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你。”云卿急急坐直,竟忘了自己的伤处。头皮疼得发麻,她咬紧牙关,不肯呻吟出声。
如梦呜咽道:“对不起,卿卿,对不起……都是我……”
“卿卿!”
见她泪水滑落,云卿问道:“怎么了,姐姐?”
“都痛成这样了,你还忍什么啊!叫出来就好了,叫啊!”
“我再吹凉一点儿。”如梦鼓着腮帮将粥吹了又吹,眸中氤氲着水汽,“来,尝一口吧。”
云卿冷汗直流,转瞬又被按倒在床上。察觉到她们下一步的动作,她终于忍不住痛叫道:“不要啊!”
云卿垂着脑袋,任由她训着。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不是脸,那里也是要面子的啊!
“再没见过比你还别扭的丫头!明明怕疼怕得要死,却总是忍来忍去。叫出声来会被小鬼钩走啊?每次都咬舌头,要咬成了哑巴我看你怎么办!”
“没想到几日不见,雷兄竟然入仕了。”云卿趴在床上,透过缝隙看向床幔外。
云卿慢慢张开嘴,受伤的舌头被凉风一吹不禁轻颤。
青袍犀角带,胸前绣着一只猛虎,是四品武官。
“是啊。”小鸟理了理云卿的头发,“本派偏修内力,二三十年方能小成。可卿卿当初剑走偏锋,硬是学了有些邪门的清狂剑。加上她十岁那年走火入魔、心脉受损,这小身板就已经不结实了。如今又挨了这顿棍棒,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小鸟见她吃得小心,白了她一眼,“咽得那么痛苦,想必又咬坏舌头了吧,张开嘴让我瞧瞧!”
“雷某是被兄弟的一席话点醒的。”即便正装束发,也难掩身上的野性,雷厉风行至床边,眼神坚定道,“而且在梨雪面前,我也不想输给你。”
“内家心法?”如梦吹了吹热气,再送来一勺。
“哦?”
云卿含了一口粥,闷闷地不做声。
“雷某虽然当过海贼,却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只要你不使阴招,我就会当你是兄弟。”
“知道了。”小鸟倚在床头,乖乖地做起了人肉垫子,“你这丫头平日里不好好练内家心法,如今吃苦了不是?”
雷厉风掀开床幔,云卿静静望向他。
小鸟一把将她拉起来,疼得云卿直瞪眼,“轻点儿啊!”
“咱们公平角逐,到最后不论谁输谁赢,情分都在。”雷厉风摊开右掌,瞅着她,“你意下如何?”
“儿,快把卿卿扶起来。”如梦红着眼道。
“一言为定!”
荆条和棍棒怎么比?云卿蔫蔫地趴在床上,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饿了。”
“痛快!”雷厉风灿烂地笑开,青紫的左眼眯成了一条缝,“他说得没错,你果然不是小心眼的人。”
“醒了醒了!卿卿,你也太经不住打了,才三十下就狼狈成这样。想当初本鸟被爷爷用荆条抽了五十下,也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小鸟不屑道。
“她?如梦?”
“好吵。”云卿艰难地睁开眼,身侧两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雷厉风笑着摇头,“他是唯一一个让雷某心服口服的人。”
“我已经够轻的了,姐姐,她都晕了三天了,再不起来吃东西恐怕要成仙了。”
云卿心生警惕,道:“是什么人这么本事,竟能让雷兄心服口服?”
“滟儿,你轻一点儿。”
“现在还不能说。”雷厉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柔弱得跟娘们儿似的?男子汉就要虎背熊腰才够威猛,丰小弟你长得太过阴柔漂亮,改天和我上船历练历练,不消两年就能长结实了!”说着重重拍了拍她的肩。
身体被摇了又摇,她渐渐从混沌中走出。
承受不住巨掌一拍,云卿猛地垮下,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偏偏这新伤旧患都和他有关。想到这,她不禁嘴角微抽,向雷厉风招了招手。待那张蜜色的俊脸靠近,露齿一笑,在他愣神的刹那,她快拳如风,凌厉地击向那只完好的右眼。
“卿卿,醒醒啊,卿卿。”
“有一点他说错了,其实我的心眼很小。”
她放松了神经,却下意识地难以出声。回潮的痛比先前更甚,瞬间便鲸吞了意志……
身上的伤开始愈合,云卿懒懒地趴在床上,侧耳听着屏风后传来的琅琅读书声。
“嫂子给你净身,如果痛就叫出来,千万不要忍,千万不要伤了自己……”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夫耳目口鼻,生之役也。昔圣贤帝在时,后宫不过数女,月幸不过几日。储君诞后,帝不寝后宫,殚精竭虑唯国事耳。道之真,律之严……”
她全身着火似的灼热,干裂的嘴唇不由动了动。不多久,浸湿的纱布湿润了她的唇角。屁股上先是一阵清凉,紧接着是席卷全身的灼痛,痛得她僵直了手脚。
是第六天了吧,虽不复当时的灼痛,可依旧难以翻身。为官以来她自认日渐油滑,即便算不上八面玲珑,至少也是游刃有余,而今这一通杀威棒却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她心中的自信。比起肉体上的痛,精神上的打击更重。
“你哥哥来瞧过你后,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很自责、很心痛。”
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清凉的指尖抚着她的眉梢。
读书声停息,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细柔美的身影,“大人?”
