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言律挠了挠头,“九殿下看人向来是极准的,加上又关系到你,所以就……”
闻言,云卿睁开眼,狠狠瞪去。
窗外飘进一瓣梅花,轻轻地吻上艳秋失血的唇。云卿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轻声道:“以后他就是我弟弟,要想动他得先过我这关。”
“临行前九殿下叮嘱过我,艳秋若有异动必杀之。”
不知是风还是怎的,艳秋如扇的睫毛微微颤动,那瓣梅花滑入他的颈脖。
“嗯。”闭上眼,云卿回忆着这几日走过的路。
“明白,明白,你护短的嘛。”言律脱了鞋,盘坐在榻上,“我们得在他下次犯病前回去,之前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不知道那种野蛮方法对他有没有损伤。”他看向窗外,“哪儿有在纸鸢上画月亮的?”
“仅剩三天的量。”言律叹了口气,“幸亏他违抗了七殿下的命令。”
月亮?云卿停笔望去。
“有几个伤口还在化脓,我们带来的药还剩多少?”细细的狼毫蘸了点儿墨,云卿在巴掌大的纸片上慢慢画着。
“一片漆黑的纸鸢上只有一弯月牙,这也太寒酸了吧。”言律再叹,“没想到汾城人已经穷成这样。”
“还有点儿烧。”言律探手抚上他的额头。
夜月同眠……也就是说劫银的事成了,云卿欣喜不已。
榻上的美人还在睡着,一想到丝被下艳秋遍体刀痕,云卿就抑制不住地愤恨。
她下笔轻快地将重金侯府画了个大概,又在空白处写下起事细则,想了想再加上三字:缺伤药。最后将纸片搓成条用蜡封好。
……
“不出七日,大事必成。”她唇角浅扬。
茶苑里春风吹彻,此夜难眠。
“什么?”
一个、两个……细腻的肌肤上鼓起十几个小包,以往被抑制的子虫都苏醒了。云卿运起真气,烛火下只见匕首闪亮。
“阿律啊,你不觉得这里的饭菜比牧伯府要丰盛许多吗?”
“啊?”言律正在纳闷,就见艳秋又开始抽搐。
“再丰盛也是牢饭,有什么好?”
“抑制?也就是杀不死子虫?”云卿偏头想着,“该死!”她抓起匕首奔到床边,厉喝道,“按住他!”
她漫不经心地挑眉,“好,当然好,这可是老贼给的信号。若是以前,他定会将我杀之而后快。如今明王生死不明,军饷又不翼而飞,可谓是内外交困。除了我,他又能靠谁?”
“饕餮虫又称食心虫,以人的心肝喂养,待成虫后植入人身。母虫每月都会产子一次,若没有药物抑制,子虫会径直钻入心脏,中毒者将承受噬心之苦。”言律长叹一口气,“好险,好险。”
“不管他能靠谁,你可千万不要靠那个钱芙蓉。”言律神秘兮兮地说道,“先前你为了保命去色诱那老女人我没话说,可最近你和她走得太近了可不是好事。今日她邀你去放纸鸢,若她猴急起来将你就地压倒,你说你该怎么办?”
云卿抬起左脚,碾死了那个怪东西,“饕餮虫?”
“那自然是换你来了。”云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是饕餮虫!”言律放开渐渐软下的艳秋。
“我?”言律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是卖艺不卖身!”
她握紧匕首,快速划开小包,而后匕尖挑出异物。圆糊糊的黑球弹到地上,突地露出齿须。这个怪物径直向前爬着,忽地撞上了桌角,齿须剧烈颤动,不一会实木桌腿就少了一块。
“哦,那就我来好了。”她懒洋洋地趴下。
那个小包蠕动着钻入衣袖,云卿猛地撕开艳秋的中衣,小包下的异物快速移动着,眼看就要袭向他的左胸。云卿气沉丹田催动真气,硬是将那个怪东西逼退。
“你怎么来?”言律气急败坏地揪着头发,“你有那本事吗?”
“不懂可不要乱来!”言律气急败坏地低吼。
云卿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
云卿取出艳秋的匕首,放在烛火上正反烧了烧。
“我来。”榻上传来弱弱的一声,艳秋掀开被子,露出缠满绷带的前胸,“反正这种事我也习惯了。”
“不知道!”言律满头大汗地按着想要自残的艳秋,“别动!你给我忍着点儿!”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言律大吼。
“这是什么?”云卿瞪着他皮肤下游动的小包问道。
“谁年纪大谁去。”云卿抿了口茶,道。
朦胧的灯影下,艳秋一脸惨白地躺着。他虽止住了血,可仍旧抽搐着。
十四、十六,还有一个未知数。虽然某人不肯说,但年岁绝对是二十往上走。她坏心眼地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就见言律面容扭曲。
“快点灯!”
“还是我来吧。”
“啊?”
云卿瞥了一眼出声的艳秋,“要尊老敬贤。”
“点灯!”将艳秋放在榻上,云卿急吼。
“哼哼。”言律冷笑道,“我老你贤,为官者应身先士卒,所以谁官大谁去。”
榻上的言律翻身滚下,开口道:“嗯,天亮了?这么快……”
“对呀,官大压死人。”云卿拍了拍脑门,笑道,“言律,本官命你献身采花,违令者杀无赦!”瞧着哑口无言的某人,她好心补充,“毕竟这种事吃亏的是女人家,你一咬牙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不是?”
“阿律!”她一脚踢开房门。
言律面色有些狰狞。艳秋倚在榻上,如瀑的长发伴着轻笑柔柔波动。云卿和言律相视一笑,为他难得的鲜活而欣喜。
“闭嘴!”云卿点住他几处大穴,托着他飞向宅院。
“使臣。”园外一声呼唤打破了难得的欢悦,“我家侯爷命小人来迎使臣入园。”
鼻腔里涌出鲜血,少年下意识地抹着,却越抹越多,“能做人,艳秋就知足了……”
“侯爷?”她问道,“不是无双夫人吗?”
她急忙托住他的身子,“艳秋,你怎么了?”
“今个儿二月初三是文昌诞,我家侯爷为求小少爷敏慧,特地在园子里设了神坛供奉文昌菩萨。族里人几乎都到全了,我家小姐也在席。侯爷想请使臣去观礼,不知使臣可愿赏脸?”
走到溪水边,身后仍没有脚步声。云卿回首一瞧,却见艳秋倒在地上,身体如落叶般颤抖。
云卿应了声,进里屋换上官袍,将象征品级的白玉带系在腰间。要忍住啊,可不能一时冲动杀了他。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含笑走出。
云卿转身走出梅林,“回去睡吧。”
“带我去吧。”艳秋站在门边穿得整整齐齐,美艳的脸上并没有戴假面,“这副模样也好转移目标。”
“嗯。”艳秋应道。
“阿秋。”云卿沉声道,“我丰云卿的弟弟可不是任人糟蹋的。”
“起来吧。”云卿看着他身上的破衣,“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
“大人……”
“大人……”艳秋眼中的月光霎时倾泻,“大人对艳秋真是仁慈。”
“阿律,阿秋,你们且放心。如今在侯爷的眼中,本官就是那尊文昌菩萨啊。”
“忘了吧。”云卿挥袖扫尽身上的烟味,淡淡道,“只要你不出卖我,我就还当你是家人。以后被欺负被威胁都要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天上行云莫测,地上流水无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钱乔致,这一次我就教教你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
“大人?”
“瞧瞧!瞧瞧!这孩子额有棱角,真是天生聪颖啊。”
半晌,她几不可闻地一叹,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折子,将残纸焚了个干净。
“可不是,天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聒噪,一看就是个沉稳的孩子。”
云卿一瞬不瞬地瞧着这张美颜,艳秋伸长颈脖,细腻的肌理映着柔光。
礼成后钱家的女眷围着挂了一身金银的小娃娃,唧唧喳喳地讨起好来。
“就是这么多,大人。”艳秋俯身叩首,从容地合上眼,面色安详,“大人,请动手吧。”
“哼,不就是个哑巴?”一个长脸夫人讥诮道。
也就是说,三殿下是故意将祸水引到她府上,他好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云卿细细推敲着。
钱天宝的亲娘,钱乔致如花似玉的十七姨太当下就拉下了脸,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是。”他点了点头,“与我同进侯府的弥冬哥哥性子极好,对我也很照顾,可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在人前装作欺负我,故意争宠让侯爷对我没兴趣。他为保我锋芒毕露,不想却引来了杀身之祸。侯爷看出几分蹊跷,借着侧侯妃的事弄死了哥哥。”他嗓音有些沙哑,“然后又将我送到了大人府上。”
“牧伯夫人心直口快,十七姨太莫要多想啊。”
“就是名动京师的四小倌?”记得礼部同僚说过,春夏秋冬四人春归了左相,夏被秋少侯霸占,而秋和冬都给了三殿下。
“就是,就是。”
“是。”艳秋微讶,看着她继续道,“两年后我同另外三名哥哥作为礼物送给了七殿下,成为了七殿下的细作。”
“你们看呀,我们家天宝掌心的寿命线都延到腕上了,以后定是个寿星公!”女人们打着圆场。
云卿猛地瞪眼,“日尧门!”
