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先来后到,你不懂吗?”言律挑起兰花指,向丰梧雨抛了个媚眼,“丰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他突然变了女声撒起娇来,听得小鸟花容失色。
小鸟看着贴着自家师兄而坐的言律,娇喝道:“你,坐过去!”
“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林可颜?”
“好了,今日难得一聚,就不要姐妹相争了。”大师兄笑得温和,“来,开饭吧。”
言律眼中闪过讥诮,他忽地站起,妖娆地撩动束发,“难为丰姐姐记得我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他重重吐字,抑制不住满腔愤愤。
“小鸟,坐下!”丰梧雨很有威严地开口,小鸟不情不愿地噤声。
师姐是曾经这么说过扮女装的言律,看来这旧怨积得很深啊,怪不得言律这般闹她。
最后那声笑决不是云卿痒痒出来的,因为刚听到这句调侃她就呆住了。轰!脑中烟花四射,眼前彩光闪耀。
云卿眨了眨眼,却见碗中堆成了小山。顺着那双忙碌的筷子一路望去,夜景阑细长的凤眸里藏着月色,荡漾着细碎清光。
“好妹妹……哈哈哈……”小鸟笑得癫狂,也不忘损她,“都捉奸在床了,后代估计不远了,哈哈哈!”
“多吃点儿。”他耳语道,“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好啊,你让我绝代!没有后代是吧!”她开足马力,一阵猛挠,泄愤啊,狠狠地泄愤。
“卿卿,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如梦伸手碰了碰她的耳垂,“好烫啊。”
“师兄,救命啊!”小鸟见救兵不应,很识时务地告饶,“哈哈哈……我错了,女侠饶命!绝代美女饶命啊!”
云卿默默地、控诉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夜景阑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黑瞳中只映着两个字:正派。
“可恶!”她如灵蛇般缠上小鸟的纤臂,挠她的痒痒。
“你究竟是男是女?”小鸟见鬼似的盯着言律,“你不要碰我师兄啊。”
呜,酸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顾及形象,她硬生生将那块糕咽下,酸得胃疼。
“要不是为了保护小姐,人家哪里用得着女扮男装!”言律猛地挺胸,看得云卿差点儿噎住,不愧是易容高手,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你!你!”云卿义愤填膺地瞪她,语不成调。
“你!”小鸟眼中冒火,吼道,“死乞白赖地缠着我师兄,你知不知羞?”
“嘿嘿,卿卿的弱点啊,就是怕酸!”小鸟笑嘻嘻道。
言律冷笑一声,猛地坐下,他抱着丰梧雨的手臂,脆声应道:“就准你缠不准我缠?哼!我喜欢丰哥哥,才不怕羞。”
“什么啊?”云卿瞬间跳起。
丰梧雨并没有推开八爪鱼似的言律,相反却笑得很柔很柔,柔得蹊跷,“滟儿,你就坐在林姑娘边上吧。”
果不其然,云卿憋不住气张开嘴巴,小鸟顺势将一块梅子糕塞到她嘴中。
“师兄!你叫她让开!”
“滟儿!”如梦嗔道,但见夜景阑也不阻止便猜到某人装睡了。
“让开?”丰梧雨深深地望着她,“小鸟为什么叫喜欢我的姑娘让开呢?”
“难道就让她这么睡?再等下去,菜可都要冷了!”小鸟坏笑着捏住她的鼻子。
云卿兴奋地瞪大眼睛,出手了,头狼出手了。忍了十几年,师兄终于忍不住了!
又来了,又来了,声音低到仅限于她一人听见。云卿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连指尖都泛红了。
一桌悄然,连挑起事端的言律也傻了眼。
“这样就累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因为……因为小鸟不喜欢!”
某人睡得很忐忑,真的很忐忑啊,若不装睡她怕早被那把火烧没了,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怎么能说出那么羞人的话?
“哦?”丰梧雨漫不经心地夹起一块腰花,在小鸟殷切的注视下,轻轻地放入言律的食碗,“可是,我喜欢啊。”
“滟儿你小声点儿,卿卿看起来很累,让她睡会吧。”
小鸟明媚的眼眸倏地黯淡,她茫然地坐下,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空碗,像极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还不到春天卿卿就犯懒了?”小鸟上去就要戳自己不争气的师妹,却被如梦捉住。
“滟儿,”如梦狠狠地瞪了言律一眼,“其实他是……”
“睡了?”丰梧雨看着夜景阑怀里面色潮红的某人,戏谑道。
“梦儿吃菜。”丰梧雨打断道。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阵冷风吹进雅室。
“表哥,不说清楚吗?滟儿她还小,她不明白啊。”
她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修远?
