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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世情缘付流沙

人无完人,这个战场上宛若天神的男子私下里羞于传情,且极易害羞。这算不算是云都一大秘闻呢?云卿不禁偷笑。

果不其然,月杀被她盯得俊脸微红。

月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嗯,就这样吧。”

云卿打趣地仰视,借着嫂子说事儿,哥哥脸皮还是那么薄。

“韩将军。”云卿睨了一眼身后,心中又覆阴寒。

“今儿是腊八。”韩月杀深邃的眸子透出点点暖意,“若丰侍郎不嫌弃,喜宴之后就赏脸去我府上喝一碗腊八粥吧。”他俯身耳语道,“你嫂子想你了。”

“嗯?”

“韩将军。”云卿真心笑开,“将军不是在京畿大营练兵么,怎么也来了?”

“下官有约了。”她恭恭敬敬地作揖,转眸向他示意。

“丰侍郎。”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她卸下心防。

月杀瞅了她身后一眼,心领神会,转瞬间脸上凝起冷霜,“哼!真是不识抬举!”他拂袖而去。

云卿握紧手中的雁羽,扫了一眼身后。这不,麻烦正如影随形。

三殿下的狗腿盯得可真紧啊,此刻她怎能拉哥哥下水?只能如此了,云卿不禁深深叹息。

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到头来只有一个下场。就如今日董慧如,虽能一身清白赴黄泉,却留得祸事在人间。

“丰大人……”

清劲之寒?允之,你的爪牙还不够锋利啊,这也就是你眼见他们受尽屈辱却不出手相助的原因吧。不折了这身傲骨,又怎能斗垮那些老狐狸呢?

一声压抑的轻呼传至耳边,她环顾热闹的喜堂,满眼都是相互寒暄作揖的宾客,那位名唤七宝的内侍正躲在门后向她招手。

她一挥宽袖,潇洒前行,“至于洁身自好嘛,既入了这泥潭,就别怕脏了脚,路编修你可要看清楚啊。”

云卿踱步上前,“何事?”

路温面带薄怒,愤愤道:“你……”

“喜房的礼器被丫头弄乱了,殿下想请大人去看看。”

云卿觑向身侧,“路编修,本官为人向来随性,绝不会为了‘面子上’的虚名委屈自己。”

“礼器?”

“大人还想置身事外吗?”路温斜睨她一眼,似带不屑,“如今寒族中您品级最高,面子上您自然是头领。”

云卿蹙眉看向他,七宝低着头,让人瞧不出表情。

“头领?”云卿拧起眉头,“本官什么时候成了寒族的头领?”

“是,大人请您快些去,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大人?”

“即便如此,大人也要注意影响啊。”路温提醒道,“天火之后,朝中的风向也变了。作为我们寒族的头领,还请大人洁身自好。”

七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见云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要将他看穿。七宝心下一凉,鼓足勇气拽住她的衣袖,“大人,冒犯了。”

慢着,什么献身?

也不反抗,云卿任由他拉着,在深深游廊里疾走。游廊里仿佛升腾起迷雾,那样的浓,让人看不清前途。雪花时不时钻入她的衣领,化为冷冽的水滑入她的颈脖。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样……”何猛话锋一转,满目痛惜地看向云卿,“就算那样,何猛也绝不轻视大人。大人忍辱负重,为国献身,真乃伟男子!”

周遭太过安静,哪里像通往喜房的道路?

云卿咬牙止住脚下的颤抖,心虚地应着,“多谢,多谢。”白兔兄,还是你单纯啊。

云卿停下脚步,扯回衣袖。

“茂才兄,你怎么能听信那些小道消息!”何猛拍了拍云卿的肩头,“大人是铮铮硬汉,我信你!”

七宝被甩得一个趔趄,“大人,怎么了?”

云卿听得一头雾水,愣在原地。

“本官内急,怕是憋不住了。”云卿捂着肚子。

“说什么?”路温声调略高,狠狠瞪来,“说你人比花娇,有异于常人的癖好,这下大人该明白了吧?”

