“少将军!”一名拄着长戟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承蒙少将军大恩,一路没有扔下受伤的小人,出了谷还有一段路,小人怕是坚持不到最后。既然如此,小人愿为少将军开路,愿做箭靶!”
“箫儿!”韩柏青瞪大眼睛,目光沉痛,“你想咱们一家死在这里吗?你想卿卿步你娘的后尘吗?”
“不可!要走一起走!我韩月箫不愿再失去任何一名弟兄!”月箫厉声拒绝道。
“爹!你受伤了!”韩月箫拍马上前,长枪飞转挡下羽箭数支,“您带着娘先走,孩儿在这里杀敌!”
“少将军,小人也愿做这箭靶!”
在纷飞的箭影之中,韩柏青策马接住她的尸身,掉转马头飞也似的奔回。箭雨凌乱,他将她的尸身紧紧地护在怀里。突然他眉头一皱,身体僵硬了一下。
“小人也愿!请少将军成全!”
“爹爹!小心!”
“请少将军以大局为重!”后面的老弱残兵纷纷上前,跪了一地。
城楼的女墙上架起数把弓弩。
“不可!”月箫一转马头,护着妹妹就要冲出山道。突然马缰被韩琦抓住,白马生生停下。
“堇色!”韩柏青用枣槊猛击乌骓,飞驰而去。
“少将军,他们说得有道理。”
她身后的士兵不可置信地松开了手,苏堇色抚着没入胸口的那支金箭,带着柔美的微笑,含情脉脉地望向城下的良人,她红唇微张,似乎在说着最后的情话。她眼神渐渐迷离,歪歪斜斜地靠向城垛,嘴角绽出一朵血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城墙。衣袍翻飞,坠落城楼,静静地凋落在血海沙场。
“琦叔!”
“为了你娘的尊严!”韩柏青脸颊紧绷,泪水顺着坚毅的脸庞,倏地滑落。只听一声闷响,弓弦应声断裂。那支金箭在秋日之下闪着冷光,精准地扎入苏堇色的胸口。
琦叔声音颤抖地说道:“想要全部突围怕是不可能了,与其让他们无措地死在追兵刀下,不如让哥几个英雄一把。这几十名弓箭手,带着的箭怕是不多,让这些伤兵死得有价值些吧。”
“爹!”一双小儿女痛极大吼。
“少将军!”
韩柏青猛地抬起白羽雕弓,搭起一支金箭。
“少将军就成全我们吧!”
“柏青!柏青!杀了我!”苏堇色厉声嘶喊。
月箫心知这是唯一之策,他眼眶微红,半晌沉叹颔首。
韩柏青心如刀割,一时愣在原地。“爹爹!小心!”月箫一挥长枪为他挡下几支冷箭。
“谢少将军成全!”伤兵们目光坚定,一扫刚才的疲软,抽出大刀、举起长矛,咬紧牙关就向前冲去。
“柏青,快杀了我!杀了我!”苏堇色声嘶力竭地大叫。
“爹!”
“堇色!”韩柏青拉满弓,四支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命中她身后的士兵。可不断有人涌上抓住苏堇色的纤臂,眼见就要将她拖离女墙。
“哥!”
就在杀喊震天、血气冲天的时候,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城楼外侧的女墙上。“柏青!”苏堇色衣着凌乱,十指扣紧城砖,散乱的头发昭示着她将要面临的不堪。
原来队伍里都是父子兄弟,上阵同战。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伤残的父兄舍生取义、甘当箭靶,此种悲情,非言语可道也。
士兵们不顾城楼上射来的箭雨,踏着前人的尸身,前赴后继地向城墙靠近。后方的抛石机剧烈点地,一块块巨石飞上角楼,砸得城上一片哀嚎。
那些伤兵举着武器,狂叫一声,震得谷中飞鸟四起,惊得太阳顿失颜色。
“是!”三军齐喝,愤怒的声音震得浮云消散。
一阵飞矢,如疾风骤雨,断送西园满地香,残杀幽国好儿郎。身如枯叶,飘摇落地,他们回望亲人的眼中,是满满的不舍,他们飞起的嘴角上,挂着浓浓的骄傲。红轮西坠,残霞满天,伤兵一批一批地冲出山道。韩月下任泪水挂满了脸颊,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再抬眼,只见哥哥眼中是彻骨的痛色。
“堇色!”韩柏青怒吼一声,“传我将令,血洗干城!”