“睡着了还皱眉,疼成这样了吗?”
云卿眯眼瞧着那影子的移动,并未出声。
是嫂子,她听得见却看不到,眼皮沉沉的,睁不开眼睛。
屏风上画着疏疏落落的梅枝,一剪弯月欲明未明,朦胧的夜色如雾似雪,只有那殷红梅花悄立梢头,流露出无尽冷艳。屏风的边缘露出黄色的袍角,那道人影走到了梅树后。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成这样了?”
云卿悄悄握紧枕边的销魂,缓缓释放杀气。再一步,再一步就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几番梦回,耳边响起的都是哭声。
艳秋忽地滞住脚步,袍边向后略移,如流云般飘逸。时间像是定格了一般,云卿静静地看着月下梅边那道秀丽的剪影,暗自期盼他不要再越雷池一步。
指间的腰带被缓缓抽离,复杂的情绪充溢在心间。大夫,请给她留点儿面子吧!昏迷前她悲愤地想着。
艳秋站了片刻,终是没再向前。他打开门,只见言律端着药,一副正要敲门的模样。
“唉!”夜景阑轻叹一声,又快又准地点住她的穴道。
“怎么不念了?”言律道。
云卿一把抓住了腰带,“不要。”
“大人睡熟了。”艳秋压低了声音。
“杖刑很容易伤骨,给我看一下。”夜景阑柔声道,“别怕,我是大夫。”
“又睡!这几日都把她养成猪了!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再过来念。”
忽地,腰间传来轻扯,云卿慌乱地睁大眼睛,“修远……”
“是。”
合上眼,她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门合上,云卿心头一轻,觉得浑身舒爽。
他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如一场看不见的春雨,悄悄将她心中名为恐惧的火焰淋熄。
“真是好命啊,一天到晚地睡。”言律走到屏风旁,冷冷道,“人家说对牛弹琴,我看是对猪念书。”
“是马车。”夜景阑声音有些不稳,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只容得下我和你。”温暖的大掌盖住了她的眼睛,“不用强撑,睡吧。”
云卿刚要发怒,就听门外一阵喧哗。
“修远……不是轿子吗?”她轻声问道。
“侯爷请停步。”艳秋的声音不稳,且越来越近,“侯爷请停步!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客!”
她这样还怎么“坐”轿子啊?喘着气不及开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夜景阑看也不看他,径直推开门。
她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被他塞进——轿子?!
“定侯!”言律惊叫,他一闪身,挡住了屏风缝隙,“敢问定侯来此所为何事?”
“我的大人啊,还是你强,那老头被拖出来时可没你这么多话。”
“瞧病。”冷冽一声,毫不拖泥带水。
“至少他活着出了午门,要是我早就小命归西了。”她自嘲着。
云卿的脸立刻烧了起来。
“他都快不行了,你还比?”
“您下的药都极好,昨日张嬷嬷看了下,我家大人的伤口都已愈合了,所以不劳……”
“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很弱。”云卿趴在他肩头耳语,“三十棍我就不行了,魏老头可是光腚挨了八十下呢。”
“让开。”
“嗯?”
“不让。”
“阿律。”
屏风后,云卿感激地看着言律的背影,从未觉得他如此高大。
云卿想要笑,却扯不动嘴皮。隐隐地听着他们离去,她发现眼前的景致仍在晃动,而且晃得越发厉害了,原来一直在抖的是她自己啊。
夜景阑虽没出声,但言律高大的身影已开始颤抖,“殿下,先前让您瞧我家大人的伤处,也是逼不得已,毕竟一时难以找到对我家大人知根知底的大夫。可我们家殿下却不管这些,将我罚得好惨啊。这次要再让您进去,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您行行好,请回吧。”
“朝中有我们,大人请放心。”
“让开。”夜景阑的声音越发冷了。
“请好好照顾丰大人。”何猛啜泣着将人交到言律手里,“散职后何猛再去看大人。”
见他油盐不进,言律愤愤道:“您就不想想,被一个男人一看再看,受损的可是我家大人的名节!”
