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还是个姑娘家。”言律斜了她一眼。
云卿抢过酒坛,抬起下巴,“喝酒。”说着,烈酒入喉。
“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喝酒?告诉你个秘密。”
“你上来做什么?”言律也不看她,自顾自灌了口酒。
“什么?”
这家伙,她收起笑,点足轻上。
“我哥哥喜欢吃糖。”
正走着,江风染着酒香,自她身边急急刮过。她举目四顾,只见言律抱着酒坛坐在桅杆上,前襟浸湿,一脸落寞。
“韩将军嗜甜?”言律诧异问道。
如梦轻哄着挫败的小鸟,向某人递了个眼色。云卿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船尾。
“嗯。”她笑眯眯地点头。
“姐,她欺负我。”小鸟软下身子,却仍旧不依不饶。
“你确定是那个勇冠三军的韩将军?”
“现在你身子如何,滟儿你又忘了是不是?”如梦端出长姐的架势,低叱道。
云卿白了他一眼,“当然。”
“你!”小鸟挽起袖管,作势就要扑去,却被抱了个正着。
“真想不到啊。”言律抱着酒坛,可劲摇头。
小鸟危险眯眼,俏脸覆上黑云。云卿看向身后飘着眠州旗帜的楼船,坏心眼地挑了挑眉。
一涛碧水以远山为眉,青岚渐起勾出浓浓翠黛。江风撩动着她美丽的长发,吹来遥远的记忆。
云卿揉着肚子,险些直不起腰,“要是我真想打听什么制胜之道,也不该问你吧?”
“我爹是个天神一般的男人。我们兄妹很崇拜他,哥哥对爹爹更是到了言听计从、事事模仿的地步。爹爹说男儿不能流泪,哥哥就算被马踏断了两条肋骨也没眼红一下。爹爹又说糖是女儿家的吃食,哥哥即便嗜甜也会百般克制。”夕阳淡照,她的眼波柔到能拧出水来,“爹爹最后一次出征前,我硬塞给哥哥一颗糖。他虽然嘴上埋怨,可眼睛却在笑。”
小鸟沉下脸,拽过正思念情郎的如梦,娇叫道:“大姐,你瞧啊,她笑我!”
言律愣愣地看着她。
“哈哈哈哈。”云卿背过身,大笑不止。
“当时我说啊,有些事是不分男女的,不论是习武,还是吃糖。”她偏头笑着,“不论是流泪,还是情伤。”
“怎么?”小鸟虚张声势地昂首,“不信?”
尖细的心弦忽地响起,言律仓皇转眸,难掩痛色。
“制胜?”云卿好笑地道。
“阿律。”她柔声道,“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吧。”
“对。”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小鸟豪爽勾过男装打扮的师妹,贴耳轻语,“本鸟是可怜你被夜冰块吃死,这才好心向你传授男女之间的制胜之道。”
“哼,你这女人!”他淡淡笑着,眼中的泪水汇成潺潺溪流,倾诉着他心底的秘密。
“制胜之道?”云卿诧异地望着叉腰挺肚的某人。
高高的桅杆上,她陪他流泪,陪他笑,陪他喝酒,陪他胡闹。宣泄的不知是他哀伤的心情,还是她对往日的哀悼。
不说?哼,总有办法让你开口。丰梧雨放下茶盏,缓缓勾起唇角。如此一来,这一路上就不会无聊了。
许久,他脸上的泪才被风干,“照说你这女人有才有貌,性格也很好,可我怎么就没爱上你呢?”
夜修远开始闭目养神。
“这都不知道?”云卿夺过酒坛,白了他一眼。
“妹婿,你说可是?”
言律极其诚恳地看着她,“还望左相大人赐教。”
凤眸微沉,夜景阑盯着杯中悬浮的茶叶沉默不语。
“你笨呗。”
“也不是不行啊。”丰梧雨道,“只是,这称呼可要改一改了。”
“你!刚才那句话我收回!”
半晌,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仿佛多说一个字会要了他的命,“请梧雨兄务必观礼。”
“哎。”云卿点了点他的肩膀。
夜景阑慢吞吞地抬眸,锐利的眼神看得丰梧雨差点儿破功。
“干吗?”
“看样子是没咯。”丰梧雨假意怒道,“拜堂时没有娘家人,夜兄你是想让卿卿遗憾终生吗?”
“酒没了,下去拿。”
夜景阑已恢复本色,充耳不闻。
“为什么我去?”言律眯起红肿的眼。
“哦?”这厢,丰梧雨还未满意,他笑道,“这事韩将军答应了?”
“你是男人。”她理直气壮地挑眉。
哦!原来如此!宋宝言佩服地看向那个套话高手,真是不服不行啊。他小步移向门侧,趁两人不注意蹿出爵室,迎风狂奔。爹!爹!小二终于不辱使命,带来少主即将娶亲的大好消息了!
“哼,你也不像个女人。”他说归说,还是接过酒坛,正要跃下,就见一众彩衣女子自二层“飞庐”中走出。
一双凤目冷如寒潭,“卿卿已答应嫁我。”
“公主难得出舱,走动走动也不错。”她微微颔首,却见言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祥瑞,好容易止住的痛色又在眼底蔓延,
“等她诈死之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就把她带回离心谷。”丰梧雨笑得极温润,“此番出来,这个丫头闹也闹够了,是时候回去修身养性,顺道修行个三年五载了。”
“阿律?”她蹙起眉心,暗自生疑。
夜景阑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呷了口茶。
“大人。”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公主腰间的葫芦玉佩,唇畔染抹讽色,“有些事还是分男女的。”
明明是你们夫妻不正常,一追一藏,嫂夫人这才去了小姐那里。宋宝言又恼又恨地看着是非分不清的丰梧雨,惊讶地发现这世上竟有人比他还能胡扯。
她没有发问,只静静地看着。
“只恨小师妹将拙荆拐上前面的主船,让我形单影只、孤苦无依。”他垂下脸,满目伤心色,“夜兄你说,小师妹该不该罚呢?”
“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如何?”