他韩家军没一个孬种,虽为卒子,却豪情万丈,是真英雄!
“不!不要!”城上苏氏尖厉的惨叫清晰地传来。
箭声渐止,箭雨将停,月箫一举银枪,振臂高呼:“兄弟们,冲啊!”
话音未落,就见韩柏青抽出一把白羽弓,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只听城上一声哀嚎,白子奇捂着耳朵软软地倒下。
身后响起悲愤的怒吼声,马蹄狂乱,脚步震天。一路风尘一路血,斜望夕阳,追念故人,泪眼潸潸,断肠山又山。
“是!”白子奇兴奋地应声,道,“钱樵,韩夫人就赏给兄弟们了!”
月箫俯着身将小妹护得严实,可还没奔出数丈,就听山谷中有人喝道:“放火!”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用为夫人挂心了!”明王一甩衣袍,转身离去,“军师,韩夫人就交给你处置了,千万别让本王失望!”
崖上燃起了数十个火把,为首的将官手臂向后一挥,几个数丈高的布球出现在两侧的山崖上。“放!”布球在被点燃的瞬间推下,一时间火把乱飞,点燃了树丛,窄窄的山间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四起。
“此战之后,柏青自会查明,不劳明王挂心!”韩柏青道,他声音似铁如钢,没有半分犹疑。
一个火球翻滚着扑向几名士兵,只听数声惨叫,鼻腔里钻进一股焦肉味。月箫拍马疾驰,却见前路被树干杂草堵得结实,零星的火苗借着秋风,不一会儿便燃起了大火。
“爹!”韩月箫暴吼一声半立马上。韩柏青抬起左手,韩月箫慢慢坐回马背。
前途被截,后有追兵,难道他们就要命丧此地?射月谷,射月谷,真是不祥的名字。
此言一出,韩柏青剑眉微皱,凝视城上。原本振臂高呼的三军将士也安静下来。
“少将军,这里的草木都是被浇了油的,火势极大,烧得极快!咳咳咳……”韩琦吸进了一股浓烟,咳嗽不止。
金冠束发的明王披着赭色的披风出现在城头,他冷冷地盯着城下,“难道将军就没想过本应身处皇宫的夫人和小姐,是如何来到这三国交界的干州的吗?难道将军就没有想过,为何夫人和小姐失踪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到前线吗?”
月箫用手捂住妹妹的脸,横马回叫:“众兄弟掩住口鼻,切莫吸入烟气!”
韩柏青举起纯钢枣槊,红色的穗子在风中飘动,他傲然地坐在乌骓之上,“我韩柏青生是幽国的振国将军,死是幽国的一缕忠魂!”浑厚的声音在渐起的秋风中回荡。
耳边不断有惨叫传来,月箫抓紧枪杆,将银色的枪头插入堵住前路的树干里。他一声怒吼,挑飞了一根燃木。韩琦也走上前来,用长戟助他一臂之力。两人挑开了两根粗木,抽出兵器,还想继续,却见枪头和戟叉已经断在了燃木之中。
数位校官从三阵之中拍马而出,紧张地看向自家将军。
“这……”韩琦恨恨出声,“唉!”
“将军!”
时下风势甚急,火舌冲天,热流扑面,谷中俨然成为一片火海。这射月谷一片金红,火光甚至将天边的晚霞都比了下去,火热的气流满满地将所有生命吞噬,他们的脸颊被烤得灼热,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
“将军!”
“难道天要亡我韩家?!”月箫仰天长啸,撕心裂肺的呼声响彻山谷,悲愤、不甘、绝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火海中回荡。
“白狗,你休要花言巧语!”右阵杀出一匹红马,一名长脸猿臂的校官举起大刀,“你们雍国借口岁币一事出兵伐荆,置两国百姓于不顾,此是不仁;屡次败于我家将军,竟然将夫人和小姐绑至军前,借机要挟,此为不义。我家将军磊落,岂能与你们这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伍!”