“哦,抱来我瞧瞧。”牧伯夫人接过孩子,冷冷道,“嘴唇薄下巴短,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艳秋柔顺颔首,端直坐着,“自记事起我就在青楼生活,据说我亲爹好赌,我是以三两银价被卖的,也因此我被唤为三两。”他的眼睫浓黑密长,宛如描画出来的一般,“八岁那年我就被人开菊,买我初夜的人姓谢。后来他把我赎了出去,带回了门里。”
十七姨太一把抢过孩子,“侄媳妇说话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嚣张啊。”
“细细告诉我你的来历。”她有些怕,不想身边的人再有所隐瞒。
“婶娘也要听我一声劝。”牧伯夫人神态倨傲地看向她,“做人可要识时务啊。”
“大人想问什么就请问吧,艳秋一定如实相告。”他双目盈盈,比月下浅溪还要清澈。
“你!”十七姨太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不住轻颤。
云卿眉梢微动,适才的恼恨已消了大半,“你……”
“我们走!”牧伯夫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原先贺喜的夫人跟着走了大半。
“艳秋从小在畜生堆里打滚,身子早就脏了,慢慢地也就以为自己也是头畜生。直到遇上了大人,才知道我还可以做人。”他微笑道,“是人就有良心,艳秋不会害大人。”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男宾中,钱侗满面春风,与众人推杯换盏,掩不住满脸得意。
艳秋勾起唇角,这是云卿第一次看到他笑。
“来,老夫敬使臣一杯。”年过花甲的钱乔致主动搭讪。
云卿盯着他手中的火折子,再问:“那你为何要烧这封信?”
云卿掩住眼中的杀意,咬牙笑着,举盏与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点儿燃起她心头的那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是。”艳秋很平静。
“吃菜,吃菜。”老贼堆起笑容。
“你!”她声音有些颤,还在心悸,“你是七殿下的人?”
云卿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颧骨,却道:“侯爷真是太客气了。”
云卿握紧双拳,几乎揉烂了纸张。她眼皮突突直跳,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艳秋。
“哎!”钱乔致突地一叹,缓缓将玉箸放下,“养不教,父之过。犬子怠慢了使臣,老夫实在有愧啊。”
云卿借着月色启封细读,一字一句地看去,冷汗不禁浮起。上面详细述说了她誓夺四州、王上寸言不允的情况。若让钱老贼看到,那她假冒王上御笔许下的承诺就不攻自破了。字里行间无一杀字,却句句夺命。
云卿面不改色,“牧伯近来春风得意,下官又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
艳秋猛地一震,跌坐到地上,“大……”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钱乔致假意安抚着,身子微微倾来,“眼见明珠蒙尘,老夫甚为痛心。”
“荣侯敬上。”她冷冷念道。
“哦?”云卿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识珠?”
这是在干什么?云卿眯眼瞧着,只见他吹着了火折子,从衣缝里抽出一个信封,慢慢点燃。火光映在封皮上,清晰了墨字。
叮!他主动与云卿碰盏,“愿求明珠!”
艳秋背对着她,双手撕扯着衣襟,发出哧哧的闷响。
“真不容易啊。”云卿沾酒润唇,半倚半靠在桌边,“进府逾十日,下官总算盼到了侯爷的垂青。”老贼的戒心可真够强的,若不是明王迟迟没有消息,他又岂会这般求她?
“谁?”云卿急忙坐起,推窗一瞧,梅树间立着一个人。身形纤弱,别有一番风流韵味。她披上外衣跳窗而出,迎着月光慢慢靠近,暗色的影子于身后曳长。
“使臣这可误会老夫了,都是那竖子……”
突然,窗上闪过一道人影。
云卿扬手止住他的辩驳,笑道:“过去种种休要再提,下官只问侯爷一句话,侯爷可是真心?”
为了以防万一,脸上的假面不再拿下,她轻抚脸颊,漫不经心地向窗缝望去。钱侗志大才疏,为人粗莽;钱芙蓉淫乱贪色,野心勃勃。这两人都不难对付,只有那个钱老贼现在还不露痕迹,想要拿下他怕不是那么容易。
钱乔致厉声道:“若有虚言,老夫定死无全尸!”
自入了庆州,她日日不得安寝。只要一合眼,过去种种便悄然入梦。不睡,不愿睡,更不敢睡。
云卿深深地看着他,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毒誓。半晌,她把玩着玉杯,轻轻开口道:“这么说,即便明王还活着,侯爷也不会再犹豫了?”
云卿躺在床上,长发落在床边。
钱乔致道:“那是自然!”
中庭的门缓缓关上,那一刻云卿听到了清风的声响。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让老贼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进绳套,千万不能让他留有后招。思定,云卿微晃玉杯,道:“下官真为侯爷不值。”
才出狼窝又进虎穴,真是甚合她意啊。
酒盏停在唇边,钱乔致凝神看来。
“钱、芙、蓉!”
“前幽人皆道侯爷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为私欲,弑君卖国仅为荣华。”云卿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张老脸,继续道,“四州子民还道,侯爷残暴至极,苛捐杂税但为己富,鱼肉百姓玩乐不止。”
“钱侗你现在只是庆州牧伯,上面还有一个重金侯呢,别太嚣张了!”钱芙蓉拉起云卿的手,冷笑道。
眼见老贼已到爆发的边缘,她语调忽地一转,叹道:“天可怜见,侯爷背了多大的黑锅,背了多久的黑锅啊。”
“可使臣来访的是庆州,理应由我庆州牧伯来招待!”
钱乔致脸色微缓,眼中尽是迷惑。
老贼终于坐不住了吗?云卿垂下脸,唇线抑制不住地上扬。
“干城一战让韩将军坠崖殉国的是何人?与荆国合谋毁约,逼幽悯王自尽的是何人?不派兵护卫四州,反而白白鲸吞四州钱粮的是何人?”她沉声道,“让侯爷赌上身家性命却又惶惶不可终日的又是何人?”
“慢!慢!不急去!”远远传来疾呼,“侯爷有令,请青国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钱乔致猛地瞪大眼睛。
“来人啊,给使臣去眼罩!”钱侗吼道。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云卿转眸看向他,“所以侯爷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别人,穷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得很啊。”
“你!”
钱乔致放下酒杯,垂眸想着。
“呵呵。”钱侗阴森森地笑开,“我不同妇人一般见识。”
“雍国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独占十二州,实际上他已悉数拥有。侯爷仅存的四州在陈绍眼中不过是产奶的母牛,待饥荒缺粮时便可烹之。如今侯爷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爷欲将独子托之,这无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吃干净。”云卿含了口酒,微微摇头。
“你!”钱侗怒道。
他紧握双拳,老目微眯。
“哼!本夫人也轮得到你教训?”钱芙蓉阴阳怪气地加重语调,“钱侗!子微!”
苦一下,再给颗糖吃,这是忽悠人的道理。她再接再厉,“明王胆敢骑在侯爷头上作威作福,他凭的不外是个‘兵’字,而侯爷缺的也正是这个‘兵’字。密信侯爷应该看过了,吾王愿将降青的刘家军尽数归还,那些人可是侯爷的亲兵。”
“使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她半天不敢呼吸,钱侗这几日果然是在醉生梦死啊,“芙蓉你掳人也要睁大了眼,弄清身份!”