夜景阑默默看着他,心知这位狡猾如狐狸,绝对不是道谢这么简单。
“我会离开。”
“这次真是托夜兄的福,我和拙荆才有顺风船可搭啊。”
“而我……”言律合上眼,语调极之轻柔,“会成全他。”
隐隐上扬的唇线突地滑下,夜景阑恢复冷然,“何事?”
“阿律。”
“夜兄?”忘山头狼晃了晃手,笑得纯良。
“嗯?”
没看错吧,夜景阑在傻笑?
“你是个傻子。”
三层爵室中,丰梧雨端着一盏绿茶,与宋宝言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知道。”
就算走了阴峡也没关系吧,只要等两三个时辰潮水就能涨上来。嗯,没问题,应该没问题。他安慰着自己,再定睛望去,只见那身绛红宽袍潇洒扬起,秀美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里。
夕阳虽模糊了他脸上的假面,却清晰了他唇角的笑。
他望向耸立江头的豪华彩船,不禁搔了搔头。
“大人!”桅下传来一声大呼。
此番治水,他采用的是“束水冲沙法”。因此双生峡到了日落退潮时,西面的阴峡会露出水位陡降,让吃水颇深的楼船搁浅。
她拍了拍言律的肩,一跃而下,“何事?”
半晌,何猛回过神来,“啊,忘记告诉大人双生峡只可走一边了。”
张弥嗅到她身上的酒气,不禁皱眉,“就算定侯不在,您也要节制些。”
何猛一直目送着她走下长堤,其间像是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扶起颤抖跪下的年轻河工,只微微一笑就让八尺壮汉看痴了。她的身形被江风勾勒得极其纤细,让人不由担心会被吹走。即便如此,她的脚下却依旧平稳,一步步地迈向江岸。
“你这孩子,倒把我看成酒鬼了。说吧,什么事?”
这话一针见血,他听了也不再矫情,俯下身恭敬行礼,“下官就此恭送大人。”
张弥指了指船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用。”她摆了摆手,“汛期就快到了,你去忙吧。”
云卿瞅了他一眼,快步走上船舷,“怎么会这样?”
“下官送送大人。”
前方,大大小小的渔舟商船密密地堵着,如浮萍满江,看不见水色。
“知道了!”出乎众人意料,云卿的脸上没有半点儿怒意,“娄敬,我走了。”
“不只是前头,连主船与其他楼船之间都夹了很多民船。”张弥望向船尾,眠州的青龙旗已有些远。
闻声,坝上的河工们大惊失色,只等着那位大人物发脾气。
“这里是双生峡吧?”借着仅存的阳光,云卿举目远眺,只见一座陡峰耸立云霄,如一把利斧将赤江劈成两股。左边的那股在山之阳水之阴,相较右边略有些细,水上零星几叶渔舟悠闲地荡着,全不似右边那条的拥挤。
“大人!”远远地,言律放声大吼,“补给都上船了,你就别再磨蹭了!”
“怎么都不走那边?”她问道。
“大人……”他喉头有些堵,眼中隐现泪花。能在这样一位胸襟坦荡的大人手下做事,真是他人生的又一幸运。
张弥正摇着头,就见掌舵的船长走到云卿身边笑道:“左相大人,窄的那边叫阴峡,传说夜里有鬼怪出没,图吉利的船家都不愿从那儿走的。”
“放眼满朝,百官莫不是为私利汲汲钻营,连我都不例外。”她望着眼前这木讷的汉子,沉声道,“能做到胸怀百姓、一心为公的只有娄敬,百年之后娄敬定为天下人称颂。”
“鬼怪?”她摇头轻笑,“心中无愧的人怕那些做什么?”
何猛呆在原地。
“大人说的是。”船长随声附和着。
“收着。”云卿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大掌,“娄敬,我不如你。”她衷心赞道。
“公主!公主!”飞庐上宫女一阵惊叫,云卿转身瞧着,半晌只见一名女官小跑而来。
“大人?”他惶恐看来,又变成了一只巨型小白兔,“使不得啊!”
“左相大人。”她急喘行礼,“公主晕船晕得厉害,还请大人及早靠岸。”
“好。”云卿从胸扣上取下象征一品大员的锦鲤结,郑重地为何猛挂上。
“嗯,知道了。”云卿看向船长,“你从阴峡走过没?”
“是。”何猛面露自豪之色,他指向磅礴激流的赤江,灰色的长袖迎风横起,“这条河,既是我青国人的母亲,又是夺我爹爹的杀手。”他偏过身,抱拳一揖,“即便倾尽一生,何猛也要制住它的野性,还望大人成全。”
“走过不下十次。”精瘦的男人恭顺颔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那还是在筑坝前。垂下的双目闪过异色,却没人能够看到。
“何御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她叹道。
“确定安全?”她再问。
“而后我娘以缝补度日,将我和三个兄弟拉扯长大。十九岁那年,我在去书院的途中救了路遇盗匪的岳父,我的一生就此改变。入赘华族何猛不为其他,只因岳父胸怀磊落、正气浩然,我敬他、崇拜他,愿乞终养。当我向家中说出接下赤江工程的时候,我妻子没有半分怨怼,只是贤淑地为我打点行装。而岳父则同我秉烛夜谈,说当初引我入朝就是看中了我治水方面的天赋,如今我能一展长才他很是欣慰。”
“确定。”
云卿看向脚下,只见江渚上千余河工挑石扛木,那黝黑的胸膛上闪动着耀眼的汗珠。
“那就抄近路吧。”云卿看向那名女官,“在月上之前,应该就能到达琥州州府阙城,请公主殿下再忍耐一会儿。”
何猛垂首避开夏阳,眼中有些黯淡,“十多年前赤江发过一次洪水,滔天巨浪冲垮了堤坝,卷走了下官身为河工的爹爹。”
“是。”
“哦?”云卿道。
半晦半明的天幕下,百丈巨舰缓缓转身,载着一船暮色幽幽驶向满是山魈水鬼的阴峡。
“下官自小驽钝,不论是读书还是做官总慢人半步。圣人道,人有长短,术有专攻。昔日下官借岳父大人之力,以言官入朝。可下官天生口舌不厉,以致数年来鲜有功绩。”方正的脸上满是愧色,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夏风再道,“大人,征服这条河是下官长久以来的心愿。”
云都,宁侯府。
云卿微挑眉梢,难掩惊讶。
灯下,凌翼然单手托腮,姿态优雅地打着瞌睡。忽地只听一声轻响,他睁眼道:“谁?”心跳加快,让他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大人。”何猛收起惯有的羞涩,高壮的身子在风中纹丝不动,“下官只想留在琥州完成赤江工程,还望大人成全。”
“滚!”门外传来六么的轻斥,像是有人哭着离开,“回主子的话,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打碎了琉璃盏。”
“现在云都已是天翻地覆,各机要位置上都是我们的人。”云卿转过身,唇角微扬,“娄敬,不日你就可以重回云都了。”
只是打碎了东西?