“啊,没事没事,小的帮你找个地方。”

“说我?说我什么?”云卿看向何猛,见他目光闪躲,面色也是极不自然。

她跟在七宝身后走进遍覆白雪的园子,垂眸暗忖着,刚才还那么急,现在却说没事,果然不对。

路温垂下视线不敢看她,面色微红,“怪不得人家那样说你。”

“大人去方便吧,小的在外面守着。”

“嗯?”云卿挑起眉头,不禁失笑,“路编修,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云卿跑到假山后,故意弄出声响。

路温淤青未散的眼角微抽,表情有些怪异。半晌,他低叱一声,“一个大男人,笑得像什么样!”

“大人请快些吧,那边还等着呢。”

她轻扬唇角,“路编修,身体可好?”

“嗯,嗯,马上就好。”云卿敷衍了一句,无声飞去,踏雪无痕。一口气飘过数丈,蹿上长松。

茂才?云卿略微诧异地看向来人,原来是领导殿前弹劾的文书院编修路温啊。

“大人?”远远地,七宝大吼着,“大人!”他绕过假山,找了几圈,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又向来路追去。

何猛憨憨地挠头,“多谢大人送来的伤药,何猛皮糙肉厚,已经没事了,啊。”他一抬猿臂,从身后扯出一人,“茂才兄也想当面向您道谢呢。”

果然不对啊,云卿轻叹一声,刚要下树,忽闻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云卿看向来人,“娄敬,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吗?”

“艳秋!艳秋!”

“丰大人!”中气十足的高吼将她从哀悼中生生拉回。

两个男子在园子里追逐着,前面一人身形纤弱,看起来还是个少年。

毕竟要对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艳秋你给我站住!”后面那人穿着青色官袍,是个四品官。

三殿下究竟在车里说了什么?是以她亲人的性命相要挟,还是以她主子未寒的尸身相逼迫?

一番追逐,青衣人像是发了狠,将那少年按在树上,“逃?我看你还怎么逃!”

云卿看向移步慢行的“新娘”,身子明显脱力,全仗新郎搀扶。旁人看来是浓情蜜意,其实是在步步紧逼。

“朱大人,这可是烈侯府。”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这男人,不,这男孩还是株嫩苗。

“恭贺殿下新婚,下官自当尽心。”

“哼,我当然知道这是烈侯府。”男人暧昧地靠近,俯身咬住那少年的耳垂。

礼成,举座庆贺。凌淮然拱手笑着,鹰目阴鸷地瞟向她,“丰侍郎可千万不要让本侯失望啊。”

浑蛋,这孩子才几岁啊!云卿握紧拳头。

云卿紧紧握拳,盯着“新娘”袖口那圈绛红,道出了最后一声,“夫妻对拜,情意绵长。”

“就因为是在今日的烈侯府,我才敢来私会你啊。”男人很恶心地舔着那少年的脸,“今日三殿下大婚,娶的是云都二美之一的董家小姐。下月他又要迎娶翼国的天骄公主,听说那位可是骄横的主儿啊。艳秋,你一个男娼留在这里只会被烈侯的妻妾欺负,不如……啊……”他猴急地抚摸起那孩子的身子,“不如我向殿下讨了你回去,可好?”

满座嘉宾济济一堂,里面有富绅巨贾,也有文官武将。没人发现李代桃僵,没人发现这是假新娘。毕竟左相千金养在深闺,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雾看花,怎能窥出其中蹊跷?

男娼?云卿痛惜地看着树下那任人鱼肉的孩子,心中不禁愤愤。三妻四妾还嫌不够,竟然豢养少年来发泄兽欲,这是什么世道!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大人,如果您想要就快些,别被人看见了。”

眼前这“新娘”身形偏润,不似董慧如那般纤细。

好像在说喝水这种小事一般,语调平静得可以,这孩子已经被折磨得麻木了吗?

“一拜天地,天重宝华。”喜堂里,云卿平静无波地念着。

“哼,今天我就干死你这婊子!”男人撕扯起孩子的衣裳。

一场冬雪自她的心头,纷纷扬扬落下……

看不惯这等无耻行径,云卿飞身而下,宽袍在半空中迎风鼓起,一抹淡紫飘散在雪的世界。

掌中的血遇风即干,凝结在肌肤上。云卿翻身上马,仰望密雪穹苍。这就是你的夫君吗?董小姐你走得真好,真干净。

“丰大人?!”