“当真?”钱乔致拔高了语调。
一面半真半假地试探、亲近,一面默默在脑中记路,等听到了钱侗的声音,路线图已基本在云卿心中成形。
“王上御笔岂会有假?”云卿面露恐慌,“就算借下官一万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假传王意啊。”
“云卿也觉得很可惜啊。”某人虚情假意地叹着,心中却在暗幸。
钱乔致笑得满脸褶子,“好好好,老夫遥谢王上隆恩。”
“你我一见如故,何必说这客套话?若不是被人打扰,你我……”她攥着云卿的手,指间尽是调情动作。
“侯爷莫急,这一切还得等云卿回国报信,可……”云卿按下他拱起的双手,转眸看向座下意气风发的钱侗,“下官有没有命离开庆州,这还是个未知数。”
“如此便多谢夫人了。”
钱乔致冷眼瞧去,稀疏的胡须微颤,“使臣放心,钱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惧。”
“云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说说,争取让你离开那小人的府邸。”
“侯爷真是老当益壮啊。”云卿道。
“知道了。”钱芙蓉向后招了招手,立刻有仆人上来给云卿戴起了遮眼布。
“爹爹。”钱芙蓉穿着桃色春衫,酥胸半遮半掩地靠近,“今日可是女儿先邀使臣的,不想却被爹爹抢了去。不依,女儿不依。”
“夫人!”园外一声急吼,“牧伯来领人了!”
“哦?”钱乔致看看身侧,拈须笑道,“使臣就别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求之不得,喜难自抑。”云卿摘下一朵紫色瓜叶菊,插在她的云鬓上。
“多谢爹爹。”钱芙蓉向她抛了个媚眼,娇声道,“使臣可否赏脸,与妾身同放纸鸢?”
钱芙蓉弯起眼眉,眸中闪动着精光,“人人都道我钱芙蓉富贵无双,唯有云卿能真心为我着想啊。我愿与君相助疗‘病’,不知云卿意下如何?”
云卿眼眉弯弯,“求之不得。”
忍着恶心,云卿轻轻吻上她的手背,抬眼笑道:“你说咱们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春风绿柳等闲过,乱花深处现飞莺。
“云卿虽官居高位,却因不是华族屡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过是华族想借刀杀人罢了。”云卿揉搓着她丰润的手,“而夫人虽为嫡出,终究是个女子。不说钱侗,就是那个不足半岁的庶出婴孩,在侯爷眼中也比夫人金贵啊。”
一树梨花一树白,一瓣馨香飘落在唇上。云卿凝神望着那只夜月同眠的纸鸢,伸舌将花瓣含进,漫不经心地嚼着。
钱芙蓉笑意微凝,圆眼微瞪。
“云卿……”
“万物逢春,男女生情正合天时。”云卿不留痕迹地躲开她的投怀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况,夫人与云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知相许应是自然。”
同样的两个字被这女人一唤,让人颇不舒服。她藏起心头的不悦,偏首正对钱芙蓉迷恋的目光。
钱芙蓉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云卿与我是一见钟情了?”
“这个纸鸢你可喜欢?”钱芙蓉捧着一只纸鸢,媚眼看来。
云卿俯身耳语道:“我心如鼓,夫人可闻否?”
“夫人可有笔墨?”云卿接过纸鸢,正反打量着。
钱芙蓉环住她的右臂,胸前的柔软霎时贴上,“就算明王大胜,相较而言,我还是更倾心于云卿啊。”
“来人啊,奉上文房四宝!”
“夫人的意思是?”
趁着她说话的工夫,云卿将用蜡封好的纸条填进鸢尾的风哨。
“五明谷混战雍王亲征,王师将明王军队击退数百里。前方战况不明,有人说明王已经战死。”
接过文房四宝,钱芙蓉拢着衣袖,翘起兰花指,一边颇具风情地研墨,一边拖长尾音念着云卿挥毫写下的半尺见方的两个大字,“同……眠?”
“雍王特使?!”
“是鸳鸯同眠,芙蓉。”云卿轻喟一声,听得钱芙蓉娇躯一颤,双眸含春地看向她。
“云卿你不知道吗?最近钱侗名为去别院养病,实际上却与雍王特使夜夜笙歌。”钱芙蓉道。
按捺住心头的不舒服,云卿拿起纸鸢测了测风向,垂眸笑着,“你说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有没有可能呢?”
云卿瞪大眼睛,故作诧异。
“云卿。”钱芙蓉靠着她道,“要喜欢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不待她说完,钱芙蓉眼波流转,娇声道:“云卿,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小人骗了。他将你幽禁在府中,为的就是捂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让你乖乖听他差遣啊。”
容易就好,云卿迎着春光一笑。纸鸢半起在空中,气喘吁吁的侍女红着脸将线盘交到了她手里。紫色官袍迎风吹起,云卿假作不慎,只见线盘飞速滚动,那只纸鸢御风直上云霄。
“夫人莫气……”
“竟是只哑鸢!”钱芙蓉恼道。
“本来轮着谁都不会轮着他,我爹爹给他赐名侗,侗者,未成器之人也。后又赐字子微,足见我爹爹对他的轻慢。若不是我从中周旋、说尽好话,钱侗又岂会有如今的权势?可成事后,他却一脚将我踢开,屡屡在爹爹面前说我的不是,着实可恨!”
风哨没有响,正如云卿所料。
钱芙蓉原是钱群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怪不得瞧着眼熟。云卿胸口如受重压,藏在袖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哎,和别人家的缠起来了!”侍女们指着天上两只相互缠绕的纸鸢,大叫。
“使臣不知,钱侗原只是我家家仆。后因我胞兄钱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才从钱氏旁支中过继一子。”
“哪家的黑纸鸢,真晦气!”钱芙蓉冷哼一声,将牵引的线剪断。
“夫人……”云卿敛起笑意,微讶地看着她。
风乘万里一线牵,慵花醉柳与谁眠。
“哼!欺人太甚!”钱芙蓉面色铁青。
即便你钱府暗卫森严,她也能得偿所愿。
“那倒不是。”云卿目蕴笑意地看着她,“牧伯从未告知夫人的名讳,因此在今日之前,云卿只知钱侗,却不知芙蓉啊。”
“云卿。”钱芙蓉沉声道,“你且放心,没几天这四州就将成为我无双夫人的妆奁。”
“嗯,嗯。”钱芙蓉微微颔首,“那么使臣今日是有意随我入府的了?”
她屈起五指,只听啪的一声,枝头零落千瓣雪。
她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丰云卿,官拜青国礼部尚书,以正二品之位出使庆州,奉命来与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将吾王的密函呈给了侯爷,就该知道云卿的身份了。”
“呢……”
丰腴娇小的钱芙蓉站在五步外,颤声道:“你真的是青国使臣?”
云卿俯身干呕着,痰盂中的酸水带着血色。
她走到精巧的石桌前坐下,开始饮茶。刚呷了两口,就只听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云卿眼眸微转,冲着来人淡笑。
“吃了顿饭,一直吐到现在。”言律递来一杯温水,“都两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喜了呢。”
这就是钱乔致的老巢啊,进来的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走了许久,钱老贼真是相当谨慎。
她眼中含着泪,愤愤瞪去。
云卿背着手徜徉在花园中,不时接受着仆人们的打量。
“不要乱说。”艳秋竟学会了翻白眼。
言律和艳秋追车疾呼,“把我家大人还来!”
这十六年来最难忍受之事,莫过于同老贼把酒言欢。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画眉他们体内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让她难以下咽。酒肉在她的胃中发酵,让她不得不全力呕着,只恨自己不能将整个胃呕出来。
云卿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转瞬便被无双夫人的家丁塞进后面那辆车里。
“以后不会喝就不要喝,省得回来作孽。”言律道,“昨儿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家伙!园子里的护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队人经过,看这架势绝对是出事了!”
身后马车骤停,一个女子尖叫道:“来人啊!请那位公子进府赏花!”
端着茶盏,云卿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她望向云中圆月,“就是今夜了。”
车夫扬起的鞭风打落一树花雨,车幔半掩,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云卿微微一笑,车中人死死地盯着她。云卿平伸五指,任那朵桃花乘风而去,然后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园外突然传来喊杀声,言律一拧眉,飞身蹿上房檐。
“正愁搭不上钱乔致,就来了一个钱芙蓉。”云卿走到街边的桃树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轻嗅,“怎能放过?”
“艳秋,快收拾东西!”
“啊?”艳秋不解。
“是。”
云卿喝下一口面汤,舔了舔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大人不好了!钱府起乱了!”言律大叫,急掠入门,“园外全是火把,夹墙里也全是武夫!”
“请大人也避一避吧。”艳秋紧张地看着渐近的宝车。
云卿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待会儿你带着艳秋往云浪纸斋去,然后鸣放这个七彩烟花。”
言律猛地松开手,嘴角抽动,“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那你呢?”言律严肃了面容。
“她是重金侯的长女钱芙蓉!无双夫人出街巡游,汾城男子莫不心惊。只因她寡居后行为放浪,养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点儿的男人都难逃魔掌啊。”老板甩着衣袖,“放开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当街掳去啊!”