是言律,她茫然地向声音飘来处望去。是到午门外了吗?当职时若擅出午门,可是要记缺罚俸的。他俩家境都不富裕,这样待她算是尽心尽力了。
“哼。”夜景阑冷声中带着些许笑意,染着浓浓的自信,“她注定嫁我,名节不要也罢。”
“大人,您怎么成这样了?!”
言律蓦地一震,夜景阑从他身侧闪出。云卿暗叫不好,急忙合眼。
哎,怎么又哭了?她不是在训他啊!
“点穴!竟然点了我的穴!”不相信正义凛然的定侯竟然出阴招,言律动也难动,只能靠一张嘴巴发泄不满,“您不能进去,真的不能进去啊。我家大人这几天听到您的名字不是装傻就是装睡,我家大人不想见您啊。”
“大人,对不住,您闭眼休息片刻,下官定会走得稳稳的。”何猛颤声说道。
云卿屏住呼吸,只听低沉的笑声就在耳边,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云卿眼前的景物仍在跳动着,没有片刻停息,她有些恼怒地提醒,“不要再抖了。”
“是不敢。”夜景阑看着她通红的小脸,笑得春意盎然。
何猛恍然大悟,忙道:“对对对,是我在抖,是我在抖。”
“您既然知道就不该再让她难堪了,您就行行好,对她好,对我……”
何猛刚要说出真相,就被路温喝止,“娄敬!”
受不了言律的聒噪,夜景阑隔空弹指点住他的哑穴,室内重归宁静。
“我没……”
云卿数着心跳,如棍子一般僵硬。不如索性装睡,混过这尴尬的一瞬。
“别抖。”云卿深吸一口气,全力发声,只觉五脏六腑在乾坤大挪移。
夜景阑掀开被子,看一眼云卿,褪下她的衣物,微微一笑,“伤口愈合得很快。”
声音太小,以至于就在她身旁的何猛也听不清,他弯下腰,“大人,您说什么?”
说给谁听啊,她已经睡着了!
云卿眼前的一切晃动着,她小声说:“别抖。”
某人催眠着自己。
“还有三殿下一党,刚才围观的有不少他们的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路温愤愤道,“哼,总有一天我们会反击的。”
“没有伤到骨头,三日后就可下地。”夜景阑轻抚过她的伤处,极慢地拉上她的衣物,极慢地为她系上腰带,极慢地盖上棉被。
阴谋的发起者是七殿下?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有些迷糊。
某人正要感叹一声阿弥陀佛,就觉湿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侧。“卿卿的底子有点儿虚,等会我开几帖药给你养身。”
“都是七殿下见不得您好。”何猛犹带哭腔,“今天您一进奉天门,我就听工部里的七殿下一党在偷笑,说您今天定是有去无回。”
某人屏住呼吸,眼皮不自觉地轻抖。
“大人请坚持住。”路温轻声安慰着,“离午门不远了。”
夜景阑俯下身,贴在她唇边低语道:“你的身边藏着一条蛇,随时都能反咬你。”
不管她想不想听,那些话语还是蛮横地闯入耳中。
是谁?她心里一颤。
“那些阉人竟能下得去手,真是狠心。”
“想走吗?”夜景阑含着她的唇,喃喃道。
“啧啧,这么娇弱的美人真是一折就断啊。”
“不。”发声的刹那,她才惊觉上当。
眼前的景物忽地一转,原来刚才是被人横抬着却不自知,已经虚弱成这样了吗?她可是练过武的,竟如此不经打?
夜景阑的笑如清泉潺潺浅流在她的唇里,如春风暖暖吹拂齿间。舌尖一点,拨响了她心中的琴弦,旋律清丽且缠绵。
“那就劳烦两位大人了。”
立春这日,冬阳独好,窗外回旋着几声鸟叫。
“几位公公,请让我们来吧。”路温的声音比平时要柔和许多。
“所以,我等于是替元仲挨了这顿打咯。”
“大人,你别说话,别说话。”何猛哽咽道。
长发散乱在床上,云卿撩开床幔,透过画屏欣赏着聿宁饮茶时的优雅姿态。
云卿逐一看去,用尽全力方才开口道:“娄敬,茂才。”
如今他身兼吏部与户部尚书两职,等于是架空了右相。
“大人!”