“人总要长大的。”丰梧雨淡淡道,“她不能糊涂一辈子,这对清醒的人不公平。”
云卿心跳一滞,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夜景阑压着她的后脑,唇舌间抵死纠缠。虽然她很孬地想逃,却抵不过他炙烈的燃烧。这火焰燃得她瘫了、融了、化了,却依旧不肯放过,大有连灰都不给留的狠劲。
如梦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还是没说。
“我想先尝。”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将傻掉的姑娘搂进怀里,“云卿,你逃不掉了。”
其实师兄是对的,师姐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师兄的爱,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放手逃开,该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那待会儿等师兄他们来了,都点来尝尝吧。”
云卿极力无视自家师姐微抖的双肩,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美食。师姐的抽泣声刺得她心酸,终是狠不下心。云卿深吸一口气,张口欲言,却见一块萝卜飞入碗中,映入眼帘的是丰梧雨警告的目光。
“嗯,很美味。”夜景阑漫不经心地应着。
唉,又怎能对师兄残忍呢?
“那个,我听同僚说过,天宝阁最有名的是八大菜式,像纤纤绿裹、离离朱实,光听名字就很美味啊。”她目光游移着,声音越来越低。
暗叹一声,云卿垂下视线,悲愤地看向碗里。她讨厌吃萝卜,可是这回不得不吃,不得不向师兄表忠心啊。威胁,这绝对是头狼赤裸裸的威胁。
夜景阑不言,细细地触碰她的嘴唇,云卿很没出息地渗出手汗。
捏着鼻子,小小地咬了口,嗯……好难吃。
云卿有些不安地向后退了退。“那个,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她盯着夜景阑杏色的衣角,笑道,“这次真是托修远的福才能来这吃一次,不然凭我可怜的家底,怎么吃得起呢?”
云卿正准备从容就义,就见一双筷子伸过来,萝卜落入了夜景阑的口中。他神态自然地品尝着那块萝卜,仿若正吃着什么美味。
呀的一声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宋宝言扛着言律消失无踪。
未待燎原之火再次燃身,只见小鸟一抹泪珠,摔门而出。
云卿呆呆地看着夜景阑,舌头正触着他温暖的指尖。大火从胸口一直烧到了颈脖,又蔓延至脸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冒出腾腾热气。
“师姐!”云卿起身追出雅间,只闻身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修远。”她刚要说话,口中就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栗子。
“这药下重了吗……”
硬壳飞过,剩下的半句阵亡在他张大的嘴里,言律夸张的嘴脸瞬间定格。
天色暗了下来,酒楼里华灯初上。
“也不是没有办法啊……”云卿猛地抬头,就见言律一笑,“只要小姐出去笑笑,金银自然……”
“啊!”
难道要她伸手向嫂嫂借钱?不行,太丢人了。
“什么人啊!”
“可是年关一到,花钱也就如流水,这可怎么是好啊?”
“哪儿来的丫头?!”
哥,还是你好啊。她捂着脸,就差流下两行热泪。
小鸟掩面疾行,所经之处人仰马翻。
“我的小姐啊!”言律两手一拱,施了个礼,“侍郎府里的仆役全是宁侯府里的下人,我还从没拿过您的月钱。不过我心好,这钱暂时不催着您还。到月末发傣禄前,只要您省着点儿吃还是饿不死的。另外您那所五进大宅,是将军偷偷给您置的。房契上是您的大名,所以小姐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师姐。”在转角处云卿终于将她拦下。
“哼,下月发月钱时给你加上。”
小鸟偏过头,微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不对!”言律似乎嫌这打击还不够大,补充道,“昨天小姐让我给文书院的几位大人送了些跌打药,这钱您还没还我呢,一共是五两一钱。”他大度地挥挥袖,“算了算了,那一钱我就不跟您计较了。”
“你哭了。”云卿伸出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却被她快速躲过。
她手脚冰凉,目瞪口呆。
“没,我没哭。”小鸟声音嘶哑,一听就是在逞强,“不过是几滴水罢了。”她粗鲁地擦着眼角,却拭不尽漫溢的泪花,“该死,该死,不要再流了!停下来,停下来!”