“大人!”艳秋手上一软,包袱散乱在地。云卿俯下身,帮他捡起衣物。
“无双夫人?”言律拉住老板急问,“那是谁?”
“我可是钱乔致的保命符。”她道。
“是无双夫人!”老板匆匆收起面摊。
“太危险了!”言律拦住她,“果然如殿下所料,你这女人根本就是来赌命的!”
“避让!避让!”镶金宝车徐徐而来。
艳秋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
不待她应声,就只听街口处一阵马蹄声,行人仓皇逃窜。
地上的影子忽动,言律立起手刀突然向她脑后劈去。云卿早有防备,移步避开他的偷袭,冷冷道:“一,信我然后带着艳秋离开;二,被我打一顿后还是带着艳秋离开,选一个吧。”
“没断!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板恭维着。
言律脸上的假面抖动着,半晌不甘愿地垂下手刀,“唉!”
似断非断的龙须面好似当下的情境,云卿用筷子绕起细面,一口吃下。
打斗声渐近,被锁住的院门忽地被人踹开,三五个穿着蓝色短衫的武夫冲进茶苑。
云卿垂眸看着碗中淡淡的肉卤,嘴角微微翘起。怪不得钱侗对他们突然冷淡下来,原是得到了战况,以为雍王胜利在望了。钱侗将青国当成备用品,随时可以舍弃,而作为青国使臣的她现在可谓命悬一线了。
“牧伯府的护院?”言律看清来人,“钱家家变了!”
老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轻声道:“雍狗!咱们变成这样不都是雍狗害的?他们不仅害死了韩大将军,亡了幽国,还抢粮食。钱家人一个个都是软骨头,将上好米面供奉给明王,我们却只能吃粗粮!现在雍狗窝里斗,钱家拿咱们当赌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边来了些逃难的,他们说明王已被王师围住,迟早玩完!”老板狠狠地擦着桌子,面色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会与之同亡啊,就连这样的苦日子,咱们都要过不上了。”
数道银光闪过,蓝衣人被随后赶来的赭衣家丁团团围住。
“狗?”艳秋含着面喃喃自语。
“钱侗杀我幼主,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领头的侯府侍卫大吼。
“哼,那些官粮全拿去喂了狗。”老板愤愤道。
“休要胡说!”牧伯府的蓝衣人眼见不敌,骂道,“钱侯老狗骗我主人前来,想要杀之而后快,简直畜生不如!”
“可我们沿途并没看到新建的官仓。”她瞥向在玉石店里讲价的钱平。
当中一人忽地突出重围,举刀向云卿冲来,“背弃我主投奔老狗,青国小儿纳命来!”
“是啊。”
她抱胸看着,那人未及跟前便被身后一刀砍断了脖子,一双眼睛依旧瞪着,似有不甘。赭衣家丁出手狠辣,转眼便将牧伯府的蓝衣人消灭殆尽。
云卿慢悠悠地拿起筷子,“照你这么说,其实四州的官粮是不降反升了?”
“使臣!”为首那人抱拳看向她,“今夜恐怕不太平,我等奉命请使臣移地暂避。”
老板将煮好的卤面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实庄稼还是那么多庄稼,只不过赋税涨了,农户没了余粮,小民吃不起细粮,也就这样了。”
踏出苑门的那刻云卿含笑回望,只见艳秋踉跄跑出,眸子里满是震惊。他愣在原地,将手中的包袱紧了又紧。言律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勾起艳秋的细腰向墙外飞去。
“小的时候听说前幽豪奢,经常将发霉的陈年谷子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称为酒江。”言律叹了又叹,“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她勾起唇角跨过地上横着的尸首。一颗心兴奋地突突直跳,血债必要血偿,十年了,她都快等不及了。
老板叹了口气,“幽王还在的时候,汾城虽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却比现在要好上太多了。那时我家婆娘回娘家都穿得体体面面,鸡鸭也是不会少的。昨儿她在家里找了好久的衣服,没有一件不带补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说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边的邻居看见,想趁黑回去。”
无声无息地,身边的护卫忽然倒下。看着地上未染血迹的尸身,云卿不由大骇,能在她面前了无痕迹地连杀三人,究竟是谁?
“这是她们最好的衣衫了。”艳秋平静接声。
凝神屏息,她警惕地环视周围,右手抚上腰间。
“你是说……”言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呃……”剩下的三人陆续倒下。
“怪不得。”老板盖上锅盖,走过来闲聊,“二月二回娘家,哪个女人不想穿得好些,带回点儿值钱的东西孝敬父母?”
这样的功力若不用心刃是必败无疑,可她答应过修远,她答应过他的。该死,都到了最后一步,眼见就要成功了。
“是啊。”
周围气息微动,来了!
“几位爷是青国人?”老板下了面。
心跳一滞,云卿刚要抽出销魂,就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腰际,将销魂按回去。身体被有力地勾住,她转眼便被带进廊外的假山。
云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街上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们衣裙带点儿土色,她们夹着包袱,好似在遮掩着什么。偶尔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两块补丁,让人颇有些尴尬。
咻!随着一声清鸣,七彩烟花清晰地映入那双凤眸。
“啧,汾城人真寒酸。”言律望着来往路人轻叹,“这些妇人回娘家还穿着补丁衣裙,这要在云都可都没脸出门呢。”
“修远……”她贪婪地看着他的俊脸,已是喜不自禁。
“来三碗肉卤面。”云卿让言律和艳秋一同坐下。
“伤在哪?”
他鄙夷地看着沸水中的黄面,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请慢用。”
“什么?”云卿不明所以地回望。
云卿撩袍坐下,回头看了看钱平,“家宰要吃吗?”
他眉头紧皱,突然出声,“是你逼我的。”
面摊老板又问:“这位少爷要吃吗?”
“我逼你?”
这么贵?在云都二十五钱可以吃两碗牛肉面了,看来西南四州的粮情比她先前所见还要糟糕。这里地势平坦、水源充沛,与韩氏族地并称天下粮仓,如今民众却吃不起白面,看来不只是钱氏鱼肉百姓这么简单。
话音未落,夜景阑已如猎豹般贴身而上。云卿贴在假山上,早已退无可退。待她缓过神来,却发现衣襟已被打开。
“淋了肉卤的二十五钱,白面十五钱。”
“你、你、你……”云卿结巴着,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假冒。
她看着那块明显掺着杂粮的面团,不禁拢起眉头,“一碗多少钱?”
夜景阑急切地扫过她裸露的肌肤,眼中并无情欲,“伤在哪?”
“春龙节吃龙须面嘞!”摊主大声吆喝,面团在案板上有力地敲击着,“一根不断入口中,做买卖的生意兴隆,靠天收的全成富农,快出阁的定得良人,苦读书的必能高中!不吃不知道,一吃好运到,这位少爷来一碗龙须面?”
“伤?”她终于抓住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云卿没搭腔,转身走向路边的面摊。
夜景阑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着缺伤药。”
言律贴在她身侧,轻声道:“那钱侗唱的是哪出?前几天还殷勤招待,现在却把我们当贼来防,有病。”
甜蜜的滋味在云卿心头泛滥,这个男人啊!云卿猛地抱住他的窄腰,耳边尽是他剧烈的心跳。
“使臣明白就好。”钱平笑道。
“修远。”背上又是一阵清凉,他打算就这么将她剥光?下手也太狠了。“修远。”她又羞又急地勒紧手臂,“受伤的不是我。”
云卿看着他许久,方才沉声道:“那就多谢牧伯苦心了。”
身上的力道减弱,“不是?”
“使臣,这春龙节乃神鲲民俗,无非就是妇回娘家、农引田龙、书院授徒这些个琐事,天下皆同,有何好看?”钱平笑道,“再说了,出了酉街可就不安全了,使臣莫要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不是!”云卿抬起头,以最大诚意回视。
钱平向两侧一瞅,隐身于闹市的牧伯府护院霎时蹿出。
一扫压抑的神色,夜景阑的唇角扬起一个轻松的弧度。凤眸弯弯蕴满春色,他轻柔地为她拢起衣襟,“方才是我太急了。”
“哦?”她向前慢移,“本官倒想瞧瞧庆州的风俗民情啊。”
云卿系紧腰带,“受伤的是艳秋,你可一定要救他。”
云卿停下脚步,牧伯府家宰钱平微微一揖,“再往前走就出街了。”
“好。”
“使臣。”
“杀!”远远地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大吼,“誓杀钱贼!血酬将军!”撞门声急促而有力,似要冲破暗夜的禁闭。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黄道二十八宿之青龙东宫显世,角宿平出于地,是为踏青赏景、乞愿丰年的好日子。
“使臣!”廊上传来急切的大吼,“使臣!”