轰隆隆——隐隐地传来一声闷响,月下抬头眺望。晚霞不知何时淡去,渐暗的天空中流云飘动。轰隆隆——轰隆隆——响声渐渐清晰起来。
“韩将军果然好身手!我们雍国的王上和明王对将军是仰慕已久,若是将军能转投我大雍,白某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以解将军之恨。”城上白子奇道。
韩琦扑灭了长须上的火星,兴奋大叫:“少将军!是雷!”
“是!”月箫小心地将妹妹搂在怀中,一双明目望向城楼。
雷声越来越响,似乎要冲出昏暗的天幕,撕破浓云的束缚,挣扎着想要解脱。忽然一道闪电,像一把宝剑划破了破絮似的黑云。月箫立马横枪,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
“箫儿,把你妹妹护好!”
雨水带着生者的愤怒,带着死者的哀嚎,像俯冲而下的雨燕,瓢泼倾泻,砸得一地坑洼。满山满谷的火舌先是不甘地挣扎,后像地狱里的恶灵听到了万声佛号,摇曳着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只剩下数缕黑烟,没了踪影。
“妹妹!”韩月箫飞也似的奔来。
月下仰起头,脸颊被雨水刺得生疼,她伸出舌头感受着甘霖的清甜,冲口而出,“哥哥,下雨了!”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焦黑的山谷中。
“爹……爹爹……”月下涩涩开口,一头扑进他的怀抱。
“卿卿,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韩柏青目眦尽裂,拍马上前,赶在月下落地前,以枣槊勾住她的腰带,猛一发力将女儿挑起勾进怀中。
“活下去——活下去——”回声荡漾在谷中,悠悠扬扬。
“不!”月下脚上的抓握消失,伴着撕心裂肺的叫声,她好似落叶一片,在秋风中飘坠。耳边是呼呼的气流声,眼前是越来越近的黄土地。不知为何,她刚才还凌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直到一道金色的光影疾驰而来。
“少将军!”韩琦策马而来,一身泥污,“末将已经将堵着的木头清理开了。”
“哦?放下?”白子奇音调一转,“那便如了将军的意!”
月箫拉缰回马,只见剩下的十多名兵士,或者借着倾盆大雨洗着乌黑的脸颊,或者跪倒在地十指抓紧地上的黄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重生的快意。
“白子奇!”只听一声暴喝,韩柏青拍马出阵,头盔上的红缨剧烈颤抖,他横槊而立,声音卷着浓浓的杀气扑面而来,“快把我女儿放下!”
“兄弟们套上马,跟着我冲出去!”他一踢马肚,领头向前。待近了谷口,才看清地上堆着几根烧焦了的圆木。他手腕发力,一紧缰绳,马头扬起,四蹄凌空,似踏云追月飞跃而出。
月下气得两眼瞪圆,露出咬紧的白牙,也不管能不能够着,对着那个张狂小人就是一阵乱踢。笑声骤然停止,白子奇目光狠戾地看着她。忽地月下发现眼前的景物全部倒转,愣愣地看着数丈之外黄色的尘沙。感觉到右脚踝快要被捏碎,疼得她不禁轻哼出来。
射月谷外,茂林修木,层层叠叠。在暴雨狂风中,树叶斜飞,沙沙作响。黑暗的林间仿佛妖鬼遍地,斑驳的树影扭曲着,摇摆着,狰狞异常。一行十余骑,冒雨夜奔,穿过这恶鬼地狱。
“哈哈哈哈,能听到威震六国的韩将军的惊叫,白某真是死而无憾了。”
“少将军!”韩琦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城上城下三声痛呼。
“何事?”月箫拉紧缰绳,立马回望。
“卿卿!”
“追兵似乎到了!”韩琦抹了一把脸,雨水顺着被烧短了的胡须蜿蜒流下。
“妹妹!”
“啊!怎么办?”
“卿卿!”
“我们只剩十多人了!”
“韩夫人是在求我吗?哼哼!”白子奇阴恻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忽地他作势松手,月下心跳骤停,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娘!”