言律掰着手指,翻眼算着。不待他出声,就见宋宝言抚额叹息,“五吊三钱。”
“师姐。”云卿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她先是挣扎着,而后渐渐软了下来。
一口热茶下肚,云卿有气无力地出声,“说吧,账上还剩多少?”
“呜……”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云卿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咳……咳……”她噎住了。
“师姐,你为什么哭?”
“本月两侯大婚,礼金至少得这个数。”言律比了比手指,再割两刀,“一人一百两。”
“少来,你会不知道?”
声声如刀,割得她肉痛。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五十九两……六十六两……十七两三吊……”
小鸟猛地将她推开,“谁说我不知道!”
八钱也是钱啊,她开始食不知味了。
斜阳冷照,阳光挂在她的眉梢。云卿倚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将她看羞了、恼了、躁了,也不曾收回目光。
“武所萧太尉家中老母八十大寿,份子钱八十八两钱……”
小鸟习惯性地咬起食指,眼珠四下乱瞟,“你现在是男人打扮,怎么能这样看一个姑娘家?你瞧你瞧,楼下的小二在偷看咱们呢。”
云卿颤颤地拿起一个栗子,心虚地啃着。
“他听不到的。”云卿不急不慢地理了理束冠,“一开始我就察觉到有人,倒是师姐耳力退步了许多,你可知为何?”
“白玉的,上等白玉。”,言律像会读心术似的抢先开口。
小鸟身子颤个不停,“本鸟重伤初愈,这也是情有可原嘛。”
那观音娘娘是金子做的?怎么那么贵!
“说来,师姐能痊愈,师兄是功不可没啊。他为了你深入虎穴,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寻药。打小师兄就最疼你呢。”
言律阴森森地靠近,“就是那尊送子观音啊,不是大人亲自挑的吗?”
“哼!他哪里疼我?”小鸟眼眶又红了起来,“若疼我,怎么会护着那个姓林的小丫头?”
“等等!”她急道,“一百五十两?什么礼?”
吃醋吃成这样,这呆头鹅还不自知。怪不得师兄下猛药,要再由着她,忘山头狼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上官司马嫁女,王妃等级,大人送礼花了一百五十两。原吏部尚书谈大人喜得贵子,大人出了三十九两的份子钱……”
云卿迎着夕阳,长吁短叹道:“唉,这大概就是重色轻妹吧。”
怎么这么多!官场上的活动是少不了的,才请了三次就花了五分之一的老本,实在是太奢侈了,以后能不请就不请,省着点儿花。
她怔怔望来,“重色轻妹?”
“嗯哼!”言律清了清嗓子,斜了她一眼,“大人回都以来,共请了三回饭,加起来一共是一百零四两五吊。”
“嗯。”云卿重重颔首,“就像柳大哥那样,有了红颜知己就把咱们抛到身后啊,以前你不是说他没节操,重色轻友吗?”
那三钱就不要了吧,凑个整数。
“像小鹤子一样?不准!”小鸟嗔怒道。
“换成银子,礼部侍郎大人的家底是五百一十六两三钱。”
“不准?为何柳大哥可以,而师兄却不行呢?”云卿放缓了语调,谆谆善诱着。
没想到当官这么好,吃穿全包啊,她喜滋滋地想着。
“因为……因为……”
“另外还有冬至腊赐一百两,绢帛二十匹,牛肉两百斤,粳米一百五十斛,薪柴三车。”
“大人!”楼下传来一声急唤,惊起枝头瑟缩的麻雀。
四十斛呢,够养一大家了!她自得地看向夜景阑。他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动,片刻后将一颗完整的栗子放入她手边的小碟。
云卿瞟一眼楼下,静候着自家师姐的觉醒。
“绰绰有余?好,今天咱们就来算笔账,看您这个官儿还剩下多少钱?”言律露出白惨惨的牙,拿来一张方凳,啪地坐下,“我朝从三品月俸二十五两,月谷四十斛。”
“大人!”那声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大人当真记不得我家小姐了?”
“我有俸禄,养家应是绰绰有余。”
原来不是酒家女啊,云卿懒懒地想着。
“呵呵,不缺银子?”言律挑眉冷笑。
“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云卿瞪他,“家里又不缺银子。”
她猛地站直身子,这是……
“不送。”言律回得果断,“这些东西卖卖还值几个钱呢。”
“聿宁,字元仲,江东涪陵人士,今年二十有五,原配早残,留下一子一女。”另一道女声响起,“新任吏部尚书大人,奴婢可有说错?”