春山含笑,碧水堪染,桃花嫣然笑东风。
两人对视一眼,云卿微微颔首,随即颤声应道:“这里!”
“然后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斗即可。”她微微倾身,发间的水滴顺势滑落,“最后看完此信还能活命的只有你我三人,阿律你怕什么?古琴台那晚你说我是空手套白狼,你的确没说错。可是你想过没,只要那两匹狼认为我没有空着手,那么想要套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啊。”
灯火渐近,她跌跌撞撞地从假山后走出。
言律道:“所以你就要艳秋临摹出这封信,盖上假冒的印章,然后……”
“使臣受惊了。”来人是钱乔致身边的近卫,“有暴民起乱,使臣快随我去安全之地吧。”
“没错。”云卿拆下束冠,用干布擦着淋湿的长发。
未待她应声,近卫便架着她强行离开。
“你却想脚踏两条船,搭上钱乔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卿气急败坏地质问,转眸偷瞥身后,夜景阑不近不远地跟着。
“是啊。”她回得轻快。
“我家幼主于前夜被人毒杀了,那个奶妈得手后服毒自尽,可从她身上搜出了牧伯夫人的首饰。幼主的死讯侯爷密而不发,于今日将钱侗骗至府中。不及下手却被他带来的侍卫发现,差点儿就让他跑了。”近卫冷着脸,眼中尽是杀意。
“王上要你结交的是钱侗。”言律眼神涣散。
“那现在呢?”
“当然了,是假的。”不过也只有允之有胆私刻御印吧,云卿优哉游哉地折好信笺,烧了块蜡封口,“好了,就拿这个来应付钱氏老贼吧。”
“哼,自然是成了。”近卫回望钱府大门,在他回头的瞬间夜景阑便已隐到了右侧。云卿心领神会地偏过身,将近卫的视线挡了个严实。“那些暴民虽然人多势众,但府中布局复杂,即便进来了,一时半会儿也是寻不到路的。”
言律散了架似的瘫坐在榻上。
如果他们早就记熟了地图呢?她心情颇好地想着。
云卿收起印,露齿一笑,“这是王上的私印。”
“到了。”护卫带着她走进一座亭中。他伸手探向桌下,只听一声闷响,厚重的石桌缓缓移开,延绵而下的石阶一眼看不到底。
“天重宸翰。”言律念着印章上的阳文,猛地瞪大眼,“这是?”
跟在他身后,云卿一步步走向闪动着橘光的地下。她悄悄回望,幽暗中那双凤眸平静如潭,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你不说,我不说,艳秋不说,谁知道?”云卿从袖袋里掏出临行前凌翼然扔来的小印,沾了沾腕上的血,重重盖在纸上。
待走到最下面,平坦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好些尸体。云卿打量着四周,忽地愣在原地。铜盆中火苗妖娆地跳动着,交织的光束直射在一面石壁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形物体如畜生般被倒挂在一个铁钩上,旁边还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你还理直气壮啊你!”他扯了扯头发,气急败坏道,“这下好了,就算咱们在这儿保住了小命,回去也必死无疑啊,捏造圣意,要诛九族的啊!”
云卿僵硬地扭过头去,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
“废话。”云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钱侗是被剥皮而死。”近卫冷哼一声,“这就是同侯爷作对的下场。”
见她毫不自知,言律气不打一处来,“你让艳秋临摹御笔凑成文书,上面写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云卿,你可来了。”钱芙蓉趾高气昂地走来,“龙秉,我父侯让你领着二十四名近卫殿后,可千万要保证这里的安全啊。”
顺着他的目光,云卿挑眉看向难得冷脸的言律,“怎么,还疼着呢?”
“是。”
艳秋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忽地他收了笑,迟疑地看向一侧。
云卿跟着钱芙蓉进了暗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墙上每隔十步就悬着一个火把,近光之处稍亮,远光之处微暗。
云卿细细看去,不禁面露喜色,“太好了,艳秋你真了不得。”
“使臣。”钱乔致竟发须全白,尽露老态,即便虐杀钱侗怕也难泄他心头之恨。
“写好了。”艳秋取出一张洒金信笺。
“几天不见,侯爷怎么这般模样?”云卿掩袖讶道。
云卿捧着茶道:“那封信写好了吗?”
钱乔致不语,一双老目含着泪,迟迟不落。丧子的十七姨太哭倒在侍女怀中。
“大人。”艳秋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
“别哭了,快些走吧。”钱芙蓉愉快地看了她一眼。
避开巡夜的护院,她飞下墙头,快速钻进暖室。
加上护卫,一行只有十人。
话音未落,就见云卿飞身而起,玄色长袍迎风翻动,急掠过屋檐楼角。宋叔啊宋叔,你为何将眠州的暗语改成了这般模样,让她如何自在啊!
“侯爷,这是?”云卿放慢脚步。
“夜月同眠,”齐大志拊掌道,“真他娘的好意境。”
“啊,如今留在府里怕是不安全。”钱乔致有气无力地说着,“这个密道通往酹河堤岸,那里有船随时待命,等你我乘船到了滨州,还请使臣向王上求援,出兵助我诛灭乱民。”
他每说一字,她的脸颊便被催热一分。
“这群乱民最多不过几千人,只要州师出马,顷刻便可平定。”云卿明知故问,“侯爷何必舍近求远?”
“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身后的大志不停地念着,“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唉!”钱乔致老泪纵横,“那日使臣一语中的,老夫毁就毁在手无亲兵啊,所以还请使臣鼎力相助,救我全家啊。”他哽咽着向云卿一揖。
汾城的民舍没了前幽的精巧,光秃秃的土墙藏在奢华的楼宇后,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看着他弯曲的背脊,云卿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嗯。”
“使臣?”老贼神情有些紧张,生怕她不答应似的。
“劫银后莫贪财,将军饷沉入江中吧。毕竟携带重金走不远,沉江谁也拿不到,这样最安全。”
“无双夫人。”云卿柔声道。
“我明白。”齐大志应道。
“何事?”钱芙蓉问道。
“大志,此处不宜久留,散了吧。陶馆里也有人监视,古意他们虽然借口去青楼让你出来,可也不能离队太久啊。”
云卿握住她的手,笑道:“夫人,现在可有一个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哦。”
“一步登天?”钱芙蓉瞪圆双眼,拔高了语调。
云卿倒吸一口气,用清新的空气冲散体内的灼热,“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笺。”
行走的队伍全都停了下来。
“啊?”齐大志道,“什么?大声点儿。”
“是啊。”云卿微微一哂,伸手指向五步之外的那个佝偻老头,“杀了他便可一步登天。”
假面下的脸皮微热,她小声道:“就说两个都不是,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
“使臣,你疯了吗?”钱乔致抬头,满目震惊。
齐大志眨巴着大眼,静候下文。
云卿拽紧钱芙蓉,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你设计毒杀亲弟再嫁祸钱侗,即便成了又怎样?”
“改明儿你们派个人去北苑的云浪纸斋,就说是丰大人派来催货的。”云卿道,“然后掌柜会问是要夜色阑珊笺,还是寒月无影笺。”
“疯了!疯了!”老贼嚷嚷着,干瘪的嘴巴不住轻抖。
齐大志跟出房门,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丰兄弟,那劫银的事?”
十七姨太一把甩开侍女的搀扶,一瞬不瞬地看来。
用一碗血换得义军的接纳,这实在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走出热闹的土房,云卿置身雨中。
“云卿你胡说什么?”钱芙蓉极力想要挣脱,“天宝明明就是钱侗派人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众人齐声大吼,喊声直入心间。
“芙蓉,你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呢。”云卿笑眯眯地看向老贼,“你杀了一个天宝,保不准你老爹不会老来得子,再生个地宝、金宝、银宝。钱侗已经死了,你今后下手又能嫁祸给谁呢?”
“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西风!南风!”钱乔致吼道。
“我也来!”
两道身影如闪电般直袭而来,云卿抽出销魂,裂身而过。
“我来!”