“也可以这么说。”聿宁慢慢放下茶盏,看向画屏,“魏尚书家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留给你清闲的日子不多了。”
“大人!”
“快了吧。”
“三十!杖毕!大人,小的们这就把您送到午门外,您的仆役正在那儿候着。”宫役惊呼道,“哎呀,大人您咬破舌头了?”
听她不情不愿地轻叹,聿宁笑出声来,沉声道:“礼部尚书之位注定是你的。”
时至当下,她还全然不知。而最可怕的,也正是这个不知啊。心底的寒凉与身体的灼痛融在一起,如洪水般汹涌而来,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意志。
屏风后,云卿皱起眉头,“今后,你、我,还有洛太卿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啊。”
从一开始,她就像是被人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入这个陷阱。藏于幕后的究竟是谁?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前几日王上当朝宣读了春闱、税律还有法制的改革,一石激起千层浪,三石催涌万丈波。当天下了朝就有官吏到她府外破口大骂,说她是祸国殃民、动乱朝纲的佞臣奸人,更有粗鄙者辱骂她是雌雄莫辨的兔相公。昨日这几个骂人者突然没了声,仔细一打听原是他们逛窑子时被人下了迷药,几个年岁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男人当众媾和,羞得他们再无颜出门。
她咬紧牙关不愿呻吟出声,一棍棍落下,牙龈像是震出了血,淡淡的甜腥在口腔里蔓延。
坊间谣传是宫里的那位下的狠手,可云卿却明白王上这次又背了黑锅,为她那位英明神武的师兄背了一个大大的黑锅。
“二十三!”
“要说三个改制中,还是春闱的最让人眼前一亮。”聿宁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深紫色的官袍融在画间,为月夜红梅染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二十二!”
“轻仪礼而重法制,弃诗书而考施策,去空泛而取实际。糊名制、流名制意在公平,从而降低了中下华族反对的声浪,毕竟在过去的科举中能跻身上位的多是那几大门阀而已。”他的身影映在画屏上,像是在月下漫步,“中举者若从商则年税减半,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补职者冗杂的情况吧。”
她舔了舔嘴唇,是凉的,而身上却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王上为何这般罚她?是怕她恃宠而骄?还是……
“嗯,过去中举的士子中有一大半是当不了官的,毕竟职位有限,只能退一补一。”云卿揽起落地的长发,吹了吹发尾的灰尘,“为了能早日补上空缺,士子们不惜倾家荡产贿赂上层华族,当了官后又不得不听命行事。这样恶性循环,几大门阀势力愈盛。若鼓励那些文人从商,一来可以缓解这些问题,二来可以加快寒族与华族的交融,三来还可以繁荣商业,而最后这点正与元仲的税律改制不谋而合。”
行刑的宫役交替喊着。
“在如今列国割据的神鲲,商人有更多优势。商行天下,能为青国带来更多的便利,你、我还有洛太卿都在做同一件事啊。”聿宁有些激动,“我们想要打造一个帝国,一个强大的王朝。”
“十九!”
“是啊,帝国要的不是明经学究,不是风流才子,而是实务之人。”云卿撑起快要麻痹的手臂,却见那道影子穿过疏落的梅枝,径直走出了画屏。
“十八!”
“元仲……”
剧痛难忍,十棍未到,她已全身是汗,气息紊乱。
看着略显讶异的她,聿宁胸口起伏,难掩喜色,“就知道你是懂我的。”他眉宇间染着明媚的笑意,疾步走到床边,“你一直都这么明白我。”
……
将长发拢起,不流露出半分女气,云卿婉言道:“元仲,洛太卿也是懂你的。”
“三!”
聿宁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让云卿忍不住轻抚自己的假面,以确保没留下半点儿破绽。
头脚同震,震得她心脏都在颤抖。
“云卿,你还打算瞒我吗?”聿宁眸中闪过一丝悲伤,目光徐徐落到了她的颈间。
“二!”
云卿掖了掖被角,藏起脸下的肌肤,“原来你都知道了。”
不同于刀剑入骨的冰寒,法杖砸落像点起了灼热的火。
“我早就知道了。”聿宁的音调有些紧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又像在期盼着什么。
“一!”