她指了指他的怀里,“等会儿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奴婢”二字自她口里说出,显得分外刺耳,这人是?
“嗯?”
云卿好奇地探身望去,飘荡的风灯挡住了视线,被拉长的三道人影交错在地面,隐隐可见是一男二女。
“阿律。”
“是我没错。”聿宁叹了口气,“不过在下入京仅数月,还未曾见过哪位千金。”
“原来是赖着不走。”言律阴阳怪气地咕哝一声,她回头怒瞪,却见他正分门别类地收拾着刚才的“战利品”。
“小姐与大人不是在云都相识的。”右边的影子微微晃动,这声音有几分讨好的味道,“八年前在涪陵,是四月天,还下着小雨。”
“嗯。”云卿扬起笑。
半晌无声,小鸟也靠过来偷觑。
见她一脸落寞,夜景阑轻轻叹息,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耳廓,他轻轻地绾起了她鬓间的发。“要走一块走。”他道,温柔而不失坚定。
“对不起,在下……”
是啊,过了冬就该走了……她胸口空落落的。
不待聿宁说完,清冷的女声颤颤响起,“落情湖畔,藏心亭。”
言律难得输了嘴仗,他沉默了一阵,方又开口,“定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等你们过完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的死期也就到了!”
“对不起,在下记……”
“若真保得住,那怎么会有昨夜一事?”
“大人!”再一次打断,女声陡然尖锐起来,“那时我……”她顿了顿,语调颇为急切,“那时我家小姐才九岁,你还送给她一块帕子。”
“我家殿下怎么就保不住小姐了?”
“帕子?”聿宁似在回忆。
“若不是宁侯保不住小姐,我家少主何必自毁清誉、当街做戏、假冒龙阳、背负骂名,以求将小姐纳入羽翼?”
暮色像洗笔的池水,晕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色。地上的影子也愈发清晰起来,右边的女子抬起纤细的腕,极小心地递去一物。
苦心?她眨眼看向夜景阑,只见他一身杏色长袍,清冷的脸上始终染着浅笑,真是春情无限啊。
“这确实是在下的贴身之物。”
“真是不知好人心啊。”宋宝言道,“小姐,你可莫要听信谗言,辜负了我家少主的一番苦心啊。”
“大人记起来了?记起我家小姐了?”另一人兴奋地开口。
想到刚才轻羽般的一吻,云卿暗自抚了抚胸口,一点儿也不堵,还暖烘烘的。她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身侧,夜景阑很安静地剥着栗子,面色如常。
“不记得。”聿宁很果断地作答,“在下完全没有印象。”
“你!”言律忽地站起,须臾之后磨牙笑道,“小人丢人现眼倒也罢了,倒是我家大人麻烦可大了!”他瞪着夜景阑,“定侯也不想想我家大人的身份,说亲就亲,不是存心给我家大人添堵吗?”
“怎么会?”先前那人不可置信地低叫,而那清冷的女声却没再响起。
“是啊,是啊。”宋宝言从善如流地应着,别有深意地笑开,露出几颗白牙,“刚才街上那么挤,你确实没能立足啊。”
“请二位姑娘转告你家小姐,就说聿宁很抱歉。”地上的影子微微颔首,“在下还要赴宴,就先告辞了。”说完,他转身便走。
“哼,那是当然!”言律拔下最后一根珠钗,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头发,“云都是人才济济,没有绝技傍身又岂能在这里立足?”
“江东聿宁,名士无双。王上求才若渴,于天重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一年派人力邀他出仕,皆被拒绝,何也?”
“这天宝阁的点心真不错。”坐在一边的宋宝言赞道,“不比咱水月京喜善楼的手艺差。”
清清亮亮的一声,震得远去的聿宁停下脚步。
看着他插满金簪玉钗的束发,云卿不禁暗叹云都女子出手的精准与大方。
“质清如水,岂可与浊水同流?”动情而又激荡的语调在夜幕下回荡,“误入朝堂,非先生所愿,不是吗?”