她淡淡垂眸,“云卿明白。”

“原来是朱郎官啊。”没想到这人平时在礼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私下里却是个杂碎。

云卿撩帘走出,就听身后一声冷笑,“丰侍郎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本侯教吧?”

朱郎官慌乱地理了理官袍,深深弯腰,这一揖差点儿贴到地上去,“丰大人怎么会在这?”

他将罗衣拦腰扛入,狠狠地瞪着云卿,“出去!”

“那朱郎官又怎会在此呢?”她看向那少年,冷冷道。

“谢殿下恩典。”罗衣探身进入车里,“小……”惊呼声还未吐露,就被凌淮然从身后捂住檀口。

“下官……下官……啊!前头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那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凌淮然轻柔地诱惑着。

踩雪声渐渐远去,云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光景,生得极美,美得甚至看不出是个男孩。耳垂上艳红的血痣晶莹饱满,衬得整个人风情无限。

“是。”

艳秋慢慢地跪下,黑亮的长发散乱在雪地里,显得很柔顺。

“哦,你在担心你家小姐吗?”凌淮然问道。

“贱奴叩见丰大人。”不只美丽,还很聪明。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鬓。”

“地上凉,起来吧。”云卿看了看他被扯坏的衣裳,皱眉脱下锦袍,“先披着吧。”

凌淮然厉目一扫,须臾之后,薄唇诡异地翘起,“你是?”

艳秋身体微僵,作势又要跪倒。

“小姐。”关切的女声在帘外响起,“殿下,我家小姐……”

云卿伸手捉住他的细腕,“别跪我也别推拒,反正出了园子你还得还我。”

脚步声渐远。

他抬起精致的脸,“是。”

“是!”

云卿内里穿着白布棉袍,因方才使过轻功,所以也不觉得冷。

“那还不快去,派人往车后泼水!”

“这是哪里?”她轻声问道。

“听到了……”

“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幸园,侯爷内眷居住的地方。”

“听到侯妃的话了吗?”凌淮然盯着贴身内侍,满眼肃杀。

她再指了指游廊延伸的远处,“那边呢?”

“殿下。”

“那边是侯爷的独院。”

“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必……罢了,罢了,本侯就如你所愿吧。七宝!”

“独院?”云卿蹙起眉,七宝领她去那里做什么?

这唱的是哪出?云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独院是侯爷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得。”

“血迹?”凌淮然低声咒骂,“可恶!”他突然倾身问道,“如儿你确定吗?”

她回身望向那美丽少年,他说得很委婉。进不得,进不得,那独院怕是什么机密场所吧。三殿下让七宝领她去那里,是栽赃嫁祸,还是想让她触动什么机关惨死在里面,而后再往允之身上泼一盆脏水?

“下官执雁在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云卿越想心越凉,又不由庆幸,还好刚才溜了。

他面色铁青,喘息声渐粗,“你是如何发现的?”

为了避免祸及无辜,现在和这美丽少年待在一起才是上上选,毕竟他是殿下的男宠,和他一道应该不会被怀疑泄密吧。

云卿紧了紧双拳,“全无脉象。”

即使他因此遭罪,即使……不,应该不会。

凌淮然厌恶地睨了一眼车内,额上暴出青筋,“如何?”

她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搓着手。虽冰寒入骨,却洗尽了指间的血迹。云卿看着地上淡红的雪水,转眸看向那少年。他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看向远处,没有丝毫好奇。

“大胆丰少初!”凌淮然怒气冲冲地掀开车帘,霎时失声。片刻后,他偏身挡住帘角的缝隙,闭眼大吼,“停车休整!”

是个聪明人,她再次暗赞。

看着那双涣散无神的杏眼,看着那染血的红唇,云卿哑然。

他看起来与自己一般高,紫色的锦袍显得分外合身,衬得整个人越发娇美。那眉宇间的秀色有点儿眼熟,又有点儿眼生。

脉呢?脉呢?

