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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但笑风流谁人省

“生下翼然是娘入宫以来的唯一好事。”

“娘……”这个字比母妃更亲切,他喜欢,“孩儿也爱娘。”

唯一?那父王呢?父王是那么爱您啊。他心中虽疑惑,却没有问出口,面上仍带着纯真的笑。他的第二张脸啊,不知不觉间长了出来。

“尤其是这里的人。”美人伸出藕臂将小人儿揽入怀中,“翼然,娘好爱你啊。”

“在娘的心中,翼然是最英俊最帅气最聪明的孩子。”

“人?”

“在孩儿的眼中,娘是最美丽最温柔最聪慧的娘。”

“花啊,都是吉利的。”美人微凉的纤指抚上他小小的脸颊,“不吉利的是人啊。”

母子俩笑闹成一团,自那夜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昙花?”小手一滞,秀气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昙花一现,这可不吉利。”

“翼然。”细细的指为他撩开散乱的发,那双美目一扫慵懒,出奇清亮,“这宫里的东西都别要,别人想要就让给他,千万不要去争,好吗?”

美人咕哝道:“昙花。”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去,眸中映出母妃哀伤的容颜,那朵昙花伸展开最后一瓣花丝,就这样静静地怒放。

“这是什么花?”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好。”他低应。

“嗯?”美人强撑精神,轻声应着。

春风南来,轻吹仙袂飘飘举,鬓云欲度香腮雪。她,笑得犹如怒放的昙花,决绝的绚烂,瞬间的永恒。

“母妃。”他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张美颜。

“允之。”她嘴边噙着笑,眼眸有些迷离,“凌翼然,字允之,这是娘送给你的表字。”

小手抚上她的眉,想要止住那即将绽放的花朵。

“允之……”他喃喃自语,“允之……”

……

美人倚在榻上,将小人环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

花苞?小人儿弯着腰,自人缝里望去。母妃的额上隐约显出一个花苞,小小的,还在颤动。

“允之,娘好累,好想睡啊。”

“花苞?”

迷离的桃花目眨啊眨,却见她额上的昙花一瓣、两瓣、三瓣,悄然凋零。

“嗯。太医!”他低吼一声,“贵妃的额上怎么会有一个花苞?”

“娘?”他推了推粉腮红润的美人,“娘,别睡了,陪允之说说话吧,娘?”

“奴才敢用性命担保,那碗芜子汤绝对是干净的。”得显挺直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从取药、煎熬到入碗,都是得显亲自动手,绝无问题。”

半晌无应,美人睡得很甜,嘴角犹带笑意。

君王并不怀疑得显,毕竟他们是一块儿长大、形影相随的主仆,若说世上只有一人能信,那人就是他了。

“仲郎……”她喃喃道。

“奴才在。”

仲郎?怀中小人儿挑起眉头。

君王含痛望向沉睡中的美人,“得显。”

“别了……”

宫人闭上眼,咬牙吐出一句话,“除了王上送来的那碗芜子汤。”

随着美人的这声轻笑,最后那瓣昙花悄然飘落。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花落之声,很轻很美。就在这温暖的春日下,母子二人相拥着静静睡去。

“除了什么?”君王紧握美人柔荑,目中流火。

凌翼然,字允之,六岁那年他的母妃溘然长眠,就在他的身边。

“自从那件事后,娘娘日常饮食都与王上同灶,除了……除了……”

幽香的花雨洒落,伴着湿湿的白雾沾在他墨黑的发上。他伸出长指,厌恶地掸落璀璨晶莹的落花,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最近娘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老太医低声问道。

自此后,他最恨昙花,最恼花落,且在春日最难眠。

已经,太晚了……

眼见就要走进白光,忽地狂风大作,满天飞旋的花瓣迷蒙了他的双眼。

无数个为何在他的脑中纠结,待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亲弟弟或亲妹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落红塑成三段香,玉容寂寥暗魂伤。