“看什么看!”言律恶狠狠地递来一个白眼,双手在头上继续奋战。
聿宁并没有回应,只是稍稍偏身。他站在楼下的廊角,露出半张脸,嘴角带着微笑。
云卿犹记得一个因长相俊美而被看杀的典故,当时看了觉得纯属胡诌,可如今她真真相信了。看死事小砸死事大,若她功夫差点儿,下场怕是和言律一样吧,她偷觑身后。
那女子像是受到了鼓励,切切再言:“这些都是我……我家小姐告诉奴婢的,她念过先生的诗集,读过先生的书册,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你,更……”她低声道,“更喜欢你。”
“我们家大人是被逼的啊!”言律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大街上回荡……
“有一个人,她可能没读过我的诗集,没看过我的书册。”聿宁一步一步向那两人走近,“但她却知道我的真意,一语解开了我的心结,这个人不是你家小姐。”
“龙……龙……龙阳!”头上“暴雨”忽止,终于重见天日。
“她是男是女?”女声不再清冷,染上了几分怒意。
夜景阑俯身吻上了她,云卿仿佛停止了心跳。夜景阑凤眸半垂,笑意缥缈,融融春水将她柔柔环绕。
聿宁的笑声有些凄凉,“我也不知道。”
“哈!”云卿笑着仰望,“幸好有你啊,修远……”
“那你?”
没义气!云卿瞥了保命为先的某人一眼,硬着头皮就要接刀。眼前景物忽变,感到腰身被牵扯,她整个人向前倒去,菜刀险险飞过。
“我对她一见钟情。”
“大人,小心啊!”这厢冬瓜危机刚过,就见那边菜刀飞起,言律抱头躲到一边,大叫。
这一句,划破了宁静的夜,撞击着她的心,云卿倏地瞠目。
卖菜的阿婆,拜托不要用那么吓人的眼神看着她,用冬瓜是想砸死她吧?
“这帕子……”
冬瓜……
“这帕子是我的!”破碎的声音,凄凄入耳,“是我的。”
手上并没有痛感,云卿猛地睁眼,只见夜景阑飘逸的长袖在面前拂动,一个冬瓜横尸马下。
“那,在下告辞了。”他挥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残酷的背影。
什么啊!她哀嚎一声,挥动两臂,在众位大姐大妈的朵朵浪花中绝望地扑腾,迷茫地挣扎。眼见一个椭圆状物飞来,她咬牙合目挥出右拳,拼了!
廊下,风灯似枯叶,被朔风一阵阵地吹起。
云卿手忙脚乱地挡开各式飞行物,抽空瞄去,只见杂货铺的大妈正奋力撕扯另一只袖管。
“小姐。”一声叹息,却无回应。
咦,袖子?
“小姐。”再唤,依旧不应。
“还你,以后要小心……”未待她将香包掷回,就只见头顶下起了香囊雨,漫天飞舞着各式各样的绣帕、穗子、袖子……
“唉,忘了也好。忘了,您才能安心出阁。”
两朵红云飘上她的脸颊,女孩半垂美目,极含蓄地点了点头。
云卿屏住呼吸。
云卿愣怔抬首,对着窗内少女晃了晃香包,“是你的?”
“一见钟情……”
“他收下了!”街边小楼上传来兴奋的尖叫。
“小姐?”
“大人,不要啊!”言律见状惨叫,这个桃花精竟然敢接香包,她知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
“一见钟情……”摇曳的灯光下,右边的影子有些模糊,“还不知男女……”
忽地,面颊左侧浮动微风,云卿果决伸指夹住飞来暗器,怎么软软的,凑近一闻还香香的?
“小姐?”
“不知道。”云卿冷冷答道。
“呵呵……”笑声凄凉,“原来落情湖畔落情的只有我,藏心亭里藏心的却是他。”
“他……是谁?”方才还追着夜景阑的那位小姐指着她颤颤开口。
纤细的身影缓缓前移。
云卿不解,就见言律抱着踏雍不住撞头,“妖精,男女通杀的妖精。”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他的低喃却能清晰地传入耳际。云卿这才发觉,原来四周早已死寂。
“一见钟情……”笑中带着哭音,“却不是两情相悦。”
她对着夜景阑浅浅一笑。他清明的眼透出几分迷惘,又倏地凌厉环视。
“小姐……”
今日真是天高云淡,惠风和畅,爽啊。
寒风打着旋,将摇摇欲坠的风灯卷下,那道倩影终是映入眼帘。
不出意料,此物还是没能突破夜景阑的护体真气。看着香包飞去,云卿胸口的酸气好似池塘中的气泡,还没浮出水面便啪的一声消失。
腊月初八,慧如花嫁。
嗯,以她十年苦练换来的明眸看来,确实是鸭子,真的是鸭子。
“罗衣。”
正羞着,忽扫见那位小姐含羞扭身,精准无比地掷来一个不明物体。云卿怔怔地看去,原是一个香包,上面绣着两只彩色的……鸭子。
“小姐。”
正中目标!险些再次被溺毙,她再一次狼狈地窜逃。
“天黑了。”
云卿冷哼着,只觉昨晚喝下去的那瓶酸醋开始在胸口涌动。好啊,很好。嘴角浮起冷笑,屏住呼吸蓦地回首。
“是啊,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发现了。”
正当她暗叹时,就见身穿蓝袄的丫鬟使劲将她身后的佳人推出。那小姐娇羞地半掩容,扑闪的杏眼不时觑向她身后的夜景阑。
“嗯。”她笑得很轻很淡,“不如归去。”
云卿定睛看去,只见两位少女轻移莲步追马而来。如此执著,一般人还真做不来,此二人果非凡女!