“你多大了?”云卿漫不经心地问。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云卿运气震开这记重鞭,蹿进车内,按住她几可见骨的皓腕。

艳秋柔顺地应答道:“过了年就十四了。”

凄艳的红,触目惊心……

果然还是个孩子,她心下对烈侯和那姓朱的恼恨又多了一分。

云卿对此充耳不闻,侧耳倾听。果然,车内没有半丝气息。顾不得许多,她飞身下马,在一片惊呼中撩起布帘。

“是哪儿人啊?”云卿背着手,拣着厚实的雪地踩去,脚下轻响让她不禁想起云遥那日。

“丰侍郎,”红袍新郎扭曲了颜面,鹰目灼灼,“你想干什么?”

“贱奴不知。”

“停车!”她再吼,立马横于轩车之前。

心头的甜蜜霎时消散,她回头看向那少年,“不知?”

喜乐好似老化的轱辘,扭曲了几个音,又恢复如常。

“是,贱奴从小就在娼馆长大,不知出生地,更不知父母。”

“停车!”她急吼一声,策马向前。

云卿道:“其实你想知道的吧?”

回溯寻之,终见“源泉”。

“嗯?”艳秋精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生动的表情。

云卿倾身瞪目,惊见地上每隔数米绽开朵朵殷红,一点、两点、三点……

“其实你很想自己的爹娘,即便被抛弃了,还是很想。”云卿仰首看向长空,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她的眼睫上,模糊了视线,“也许,你并没有被抛弃,只是他们早已不在人间罢了。”

殷红?

“贱奴早就不想了,想他们有什么好?”

云卿坐在马上,不安感渐浓,浓得好似这漫天飞雪,浓得好似地上的那点殷红。

云卿虽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伤痛,却没有戳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雪地里走着,各怀心事。

大雪纷纷扬扬,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闹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后。

“丰大人!”何猛的大嗓门猛地响起,“您怎么进了内院?哎呀,要是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哎,他是谁?”

“下雪了!”不知谁说了句。

“是人啊。”云卿径直走着,头也不回,“怎么,看傻了?嗯,是个很美丽的人啊。”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一时间人难立马难行,街上飞沙走石,百姓迎风欲倒。

“这……这……这……”

但愿,是她看错了,猜错了,想错了。

平时只知道他口拙,却不知道他还结巴。

思及此,云卿惴惴望向前方珠顶雀檐的宝车,默默祈祷。

“大人。”云卿转身看向名唤艳秋的美丽少年,他脱下身上的锦袍还给云卿,而后跪倒在地,“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可,云卿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现实的希望。其实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一刻,早在亲闻她抛下矜持倾诉衷肠的那一夜,就明白了董慧如是个何等刚烈的女子。

云卿穿上锦袍,束好腰带,倾身将他扶起,“地上凉,跪不得。”狠了狠心,淡淡道,“保重。”

在董慧如临去登车的刹那,云卿用传音术将那缘缘箴言送上,只盼她能敞开心扉。

她特地等着有人经过才与他分别,这其中的蹊跷这孩子该懂吧。她不是个好人,别那样瞧她,她不配,不配啊。

不,准确地说,是未显半分生气。

“大人!你和他,你和他……”何猛回过神,似大熊一般追上。

今日她随烈侯迎新妇,执雁催妆一步步,左相府红灯高挂、喜气洋洋,嫁娘董氏却未显半分喜气。

云卿瞪了他一眼。

这是何等的荣光,却散发出隐隐的不祥。

“当然……当然是不可能的。”何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艳艳红妆铺长街,翘首夹道窥红颜。

“娄敬,你怎么出来了?”

腊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箫引凤,一世荣华。

“喜宴要开始了,下官见大人不在,就出来寻大人了。”

云卿她心神不宁地骑在马上,愣愣地看着手中被吹弯的雁羽。

“喜宴啊……”

天变了。刚才还冬阳暖照,此刻却漫天阴霾。

云卿抬眼看着逐桌敬酒的凌淮然,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菜,如同嚼蜡。

伴着震天的喜乐,血液喷涌,生机流逝。触感渐渐丧失,她凭着执念握紧右拳,将残帕拢于指间。

三殿下的演技真是一流,瞧他眉梢带笑地敬着酒,哪里看得出是……

人道,轻贱性命者过鬼门,锁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阳寿期满方能再入轮回。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宁愿受尽几十年刑狱,也不愿喝下那孟婆汤,生生将你从魂中剥离?

“刚刚丧偶的鳏夫,对吗?”