芜子汤?小人躲在帘后,咬着手指凝神苦思。什么是芜子汤?为何宫女姐姐会大惊失色?为何娘会爽快喝下?为何得显会欲言又止?为何……

“九哥,九哥。”身后传来脚步声。

“王上的苦心没有白费,娘娘终于明白了。”得显含泪抬头,眼藏欣慰,“奴才真为两位主子高兴,真为……”,得显突然噤声,因为他看清了那双美目,里面染着的不是感动、不是柔情,而是解脱。

他一扫忧郁,变出春风笑颜,“十二弟,你跑慢些。”

美人蹙眉,明眸含疑。

自母妃去后,他就被送到柳妃身边教养,没想到弱柳般的柳妃能生出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十二弟。

“娘娘……”他双肩抖动,好似低泣。

“九哥!”只到他胸口的小十二咧开缺齿的小嘴,笑得很像这六月里的骄阳,“我想要这个!”

“是……”美人有些愣怔,这是娘娘第一次对他笑,真是姑射之姿、仙人之貌。

弯弯笑眸忽地冷凝,他盯着那只很丑的竹蜻蜓一时难言。

美人轻拭唇角,红唇勾出一抹笑,“得显,别忘了替我向王上谢恩。”

“九哥,我好喜欢,送给我好不?”小十二拉着他的衣袖,扭来扭去,“求你了,九哥。”

“娘娘!”宫人失声大叫,“不能啊!”

“默然。”

明眸乍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睇了碗中一眼,毫不犹豫地仰首喝下。

轻软的一声,虽不是唤他,却刺痛了他的心田。如今,娘亲的低语只在梦里闻见。

“娘娘?”宫人惊诧抬眸。

他用酸涩掩去眼中的冷漠,脸上极快地染上了一抹笑,“十二弟喜欢就拿去吧。”虽然应得很不经意,可眼波却依旧恋恋。

宫人手腕一软,眼见那玉碗就要滑下,忽地却被人接住。

“啊,翼然也在啊。”

“是……”得显头垂得很低,“是芜子汤。”

“母妃。”他漾起纯真的笑,甜甜一声,却未抵心间。

“得公公,这是什么药啊?”身边的大宫女接过玉碗,随口问道。

柳妃长得虽不算宫里拔尖的,性子却是最温善的,这也就是父王将他放心交给柳妃的原因吧。

“王上赐药,命奴才服侍娘娘喝下。”

他垂眸凝思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得显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琉璃目,这位娘娘虽独倾君心却吝于笑颜,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真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多久,温柔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殿下……”

“不必多礼。”声音显得有些冷,“有什么事?”

“嗯?”他敛神望去,“怎么了,张莲?”

外殿,得显抱着拂尘,深深一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

乳母抿了抿唇,眼中是满满的心疼,“那个竹蜻蜓,可以不送的。”

榻上美人轻柔地为孩子掩上薄被,极小心地抽身离去。却不知在她转身时,小人儿已悄然睁开双目。

他心头一颤,却笑意未减,“那不过是个死物。”

“娘娘?”

“殿下……”

新笋般的细指轻轻拍动,小人儿恍若陷入甜梦。

“嗯?”

微风吹动着雾气,眼前的薄纱曳曳拂动,柔美的乐音传入耳际。凄婉动人的歌声缠绕衣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是……

“请别再笑了。”豆大的泪珠滑落面颊,“这样的笑,不适合您。”

应该会很生气吧,所以,他不会告诉她真相,不会。

“张莲。”

如果她知道他代饮的不是毒酒,如果她知道他这么做其实别有用心,如果她知道他的确耍了诈,那个傻姑娘会怎样?

“嗯?”乳娘掩面低应。

将人困于过往,不致死却入梦七段,渐忘今日时光。

“别再哭了。”

五段六段心怅惘,七段香尽终将忘。

“殿下?”