“哪里,一点儿都不苦。”何猛摸着头,敦厚地笑着。
凌翼然抖开肩上的长袍,看向那幅坤舆图,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向来不信什么预兆之说,可为何他如此心慌,心慌到隐隐觉得不祥?
“娄敬,这几个月真难为你了。”云卿站在赤江大坝上,微散的长发扑打在她清秀的假面上,增了一抹艳色。
“成璧。”他轻唤。
蓝天似海,流水如云,狂烈的江风吹凉了夏日,如一头猛虎撕咬着那身绛红官袍。
“属下在。”窗外闪动一影。
然四月二十一,行至琥州双生峡突遇伏击,主船尽没,丰云卿力战而亡。至此青国再无少年丞相,融融春柳月俨然绝唱。
“你确定七哥是在镜峡出手吗?”他看着图上代表江河的红线,轻声问道。
张弥《战国记》云:乱世二年四月初九,青隆王十九女祥瑞公主远嫁翼国,左相丰云卿陪使。恰逢定侯夜景阑起程归眠,赤江之上楼船百里,旌旗蔽日,可谓风光无限。
“属下确定。”
而后一吻绵长,如诗句千行,在唇齿间婉转低吟。
“嗯。”他微微颔首,指腹顺着那条线缓缓上移,忽地手上一滞,他沉声道,“这次,本侯还会像十年前那般漏算吗?”
相拥的瞬间,只剩下两颗激越的心。
“主上不会漏算。”
“好。”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窗外的一声很是坚定,坚定得让他重新开始相信自己。
“卿卿。”爱恋之情在他的胸口发热,清声中带抹压抑,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轮廓上轻抚,“我们成亲吧。”
无边夜色就此落下,悄无声息。
“你要回去?”她抬起头问道。
甲板上一阵剧颤,云卿稳住身形,向船下看去。黑色的江水急速地降着,船板上露出水印。庞大的楼船夹在阴峡当中,一时进退不得。
“送你北上,顺道回眠州。”他坐在床沿上,俯下身让她无处可避。
“落潮?”她诧异道。就着船上的火把,她仰首瞧去,山高万仞,阴峡内不见月光。
“送我?”云卿垂首道。
“古意。”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挥手招来近卫,“派人去保护公主。”
“他会想明白的。”夜景阑撩开纱幔,深深地凝望着那张丽颜,似要望进她的心底,“这一次我送你。”
不待那人应声,就听空中传来无数哨响,在静谧旷远的峡谷间被无限扩大。
云卿倚在床上暗自嗟叹,忽地只觉颊边染风,她睁开眼睛,正对那双湛然凤眸,春意无边的梦境如潮水般袭上心头。
“避!”云卿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快速舞动,销魂的银光织成了一张素锦,密实地遮住她的身影。
房里静得几近可闻风的呼吸,半晌,一声隐着难言之情幽幽响起,“张弥谢大人赐字。”语罢,他关门离去。
甲板上惨叫连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被破空而来的铁钩牢牢钩住,殷红的液体淹没胭脂红唇,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鲜血自身体中流尽。数百道白影自铁钩上的黑链滑下,如白蝶翩翩而下,敛翅落向楼船。
“弥儿,今日我就送你一个表字。”她合上眼,别有意味地轻声道,“元醒。”
“日尧门的白蝶阵!”古意大吼一声,惊得云卿瞪大双眸。她暗骂一声,踏着黑链一路飞上。她冷凝着眸色,左脚钩在锁链上横身旋起,似一阵狂风撕碎数只狂狼“白蝶”。而后再缠右足身子倒挂,黑夜中银剑闪着寒光,她宽袍飘扬,如一朵春花穿过血雨,曼妙飘落。
“大人请休息,艳……”他迈开步子,脚下有些不稳,“张弥先出去了。”
“弥儿!”眼角看见那个纤美少年被逼入死角,她急速飞去,赶在刀落前将那只“白蝶”拦腰砍断。她扬起手打醒了惊恐未定的少年,“弥儿,快拿出你的匕首!”
她微微颔首,“好。”
张弥颤抖着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匕首,极力保持着镇定。模仿着她的狠厉,模仿着她的果决,他青涩地舞动起短匕。忽地手上一阵黏稠,他惊讶发现自己刺伤了一个杀手。前所未有的惊慌与恐惧席卷全身,他呆呆地看着那人喷出一口血,而后面目狰狞地向自己扑来。
“大人!”艳秋扬声打断,沉声道,“户籍上就写张弥吧,弓尔‘弥’。”
他要死了吗?他绝望地数着心跳,等待死亡的到来。
云卿紧盯着幔外,温言劝道:“其实这些年她也不好过,你又何苦……”
“抬手!”
少年垂下眸子,藏起眼中翻腾的情绪,“那是大人的事。”
他下意识地举臂,一股鲜血迎面而来。他眨了眨眼,鲜红的液体垂在眼睫上。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白衣人被他钉在身前,那双凶恶的眸子徐徐下移,渐渐无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胸口的短匕上。
“前几日,我恰好得知了你的本姓。你本姓张,生于天重九年腊月十七未时。”停了半晌,艳秋也未有言语,只定定地站在原地,云卿长叹一声继续道,“你不问我如何知晓的吗?”
他杀人了!
他眉梢微动,眼中溢出悲哀,可他没有啊。
张弥屏住呼吸,看着那人的尸身缓缓滑落。
“户籍上是要写姓的。”
“身后!”