云卿扬眉一笑,长舒了一口气,“那就不得不物归原主了。”她从枕下取出一块残破的帕子,递了过去,“还你。”
法杖骤然砸落,突如其来的痛感震得云卿脑中空白,体内聚起的内息随之消散。
聿宁面色微青,一瞬不瞬地瞪着她。
来了!
“这上边有你的名字。”云卿弯起眼眉。
不怕,她安慰着自己,暗自运起真气护体。
“从哪儿来的?”
光从魏老头直到今天还不能下床来看,就可以想见这棍棒的厉害。云卿数着心跳,手脚冰凉。
“是腊八那天新娘落在喜车里,我怕它招惹事端,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偷偷藏起来的,没想到你却知道了。”云卿目光清澈地望向他,沉声说道。
“是,大人且忍着。来人,上棍!”
帕子被烧得残缺,焦黑的边角还染着董慧如的血,她早就想还给他,却一忘再忘。正巧今天派上了用场,化解了危机。
“不用。”云卿道,“我不会动的。”
聿宁眯起眼,拿走了那块帕子,“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内侍弯下腰,耳语道:“请大人忍忍吧。”说着便拿出绸带想要将她反绑。
“放心,这件事我既然替你瞒下,就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四周传来一声声叹息。
“云卿,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咬牙说道。
“没看头!”
“嗯,明白。”云卿没心没肺地笑着。
“唉!”
“好,我不逼你,我等着你如实相告的那天。”说完聿宁拂袖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最近礼部不太平,你能拖几天是几天,千万不要急着上朝。”
云卿愣愣地看着法杖,魏老头好像是褪裤杖八十。如今她不褪裤,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出什么事了?她心头微疑。
“奉王命,礼部侍郎丰云卿杖三十,不褪裤。”
“另外,年末台阁缺人手,我让吏部官员安排了文书院的寒族编修来帮忙,你告诉他们做事要小心点儿,千万不要给人抓到把柄。”
她瞅了一眼门外,慢慢趴下。“搁棍!”伴着尖细的一声,一根五指粗的实木法杖重击她眼前的地面。
这一帮忙就不会回去了吧,好一个变相的调职。
监刑的内侍躬身向云卿一礼,“大人,请。”
“嗯。元仲,工部的何猛今日自请外调,去崇州监管赤江工程。我怕户部三殿下和七殿下的人会在经费上做文章,还请你多多担待。”云卿道。
午时将近,奉天门外人山人海,真是难得的热闹。
聿宁没有转身,答道:“好,我答应你。”
“凌默然跪至今日戌时正刻,丰少初去奉天门礼监处领杖三十,不容再论!”
“多谢。”
书房里悄然无声,冬阳透过窗子,冷冷地照在云卿的身上,地上的影子曳得长长的,压抑的气氛让她有些惶惶不安。
“云卿。”
王上是想敲山震虎,震出她身后的势力。还好允之够聪明,一句话掩住了哥哥的真心。差一点儿就让王上得逞了,差一点儿啊。
“嗯?”
“请王上三思!”门外众人齐声说道。
“什么时候你也能对我上点儿心呢?”
“秋少侯爷已无大碍,还请父王饶过十二弟吧。”凌彻然附和着,显得有些假惺惺。
“……”
“十二殿下罪不至此!”洛大人也开了口。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云卿默默缩回被子。
“父王!”凌翼然扬声压过了月杀的音调,“十二弟是一时冲动,还请父王从轻发落。”
“大人,该喝药了。”
不好,是哥哥的声音。只一瞬,她就明白过来,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
接过言律递来的药汁,她仰首喝下,苦味还没散去,就听他惊讶道:“您的喉结呢?”
“王上!”
她伸手抚上喉咙,只觉平滑一片。
云卿心跳如鼓,手心渗出冷汗。做戏至于做成这样吗,还是说他另有企图?
“还好聿尚书是自己人,你即便在他面前原形毕露,问题也不大。”言律叹了口气,偷偷瞥了一眼她的左腕。
靴尖再转向她,凌准的声音如冰雹般重重落下,“为人臣者,举止荒诞,行为浪荡。礼部侍郎丰少初罚俸半年,另加廷杖五十。”
云卿眯起眼,直直望去,言律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儿臣谨遵王命。”
“你的身边藏着一条蛇,随时都能反咬你。”
凌准走到她和凌默然之间,道:“为人子者,忤逆父君,不思进取。凌默然,孤命你去太庙长跪,秋家嫡子一日卧床,你就一日不准起。”
耳边响起夜景阑的这句话,云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垂下眸子,“听说魏几晏快不行了?”