一段二段断人肠,三段四段暗魂伤。

他仰望乌云翻滚的穹苍,眼眸平静依旧,不见一丝波澜。

正如他所料,三哥没敢下毒药,酒里掺的应是西北黄家的迷药“七段香”。

“这样的哭,”红唇溢出淡淡的冷笑,“不适合这王宫啊。”

悦耳的歌声响起,缥缈的白雾重新浮现,迷人的甜香渗入鼻尖,他再一次走进了虚无的世界。

轰隆!惊雷乍响,乳娘愣怔在原地,眼中映着蓝紫色的闪电。

他绽开一朵笑花,心满意足地合眼。

“变天了。张莲,成璧,回去吧。”

“好……”

昏暗的地面没有一缕阳光,他的身后却有个影子,一个决不让第三人看见的影子……

他攫住她的细腕,极认真地补充道:“只为我。”

窗外,荷叶田田,浴雨初绽的芙蓉点缀其中,清圆的露珠沿着荷叶的边缘缓缓滑落,惊得围在荷茎的锦鲤四下散开。

“好。”

“有道之人,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

“唱首歌吧。”他双目迷离地抬头,“梦湖上的那首。”

窗内,太傅拖着长音念着枯燥的文句,他不太起劲地托着腮,懒懒地瞟向前边。

“嗯。”

第一张桌子已经空了很久了,德妃被赐死后没多久,一向康健的大哥就因“病”离世。在这王宫里没了娘的孩子却能活到如今的,他是唯一一个。

“卿卿。”他睡在她的臂弯,享受着难得的温柔。

“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以华寒之议与幽翼之服矣。”

她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拧了拧湿帕,轻缓地为他擦拭着。

并排学习的是他的二哥和三哥,他俩是他曾经艳羡的亲兄弟,而如今却生分了。四哥身子不好,从不来书房上学,五哥和六哥稍显愚钝,而七哥……

他一把抓住那只手,用尽力气瞪着她,“那就别提他,也别想他。”秀目凝出一丝痛色,他无视,继续紧逼道,“你的眼中只准有我。”

他微眯双目,淡淡看去。

“不,不是。”眼前这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慌,纤指颤动着为他拭唇,“不是,允之,不是。”

七哥是兄弟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只显出过一张脸的人,不过七哥脸上的笑他是熟悉的,就像照镜子般。只不过那般虚伪的脸是他的假面,却是七哥的真颜。

“你……你是……”口中漫出腥臭的黑血,“想让我……死不瞑目……”

“九殿下?”

“允之……”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眨了眨桃花目,有些怯弱地站起,“周太傅……”

心里一凛,长指下移到她的下巴上,他发出切齿之音,“你是想让我死吗?”

“九殿下,你说说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允之,待会儿,让修远来给你看看,可好?”

“是……是……”他求助地看向四周,收获的却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忘听了……”他垂下头,让人看不见神情。

好软啊,软得他想一口吞下。

“怎么又愣神?”老头长叹一口气,“你三岁对句、五岁对诗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亏老夫还将你看成神童,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指尖顺着那芙蓉面轻轻滑下,最终停留在她的粉唇上。

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他冷冷地看着太傅那双滚着金边的靴子,一语不发。

家?他好像没有家。

娘,您说得真对,不吉利的是人啊。当年您宠冠后宫,年仅五岁的孩儿被太傅捧上了天,被誉为百年难遇的神童。而今人一走,茶就凉,连满腹圣贤文章的太傅都棒打落水狗,若不是碍于孩儿的王子身份,怕是要骂上一声“蠢物”吧!

“允之,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

呵呵,如今母后娘娘和华母妃分庭抗礼,太傅他开始夸起二哥、三哥和七哥了呢。娘,不用孩儿允之,他们就轻易得到了。到如今,孩儿还有什么可以让的呢,仅存的就只有这条命了。

“卿卿……”他嗓音沙哑,“卿卿……”他体内抽痛,却微微地笑着。

书房里浮动着讪笑,而他则回以没心没肺的傻笑。

两张脸,他不要对着这第二张脸。指尖摸索着,终于将假面取下。

这是他的第几张脸?第五张,还是第六张?

他修长的指爬上了她朗月般的容颜,寻寻觅觅来到了她白润的耳边。

记不清了。

“允之?”