是啊,有了户籍,他就不再是畜生了。要在过去,这等美事他可想也不敢想。
他举着匕首慌乱转身,滴血的匕尖划过某物,发出裂锦般的怪响。他瞪着捂着眼睛痛苦打滚的白影,一时间失了心神。可不待他回过神来,就听那道熟悉的女声再道:“左侧!”张弥依言闪避着、突刺着,任由血腥缠身,他渐渐开始明白:今夜,不杀人,便被杀。
“艳秋,离开云都前我还要给你登户籍呢。”
就这样,由初始的木偶牵线,到此后的有意而为,他在她的羽翼下,杀了数人。年轻的心不再颤抖,他握紧匕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行云流水、如诗如画般地舞动着,头一回感到命运就在自己的手中。
他偏身站定。
地上满是残缺的尸块,不及喘息又被白影缠绕,云卿深吸一口气,自数十人身边穿过。
待行至门边,只听身后一声,“等等。”
“大人!”古意抱着娇小的公主自二层飞庐上跃下。
眸子弯成月牙,唇角绽出笑意,“要没什么事,艳秋就先下去了。”
“其他近卫呢?”云卿如一道光影疾驰在他的身侧,撕碎自四面八方攻来的“白蝶”。
他的大人,他的姐姐啊。
“都死了。”声音轻飘飘的。
这一句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嗯……”他眼角微湿,转眸看向床边。接下来就将时光让给有情人吧,毕竟只有看着这位侯爷的时候,大人才会露出幸福的神情。
“你受伤了?”云卿扶住快要跌倒的古意,惊讶地发现他的背上扎着一只铁钩,“快把公主放下!”
“当然。”不知何时,她已不用假声回应,柔美的女声轻轻响起,“我说过,你是我弟弟。”
“可……”古意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
纤影局促微移,他卑微出声,“以后艳秋还能跟着您吗?”幔内那人失笑,引得他一阵心慌,下意识攥紧衣襟。
“你,下来自己走!”云卿指着公主怒吼。
“嗯?”云卿敛神回应。
“不……”祥瑞揪着古意的袖子不愿撒手。
“大人。”幔外影动,艳秋的语气有些急。
云卿一挥长剑,削下古意的袖子,祥瑞闷叫一声瞬间滑落。她跪在地上,愤愤抬眸。只见那个始作俑者一边架着受伤的近卫,一边挥剑保护着她,美丽的眼中满是倔犟。
“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是允之暗中斡旋。是该走了,那日王上的话犹在耳边,让她不由心惊。
“殿下。”张弥伸出手,助她从地上爬起。
艳秋停了一会,又道:“九殿下说了,这是大人恢复真身的大好时机。”
“他真的只有十六岁吗?”祥瑞拎着裙裾,紧跟在张弥身侧。
“哎?”云卿坐起,喃喃自语,“原先定的人不是我啊。”
“是。”张弥看着眼前的云卿,突然发现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
“昨日宫里送来了诏书,王上命大人护送祥瑞公主远嫁,以促青翼两国之谊。”
“本公主也是十六岁。”祥瑞不由加快脚步,“本公主不会输他!”
“啊……”怪不得她差点儿将虚幻当成现实,原是睡了这么久,也梦了这么久。想到这,清美的容颜染上一抹胭脂,她羞赧垂首,心虚地转移话题,“这几日可有异动?”
像是披着一床浸湿的棉被,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云卿清晰地感到了体力的流失,她咬牙架着古意,腕间剑光交织。
“足足三天四夜。”
刚劈开身前的白影,就觉脑后一阵腥风,速度快得让她躲闪不及。正当此时,倚在她肩上的长身忽地轻移。云卿回首望去,但见古意立在她身后,汩汩的血泉自他的嘴角滑落。
“嗯。”她慵懒道,“我睡了多久?”
“殿下要我……”他双目无神,“要我守住大人……”
暗蓝色的纤影一滞,“大人,您醒了?”
“古意!”她眼角微湿,看着他带着微笑缓缓倒下。
雪青色的床幔轻轻拂动,漾出风之流韵。她暗叹一声,望向幔外忙碌的人影,“艳秋。”
“大人!”不远处,张弥奋力挥着匕首,破碎的袖口满是血迹,“小心身后!”
细白的手抚着前额,眼前渐渐清明。原来是梦啊,害得她真以为自己兽性大发,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她抱紧薄被,心头涌动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双脚夹着地上的短刀飞起,她于半空中激旋,两把利刃一前一后刺穿两只“白蝶”。而后她以销魂点地,如飞矢般射向包围处。一剑、两剑,解除了张弥的危机。
四月的风浅浅吹过,吹响了流水,吹暖了夏阳,吹得满园牡丹香。
“大人,公主她……”张弥指着陷入困境的祥瑞,惊叫。
快来吧,卿卿,他都快等不及了。
这一次不待她出手,就见言律自高处飞下,钻入那丛白影。
眸子闪动着情意,紧握的右拳暴出青筋。
那个傻子,他当自己武艺高强吗?云卿焦急地劈开包围,但见白影倒了满地,言律夹着祥瑞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明明痛得连假面都缩在了一起,他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不知何时,那颗红豆已在心底悄然发芽,无声无响地茁壮成了大树。他于夜深时如痴如醉地想她。想到情难自抑,想到心跳如鼓,想到难以入眠。
张弥舒了一口气,刚要疾步上前,就听云卿尖叫道:“放开她,阿律!”伴着她的吼声,一个黑影如老鹰般俯冲而下,直向祥瑞飞去。
定侯,就算你跟去又如何?到最后她还是会回来,谁让她是一个傻姑娘呢!
她恨极那些死死纠缠的白影,以最简单的招式快速应对,“阿律,放开她!”