两人静静离去。
“啊!小姐,定侯在瞧你!”
小鸟若有所思地低语,“卿卿,什么是喜欢?”
不知何时南溪街已人满为患,且来往者俱为女子。
云卿背靠廊柱,看向夜空,“就是不可分享的心境,就是最自私的感情。”即便伤了他人,也难以放弃。
“啊!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不可分享……卿卿,我明白了。”一扫迷茫,小鸟的声音清清亮亮,“就算师兄重色轻妹,那个色也只能是我!”
“定侯真俊啊!”
一段情,如流星,滑落天际。
云卿眯眼回视,正对上言律不屑的眼光。“哼!”她心虚地冷哼,“你懂什么?”
另一段,则如月,冉冉升起。
“没出息!”马边传来斥责。
“回来了吗?”
那眸光,从云到雾到雨露,最后汇成潺湲清流。不行,要被溺死了。她身子一颤,本能地回避。好吧,她挺孬的。
空荡荡的房里突然飘来一句话,惊得六幺一个激灵,“回主子的话,还没。”
她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抬首,来吧,修远……
那女人……凌翼然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笔,分明不是公事公办,而是假公济私。
又来了,这次千万不能逃,丰云卿别那么孬,勇敢地看回去!
啪。
可,究竟是谁看好谁啊!
狼毫应声而断,六幺揉了揉眼睛再看去,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从没见过主子这么直白的表情,直白得他好害怕。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快点儿让主子正常点儿吧。自从那位小姐回来后,浮在主子脸上的神秘面纱就不时摘去,露出这种浅显易懂到傻儿都懂的神情。六幺他胆小,不想明白也不敢明白,明白的人早死,这是内侍口口相传的不变真理啊。
王上的意思不仅要看好,更要看牢啊。
“你抖什么?”凌翼然从笔架上取下另一支狼毫,瞟了一眼瑟缩不已的六幺。他心不在焉地持着笔,黑眸半垂,似在阅读案上的书信。
“是,臣遵旨。”
六幺极小心地偷窥,却见微黄的宣纸上空白一片。
云卿抬起头,对上凌准别有深意的老目,瞬间心明。
主子不会在发呆吧……
“定侯说是来过冬不愿大张旗鼓,你这几日就陪着他四处走走。记住,一定要看好啊。”
“六幺。”
“是。”
“主子。”六幺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九殿下的墨瞳。
“定侯不比他人,丰爱卿可要好好招待,尽心礼侍。”
“吃一顿饭要多久?”
这一笑,笑得她头皮发麻,云卿颤巍巍地谢恩,假作仓皇爬起。思考,真累。与王交锋,不但得观其色,还得揣其意,更是心累。
六幺诧异地抬首。
片刻之后,凌准低沉笑起,“连魏几晏都不曾知晓,你又何罪之有呢?起来吧。”
“天都黑了。”冒着酸味的叹息,浓烈得呛鼻。
咚、咚、咚、咚……她暗数着心跳。
要不是他今晚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他恐怕要怀疑眼前这人是易容冒充的。那个玩转天下、睥睨红尘的主子,怎么可能露出这种凡夫俗子才会有的表情?活像看到老婆红杏出墙的绿帽相公。
若称是,那就离死期不远了。背着王上与外侯接触,可是逆反大罪。放松的时候软软一击,恰是致命。想到这,云卿身上浮起一阵冷汗,脸上仍假作惊异,诚惶诚恐地说道:“臣失职,请王上治罪。”
呸呸呸,他乱想什么呢?
云卿抬首,诧异道:“定侯进城了?”