“难道注定一死?”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求求你!”苏堇色云髻散乱,匍匐在地。她身后的薛武毫不怜惜地拽紧青丝,一脚踩在她的身上,将她桎梏在地。
兵士们勒马而立,仰天悲鸣。
黄沙飞起,一道红色的身影冲出阵外,只见年少将军横枪立马,眼中卷起滔天怒气,“无耻狗贼!速速放了我的娘亲和妹妹!”
地面微微颤动,敌军就快近了。月箫当机立断道:“天色渐暗,敌人尾随,多半是追马而来。不如我们弃马步行,没入丛林,反而难寻踪迹。大家将铁甲卸下,绑在马后,这样空马跑起来照样有声。只要误导了敌军,我们便有逃脱的希望。”
父兄皆豪雄,一诺千金重,亲立马,战城东,剑吼西风。秋色浮寒瓮,望断高楼处,却见,妻女落樊笼。
众人纷纷褪下铁甲绑于马后,一拍马臀,十几匹骏马踩着泥水,狂奔而去。
她张开嘴,想要喊一声爹爹,却发不出声。
“接下来,活路就在大家的脚下了!”卸下银甲的月箫将妹妹抱在怀中,引着众人蹿入暗色的山林。
白子奇得意一笑,一把拎起月下悬在城垛之外。绑发的缎带飘在眼前,她心生恐惧。只见黑压压的军队占满城下,左中右整齐地布着三个方阵,阵前迎风招展着一面黑底红边的旗帜,上面赫然一个“韩”字。战旗之下,她的爹爹身着金甲白袍,脚跨乌骓良驹,握着纯钢长矛的右手微微颤着,目光含痛地望着她。
弯着腰,低着头,众人脚步疾飞,藏身在树丛之中,脚下的声响也完全被风声雨声树声盖过。果然没过多久,轰轰的马蹄声传来,半晌才从耳边滑过,只剩下震撼的回响。
苏堇色靠在城垛上,身体颤抖却硬是没有出声。城下的喊杀声渐渐微弱,只听一道惊诧的叫声,“娘!”
“少将军,他们过去了。”韩琦低声道。
白子奇气急败坏地扯住苏堇色脖子上的宝玉项圈,像拖狗一样将她拽到城墙上。他狠狠地捏住苏堇色的下巴,向城下暴吼一声,“韩将军,可认识此妇?”
月箫一挥手,众人像是猿飞兔跑,奋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暴雨渐渐停息,狂风慢慢停止。“少将军!到了!”前面的士兵兴奋地大叫。月箫拨开草丛,只见灰暗的水面上隐隐地架着一座浮桥。初晴的天空如深渊一般,寂寂的夜色让人心下稍安。借着夜幕的掩护,月箫紧了紧手臂,抱着妹妹率先踏出草丛。像是一阵疾风,剩下的十余人踩着竹板,踏水而过。
“杀!”脚步声声,马蹄阵阵,回声浩荡,号炮齐鸣。
待到了对岸,还没等一行人长舒口气,就闻两侧传来阵阵马蹄声,火把亮起,刺得人一时眼前模糊。难道,还是没有躲过?
“多说无益!三军将士听我号令,攻城!”
“少将军!”领头的那人大吼出声,匆忙翻身下马,歪歪倒倒地扑了过来。近了才看清,那人便是率领左军突围的韩硕。
韩将军?难道城下的是爹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城下传来,旋即证实了月下心中所想。
韩硕扑倒在月箫的脚下,哭得像个孩子,“少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属下等了您两个时辰了,还以为……还以为……”
城下呐喊声震天。白子奇站在城垛前摇着纸扇,笑得惬意,“韩将军切莫心急,白某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您和少将军。”
月箫轻轻地将妹妹放下,半跪着扶住他,“硕叔叔,左军剩下多少人?”
一名白衣男子摇着扇子立在一旁,道:“子奇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不足三万……”
“夫人好眼力。”明王慢慢站起,向旁边挥了挥手,“白军师,下面可就交给你了。”
韩琦长叹一声,“右军就只剩我们几人了。”
苏堇色一甩衣袖,挣脱了薛武的拉扯,不卑不亢道:“阁下可是明王?”