凌翼然转身,望向图上眠州。
言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明白自己擅长的不是舞枪弄棒,也明白若这么做必死无疑,可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
“是。”林成璧转身离去。
在那女人的怒吼中他上前一步,毅然决然地挡住祥瑞。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铁爪插入他的身体,尖利的爪尖撕扯着他的血肉。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被穿开了一个大洞,看着公主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看着那枚葫芦玉佩覆满了殷红的液体,他心底涌起莫名的快感,唇角勾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好了,你去安排人手吧。”凌翼然关上木窗,眉间藏着一丝狠绝,“别忘了叮嘱护卫,虽然这次是顺水推舟地让左相诈死,但卿卿要有丝毫损伤,就让他们用命来抵吧。”
裂身的感觉不过尔尔,和心痛比起来,可差远了。
“主上……”闻言,林成璧很是感动。
他轻松地想着,身体却软软下滑。
“不明白就慢慢想。”凌翼然笑道,“待本侯拿下翼国,到那时你若还能露出这般表情,本侯就将样瑞嫁给你。”
“阿律!”他偏过头,看着那个女人不要命地爆出真气,如修罗般地杀来,只听一声对掌,插在体内的铁爪陡然消失。靠在这女人的怀里,他缓缓抬眸,只见一丝触目惊心的红自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林成璧不明所以地仰望,眼中满是疑惑。
“我快不行了……”他愉快地笑着。
“哼。”凌翼然不悦地出声,“十九妹此次非嫁不可,作为王女这是她应尽的义务。”而且作为十二弟的胞妹,也更容易控制。他说一半藏一半,不该让人知道的绝不多言半句,“若不是本侯看得清楚,还真会以为你迷恋祥瑞。”
“闭嘴!”她恶狠狠地瞪眼。
“属下不敢。”
“我的尸身……”他一口接一口呕着血,笑笑地看着她,“我的尸身正好给你诈死……”
凌翼然推开窗,望着窗下那张颓丧的脸,“你的忠心本侯看在眼里,自然也会为你打算。你摆出那种表情做什么?难道在你心中,本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你给我闭嘴!”云卿咬牙切齿地骂着,泪泉自眼角满溢。
“已有十四个春秋。”
“你是谁?”黑衣人收回微麻的左掌,玩味地看向几步之外。
“成璧。”凌翼然放缓语调,轻声问,“你跟着本侯几年了?”
云卿将言律交给张弥,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蹿到黑衣人身前,挥动销魂,招招搏命。眼前剑影无数,黑衣人勉强避开致命的剑击,身上已满是血口。想到刚才的对掌给她造成的损伤,他当下运起雄厚的内力,身躯一震,大吼道:“啊!”
“主上英明。”
剑影瞬间停息,她喷出一口血,抚着胸口微微站定。糟糕,弱点被他看出来了。
“你是想问本侯,为何明知此事还派你进宫办差?”
“是……”张弥盯着黑衣人,颤声道,“是门主……”
林成璧眉心微拢,想问却又不敢开口。
“门主?”祥瑞傻傻地重复着。
“怎么?你以为能瞒住本侯?”他冷冷道,“十九妹将那块玉宝贝似的挂在腰间,本侯要还看不出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黑衣人看向张弥,待看清张弥两耳晶莹欲滴的血痣,他怒喝道:“是你这个叛徒!”
“主上……”
张弥背着几近昏迷的言律,颤颤后退。他极力压抑着恐惧,刚要停步站定,却见眼前闪过那抹绛红,云卿只身挡住他们,出人意料地收起软剑。
凌翼然移到窗边,眼潭划过一丝波纹,“是言律还是祥瑞公主?”
黑衣人沉思片刻,锐利看去,“这么说,你就是青国的左相大人。”
一句话将林成璧击得无所遁形,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谢司晨,好久不见。”
桃花美目忽地眯起,精光透过窗缝径直落在那人腰间的络子上,“你这么想去,为的是谁?”
“哦?我们从前见过面?”
“主上!”
“对。”宽袖里的手立成了掌,无尽寒气游走在指间,她淡淡道,“不仅是你,连你的主子,我也见过。”
“成璧。”他停下脚步,淡淡道,“还有任务非你不可。”
“你究竟是何人?”谢司晨绷紧长身,眼含杀意。
“是,属下定会亲力亲为,绝不让……”
“怎么?”她护着张弥三人靠向船舷,“怕人知道日尧门只是陈绍的一条狗吗?”
“从门里调几个高手随行护卫。”他缓步走着,鸦色长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谢司晨满脸怒意,狠狠勾起铁爪。
“属下在。”
悄悄地,搁浅的巨舰边划来一叶小舟,轻柔的桨声被刀剑声所淹没。小舟上有着几根断绳,原是从楼船上斩落的木筏。
“成璧。”他轻唤。
“说来你家主子和七殿下还真是蛇鼠一窝。”她状似无意地看向船下,只见两道纤影冲着她急急挥手,随后一根红鞭径直飞上,缠住了一个凸起。
镜峡天险,又为水路北上的必经之地。若在此处动手,不但可以除去卿卿、破坏和亲,而且还能假托赤江夏汛,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七哥果然够老辣。
“你家主子恨我计夺十六州,而七殿下视我为眼中钉。”她推了推身后的张弥,他心领神会地背着言律向红鞭飞架之处挪去。“若真由七殿下动手,事后定会让王上起疑。于是他同你家主子合谋,以他选在镜峡伏击为烟雾,实则让陈绍在双生峡下手。这样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闻言,他秉烛走到墙边,目光锁在青翼交界处。
“好,好。”谢司晨拊掌笑着,“不愧是少年丞相,真聪明。”他正想再多说几句,却察觉到另外三人的异动。
“七殿下打算在镜峡下手。”
云卿一看不好,迅速立起手刀向他扑去,冰寒小掌被谢司晨挡在心窝处,她大声催促,“快下!”
他心神遽敛,正身而坐,“如何?”
张弥背着失血过多的言律,抓着粗糙的红鞭一路滑下,先他一步的祥瑞差点儿因耐不住掌心的刺痛而松手。待三人歪歪斜斜地落上小舟,就听小鸟一声大吼:“卿卿,快走!”