“主子不用担心。”六幺安慰道。
未待她直身,凌准又亲和温软地道:“爱卿可知定侯昨夜进城了?”
安慰啊,多伟大的词,他从没想过还有安慰主子的一天。
“爱卿平身吧。”
思及此,他抖擞了精神,轻声道:“这次有言律大人陪着,小姐就算晚归也定然无事。”
“是,臣遵旨。”云卿长舒一口气。
“哼。”凌翼然不爽地冷哼。
“也是,这倒急不得。”凌准慢慢说道,带着几分了然,又扬着几分轻松,“孤给你五日,五日后上本详议。”
无事?就凭言律的花拳绣腿,别说打不过姓夜的小子,就算对上卿卿他也铁定要输。昨夜她迟迟而归,脸上带着明媚灼目的笑。笑得他心头乍紧,笑得他霎时明白,这姑娘动了春心。
没有,从来没有。因此与君王角力,必要示弱,切记切记。
啪的一声,又一支毛笔阵亡。
若她此时说出打算,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他,王啊,您的心思我事先都琢磨透了,您会这么着、那么着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早就等着您问我答了。试问有哪个君王喜欢被看成一个透明人?试问有哪个君王能接纳一个猜透自己心思的臣子?
可恶,若当初他布局再周密些,若老天多眷顾些,她又岂会一别十年,又岂会认识其他男子,又岂会练就一身武艺让他看得着碰不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啊?天知道为了近身闻闻她的味儿,他总要挖空心思,趁虚而入,而后又要担心被她打倒在地失了面子。每想至此,他都悔得几欲呕血。
伴君留三分,侍王傻三分。
唉,他错过了武功精进的最佳时机。
云卿垂眸视地,假作不安地挠了挠头,半晌沮丧开口道:“臣不才,具体的一时还想不出。”
凌翼然暗叹一声,合上眸子。
凌准交叠双手,靠着椅背,懒懒道:“那新制,丰爱卿可有打算?”
“其实主子不必担心,小姐为人谨慎,不会胡来的。”
“这场天火应让华族士子心中有数,想要按旧制已是不行,如此只要在新制上偏向他们,华族的反对应会减少。”
“哦?”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
凌准眉梢微动,随意地扬了扬手,“继续。”
六幺偷瞧主子的神情,道:“小的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官家千金。”
“长荫院遭毁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此乃不会之一。”王意即为天意,压倒华族的异议,关键看您老人家。今日您只亮了一招,就将祸水东引,这点儿小事应该不难吧。云卿抬起头,与之直直对视。
“官家千金?”凌翼然嘴角漾出一丝笑,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是很特别啊!”
“不会?”凌准掩不住浓兴,轻快地问道,“怎么个不会?”
心情好了吧,六幺暗赞自个儿,再接再厉地赞道:“小姐虽不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天仙美女,”他瞥见主子微蹙的眉头,话锋一转,“却是让人见之心动的清秀佳人,见了小姐,六幺才算明白什么是一笑倾城。”
“不会。”云卿笃定。
完了完了,主子的表情越发不善,这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可是,他有说错什么吗?
“合考?爱卿可知这会掀起多大波澜?”
六幺偷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小姐最特别的就是脑子。”
“以往华族重考诗赋,而寒族偏考明经。盖因华族子弟多爱风雅,而寒族子弟擅长苦读。且华族多任上职,而寒族只可为下臣。”云卿顿了顿,继续道,“宗谱既毁,如果两族分考,只会出现伪造宗谱、假冒华族的混乱局面,与其这般不如两族合考。”
凌翼然挑了挑形状优美的远山眉,颇具兴味地出声,“脑子?”
“说下去。”
“不对不对,是智慧。”六幺察言观色,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论是战场上,还是朝堂上,小姐都能应付得很好,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一个敏慧佳人。”
王上想玩到底吗?云卿咬了咬牙,尽量平静地开口,道:“只有因时制宜,加以改革,方能最大程度地弥补损失。”停了停,静候王意。
轻轻浅浅的笑像涟漪,一圈一圈地漾着,慢慢地散开。凌翼然睁开桃花目,笑道:“傻子。”
“确实很麻烦啊,这下可如何是好?”凌准道,语调倒不似话中的为难,轻松得很。
“啊?”六幺迷惑不解,在说谁?