他迎着晚霞一个人走着,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带着些许寂寥。

他一瞬不瞬地凝眸,恍若一眼千年。

“九弟!”

“要不要喝点儿水?”

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挺秀少年含笑跑近。

眼前的两瓣红唇如花般娇美,看得他失了魂魄。视线缓缓上移,入目的是一张清秀而略显苍白的脸。再往上,对上了那双盈盈欲滴的秀丽眼眸。

“七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笑得更加灿烂。

“允之,怎么样?疼吗?”

“咱们同路,一块儿走吧。”

他枕着一方温软,身下有些颠簸。慢慢地,双眼找到了焦距。

“好啊。”

“醒了,醒了!”声音颤抖,“允之?允之!”

“九弟,今晚是乞巧呢。”

细雨淋湿了他的眼帘,模糊一片。

“是啊。”他淡淡地应着。

“允之,你醒醒啊,允之……”

“哎,九弟你听说了没,御花园里闹鬼呢。”

微光就在眼前。

“鬼?”他忽地愣住,目露惧意。

“允之!”

“九弟你是在害怕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轻柔的音调好似清冽的泉水,冲淡了口中的腥臭。

“没……没……才没!”

“允之?”

“九弟敢不敢随我去捉鬼呢?”

远远传来一声呼唤,让他好眷恋。

小脸惨白,这是他刚长出来的新脸。

“允之……”

“难道九弟真的在怕?”

他胸口有些酸痛,熟悉的腥臭泛在喉间。

“才不是!”他一拍胸脯,“去就去!”

早就忘了不是吗?怎么还能回到当年?

“那九弟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哦,告诉了就去不成了。”

他,凌翼然,青国的九殿下。五岁时曾有过一个亲妹妹,就夭折在他的面前。

“知道了,七哥。”

漫天飞舞着很丑的竹蜻蜓,周身笼罩着黏稠的黑雾。

“哎呀,时候差不多了,母后怕是要找我了。”少年面露急色,“九弟,你也早点儿回去吧,乞巧宫宴可不能迟到啊。九弟,咱们晚上见!”

这是他的亲妹妹啊……

“晚上见,七哥!”

宫人们惊恐地叫着。

侧对斜阳,他的小脸一半明媚,一半晦暗。

“殿下,你怎么啦?”

“成璧。”他唤着自己的影子。

“殿下!”

“属下在。”这人是娘亲去世后,外公悄悄送到宫里来的,任务就是保住他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失了魂魄。倏地一股腥臭喷上他的面颊,那液体染黑了他的双眸,也染黑了天地。

他抱着书卷走在浓荫边,淡看晚照。

“血,血,是黑血!”扭曲的尖叫在他耳边响起,“快叫太医!”

“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他再靠近些,那双紧闭的小眼骤然睁开,吓得他失了心跳。黑色的液体自肉团的口鼻中冒出,发出古怪的声响。

夏风徐过,骚动着片片绿叶。

“呜……”

“应该有吧。”浓荫里传来不确切的一声。

他的亲妹妹刚才答应了呢,小人儿俯下身,“妹妹,你是真的很崇拜我吧?”

“那你说我七哥想捉的又是什么鬼?”

宫人们期盼地看着新生儿,静心聆听。

“属下弩钝。”树梢上的响声大了些。

早产的小公主出生的时候没有啼哭,这会子怎么哭了?难道是兄妹之间的感应?

他望着渐衰的夕阳,唇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呜……”肉团突然发出轻微的声音,宫人们噤声看去。

原来,是一只“色鬼”啊。他举着蜡烛,冷冷地看着假山里的人。

想到这,他举起那个同样很丑的竹蜻蜓,轻轻地在肉团耳边说:“妹妹,这个是哥哥给你的礼物哦,哥哥亲手做的呢,怎么样,很崇拜我吧?”