“主上。”低沉的男声随风而至。
缠斗的两人靠向船舷,云卿避开谢司晨的重掌,身后的船板被铁爪穿裂。
凌翼然微微一笑,情思涌动。
“谢司晨!”小鸟胸口剧烈起伏。
照着他先前的计划,卿卿入朝半年为寒族打开新的格局,然后诈死遁隐,此番送嫁正是金蝉脱壳的好时机。若父王是知情而为,有意放过她,那只能说明一点:相较于左相,卿卿在父王心中还有更重要的定位,而且与他不谋而合。
“滟儿还不来帮忙?”如梦一边说,一边扶着言律慢慢坐下。
他凌翼然向来自负,偏偏一沾上卿卿,就不免怀疑自己。
“姐,这里就交给你了。”
细想去,父王看来的眼神别有深意,难道是露馅了?
“哎?”如梦闻声抬首,只见小鸟一扯红鞭,霎时飞上,“你干什么去?”
他横着笔轻敲桌案,微黄的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云卿移下重心,自谢司晨臂下闪过的同时,手刀刺穿他的左肩。谢司晨看了一眼伤口,无所谓地笑笑,“哼,倒有几分本事。”
今日未待他开口,父王就点了卿卿作为使臣,送十九妹风光北嫁,这是巧合还是……
她正要上前再给一击,就听身后一声怒吼:“畜生纳命来!”
笔尖噙着一滴墨,久久不愿滴下。
“师姐!”她想拽住那道身影,却被鞭风挥开。
让本侯好好想想,是先断你的左膀还是右臂?抑或是放三哥出来,连同二哥一起清算你们的过去?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挂心。
长鞭如灵蛇,直奔谢司晨而去。谢司晨轻松地躲开红鞭的猛攻,“好久不见,你越发美艳了。”
他拿起毛笔,不怒反笑。
“你这畜生!”小鸟旋身抖腕,长鞭破空而去,“以前本鸟瞎了眼当你是朋友,真是误交匪类。”
十多年前你想毁了本侯,十多年后你又故伎重演算计上卿卿。凌彻然,你果然活腻了。
“哼。”谢司晨冷笑着,铁爪缠住鞭尾,震碎了那条以古藤为骨、蛇皮为筋的红鞭。
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
小鸟向后退去,“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雪中送炭也要送到家,凌翼然笑了起来。这不,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父王答应了阎建德的求亲,同意将十九女、小十二的亲妹嫁去。如此一来,即便上官无艳怀上了孩子又怎样?七哥啊七哥,你难道忘了翼王阎镇已经老了吗?
“说来还真要谢谢你家师兄。”谢司晨吹开铁爪上的粉末,“若不是他废了我的武功,我又岂能独辟蹊径?”说着看向她微鼓的小腹,“人说父债子偿,今天我就来讨回利息了!”语未落,就见谢司晨如阴风一阵,直掠向小鸟的腰腹。
如今,傀儡元腾飞在荆国翻云覆雨。建州会盟之时,翼王怒杀李显,而后经由他暗示,翼国那个影子储君阎建德趁机与李家交好,经营到现在已是今非昔比。
眼见追不上他的速度,云卿合上双目,使用心刃之术。
清风徐来,跳跃的烛火在他的俊颜上织出诡谲的阴影,他摩挲着腰间的玉石,指腹尽是凉意。
铁爪于半空滞住,谢司晨冷哼一声再发力,忽然感到压迫感压顶而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鸟,却难以伤及。
陈绍,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循规蹈矩、尊长守礼的书呆子梁王,平生最恨坏乱纲常之徒,而你杀兄弑侄恰恰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到时候,梁国非但不会救你,反而会和我国站在一起,本侯几乎可以预见你的死期了。
“卿卿……”小鸟靠在船板上,只觉两腿发软,“你练了什么?”
黑瞳染着讥诮,眸光徐徐上移。
散落的青丝静静地浮在空中,绛红的袍子慢慢鼓起。云卿睁开双目,走向谢司晨。她举起右掌,击向他的天灵盖。可就在这时,谢司晨爆出真气震开了她还未完全成形的心刃,翻手与之对掌。
锐眸似利箭,直插向狭长的陈雍。明王啊,五明谷败军藏匿之后,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陈炜,虽达到了目的,可眼光还是短了些。
“快走!”云卿大吼道,喉头翻滚着血腥。
远交近攻,步步蚕食荆土,牢牢控制翼国,然后……
怪不得修远不准她练完心刃啊,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又骤然分开。身体承受着五马分尸般的张力,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他答应过那个姑娘,五年后给她一个再无战火的八月初八,现在是时候布局了。
“现在潮水还没涨起来,外面的船进不来,只当咱们是搁浅。”浓浓的甜腥随着她的每一次开口而不断滑落,“你护着他们逃生去吧。”
思及此,心情莫名地坏起来。他放下笔,对着烛火慵懒托腮。
肚子剧痛,小鸟俏脸发白,却依旧不肯下船,“要走一起走!”
对了,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眠州。
云卿再立左掌制住谢司晨想要飞出的铁爪,她怒道:“你没瞧出来吗?没有你们我更省力!”
青国地处神鲲东陆,西临虎狼之雍,北接悍勇之翼。而后,眸子盯上当中一块弹丸之地。
是啊,自己动了胎气,留下来只能拖卿卿的后腿。小鸟一步一回首,终是咬牙飞下楼船。“划!快些划!去叫救兵!”
自他十六岁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准。而青国的御座只是第一步,他轻抬下巴,正对那幅坤舆图,迷离美目盛满霸气。
“想走?”谢司晨狠下杀手,将全身内力会聚掌上。
灯下,凌翼然静静垂眸。
云卿用纤细的身子顶着,脸上冷汗直流,愈流愈多的汗珠汇成了小溪,一点一点冲刷着她的假面。
今宵无月,东风吹落花雨。
谢司晨看着她耳下的脸皮慢慢翘起,“哼!易容!”他再沉步,脚下的木板猛地裂开。
合上眼,她陪他一同入梦。
云卿刚要退后,却被掌风剥落了假面。
妹妹啊,你同定侯也会如此幸福,一定。
“原来是个女的!”谢司晨不屑地道,便要追向小舟,就听身后清淡女声响起,“女人又怎样?”
她静静地期盼着,嘴角弯弯扬起。
他没停步,径直向落潮的江面飞去。
“可恶……”她埋怨着,忽感相贴的脸颊像燃起了火,温热的感觉延绵至她的心底。这个害羞的男人啊,还要多久他才能说出那句话呢?