四个护卫齐齐攻来,云卿心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快感。剑气纵横,四道人影如枯叶般落地,最终归为死寂。
“娘的,老子豁出去了!”
“来人啊!”钱乔致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吼着,“龙秉!龙秉!”
齐大志走上前,一捋袖管,右手掠过销魂,“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四下寂静,并无任何回应。
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左腕落下,地面绽开妖冶血花。
云卿挡在他们求生的前路上,笑意暖暖地看向钱芙蓉,“现在只要杀了他,你就可名正言顺地拥有四州。”
“众位,”云卿提高嗓音,“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抽出腰间的销魂往腕上一划,“我丰云卿愿与众位结成血盟,以后同进退、共荣辱,如有背誓,天诛地灭。”
钱芙蓉双眸越睁越大,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是啊,死了个天宝,以后还会有地宝、金宝、银宝。老头子的眼中是永远没有我这个嫡女的,不如……”
“别别别,礼来礼去的,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习惯。”他摸头急道,引得众人朗声大笑。
“芙蓉!”钱乔致不可置信地看去,突地抽搐起来,“你!你!”
“如此就多谢了。”云卿朝他一揖,长袖落地。
“真是你?!”十七姨太撕心裂肺地叫着,眼眸变得通红,“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她拔下金钗,披头散发地向钱芙蓉冲去,“我要杀了你!”
金二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信贴身收好,“好,我就信你一次,如果你没骗咱们,到时候我定舍命助你。”
钱芙蓉一掌将弱不禁风的十七姨太扇倒,“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酒家女,生了个哑巴儿子还想跟我争?自不量力!”她一咬牙,重重地踢向十七姨太的小腹。
“你为人谨慎,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云卿轻声道。
十七姨太的侍女发起狠,将钱芙蓉撞倒在地,“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金二毛问道:“为何让我去?”
两个女人像疯狗一般扭打在一起,好好的两张脸转眼便满是血痕。
她是在赌,赌雷厉风的义气。即便王上不许,他也会在起事之前赶来助她吧。
“啊!”十七姨太捂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老爷,我好疼!好疼啊!”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官不得插手军事,我作为礼部尚书断拿不到兵符。”云卿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的手中,“麻烦你将这封书信送去皮儿岛,交给水师统领雷厉风。到时候我所言为实为虚,自见分晓。”
钱乔致躺在地上,嘴歪眼斜,讲不出话。
瘦猴子看了看身边几人,眉头紧锁,“只要你能拿出青军的兵符,我们就愿信你。”
“痛!”十七姨太白色的衣裙渐渐被鲜血染透,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下身,绝望的表情让人心生怜悯。云卿上前便要将她扶起,就见钱芙蓉撞倒侍女,咬牙切齿地将十七姨太一脚踹开。
其实她有些心虚,因为出使前王上曾说过,若无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师和水师皆不会调动。云卿再道:“最后一步,便是起事。”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愿助我?”
“贱人!让你生!让你生!”她疯癫般地再踢,一脚重似一脚,“钱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如此只能联合酹河以东的青国,与庆州隔江相望的是韩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师有一万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岛屿,名为皮儿岛,先前为海盗所居,现今为我青国水师所控。”云卿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我是有备而来。”
云卿一掌将钱芙蓉震飞,伸手探向十七姨太的鼻下,早已没了气息。钱乔致仰躺着,身子已不能再动,只有那双眼死死地瞧着,瞧着他那个疯女儿如何毁了他最后的血脉。
汉子们叹气不语。
侍女扑倒在十七姨太的尸体上号啕大哭,“你这个毒妇!”她眼中尽是血丝,捡起那根金钗,大吼着向地上的钱芙蓉冲去。
“雇佣军即便哗变,也不会任由我们行事。军队首领定会看着我们和钱氏鹬蚌相争,而后再杀入庆州,来个渔翁得利。”云卿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大刀,叹道,“就算大家戮力而为,怕也是不敌啊。”
下一刻,一把长刀自侍女腹部穿身而过。钱芙蓉双手握着死去侍卫的佩刀,面色苍白地看着侍女。
“青军?”
侍女张开嘴,一口血直喷向钱芙蓉。她高举右手,猛地向身下扎去。钱芙蓉眼珠微凸,喉间插着那根金钗,两人共赴黄泉。
“第二步为联军。”她轻捋鬓发,“联合青军。”
云卿慢慢蹲下,与那双怨毒的老目对视,“钱乔致,你这一生只做了一件好事。虽然手段残忍了点儿,可毕竟是杀了钱侗。”她微笑道,“十年终偿所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开心的呢?”
“那第二步呢?”齐大志再问。
云卿托腮看着他,冷冷道:“我本不姓丰,十年前我只有六岁,眼睁睁看着娘亲被爹爹含泪射死,看着爹爹身中数箭血战沙场,看着养大我的女子不堪受辱撞死在门边,看着哥哥将那头畜生怒杀,看着亲人一个个倒在身前。然后我被逼跳下酹月矶,十年磨一剑,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前幽灭国时,大将刘忠义被韩月杀亲斩,十万幽兵尽降。自此钱氏手中再无亲兵,且钱乔致为祸国奸臣,欲杀之者无数。他回到族地之后,为保性命,不惜花重金雇佣兵士,如今四州州师与钱氏只有利益关系。”云卿垂眸道,“春时为结算上一年军饷之际,我已获悉运饷的时间和路线,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银。饷钱尽没,眼中只有银子的雇佣军定会哗变,我们也好趁机起事。”
钱乔致眼神涣散,慢慢地合上眼。
“孤立?庆州可是他们的老巢,怎么孤立?”有人发问。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云卿站起身,挥剑将他的头颅斩下,“死无全尸,这誓可不是随便发的。”
云卿指着中间的茶壶说道:“这里是庆州。”从杯里沾了点水在茶壶右侧画了一道线,“庆州临水,州师八千中有五千为水师,为的是防住酹河以东、青国的苜州。”再反扣三个茶盏,放在茶壶的上左下三侧,“最北为陕州,连接前幽归雍的其余疆土,西边的夏州背靠雍国内陆。今日雍国大乱,钱氏为保自身,必将大部分兵力放在这两个州。而最南的滨州面朝南洋,为钱氏逃生之路。”她一伸手,挡开了三个茶杯,“若想杀钱贼取四州,第一步为隔众,让庆州孤立。”
幽暗的甬道里响彻她一人的脚步声,声声回响好似穿梭在往昔岁月。
“那该如何两全?”齐大志急急问道。
眼前浮起一朵红蔷薇,颤巍巍地绽放在韩府后园。
“小看人?”云卿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们起事三次,次次失败!我还知道即便杀了钱侗和钱乔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过不上好日子,钱氏爪牙遍布,鱼肉百姓。前日我上街一趟,发现这里的馒头分为两种。一种叫官馒头,用的是白面,一个十五钱。一种是民馒头,掺的是糠麸,一个五钱。连庆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这样,更何况周围的农家呢。如果你们只为杀钱乔致和钱侗而起兵举事,那只不过是泄私愤,而不是取大义。并且,你们打的是为韩柏青将军报仇雪恨的大旗,若牵累了百姓,他们定会将怨恨投注到韩柏青将军的名下。”她立掌止住众人的辩解,“这样的事,即便你们允了,我也是不允的。”
入口处的火苗跳着舞蹈,她走出记忆的十年,疲惫地转动石壁上的圆盘,暗门向一侧缓缓滑开。
“别小看人!”齐大志愤愤道。
那道玄色身影挺立在门边,火光在他的俊颜上落下暖色。相顾无言,云卿静静地望进他的眸子,眼眶微湿。
“就怕你们舍了生也取不了义!”云卿重拍桌角,“这几日我趁夜打探过,光是钱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没有详绘地图定会迷路,更别提屋子里的暗道机关、逃生密门了。即便你们闯进钱府也抓不到钱乔致和钱侗,待他们顺利脱逃,再集合人马将你们一网打尽,这五千人定成黄泉野鬼!”
夜景阑举起左手,期待地看向她。“都过去了。”
“只要能杀钱贼,死又算什么!”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引得汉子们纷纷击刃附和。
一步、两步,云卿慢慢走出幽暗的甬道。她放心地交出右手,夜景阑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再次经过挂着钱侗尸身的铁钩时,夜景阑将云卿拉到怀里,长臂收紧,止住了她身体难抑的颤动。
“你们也知道庆州有八千军士啊。”云卿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闯虎穴,你们是想舍生取义吗?”