极小心地向后退去,却碰上了坚硬的石壁。是啊,出口被七哥堵住了,他现在怕是逃不掉了。

不是弟弟也没关系啦,长得丑一点儿也没关系啦,反正是他的亲妹妹。

“二哥?”眼前这个少年比他年长七岁,下巴上已经长出了胡须。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摸着。

“你是谁?”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情欲,沙哑得异常。

妹妹?他探出小手,颤颤地摸向那个粉嫩的肉团。真的好小哦,还皱皱巴巴的,有点儿丑。

“是我啊,小九。”他看着少年微隆的裆下,心中有了少许波动,“二哥,你怎么在这?”他平稳着语调,想要拖延时间。

“是妹妹,殿下的小妹妹。”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少年拉扯着衣襟,步步逼近,“喝了酒就在这。”

一个粉嫩的肉团映入眼帘,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瞧着。

“谁给你喝的?”他不动声色地向左边挪了挪。

“不是弟弟吗?”他听懂了宫女的调侃,小声问着。

“谁?”少年面带潮红,裆下越发隆起,“呵呵,呵呵呵。”不大的假山洞里回荡着渗人的笑声。

“哎哟,我的好殿下,是谁告诉您娘娘生了个男孩儿?”

“美人儿,来啊。”少年打着晃一步步逼近,他想要退后却发现已退无可退。

几声大笑差点儿让他前功尽弃,他稳了稳身子,黑瞳含怒。

“二哥,你清醒点儿!”小手抵在少年半裸的胸前,他惊讶于那胸膛的灼热,“二哥,我是小九啊!二哥!”

“哈哈哈!”

“哦,你叫酒儿啊。”高大的身子忽地俯下,“真是个美人儿。”

周围忽地安静下来,他爬上圆凳,很快就要见着他梦寐以求的亲弟弟了。

“二哥,你别着了七哥的道!他是想毁了咱俩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少年的撕扯。早已迷失心智的某人却充耳不闻,野兽般地将他按倒在地。

他转过小脑袋,卯足了劲钻进人群,“哪儿呢?哪儿呢?我的亲弟弟呢?”

“二哥,你清醒清醒!”

“是啊是啊,一点儿都不亚于殿下呢。”

他真是太自负了,小看了七哥的阴险。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当硕大的坚硬顶上了他的下身,他的脑内只剩一片空白。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成璧!成璧!”

“暖儿,你辛苦了。”身后响起一声轻喟,“孤不准你再生了,不准再生了。”有些像他要糖块时的语调,很没骨气啦。他回头看去,父王那样好像被主人遗弃的狗狗,而母妃仍是那样冷漠,连那双眼都合了起来。

回音如雷。

小人儿宝贝似的护着竹蜻蜓,向热闹的耳房走去。

待他找回了心跳,却见少年倒在了地上,而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湿。

女子的美目微微睁大,眼中流转着一丝笑意。

他喘着粗气,慢动作般地定睛、转眸、合目、叹息。

“哦……”他皱了皱鼻子,轻轻地捏了捏母妃露在被外的纤指,“请母妃好好休息,小九去看弟弟了。”

“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影子跪伏在他的脚边,语调颇为自责。

“翼然。”低沉的声音笼在他的头顶,小人儿抬起头,只见高大的君王站在床幔边,神色有些严厉地看来,“你母妃累了。”

他已然脱力,任影子将他抱起。迎着夜风,一人一影飘荡在宫殿上。

床上的女子鬓发浸湿,她瘫软在被褥间,只有一双美目还勉强可以眨动。

“成璧。”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我二哥被下了什么药?”

“母妃!母妃!”他高举着竹蜻蜓,兴奋地冲向床边,“您看,您看,这是小九做的。”

“是……”影子偷瞟臂间,不知该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吐露真言。

原来,殿下一直都很寂寞。

“什么药?”

小小的手攥着一个很丑的竹蜻蜓,弯弯的眼眸盛不住满心快意,纯真的笑沿途洒落,点亮了每个宫人的心。

“第一春。”影子说得很含蓄。

还有,还有,一块儿玩竹蜻蜓!