不对!她猛然回神,抬眸而望。怒意未至他眼底,王上分明在做戏。因为户部尚书一职给谁都不会给她,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他故意露出破绽,分明是在告诉她幕后黑手的用意,是怕她占了肥缺啊。可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却为何宣她进来听训?再瞟一眼,王上眼中的怒气虽假,可冷意却真。冷色中还染上了几抹异采,让人越发猜不透了。
“是啊,他家里人都开始准备后事了。”
“少年得志必猖狂!以为那户部尚书之位非你不可是吗?”
“魏府是在锦绣街吧?”她舔了舔唇边的药汁,真苦。
云卿低着头,默默承受王上的怒火。
“对。”
“青梅?”凌准挑了挑眉梢,“孤还以为早就熟成了烂果呢。”凌准从御案上拿起几本奏章,劈头盖脸地向她砸来。“瞧瞧,你好好瞧瞧,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本子!什么龙阳之好,什么当街夺美!”
“一个月内锦绣街连丧两人,风水可真不够好啊。”云卿看着腕上的佛珠,缓缓吐出一句话,“前头死的那个姓黄的和魏几晏,谁老些?”
她不是十二殿下,难以亲情动之。若说愿,无疑是自寻死路。断了前程事小,害了如梦事大。若说不愿,以王上的多疑来说,或许会猜到她是欲盖弥彰。唯有虚虚实实,方为上策。
“那个……”言律道,“好像是黄姓老头大些。”
“臣尚且年幼,男女之情于我如青梅,经不起咀嚼。如此,臣自然不愿。”云卿仰起头,定定看进他眼底,“若今后这青梅熟成了甜果,抑或是酿成了一瓮美酒,臣迷了、醉了,或许会甘愿吧。”
“哦?”她冷冷地抬眸,“你确定?”
“哦?”凌准的声调悠悠扬起,“如今?”
“确定。”
这句话如冷雨落在她的心间,路遇如梦果然是阴谋。云卿答道:“如今是不愿的。”
“真是那个姓‘黄’的年长?”云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你呢?可愿用功名换取美人心?”
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言律的眼珠有些慌乱地滚动着,“确定。”
“臣在。”云卿应道。
云卿气得嘴唇发抖,“那日你不走锦绣街说是有户人家出殡,可却没说那家人的姓氏。今天我随口说了一个黄姓,你不觉有异反而顺着我说了下去,你露出破绽了!”
凌准走向云卿,冷冷说道:“丰少初。”
言律咬着唇,面色青灰。
“儿臣叩谢父王隆恩!”凌默然惊喜万分,叩头谢恩。
云卿一扬手,将药碗砸碎在地,“去!把你家主子给我叫来!”
“起来吧,孤允了。”凌准低声说道。
她静静地合上眼。允之啊允之,这笔账我们要好好算算了!
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允之啊,你真让人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云卿猛地睁眼,只见那道红影站在画屏边。
原来如此啊,云卿闭上眼,瞬间明白了。只一个盼儿就毁了十二殿下与三殿下、七殿下的兄弟之情,就斩断了十二殿下争夺王位的可能性,就将这个能征善战的弟弟牢牢控于掌心。
“还是瞒不过你啊!”寂寥的室内回荡着一声轻叹。
“默然,你真是太让孤失望了。”
她半撑起身,双臂有些抖,“究竟是为什么?”
“求!儿巨愿用此番海战之功换取盼儿一条性命。”
“雷厉风是个人才,做海贼太可惜了。”凌翼然懒散地靠着画屏,漫不经心地答道。
凌准冷冷一哼,“如果孤让你用军功来换呢?你还会求吗?”
“你查到了如梦和雷厉风的过往?”
“父王,这是儿臣二十年来求您的第二件事。”凌默然乞求道,“不要动盼儿,可好?”
“是。”
咳嗽声被生生压抑,凌准低头看着他,衣角隐隐抖动。
“你让阿律拿了我的佛珠去请如梦,借口改道正好让我碰着。你知道我虽然护短,却也不会鲁莽行事,所以想让我去点醒雷厉风?”
“父王!”凌默然面色陡变,向前膝行两步,一把扯住龙袍,“父王当真那么狠心?”
“是。”他答得很果断,没有片刻犹豫。
“咳……咳……”凌准剧烈地颤抖着,“红颜祸水留不得。”
“就像用盼儿拴住了十二殿下一样,你也想用如梦来套牢雷厉风。可你明白雷厉风就好像一匹野马,过早地让他得到想要的,他只会重归山林,所以你让他看得到却得不到,并且给他一个竞争的目标,就是我,对不对?”