人道,魂过奈何桥断缘处,每走一步,便忘却阳间一分情。元仲啊,慧如会忘却前缘,却不会忘了你,因为此情入魂,再难淡去。

耳边凌翼然的一声轻喟让她不禁呆住,这人是妖怪吧,竟能猜透她的心思。

她看着手中的残帕,目流柔情。

“卿卿,你的眼神太直白了。”凌翼然桃花目轻转,带点儿冷意,“怪不得今天三哥笑得有点儿多,哼,原来是故作姿态,欲盖弥彰。”

嗯,果然是温的,是因为心中住着那个人吧。

“允之。”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你别太嚣张了,小心隔墙有耳。”真后悔刚才全告诉他了。

感觉到腕间汩汩涌出的液体,她惬意地勾起红唇,原来她的血是温的啊。

“这儿的人都等着巴结我三哥呢,哪儿有人盯着咱俩?”他笑得很无辜,还瞟了瞟四周。

宁做竹下孤野魂,不恋苍木叶蓁蓁。

那七宝呢?云卿警惕回望,只见六幺正缠着他喝酒划拳好不开心。

明眸闪过狠色,她决绝地拔下一根金簪。

心跳稍稍平缓,拖允之下水果然好啊,这下可有靠山了。

可是,即便此身茕茕,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绝不会随波逐流,任人鱼肉。

云卿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照理说,武将没有王令是不能擅离大营进京的。”

她颤巍巍地取出残帕,心如刀绞。

“嗯,这半个月你长进不少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前日上官司马参了竹肃一本。”

亲情早在娘亲去世的那年死去,而仅存的暗恋也于日前化为泡影。

“上官密?”云卿看向主桌,那老匹夫正和三殿下的幕僚把酒言欢,“他不是七殿下的人吗,怎么?”

人人都说她嫁得好,却无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她想要。

“哼,七哥养了头白眼狼啊。”凌翼然自斟自饮,“上官氏现在很得翼王宠爱,老家伙翅膀也跟着硬起来了。”

轩车迟迟,载荣载归。

怪不得他舍了那边的喜宴到这里来套交情,原来是想脚踏两条船啊。

可是忘不掉啊……

“他怎么参了哥哥一本?哥哥得罪他了吗?”

她翻过掌,看着被灼伤的皮肉,早已干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雾气。

“卿卿,你知道备所为何被称为上阁肥地吗?”

她也曾想断情,可是……

云卿迷惑地看着他,“为何?”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军队里大到招兵买马,小到穿衣吃饭,哪一样不是备所说了算?朝廷给士兵拨的安家费是每人每年二两,军饷是每人每月十吊,遇到战事紧张的年头还有额外津贴,而实际上军士却拿不到这么多。”凌翼然懒懒抬眸,微微一笑,“你说少了的银子都进了谁的腰包?自然是……”

她宁要清弦,不慕繁音。

“王上不管吗?”她问。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这些是人尽皆知的惯例,父王即使知道也不会插手,不贪一点儿能叫官吗?”

略带轻叹的吟诵如梵音,入耳,却难入心。

“那关我哥哥什么事?”云卿挑眉。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凌翼然道:“助荆一战韩家军折损三万,此次备所招了五万新兵,你猜竹肃留下多少人?”

倾身入车的瞬间,但听清声飘逸。

云卿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三万。”

极之悦耳的低吟,让她产生了刹那迷惑,是劝嫁的新曲吗?

“五千。”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云卿盯着他看了好久,确定他没有开玩笑,这才开口,“五千?”

是执雁的礼官吧,她冷冷一笑,金莲绣鞋踏上喜凳。

“想进韩家军可是比考科举还要难啊。”凌翼然勾起唇角,露出满满自信,“要不然在成原死战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竹肃的手下怎会没有一个逃兵?

她冷然地看着她所谓的夫转身离去,接着另一双稍显秀气的冬靴映入眼帘。

如此一来踢走了四万五千人,备所这回可是亏大了。”

没有关系,她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云卿自豪地看向不远处的自家兄长,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试问,月箫一出,谁与争锋!

她想离开的是董门,想嫁的却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又有何关系?

凌翼然单手托腮,定定地看着她,“你要再笑下去,竹肃怕是要被人添入你的猎艳名单了。”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哑的是情,不是音。没人懂,又有何关系?