“果然是春药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药刚猛吗?”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内室,从枕头边摸出一个东西,顾不得鞋子的脱落,赤着脚向原路奔去。

“嗯,若两个时辰内不与女子……”影子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与女子交合,就会爆裂而死。”

他有亲弟弟了呢,亲的!就像二哥和三哥那样,总在一处玩儿,不会说彼此坏话的亲兄弟呢!去年生辰时,他就许了个心愿,想要一个亲弟弟。以后他有了天下,分弟弟一半,一块儿耍陀螺,一块儿骑竹马,一块儿……

原来七哥不是想毁了他们,而是想杀了他们。他冷冷一笑,凉意在心间蔓延。

“我当哥哥咯!当哥哥咯!”他迎风跑着,衣袍共着黑发随风起舞。

娘,您瞧见了吗,连这条命他们都想要呢。

“哎!殿下!娘娘急着见您呢!”

娘,允之这个字还有第二解呢,允之允之,允之于己。

“是哦,我的小祖宗!”宫女刚要捉住他的小手,就见他转身向寝殿跑去。

娘,孩儿从没告诉您,除了命,孩儿还有一样不能让,就是这天下啊!

“生了?”小人儿眨了眨眼,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他拽着宫人的衣裙使劲晃着,“我是不是当哥哥了?”

一抹亮采划过他沉暗的黑瞳,优美的唇线在夜色中隐约勾起。

“张姐姐你苦着脸做什么?”圆脸宫女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王上一进来,娘娘就生了,真是王气祥瑞呢。”

“成璧。”

“娘娘……”乳娘嗫嚅道,这时候让殿下进去,该不会是……若真是如此,殿下可怎么受得住啊?

“殿下。”

身后传来怪怪的闷闷的嗓音,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张莲怎么又要哭了?

“待会儿你去鸾凤殿一趟。”

“娘娘……”

影子翻身下檐,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进寝殿,并未惊动睡在内室的乳娘。

小人儿眼睛一亮,急匆匆地向门口跑去。

“把我七哥身边那个贴身丫头绑去。”他脱下支离破碎的外袍,很平静地焚衣。

“殿下!”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圆脸宫女从内殿跑出,“殿下,娘娘叫您进去。”

“绑去哪里?”影子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小脸,低声问道。

想到这,他开始拉扯自己粉嫩的脸皮。长出来,长出来,小九的新脸!

“哼,做弟弟的总不能眼见哥哥惨死吧。”

小人儿抹了抹自己微凉的脸颊,当然需要啊,他可是太师口中的神童,可是兄弟们艳羡的小九,怎么能落于人后?况且这天下将来都是他的,嗯,是他的。虽然他不太明白天下有多大,但注定是他的。所以嘛,他要有三张、四张、五张脸,一定要比父王的还要多。

“……”

那他呢,他需不需要也变出另一张脸?

“还不快去,迟了这宫里可要大乱了。”那眸子深沉得不似孩童。

亲近爱笑的是母妃,冷漠无言的也是母妃。只不过前者面对的是他,而后者面对的则是父王。果然啊,母妃也有两张脸。

“是。”

他歪着头,想得好认真。

他背着手看着眼前那团火焰,唇边泛出冷笑。

那,母妃呢?

这宫里是有鬼啊,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鬼。而他心里的恶鬼,就在今夜被生生勾出。

坦白而又隐晦的,是张莲。

七哥,以后千万别露出那么直白的眼神。不然,任鬼都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啊。

恭顺而又怀恨的,是太医。

这是一桩王室丑闻,乞巧节那夜,他的二哥玩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他也如愿看到了七哥的另一张脸,失魂落魄的一张脸。

平和而又暴躁的,是父王。

而后父王暴怒,将二哥遣至边疆,二哥的王位之梦就此破灭。当时,就连二哥的亲弟弟三哥也未发一言,很乖顺地选择了缄默。

小人儿愣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混乱的场景。只觉一切颠覆在今夜,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两张脸。

原来亲弟弟也不过如此,还好他没有啊,还好。

“滚开!”君王怒了,挥袖扇开众人的阻拦,“暖儿!”