“谢汲黯还不是死在女人手中?”
“睡觉。”他的声音染着异样,不容拒绝地勾紧爱妻。
闻言他滞住身形,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他飞回船上,握紧铁爪,“你再说一遍!”
“不是这句。”她轻掐他的铁臂。
她望了一眼还未远去的小舟,激将道:“我是说,谢汲黯太弱了。”
“睡觉。”
清晰的一句摧毁了谢司晨的心智,他嘶吼着冲来。望着眼前犹如野兽的强敌,她欣慰地勾起唇角。这样一来,他们就安全了。
纤身一颤,她掀开耳上的覆盖,“你说什么?”满满地期待,抑制不住地欣喜,“再说一遍。”
山水迂曲,绝壁千丈,阔峡一苇,急乱的波纹印在黑暗的河流上。
他伸出手,慢慢地捂住她的双耳,隐约间只听一声低语,“淡浓,我……你。”
小鸟解决完最后一只“白蝶”,软软跪倒,汗水顺着两颊慢慢滑下。
“嗯,九殿下不是答应了么,且宽心吧。”十指轻压在他的发间,淡浓轻轻使力,“放松,箫。”
“滟儿,你再撑一会儿。”如梦抱着船板拨拉着江水,急切地看向身侧。
“我不会让家人再受委屈。”他语调肯定,“这个相位不要也罢,卿卿必须离开朝堂。”
“没事。”她调整着呼吸,挤出一丝微笑,“我和孩子都没事。”
唉,情债啊,她暗自叹息。
张弥手持两桨奋力划着,不时蹙眉回望,“大人她……”
“两将是公公还有你。”淡浓玩着他的鬓发,懒懒出声,“一相自然是妹妹,一后?”语落,她只觉身前这人微微僵硬。不提旁支,韩氏主脉此代仅剩两人,那自然是……
“她没事!”小鸟低吼着,远望的目光却夹杂着担忧。
半晌,只听他一声轻喟,“记得卿卿出生不久后,老家来了个懂风水的伯伯。他瞧着将军府连连称赞,说我们家两代之中必有两将一相一后,有冲天的贵气。”
“你说什么?”祥瑞抱着呼吸渐弱的言律,侧耳再近。
“瞎说。”他轻斥,羞恼的口吻引得她又是一阵笑。
“草民求……求公主……”他喉头缓缓一动,低低说道。
“你呀。”淡浓轻捶着他坚硬的胸膛,“怪不得外面传闻,韩家大小姐之所以极少露面,原因她是有个恋妹如痴的哥哥。”
“是你救了本公主。”祥瑞含泪为他轻拭嘴角,“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在他看来,不论是殿下还是定侯,都配不上他家卿卿。他家卿卿啊,自小就是个敏慧贴心的好姑娘。
言律艰难地移动手臂,颤抖地握住她腰间的玉佩,“请……”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难以发音。
“哼。”韩月杀自发间抬首,深邃的眸子闪过异采,“那样才不安全。”
祥瑞柔声道:“不急,等你好了,再告诉本公主也不迟。”
“不用担心,相府的左邻右舍都不是寻常人,妹妹很安全。”
血手紧握着那块玉佩,拉得她不由俯身,“给他……”
“嗯?”
“他?”祥瑞迷惑垂眸,却见言律举起她的定情信物,“成璧?”
“没有。”她回抱心爱的丈夫,“箫。”
言律无力点头,只能眨眼示意。
他揽住她的腰,感受着她腹中的胎动,“对不起,吵到你了。”
“你认识成璧?”祥瑞轻抚着上面的玉纹。
“我就知道……”淡浓叹了口气,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在那道疤痕上游移,“自从妹妹回到相府,你就没睡过好觉。”
言律再眨眼,胸口剧烈起伏,忽地抬起头,吃力地说道:“给他幸福……”
“嗯。”他低下头,埋入她的秀发。
祥瑞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
“箫。”藕臂挂上他的颈脖,怀中淡淡的香味让他觉得很安心,“还在担心妹妹吗?”
“答应我!”他抓住她的柔荑,几乎是在强逼。
“没事。”他揽着妻子,轻抚着她的背脊,“你睡吧。”
“好。”
“嗯?”淡浓拨开脸上的长发,微眯眼睛,“怎么了?”
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流出,落进了他的眼中。
“还没有。”宁静的夜将他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
“律哥!”张弥嘶哑的痛吼在延绵百里的峡谷内盘旋。
“嗯……”身侧的淡浓咕哝着似要转醒,他体贴地向床沿轻移,以便她顺利翻身,“天亮了吗,相公?”
十六岁的祥瑞抱着那具僵直的尸身,还在道:“好。”
连续三夜,他都梦到了幼时的卿卿。右手移上左胸,心跳有些急,自家变后他从未如此发慌。
浅浅的江上,船过留痕,画出一道浅浅的伤。
韩月杀自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幔,气息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徐来的清风吹醒了他们的噩梦,船下的流水慢慢汹涌起来,江上浮起乳白色的雾。
菱角荷花小桥下,夏末的风熏热了记忆。
潮水,涨起来了。
“嗯!”
张弥不知疲倦地挥着两臂,载着一船人向下游驶去。
“狡猾的丫头。”甜蜜的滋味流入心底,他疼爱地点了点她的额角,“待和爹爹得胜归来,我便教你。”
“有人!”如梦站起身,向星星渔火处大喊,“救命!救命啊!”
“学功夫就跟吃糖一样,哪里分什么男女?”小人笑眯眯地取出一块酥糖,示意他弯腰,她淘气地捏紧少年的鼻子逼他张嘴,“吃了我的糖,哥哥就算答应了哦。”
木筏上立着的两个人影点水而来。
“女孩子家学功夫做什么?”他故意戏弄道。
“梦儿!”
“请哥哥教我吧。”
闻声,如梦奋力挥臂,“表哥,滟儿受伤了!”
“嗯。”爽啊,被妹妹崇拜的感觉真是太爽了,他不禁偷笑。
夜景阑先丰梧雨一步上船,他扫过船中人,急急问道:“卿卿呢?”