凌默然面色一白,嘴角缓缓渗出一抹殷红。
“对。”凌翼然抬起晶亮的双眸,直直地看来。
“混帐东西!”凌准抬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他的腹部。
“你明知道最近我风头太劲,就算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被三殿下和七殿下拿来做文章,却还利用我。”云卿心里隐隐作痛,“允之,为什么?”
“父王您也知道,那姓秋的是谁的人。他当众侮辱与三嫂神似的盼儿不为别的,只为让三哥难堪。”凌默然攥紧拳头,发出脆生生的骨响,“这么下流的手段,就算三哥能忍,可儿臣却忍不了!打残他,儿臣不悔,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将他打死!”
他叹了口气,“我是想利用他们来保护你。”
黄靴几不可见地一晃,而后牢牢定住。
她皱起眉,一时难语。
“她不是娼妓!”凌默然沉声道,“盼儿是已故寒门大儒郝挺棹的亲女,若不是被奸贼所害遭逢家变,她又岂会沦落风尘?”“奸贼”二字故意加重,好似在暗示着什么。
“因为在昨天以前,坐镇礼部就等于送命,所以我不能让你待在朝堂上。”
“娼门之女就是这个命。”凌准回得毫不留情。
为什么?她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听说秋少侯爷迷上了一名艳妓,没想到正是盼儿。这样想着,云卿向后跪了跪,生怕被王上的怒火波及。
“我本以为父王只会罚你闭门思过,毕竟我这一招是正中他下怀,他也不想你去送死。”凌翼然举步走来,“可偏偏这时候十二弟闹出了大事,将秋启明打残了。表面看来是两事并举,父王顺道重罚。可后来我瞧父王的脸色,又好像是有意针对你。卿卿,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父王想给你个教训?”
“好容易儿臣又看到一个她,可这朵鲜花又差点儿被姓秋的畜生糟蹋了。”
云卿心跳一滞。
“默然!”凌准厉声说道。
那日在百尺高楼上,她故意挑起王上的杀意,引祸年尚书。这只老狐狸事后怕是琢磨出来了,这通杀威棍是在警告她不该左右王意吗?
“若三哥真心待她好,儿臣也就认了。可是……”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我回来见着的只是一口黑棺!父王,你可知道儿臣失眠了几宿?”
“我也没想到父王会下这个狠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你三十杖。”
“儿臣还知道父王的眼里只有三哥和七哥,从小到大其他兄弟只有捡他们剩下的份儿。”凌默然直直地跪着,脸上透出浓浓的不甘,“旁的也就算了,儿臣二十年来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三番两次求父王赐婚。而后父王派我去平匪,我满心欢喜地去了,以为建功归来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呢?父王将她赐给了三哥!”
“你为何说在昨天以前坐镇礼部者必死?”云卿道。
“儿臣知道!”凌默然大吼一声,霎时止住了他的脚步。凌准黄靴微转,龙袍的下摆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先前元仲也说过近日礼部不太平,让她能拖一天是一天,不要上朝。
这一棒子敲得毫不留情,凌默然死死咬着唇,鼻息粗重。凌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半晌,举步向云卿走去。
凌翼然撩袍坐在床沿,脸色愈发凝重,眸光深邃难解,“五日前,竹肃就自请回京畿大营了。”
“你给孤听好了,孤只说这么一遍。”凌准俯下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董氏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哥哥也回避了,究竟是什么事?难道……
凌默然微垂的眼眸骤然睁大。
她骤然抬眸,“是关于过去的韩家?”
“盼儿?”凌准怒极反笑,“你看着那个妓女时究竟心念何人,当孤不知道吗?”
“你果然很聪明。”凌翼然唇畔绽放出一丝浅浅的笑,“接下来你静静地听我说,千万不要动气。”
果然是她!云卿心下了然。
云卿静静看着他。
“她……她不是。”凌默然用力说道,“盼儿她是被逼的。”
“前幽的西南四州在战乱后归属了雍国,钱乔致被雍王封为重金侯,且世袭爵位。竹肃将钱群打死后,钱乔致不得已,只能过继了一个儿子,这个继子名叫钱侗,帮他做过不少恶事。”
“不是?”凌准冷哼一声,“孤虽然久不出宫,却也知道城南胭脂巷是个什么地方。”
“不巧的是,今年年末年过花甲的钱乔致添了一个儿子,一个亲儿子。”钱乔致想要将爵位传给自己的亲儿子,却又怕势力日盛的继子从中作梗,于是就偷偷给他的老相识明王去了一封信。他愿帮助明王篡位,事成之后只要明王保住他亲儿子的富贵即可。
凌默然梗着脖子道:“她不是娼妓。”
“这个钱侗做牛做马,只等着钱乔致两腿一蹬,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拥富庶西南。可偏偏这个时候,钱乔致老来得子,生了个亲儿子。”钱侗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不说,还要提防钱乔致暗中加害,可谓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而钱乔致面对能与他分庭抗礼的继子也是无计可施,两方就这么耗着。
青楼女子?云卿大吃一惊,难道是?