“别看。”他在她鬓间耳语。
“想!”齐大志急急坐下,“可是光庆州的州师就有八千,更别提另外三州加起来的三万人了。”
云卿下意识地埋进他的胸膛,“我没杀钱家人。”
“怎么?”她敲了敲桌面,“不想?”
“嗯。”
众人议论纷纷,皆是不敢置信。
“我真的没有杀他们。”她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谁。
“真的假的?”
“嗯,我信。”夜景阑揽着她一步步向上走着。
“说梦话吧!”
云卿很是恐惧,“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变成杀人如麻的恶魔。”
“四州?”
“不会。”云卿仰首看着他,只见夜景阑凤眸如春潭,幽深而温暖。
“足矣。”云卿看着他们诧异的神色,坐回桌边,“五千人足够拿下四州。”
“因为在那之前,我会将你拉回来。你要往前冲,我就陪着你。冲累了,我就守着你。”夜景阑捧着她的脸庞,柔声道,“不用怕,卿卿。不论你选择什么样的前途,今后都不会一人上路。”
一室悄然,汉子们纷纷避开眼神,面色似有不甘。
“修远……”爱恋不知何时已汹涌成潮,干涸的心田转眼已成沧海。
他一咬牙,“五千。”
夜景阑按着石壁上的火把,笑得如闲云般清雅,“准备好了吗?”
“我只要个实数。”
云卿擦干眼泪,转身面向石门,自信满满地向他颔首。
“丰大人……”齐大志脸色微红,“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兄,所以……”
随着石门的开启,冲天火光陡然将两人身后的暗影吞噬。喊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鲜血淋漓。云卿心中再没有堕落的恐惧,因为始终有人与她同行。
云卿冷冷道:“丰某不与妄言者同事。”
“义军誓不扰民!”
“丰大人!”齐大志身形一转,挡在她面前,“怎么突然要走?”
“请父老乡亲放心安寝!”
她起身拱手道:“告辞。”
义军的传令兵策马疾驰在街道上,洪亮的喊话声回荡在六街九衢,临街的民宅商铺纷纷闭户。云卿身着盔甲,驾着踏雍穿城而过。
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吁!”她勒紧马缰,险些撞上急急奔来的言律。“这么快?”云卿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城楼。
“两万!”
“庆州州师就驻扎在距离汾城不过五十里的夏县,我们才刚夺了城门他们就到了。”言律紧紧跟在她身后,问道,“巳门那边呢?”
“一万!”
“已经能看到庆州水师的军旗了。”她脚下不停。
“八千。”
巳门是汾城唯一一道水门,义军虽然占据了这道城门却没有船舰相护,只要庆州水师以铁甲船相撞,很快即可攻陷。因此五千义军在那儿驻守了三千人,也因此夜景阑给她穿上盔甲便将她驱离巳门。
“你们有多少人?”云卿问。
云卿奔至女墙边,扒着城垛向下看去。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一面精致绣旗迎风招展。
“是。”齐大志叉着腰,一手握成拳,“我们打算一举攻入钱氏的老巢,然后杀个干净!”
“樊?”她望着旗上斗大的字问道。
瘦猴子讪讪坐下。
“樊晔,庆州州师左将军。”古意再指向左侧,“大人请看那边。”
“这还用说?”云卿放下茶杯,转眸横扫众人,“我离开牧伯府时看到门口有人盯梢,而你们这个用来集合的民房与重金侯府仅隔两条街,你们的打算简直是一目了然。”
“冯?尤?”又是两面大旗。
“娘的,给老子坐下!”齐大志跳脚,“老子没说!”
“冯嘉、尤屠之,州师中将军和右将军。”古意颔首挺立,沉声说道,“这三人不分别攻打另外几个城门,反而齐齐聚在酉门之下,这是由于酉门城墙最低,攻之极易。大人,不如让其他城门的义军全都聚集此处共同抗敌。”
“你怎么知道?”瘦猴子跳起脚,“齐哥你都告诉这个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发弟兄们?”
“不。”云卿迎着夜风眯起双目,“守城求稳,怎可弃守他门?”
“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云卿瞥向他,却见他面带犹疑,“不会是想直接杀入钱乔致和钱侗的府邸吧?”
“底下是庆州精锐三千,城上只有游勇八百。”古意道,“您看看他们的云桥和临车,再看看义军手里的破铜烂铁。不集中兵力,怎能敌得过?”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围,震慑得众人纷纷收起怒目。
“古意啊,”云卿指向城下,笑问,“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齐大志,你是庆州的起事长?”云卿自顾自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大人,您是在开玩笑?”
屋内的义军小头目突然噤声,一个个垂下刀,靠在墙角。
云卿转过身,厉目扫向四下,看得兵士们纷纷垂眸。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场子吗?”齐大志一把将小个子拎起,“老子就愿意信他,你再敢吱声?”
“怎么?怕了?”她背着手,沿着女墙一路走去,“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何庆州州师挂的不是军旗,而是三位将军的私旗?还有,底下的那群人明明比咱们多,攻城的武器明明尖锐难挡,为何他们兵临城下只是按兵不动,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
“自己人?就凭他胡说八道,就是自己人了?”一个小个子晃了晃大刀,“齐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为何?”一个拿着铁戟的小伙子问道。
“放下!”齐大志大吼一声,“丰大人是自己人!”
“打出私旗也就意味着他们出兵不为责任,而为私利。”云卿靠着冰凉的城墙,看着下方,“有了私心就开始瞻前顾后,打过仗的都知道,攻城战中先攻者损兵最巨。樊冯尤三人谁也不愿吃这个亏,平白无故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所以就只围不攻。”她昂首望向东边,“而且,他们都知道只要水师杀入巳门,那酉门也就不攻自破。他们只要等着城门打开,便可大摇大摆地进城抢掠。”
她斜眼瞟向警惕退后的汉子们,撩袍坐下,“你们义军就这样报恩?”
“所以关键在巳门?”言律接口道。
叮!刀刃即断,没入泥墙寸许。
“是。”巳门是咽喉,而修远则是她的咽喉,所以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土屋内一灯如豆,云卿垂眸看着架在颈脖上的长刀,运气一弹。
思及此,云卿沉声道:“阿律。”
细密的雨淋湿了窗纱,烟色挑染水墨,不知在书画谁的心情。
“在。”
艳秋悄悄抚上胸口的夹层,红唇微扬,“我的命本来就不长啊。”
“你带人去钱府,将老贼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拖过来。”
“什么?”言律压低嗓子怒吼,“叫你临摹你就临摹?你嫌命长是不是?”
“是。”
“大人叫我临摹的。”
“古意。”她再唤,“你去调十车煤油过来。”云卿望着绕城缓流的护城河,浅浅勾起唇角,“本官自有妙用。”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一看,大吼道,“你临摹御笔?!”
煤油运到之后,她命令士兵们人手一坛,趁黑将煤油倒入护城河。左后方强光乍现,云卿望向身后,橘色火势冲天而起,将东方映得如同白昼。
“嗯。”
“水师来了!”城下发出兴奋的大吼,刚才还委靡坐地的士兵纷纷起身。
“你倒是个聪明人。”言律道,“咦,你左右手皆能写字?”
“立!立!”随着传令兵的叫喊,庞大的云桥和临车缓缓架起。
“他是一朵云,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云影眷顾片刻我就知足了。”艳秋将笔换到了左手,流水般挥毫,“我敬他,但绝不会爱他。那样的人凡夫俗子驾驭不了,这点我知道。”
“樊家军准备!冯家军准备!尤家军准备!”随着传令兵的喊声,数十道银光划过,硕大的铁爪钩上吊桥。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着没说,心想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走!”随着一声大吼,百十个士兵拽着铁爪下的长绳,试图拉下吊桥。一旦吊桥沦陷,那护城河的功效也就荡然无存,脆弱的城墙就将暴露在他们强大的攻城器械前。
“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艳秋轻声答道。
云卿肃肃而立,拉开弓,让言律点燃箭上绑着的布条。
艳秋纤弱的身子一震,言律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几位都不普通,你……”
“放!”她大吼的瞬间,手中的火箭及士兵们的火把一起飞向浸湿煤油的吊桥,落进浮着油膜的护城河中。
“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人动心。”
护城河如一条火带,炙热的火光冲天而起,吓得州师军士奔离河岸。吊桥上缭绕的火舌沿着铁爪下的长绳而下,烧断的绳线坠落在士兵们的身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嗯?”