他,凌翼然,八岁时心中住进了一个恶鬼,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夜。

“请王上三思!”

忽地他胸口像要爆裂,难道是那个鬼想要破身而出?他站在迷雾里,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前胸,试图将鬼逼回。

“王上,产室不祥!”

可下一瞬,那个恶鬼变化成了浓浓的腥臭,一路蔓延,最终喷涌在他的嘴边。

君王睁大双目,一脚踢开了紧闭的红门,“暖儿!”

“允之!”

“娘娘!娘娘!”内殿传出几声急吼。

是谁在牵引他的魂魄,是谁让他如此眷恋?

女人抓住那双小手,颤声道:“嗯……”

“嗯……”刺眼的光亮让他不禁眯起眼。

“好,我不问。”小人儿伸出手抹了抹乳娘眼角的湿润,“你别哭,哭丑丑。”

“允之,你终于醒了!”

女人拉着他躲在阴影里,眼中满是恳切,“殿下,别问。”她半蹲在地上,捧着粉嫩的小脸,与那双纯净的眸子对视着。

入目的是一双微肿的泪眼。

什么明白了?小人儿迷惑地望着从身边急急走过的内侍长,他轻轻地摇了摇乳娘的手,“张莲?”

“卿卿……”他喉头干得发痛,“水……”

内侍长倒吸一口凉气,谨言道:“是。”

“好。”

“得显。”声音有些压抑,君王合着双目,似在极力隐忍,“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吧?”

他饮下满满一碗清水,真是前所未有的甘甜。

“是……”宫人也垂着脸,没人能瞧见她嘴角那浅浅的笑意。

“白天啊。”他看着敞亮的内室,脑中渐渐清明,“卿卿,在我没好之前千万不要上朝。”佳人眼里有着血丝,虽然有损丽容,却让他好欢喜。

君王垂首而立,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你是说送汤的人一直盯着?”这一问如羽毛般轻软,却似利刃般锋利。

“嗯,我明白。三殿下这几日应该有动作,下药是为了拖住我,不想让我拆穿吧。”

“是德妃娘娘送来的,德妃娘娘听说娘娘口味淡,特地炖了一盅莲子汤来。”地上那人话音极快,“贵妃娘娘不好拂了德妃娘娘的面子,就当着德妃娘娘身边大姑姑的面喝了一整碗。”

该死,他的心尖又开始痒了,痒到只想将她一口吃掉。可他现在又能怎样?

君王怒目一瞪,那名宫人霎时跪地。

有心无力啊,不尽恼意满溢在心间。

“是……是……是……”

“对了,你的那几个妻妾想过来瞧瞧你。”佳人拧了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可张嬷嬷却不许,将她们锁在了园子里。怪可怜的,你……”

君王蹙紧眉头,“那是谁送来的?”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攥紧她的细腕,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不是……”

他胸口急促起伏,“你是在同情她们?”

君王厉声道:“是殿内伙房做的?”

佳人吃痛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回王上的话,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除了补药,晚上还吃了一碗五福莲子汤。”

“只有同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除了补药,贵妃晚上还吃了什么?”他冷冷地问道。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只有抱歉。

君王眸色冰寒,凌厉的注视几乎可以穿透地上的老头。

“算了。”他冷冷地开口,“自我十六岁后,每年都娶进一个妾室。哼,你在疑惑为何只剩三个是吗?”他唇边溢出诡异的笑,“因为女人之间的争斗我从不插手,不论谁死谁伤,我都乐见其成。”

“王上!”万太医爬到君王的脚下,唇边犹带血迹,“就是借老臣一万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加害娘娘和未出世的小殿下啊!王上!”

“为何?”

小人儿退到乳娘身边,迷惑地抬头看她,女人牵着他微凉的小手并未多言。

终于开口了吗?他定定地看着她,“为何?因为她们的主子都见不得我好啊。”

早产?什么叫早产?

佳人一脸惊异。

“贵妃就是喝了你开的补药才早产的,不敢?孤看你是太敢了!”