“你胡扯什么?”云卿回头怒瞪。

沙哑的回应让人以为是哭嫁所致,众人即便误解,又有何关系?

“哼,迟钝的呆子。”凌翼然夹起一筷子酸菜放在她碗里。

她屈膝一礼,“妾身受教了。”

“我不吃酸的。”

鞭下之威,以夫为纲,此为婚礼也。

凌翼然充耳不闻,笑得很惬意,继续往她碗里堆菜,“这几天你吃得不是很好?”

啪!一记响鞭,抽在她脚前。

云卿瞪大眼,怪不得这几天言律给她上的不是酸萝卜就是酸白菜,她还以为是账上没钱只能缩衣节食,没想到是这人搞的鬼。

一双喜靴卷着尘,盛气凌人地映入眼帘。

云卿颤抖指他,恨不得一掌扇过去。

红盖头下,她只能看到眼前狭小的天地,狭小得仅见一片片随风欲起的衣襟,狭小得仅见一缕黯淡的晨曦。

凌翼然冷冷看她,“你既然有胆子寻欢,还怕挨不住酸?”

胭脂红唇勾出一丝冷笑,董慧如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什么寻欢!”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身后的二娘边哭边唱,听起来很真诚。不过,只是听起来很真诚罢了。

“瞧瞧,瞧瞧,小情人吵架了?”酒气扑鼻。

“一跨高门去,谷豆落如雨。二跨别双亲,再非董门女。”

云卿心下一沉,连忙站起,“三殿下。”

小姐还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扑灭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伤,却倾心难忘。

“三哥。”凌翼然堂而皇之地揽住她的腰,恨得她牙痒痒却不敢乱动。

罗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伤,扶住小姐。她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触那不再平滑的手掌,心头一颤。

“弟弟恭祝三哥新婚大吉,心想事成。”

不过,小姐对这样凉薄功利的亲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让她替小姐痛吧。

凌淮然冷冷道:“九弟,哥哥在这谢你吉言了。”

二夫人,您这样让小姐情何以堪啊?

“丰侍郎。”他递出酒杯,随侍连忙斟酒,“今日迎娶送嫁,你尽心尽力,可谓功劳不小啊。”他一字一字地蹦出,眸中闪着冷光。

“慧如。”双眼红肿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记住,嫁过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不似耳语,更似警告,听得陪嫁的罗衣不禁寒心。

“云卿身负王命,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殿下……”

话音落地,红门徐启。

“哎。”凌淮然状似薄醉地挥了挥手,“今儿是本侯的好日子,可不准打官腔,来来来,丰侍郎陪我喝上三杯。”

“吉时已到,恭送小姐出阁!”

不由分说,杯盏中被满上香醪。

这句刚落,罗衣就听到缥缈而又决绝的一声冷哼。

云卿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水,假笑道:“就因为是好日子,殿下才更不可多饮啊。”

“借问妆成否?早入帝王家。”

“哦?”凌淮然淡淡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不得不承认,是这一缕柔声软化了催妆诗里的坚硬与霸气,这样稍稍可以入耳吧。罗衣暗忖着,转眸瞧向身边的新娘。为何那繁复红艳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气,而是令人心酸的凄然?

“殿下陪咱们这些爷们儿闹个什么劲?”云卿调侃道,“侯妃还等着呢,殿下可不能喝多了,可要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夜啊。”

听久了,却觉得这声音清中带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清澈,让人不禁沉醉。

“丰侍郎真是考虑周到啊。”他转了转手中的酒盏,“那……”

“引娥下凤台,携手共天下。”

云卿心弦一紧,浮起不祥的预感。

“念诗的就是被定侯逼迫的丰侍郎?”

“那就请丰侍郎陪我喝完这三杯。”凌淮然鹰目射出精光,“三盏之后本侯就去陪我那娇滴滴的新娘。”

“啧,不像啊,哪里像传言中的貌美如花?”

他抬起手臂,唇畔的笑越绽越大。

“执雁催妆的就是那位吧?”