“镇定!镇定!”传令兵见状大叫,“退!退!坐等门启!”
“你也瞧过她的手段,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吧。”言律眼神微异地看向艳秋,“艳秋。”
半个时辰后,吊桥被烧得仅剩黑灰。因为其他几座城门如法炮制,护城河上的油膜不少反多,火舌越燃越高,城垛边的义军都被熏红了脸。火河以西数丈外,敌军下马解鞍,倚着兵器懒懒而立。
艳秋话题一转,“大人一个人出去不要紧吗?”
“大人,都拿来了。”言律气喘吁吁。
“嗯?”言律挑眉。
“好。”云卿回身望着满满几十箱的金银珠宝,挥动销魂。
“你……”艳秋支吾着。
随着一声剑鸣,金光银光飞下城楼,全数砸到了当中的樊家军之中。
“看什么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恋地抚上脸颊,“我果然是神鲲第一美男子啊。”
“银子!”
艳秋偏首瞪了他一眼,霎时愣住,他怎么直接戴上了第二张假面,刚才像极了大人的那张呢?不用撕下吗?
“真的!是真的!”
“清誉?”言律坐到艳秋的身侧,戴起了假面,“那家伙的声誉都黑成焦炭了,多这一样两样也无所谓。”
樊家军骚动起来。
“那也不能毁了大人的清誉。”艳秋坐回案边,拿出未完成的书稿,继续临摹着。
“金元宝啊!够老子嫖十次花魁了!”
言律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该生气的是我吧,一人分饰两角,我容易吗?!”
“他娘的,冯字营的跑过来干什么?”
艳秋关上房门,转眸看向从内室走出的男子,“大人会生气的。”
“尤字营的抢什么?这是老子的地盘,把元宝给老子放下!”
轻快的脚步声没入深暗的曲廊,渐行渐远。
“去你的!樊字营的滚开!”
这次的使臣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国的王上怕是被那张如花笑颜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啊。
“你们也拿够了,该换我们冯字营了!”
钱平走到门边向艳秋一揖,转身离去。
“找打!兄弟们,上!”
“嗯,不送。”
“打什么打!直接上刀子!”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钱平笑道,“不扰使臣,小人就此告辞。”
云卿望着城下挥戈相向、贪财自乱的雇佣军,轻唤:“古意。”
“原来如此啊,请家宰代本官向牧伯大人道声谢,真难为他如此用心了。”里屋的声音很真诚。
“大人。”
钱平眉梢微动,笑道:“使臣多心了,这汾城作为庆州州府,名义上虽然归我家大人管辖,可实际上却在老爷子的掌控中。要是让使臣宿在外馆,只怕结果像上次来使的那位大人一样。”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真正的精锐,锐不在器而在心。城下的连散兵游勇都称不上,只是匪类。”
“陶馆?”丰使臣叹了一声,“同使前来却分宿两地,牧伯是在防着谁啊?”
轰!没有任何预兆的巨响惊得她愣在原地,城上士兵纷纷蹲下。
“使臣请放心,小人已将他们安排在陶馆住下了。”
轰!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本官很满意,只是……”丰使臣的声音略显疲惫,“不知我手下那三十个近卫住得可好啊?”
“是巳门方向!”言律大叫。
“小人是牧伯府里的家宰,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看看,不知使臣住得可满意?”钱平趁机移步上前,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床幔被掀开一个角,丰使臣脱力地倚坐着,身后的丝被拢成一个人形。一个、两个,再加上外屋的这个,三人算是齐全了,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东边火光冲天,扭曲了夜色。
内室的声响渐止,带喘的音调缓缓飘出,“谁来了?”
“大人!”古意和带来的十几个近卫纷纷围到她身侧。
身体不好?钱平看着垂眸不语的艳秋,胡须微翘,怕是太好了吧?
云卿咧开嘴,迎着夜风,朗声大笑,“哈哈哈哈!”
“大人……啊……”内室隐约传出呻吟。
“大人?”
艳秋不露痕迹地挡在内室前,谨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以……”
轰!一声比一声近,震得三姓士兵停止了斗殴。
钱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热茶烫了嘴,“咝……才酉时就进房了?”
“来了!”云卿迎风而立,“青国的水师来了!”
艳秋奉上一盏茶,颔首道:“我家大人刚躺下。”
“啊!”义军今夜头一次露出笑颜,“太好了!太好了!”
“啊,多谢。”钱平进了门,问道,“使臣已经睡了吗?”
“你为何如此笃定?”言律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压低嗓音,“又在忽悠人?”
艳秋道:“外面雨大,请进吧。”
云卿止住他的询问,示意大家侧耳倾听。
“啊!”钱平陡然回神,“我是奉命来看看使臣住得可顺心。”
轰!
“家宰?”艳秋低声提醒。
多让人振奋的炮声,如今在神鲲能熟练使用船炮的只有一个人啊——雷厉风。
“呃……”门外的短须男子看着他,有片刻失神。
“报!”城下传来大吼。
艳秋气定神闲地将案头的文书收好,起身打开门,问道:“有事吗?”
“嚷嚷什么!”主帅的声音显然有些不稳。
“牧伯家宰钱平。”
“十里之外探得一路大军!”
“谁?”坐在外间的艳秋出声应道。
樊字旗下,银盔将军气急败坏地挥鞭,“打!打什么打!这下好了,夏州和陕州的人都赶来了!还独吞个屁!”
“丰使臣?”烟色的窗纱投下一道阴影。
“将军!”小兵抱头躲避着鞭打,“夏州和陕州到这里至少也要两天,怎么可能现在就赶来?”
思潮渐定,艳秋拿起笔来,照着一册黄页一笔一画地开始临摹。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外,他并非一无是处啊。满是伤痕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人的情感,骄傲渐浓。
这一句话让银盔将军停下了马鞭,大喊道:“去!再探!”
几天就好,他知足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金光快若流星径直飞来。
嫁祸、离间,这样的龌龊手段他见得多了,也做过不止一次。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宁愿再尝一次生不如死的滋味,只要能跟着那位大人,只要能再过几天人的日子。
“将军!”
眼中滚着热泪,艳秋抚着手边的书卷,一下一下地,满含珍惜。
银盔将军暴睁双目,金色的尾羽犹在他的嘴里微微颤动,穿出他后颈的箭尖凝着暗色血滴,黏稠坠下。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无预兆地蓬勃起来。还能做人吗?他还有资格再做人吗?
“杀!”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淹没了东边的炮响。
“艳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是将军!”义军兴奋得像一群孩子,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直到那天,那人给了他这把匕首。
飞身立上女墙,不似十年前娘亲的绝望,云卿心潮澎湃地昂起头颅,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那面“韩”字大旗,高举销魂,与“神箭”月杀隔火笑望。
当着来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药,收好了这件内有蹊跷的衣服,然后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欢,死鱼般地任接应玩弄。因为他知道,反抗的话下月的解药也就没了。以前他也求死过,毕竟他也曾经是人,也过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发时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让他再没勇气去做人了,再没……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到了庆州,只要将这封信呈给重金侯即可。”临行前负责送药的接应如是说。
修远,此刻你的心情是否同我一样?
细密的眼睫微颤,覆在脸上的假面很是冰凉。他纤长的指在雕花匕首上来回游移,接着轻轻抚上胸口。不似周围的轻软,这里的衣料略有些硬,夹层里藏着一封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密信。
双阙遥映龙凤影,踏破故国好风光。
他该怎么办?
张弥《战国记》云:天重二十四年正月十七,丰云卿使庆。时值前雍内乱,重金侯实归明王,庆州牧伯暗通雍主。前途艰险,卿偏向虎山。二十三野宿古琴台,卿诛反臣,收义军,入汾城。囚居二府,卿谈笑自若,杯盏间翻云覆雨。月华一笑,见者无不倾倒。卿巧促钱氏家变,于二月十五夜,引义军入府诛杀钱氏。卿亲率民兵战至三更,青水师都督雷厉风、伏波将军韩月杀引兵而至。其后五日,青军一鼓作气,连下前幽十六州。六月,前荆愍王贺帝御宇,以前幽六州礼,至此前幽四十三州尽为青土。卿智勇双全,兼具军功之文臣,当朝仅一。使庆归来,盛誉尽暗百官。可谓丰郎独绝,世无其二。
连绵多日的雷声终于平静,窗外雨潺潺,雨声不知在倾诉谁的心事。烟色窗纱下一灯如豆,艳秋望着纱罩上描绘的黛色山水,一时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