“与此同时,卿卿你在繁城智退明王五万大军。明王自知此番败阵会授人话柄,雍王也会借此来削藩治罪,所以在回程时明王路过钱氏四州,就与钱乔致密议先下手为强,提前篡位。若明王事成,则钱乔致必能如愿以偿,于是钱侗就暗中投奔了雍王,也想搏一把。可如今雍国内战明王占据上风,钱侗怕赌本输光,就又想了一招,就是投奔我国。”
“默然,你太让孤失望了!”凌准瞪着跪在地上却一脸不服的第十二子,骂道,“为了个青楼女子大打出手,真是好本事!”
“好一个如意算盘。”云卿接口道,“如此一来就算雍王败了,他也不亏本,还有青国可以依靠。若是雍王赢了,到时候他出尔反尔踹掉青国这边,照样可以当他的重金侯。”
王上缓缓走来,在她身前停了片刻,又突地转向另一边。云卿偷偷看去,原来还有同跪人啊。
“对。”凌翼然俯下身,笑意满满地看着云卿,“父王虽然明白钱侗的心思,却也舍不得西南四州这块肥肉,所以决定赌一回。钱侗打着礼交的旗号而来,父王自然要派礼部的人去。正巧此时户部尚书一职空缺,而你又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哥和七哥的人一定会联名上书,力荐你去与钱侗接触。”
云卿满心疑惑,抬眸正对王上森冷的眼。她下意识地回避,依言屈膝。
她勾起唇角,幽幽笑开,“这样正好,正中我下怀。”
“跪下!”
“不可。”凌翼然厉声道,“就是知道你这脾气,我才绕了一个大弯子将你关在府里。”
啪!才进门,一个玉杯就碎在脚边,她心跳骤快。
“你!”新仇旧恨堵在胸口,云卿不顾身体的疼痛,硬是坐起身与他平视,“你明明知道我多想除掉这颗毒瘤,多想拔掉这根尖刺,你为什么这么做?”
云卿拾阶而上,恰好瞥见深蓝色的武官衣袍翻动,月杀长身微僵,看向她的星眸带点儿忧虑。她微微地笑了笑,举步走入御书房。
“去者必死!”凌翼然咬牙切齿地道,“不谈钱乔致的杀心,就连那钱侗也是半真半假,随时可能变卦。钱氏的地方如龙潭虎穴,那么远我可救不了你!”
奇怪,她没惹着王上啊。这是怎么了?她蹙眉瞧向凌翼然,只见他一脸高深莫测。
“屠龙杀虎,我不用你救。”云卿含泪回道,“你知道我这十年贪快求狠,练就这身武艺为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这十年抹不去、逃不开的梦魇又是什么?钱乔致那老匹夫害了我满门,我有多想杀他你知道吗?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丰少初,还不快滚进来!”
她掀开被子,艰难地摸索下床。不料一阵剧痛袭来,立时摔倒在地。
领她来的内侍颤声答道:“回王上的话,来了。”
“你这个莽姑娘。”凌翼然又爱又恨,将她抱住,声音带着笑,“可惜太迟了。”
“人来了吗?!”御书房内厉吼传出。
云卿抬眼瞪他。
捉摸不透这只笑面虎的心思,云卿拱手道:“下官见过七殿下。”
“礼部被选中的人昨日就已上路,由我亲自送行。”
“丰侍郎!”这一声出奇响亮。
云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断裂,她用力推开他的搀扶。
行至青穹殿偏角,入眼的便是顶风而立的几位侯爷和大臣。
凌翼然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双臂,轻声道:“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愿看着你去送死。即便再来一次,我也依旧如此。”
云卿看着身前默然不语的引路内侍,心下微沉,明白这第四次奉召入宫绝非善事。
“可这样的保护,我宁愿不要。”
北地吹来的风,蓦然将冬阳吹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