“属下突围后才知道,原来荆军的主力都在东北角。当下便担心少将军和小姐的安危,刚要去解救,却不想落入敌人的鱼鳞阵,待出了阵,却发现大军无迹可寻。属下只能来到江边,等待少将军和小姐。”韩硕道。
响鼓擂起,吹角又鸣。青灰色的城楼上站满了士兵,城楼正中放着一张太师椅,上坐一个金冠束发的橙袍男子。他偏过头,脸上唯一出彩的就是那双幽深的眼,半睁半闭,露着寒光,“韩夫人?”
月下跑到韩硕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尖声询问道:“我爹爹呢?我爹爹呢?”
城楼上传来吹角声,薛武圆眼暴睁,拔脚急跑。待跑出几十米,他一拍后脑,转身命令道:“王六扛着那娘们,刀子带着那丫头,跟老子上城楼!”
“将军……”韩硕拍地大哭,周围的士兵猛地跪下,额贴黄土,痛哭出声。
苏堇色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却仍是抱着月下不肯挪动。
“硕叔叔!”月箫瞪大眼睛,嘴唇不住颤着。
“还不跟上!”
“属下……出了阵,就派人前去打探。”韩硕的声音支离破碎,“一个时辰之前,探子回报……”
苏堇色看向她,一脸惨然。
“怎样?”
“娘?”她晃了晃娘亲的手。
韩硕哭得泣不成声,“将军……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
出了院落只见一条迂回的石道,沿着青灰色的墙壁,押解的士兵快速前行。月下紧握着娘亲的手,两人紧紧相依。只见中天旭日流金,艳阳之下遥立着一座城楼。楼上铁甲林立,旌旗飘动,当中一面龙凤日月旗上有着一个斗大的“明”字。月下忽觉脚下一顿,只见她娘亲呆呆地望着那面大旗,不再前行。
“不可能!不可能!”月下瘫倒在地,极力否认,“爹爹他说了要带娘回家的!爹爹不会说谎,不会!”
薛武不满地啐了一口,“奶奶的,都是白子奇那个龟儿子想出的馊主意,花了那么大工夫,弄来一个娘们和一个毛丫头。依老子的意思,是条汉子就直接拿刀硬拼,玩什么花花肠子!”说着,不耐烦地看了看地上的母女,“都给老子站起来,快点!”
“将军!”韩琦一下子跪在地上,捧土大哭,“将军!”
一个瘦猴脸哈着腰靠近薛武,低声提醒道:“薛头儿,主上怕是等久了。”
“啊!”月箫猛地站起,两拳紧握,仰天怒吼。
薛武向外挥了挥手,只见三个黑影从树上蹿下,刹那间就已消失不见。“日尧门果然好功夫,不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门派,厉害!”薛武兴奋地望向远处,铁拳紧握。
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兵,跪地大叫:“少将军!追兵来了!”
唐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撩长袍跨出门槛。眨眼的工夫,他和唐十九便已离门数丈,一青一蓝两道身影轻盈盈地飘上院墙。越墙的瞬间,唐中回头瞥了眼身后的槐树,冷哼一声,“告辞,莫送。”声音虽轻,但仿若就在耳边,想是用了内力传音。说完,两人翩然离去。
月箫仰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两手仍是紧紧握住,身体像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那里。
薛统领抱拳回礼,粗声答道:“薛武代主上谢过三爷,谢过日尧门的各位兄弟,余下的货款将于五日内送到。”
“少将军……”
唐十九看着手上深深的齿印,又想上前却被唐中拦住,“十九,莫要坏了王爷的大事。”唐中随即冲薛统领告辞,“此处不宜久留,既然货已经送到,我们也就告辞了。”
月箫猛地甩头,忍住眼中泪水,声音沙哑道:“烧了浮桥。”
“卿卿乖,娘一直在这儿。”苏堇色柔声安慰着,见女儿脸颊红肿,眼泪霎时难以抑制。
“可是才下过雨。”
“娘……娘……卿卿好怕,好怕娘就这么不见了,好怕……”
月箫两眼红肿地盯着韩硕,“军中可有鱼油?”