瓷杯相碰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指间凉凉的,是泼洒出的醇酒。

喜娘们笑闹成团,偷瞥向门缝。

凌淮然挑了挑眉,仰首饮尽这第一杯,“丰侍郎。”

“阿母笑开容,好媪贴蕊花。”

终是逃不过吗?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声在左相府外飘荡。

云卿噙着苦笑,慢慢举盏、颔首、拢袖。

“天重腊月八,东方浴初霞。”

这酒是味若醍醐馨香透,还是苦似黄连胜鸩毒?

天边染就一抹橘色,晨光覆盖大地,垂檐的冰柱晶莹剔透。

云卿仰头闭眼,唇角触上青瓷的刹那,手中骤然一空。

轻烟熏黄了帕角,火苗舞动得妖娆。

“这酒,就让我陪三哥喝吧。”宽袍闪过,凌翼然夺过她手中杯盏一口喝下,嘴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杏眸瞬间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极慢极慢地移动着。

“你……”云卿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喉头像是被异物堵住,发不出声。

罗衣咬唇怂恿,“烧了吧,小姐。”

凌翼然笑睨她一眼,潇洒地举臂,“满上。”

“嗯?”董慧如无心地应着,从怀里取出那方帕子。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笼于眉梢。

允之……

“小姐!”罗衣喊道。

她伸手欲夺,却被他反手握住。

罗衣不住摇首,再定睛,眼前却又产生可怕的幻象。佳人苍白得近乎透明,似要随风飘去。

那瞳眸带着笑,清澈如泉,流淌在她心底。

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那一刻,云卿不禁哽咽。

刹那间她心神恍惚,只觉横在她们之间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两域的鸿沟。

“你——算了!”凌淮然拂袖,挤出虚伪的笑,“各位慢慢吃,本侯先去了。”

“小姐……”罗衣轻唤一声,心酸地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容颜。

“春宵苦短,三哥可要抓紧啊。”凌翼然微笑道。

一张、一张,又一张,昔日视若珍宝的《流照集》被无情撕下,成为祝融的祭品,散落于冰冷的地面。

“哈哈哈!”凌淮然大笑离去。

明眸中映出的是绝望,更是眷恋。

“怎样?”云卿目光片刻不离,捕捉着他的每一丝表情。“有没有不适?

烧吧,烧吧,就让一切在今夜燃尽。浅黄的宣纸扭曲着、蜷缩着,化为漆黑的灰烬,轻旋在冷冷的冬夜。

凌翼然轻握着她的手,高深莫测地笑着。

橙色的淡焰自纸边蔓延,蚕食着点点墨痕。那双杏眼倒映着光亮,闪烁出痛色。

“究竟怎样?”

“小姐!”

一晚上,她都在重复同样一个问题,而他始终未言。

一室无声,烛火越发地颤了,地上的剪影残了、破了,最终碎了。罗衣微拢眉看去,却见一页薄纸覆在喜烛上。微黄的光映得纸张有些通透,隐隐可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外面还在下着雪,他的手有些凉,凉得让云卿好不安。

“是……”罗衣不忍地顿了顿,而后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后的第二年。”

“那酒没有问题,是吗?”云卿侥幸问着。

颤动的烛火映出那张无垢雪颜,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惨白。因为就在几天前,那抹被江东烟雨染就的娇艳,如花一般凋零了。

凌翼然黑发随风飘动,完美地融入暗夜,微白的唇绽放出异常的春意。

罗衣抬首看向桌案。

“是不是?”她的声音有些颤,连带着心也在颤。

“十三年了啊。”董慧如叹息,“你觉得,这些年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凌翼然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我若说不是呢?”

“奴婢八岁进府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了。”罗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侧头,“算来,已经十三年了。”

云卿眼眶泛红,“允之,你差点儿就骗到我了。”

“你跟了我几年了?”董慧如轻声问道。

“呵呵……”凌翼然笑了。

“嗯?”正清点妆奁的丫头低低应着。

这人果然是在耍诈,云卿暗吐一口气,眨眼欲瞪,就见一抹暗黑自他的唇角滑下,挺秀的身子软软向她倒来。

“罗衣。”轻轻一声,细若游丝。

“卿卿,我从不骗你啊。”

绣阁里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灼灼刺眼的红,却不见半分喜气。

这声音带着无奈和些许心痛,轻轻地落在她心上。

这一夜,北风呼啸。

“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