“哥,刚才那是轻功吧?”小人摇手轻问。
“卿卿她还在船上。”小鸟捂着肚子,眼中蓄满清泪,“快去救她!”
如落叶般轻灵落定,少年得意一笑,牵着小人走上石桥。
话音未落,就见夜景阑已飞出数丈,如一只展翅白鹤,滑翔在万仞巉岩之间。
“呀!”小人搂着他的颈脖,兴奋地瞪大双眼,“好厉害!”
谢司晨抱着胸站在石生怪松上,残忍地欣赏着他的杰作。
闻言,少年面色微变,他白牙一咬,抱着小人飞离树梢。
“怪不得夜景阑宁愿被我追杀也不多说半句。”他淫邪地打量着这个血色美人,道,“还真有几分姿色。”
“哦,那就全喂了雀子吧。”童声淡淡,隐约带着笑,“它们倒是挺爱吃的。”
一根铁枪自她的肩下穿过,将她牢牢钉在悬壁上。银色的枪身在锁骨上摩擦着,发出咯咯怪响。下坠的重力撕扯着伤处的血肉,让她痛不欲生。她咬牙忍着,两脚在峭壁上摸索,右脚踏上一块小石,终于让悬着的身体找到了一个支撑点。身下是回潮的赤江,万丈狂澜击打着崖壁,溅起的浪花染着血腥的气息。
美食在前,他好想一口吞掉。可是,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嗜甜,所以他只能忍痛,真的是忍痛开口,道:“哼,女孩儿家的吃食我才不要!”
“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只可惜留你不得!在等夜景阑来救你是吗?好,很好。”谢司晨一挥铁爪,淫笑道,“我就将你剥光,让夜景阑好好看看你死得多淫荡!”
“要吃吗?”
她抬起头,眸中尽是清寒月光。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声,眼中只有那块酥糖。
“哈哈哈哈!”谢司晨抓住她身前的长枪,铁爪探来,却于她胸前一尺处停住,再难前行,“怎么?还有力气玩妖术?”
“哥?”
手指不停地抖着,心刃刃心,她几乎痛不能已。她死死抿住双唇,因为张口就是血。面皮难以抑制地抖动,她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浪费啊,这可是繁都有名的酥糖啊,真是暴殄天物!气死他了!
不能让修远看见她受辱的尸身,不能。
这个丫头就不会偶尔流露出无助,童音软软地撒撒娇?少年无奈地垂眼,忽见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酥糖,轻轻捏碎,然后喂给了……麻雀!
她死死地盯着,当看见谢司晨手指微动,她明白抉择的时候到了。
“我会叫。”
脚下一蹬,她的身子在铁枪上滑动,留下一道血痕。
“啊?”
“你!”谢司晨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决绝地穿枪而过,立起的小掌插入他的身体。他痛得松开枪把,跳回到那棵老松上,看着那道身影如羽毛轻轻滑落,崖壁上还颤着一枝铁枪。
“我不是哑巴。”
“疯子!”他看着下方,拭去唇边的血。忽地只觉脑后一阵寒风袭来,还没及反应就被人分了身,瞳孔中映出一道急速俯冲的月白色的身影。
“嗯?”
雾气,好凉。
“哥。”
云卿只觉江上的风像要将她吹起,染血的长袍激烈地飘舞着,遮蔽了大半视野。她的眼前晃过一道道人影,她努力睁大眸子,终于看清了。
“要是我没来,你打算怎么下去?”少年倚在树上,抱胸看着妹妹。
爹,娘!她抬起手,在空中乱抓,女儿好想你们!
“梯子被他拿走了。”小人儿眨着眼睛,分外天真。
巧笑倩兮,那一回首的温柔,她欣喜地想要抱住眼前这道光影。
少年挑眉以对,“现在呢?”
画眉,你做的麦芽糖真好吃。啊,竹韵,你千万别告诉弄墨我今天下水摸鱼了,要不然她又会摆脸子了。
“爬上来的。”悦耳的童音驱散了暑意,听得他好舒服,“刚才阿福在这里修枝,有梯子。”
哥,你痴痴呆呆地看着我的荷包做什么,糖早就吃完了,哈哈哈。
小人将碾碎的食物撒在枝桠上,馋嘴的鸟雀纷纷飞来觅食。
一幕幕影像在她眼前流动,有爹、娘、哥哥,有弄墨、画眉、竹韵、全伯,有繁都的将军府,有奢华的幽王宫,有战火纷飞的干城,有火光冲天的射月谷,有……
“卿卿。”他坐在枝头,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人儿,“你是怎么上来的?”他很好奇啊,才五岁的妹妹哪来的本事?
一切的一切围绕着六岁的她,不论是欢笑,还是流泪,不论是喜悦,还是伤悲,都是六岁前的记忆。
待香风渐远,少年旋身而起,直入浓荫。
人死之前眼前闪过的不是一生的经历吗?难道说她只活了六年?
“多谢少爷!”弄墨拎着罗裙,飞一般地离去。
她在风中急速下坠,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这一刹那对她来说像是永恒。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就在不远处。只不过这一次,这双凤眸没了笑意,满满的全是痛色。
“刚才路过明心院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卿卿了。”少年瞅了一眼浓荫,急忙道,“她头上梳的是双螺髻,对吗?”
扑通一声,她落入水中,沁凉的江水流过她肩上的洞,痒痒的,引她发笑。每笑一下,江水就染上一朵血花,就像鱼儿吐着气泡。口鼻被水流倒灌,她好似被染湿的绢帕,缓缓沉落。
“哼哼。”美人狰狞地笑,散发出的冷意惊动了树上“小鸟”,浓荫中传来轻声,引得弄墨仰首便要细瞧。
在倦极合眼的刹那,她看见那双凤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荷风淡香,一名劲装少年自湖岸走来,“弄墨,还没找到吗?”
可她还来不及细究这个梦境,就浅浅睡去。
“小姐!”树下泼辣美人恨恨磨牙,却柔柔出声,“咱们不穿耳洞了,小姐乖,快些出来吧。”
举杯不知月何在,只缘此身于梦中。
一寸两寸小鱼,三竿四竿翠竹,浓荫之中隐约着一双小小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