苏堇色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轻拍着怀中稚女。
“有,可那是弟兄们剩下的唯一吃食了。”
月下这才恢复神志,愣愣地看着抱她的人,“娘……娘!”
“先活下来再说!火头军听令,取出所有的鱼油,一滴都不能留!”
唐中掷出一粒石子,虽卸下了唐十九掌中的大半力道,可掌风怎么也无法消除了。那女子咬牙受下,只低低呻吟了一声。
“是!”
“十九住手!”
半刻之后,宽阔的水上燃起了一条火带。熊熊的烈焰映红了暗色的江面,跳跃的火苗就像是黑夜里的魑魅魍魉,妖邪嚣张。借着冲天的火光,看清了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军,韩月箫取过一条马鞭,奋力掷入水中。
这时,就见一个穿着寿衣的女子踉跄着从棺中爬起,她好像还未完全清醒,只凭着一股劲儿手脚并用地爬到台阶上,一把抱住了还在撕咬的月下。
对岸传来一阵哄笑,“无知小儿,耍什么脾气!”
唐十九拦在月下身前作势抬手,只见月下眼中含恨张嘴就咬。唐十九虎口剧痛,想要甩掉这搏命的“小兽”,可不论她怎么踢踹,月下就是不松口。终于唐十九熬不住痛,运气于掌就要痛下杀手。
月箫拿过一把梨木雕弓,抽出一支白羽箭,目光冷厉,杀气四溢。他两臂发力,拉得雕弓似满月。他怒吼一声,箭矢如闪电激射而去,霎时无影。
“死丫头,巴掌还没吃够吗?再嚷我就……”
“啊!”他一手鲜血,弓弦尽断仍吼声不绝。
她用力拍着,忽地门被人拉开,她一个不稳扑出门外。
“不可能!”只听对岸一声惊恐的大叫,刚才那一箭,飞过数十丈的江面,直直地射落了敌军的军旗!
月下心神大乱,发疯似的拍击房门,“娘!娘!你们这群坏人,还我娘亲!还我娘亲!”
“哥哥!”月下用汗巾为他包住手掌。
娘?娘怎么在棺材里?难道……
月箫停止了吼声,将妹妹抱起来,一双小儿女屹立在水边。江上凉风习习,两人脸上的泪痕悄然风干。
“正是。”唐中道。
月箫举起右手,指向对岸,“他日,必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月下爬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只见偌大的院里停着一口敞口的棺材。黑面豹眼的薛统领探身看去,“这就是韩柏青的夫人?”
多年之后,月下躺在竹榻上,漫不经心地翻起一本《幽史》,目光停留在这样一段文字上。
“这个容易。”唐中的语气甚是得意,“来人,开棺!”
“天禄十九年六月,雍师伐荆,荆大败,失城数座。六月二十四,荆国文太后遣使求助幽王秦褚。六月二十七,幽王令振国将军韩柏青率军助荆抗雍。七月十七,柏青率部大破雍军,雍国明王领军一路西行,退军千里。七月二十九,柏青引军追至三国交界干州城下,明王陈绍闭城不应。
“孩子倒是好拐带,不知这女人唐三爷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来的?”
“八月初八,柏青引兵城下,见妻女缚于城上。雍军白子奇掷其女,柏青飞马救下。柏青亲射其妻,韩苏氏坠城而逝。时下荆军突变,与雍军合围幽军,成掎角之势。柏青率两万中军殿后,力保幽师突围。战至日暮,柏青率十余亲卫,奔至菰蒲崖,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柏青仰天长啸:‘天可老,海能翻,故国难回还!’语毕,抱妻坠崖,尸骨难觅。
门外唐中不知在跟谁寒暄着,月下半躺在地上,红肿的脸已看不出她本来的相貌。
“干州一役,韩家军损失过半,幽国顿失南方霸主之位。”
“哪里哪里,薛统领过誉了!”
八月初八,八月初八。
“不愧是日尧门,这活计做得漂亮!”
是她的生辰,亦是她爹娘的忌日。
小小的身影独自蜷缩在地,外面明明是秋阳高照,她却遍体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