“还活着的三人,一个是我十七岁那年母后娘娘送来的,一个是我十八岁那年三哥硬塞进门的,另一个则是我父王的钦赐。你说,我该在乎她们吗?”

“父王……”这样的父王好陌生,小人儿有些害怕地退后。

他满意地看到她眼中的挣扎,软了嗓音,轻轻地唤道:“卿卿。”

“不敢?!”年轻的君王一脚踹去,老头滚了两下,呕出一口鲜血。

她静静望来。

“臣……臣……不敢。”

“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卿卿。”

是父王,只是父王为何如此生气?他绕开得显,有些忐忑地望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跪伏地上,不停颤抖。嗯,这人他认得,白发老头晌午时来过,听张莲说是来照顾母妃和他未出世的小弟弟的。

她垂着眼,目光沉沉落下。

“万敬文,你好大的胆子!”

“卿卿。”他渴盼着她的回应。

他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眼前景致渐渐清晰。“我……”他张口欲言,突听一声厉斥。

“允之。”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这个声音他识得,是父王身边的内侍长得显。

眸子骤然黯淡,聪明如他,焉能不知她的言下之意?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飘来清冷缠绵的笛音,如迎风飘逸的丝带,把人缠绕又解开,解开又缠绕。

他散着发冲到殿廊里,冲天的灯光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明明是黑夜,怎么亮得那么刺眼?

无意的一眼,却让他胸口血气再次蔓延。

“父王?”小人儿推开乳娘的双臂,跌跌撞撞一路跑去,“父王!”

“卿卿,你答应过我!”他虽咬紧牙关,黑血还是止不住地渗出,“不准想他!不准……”

“王……王……王上……”内侍颤着音,几乎是吼出一句破碎的话,“王上驾到!”

他不甘心啊,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落入甜香。

“没有谁不好,是殿下做噩梦了。”女人欺哄着,扶着小主子慢慢躺下,双目却担忧地看向前殿。

怨气在心中郁结,他含痛闭眼。

“谁不好了?”软软的童声响起。

“对不起,我爹爹一定不是故意的。待爹爹回来,月下一定求他放你回家。”

小人儿舒了口气,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驱散了眼中的混沌。

娇软的童音传入他的耳际,他倏地睁开双目,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女童。

“殿下别怕。”女人覆上那只微颤的小手,温柔地说着,“奴婢一直就在您身边。”

她眨着清澈的眸子,真诚地望着他,且眼中只有他。

尖细的女声惊得床上的小人儿猛地坐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目透出几分迷茫、几分惧色,“张莲?”

原来这一次他亲身入梦,回到了十年前。

“不好了!不好了!”

她抬起头,带着不容质疑的笃定,认真说道:“恩公放心,恩公的事就包在月下身上!”

一个长相朴实的女人跪在床头,轻轻地拍着那个“蚕蛹”,“殿下,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圆髻上的绸带随风起舞,调皮地抚上他的脸颊,他心尖发软,一时百感交集。

“唔……”锦被里发出抱怨声,“好吵。”

清风徐来,又是一个乞巧夜。

纷乱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听起来无措而惊慌。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着她清秀的小脸,描画出她成年后的姿容。他上前一步,将小小的人儿搂在怀里,“卿卿。”

“快点儿!娘娘要生了!”

当初他就不该放手,就不该任她离去。

“快!快!”

月隐遁,风飘扬,他的笑容缓缓漾深。

外面好吵啊,小小的身子蚕蛹似的在锦被里扭动。

“你注定是我的皇后。”

修长的手撩开轻舞的雾气,也撩开了沉睡已久的记忆……

他,凌翼然,字允之,是青国的九殿下。

此身何处?

二十一岁那年他许了一个愿,就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是谁?

黛云远淡,天鹏展翼,但笑风流谁人省?

万籁俱静,前方流淌着浓浓的白雾,空气中满溢着迷人的甜香,一切如梦般诡异。

半湖烟雨,一枝丹碧,任他风雨任他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