“春闱乃举才大事,以往我朝分华寒二族分别加以科考,可如今华族宗谱尽毁,明春旧制难循。”
凌翼然重新浮起迷雾般的神情,他抚了抚微卷的信纸,心情极好地下笔疾书。
“哦?怎么麻烦了?”凌准问道。
他的卿卿是一个傻姑娘啊,十年前她单纯地想要与一个陌生人交友,十年后她单纯地以为可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就像是一个住着草棚的瓜农,不眠不休地想要护住每一个西瓜。可是即便他能防住贼人,却挡不住虫灾。若一个瓜从内里烂了,她又能怎样?就算他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她,告诉了她就只有一个结果。这傻姑娘宁愿赔上自己的命,也不会任由虫灾继续啊。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云卿闭了闭眼,谨言道:“两位殿下的大婚尚书大人早就安排妥当,旦日大朝议按着祖制办问题应该不大。新春的易牙宴因要招待前来娶亲的梁国柳氏,宫内王后娘娘应会安排,只有这春闱麻烦些。”
不能说,就让那个瓜慢慢地烂掉吧,他只想留住那个傻姑娘。
“嗯,倒有些官样了。”凌准笑道,随后又正了颜色,“最近礼部的公务很多,腊八的大婚,旦日的大朝议,新春的易牙宴,”他突然停下,声音甚是轻柔,“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可,怎么留呢?
敛起心神,云卿俯首道:“能为王上分忧,此乃臣之福分。”
笔尖一滞,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王上此次蓄意挑起华族内斗,其实是留有后招想要扶正寒族,而她却是台阁里唯一的寒族子弟。论资历,她入朝月余,轮谁也轮不到她升为二品。只有代职尚书方能让她名正言顺地接手礼部,这不会就是王上留下魏老头的原因吧?
昨夜是他太急了,竟然出言威吓她。硬的不吃只能来软的了。
云卿脑中警铃大作,飞速想着。
凌翼然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恼意,他有些急躁地把信纸揉成一团。
凌准慢慢俯下身,绣纹精美的王袍幽幽垂下,慢慢遮住了那双黄履。“魏尚书怕是要缺职数月。”语音平平中似带微扬,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如此一来,丰爱卿可是要身兼二职了。”
唉,比起大闹海疆的雷厉风,卿卿才更难缠啊。那海贼他只消一封信就能平定,而这个傻姑娘却让他舍不得下手、不忍心伤害啊。这样看来,最傻的不是她,而是……
尽管暖炉里燃着红罗炭,殿内浮荡的融融暖气却驱不走她心底的寒凉。
他自嘲地笑笑,继续那封关键的破敌之信。
云卿倏地屏息,瞪目看地,牙关咬得紧紧。昨日云上阁装醉都没逃出他的法眼,云上阁一宴尽在他的掌握。王上想告诉她,抑或是告诉她身后的九殿下,他无处不在。
半晌,婉转的声音再次响起,“六幺。”
“昨晚丰爱卿真的醉了?”极其平缓的语调。
“主子。”
“臣在。”
以凌翼然的聪明,一心二用绰绰有余。他一边挥毫写下诱敌之计,一边懒懒地闲聊,“侍郎府隔壁很热闹啊。”
“丰少初。”凌准没有让她平身,依旧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是。”六幺轻声应着,乖巧地研着墨,“住在小姐西面的乐川公今日迁宅。”
明黄色的靴子再次出现,她清晰地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霸气。
“迁宅?”
与王上会面,云卿是忐忑的,因为那一次赐字的经历。
“是,据说有人出了天价求宅,乐川公被金子闪花了眼,生怕那傻子反悔,正迫不及待地挪房子呢。”
“臣丰云卿叩见王上。”
啪!第三支狼毫阵亡,墨点溅在六幺的脸上,衬出他呆愣的神情。
偏殿里龙涎香伴着融融暖意扑面而来,让人平添了一丝懒意。
“主……主子……”
“丰大人。”小内侍打断了她的沉思,“王上唤大人进去。”
凌翼然嘴角微抖,语调阴冷,“去把侍郎府的西墙垒高。”
帝王心,不可测。
“啊?”六幺不明所以地问道,“要垒多高?”
四部里有多少龌龊肮脏的家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把柄。狡猾的王上为大家准备了锹铲,就等着两派奋力挖掘了。挖掘的结果才是王上想要的,那便是架空两相、削弱华族。好一招隔岸观火,好一招借刀杀人。就算容董二人明知如此,他们也难以结盟,毕竟御座只有一个啊。
“越高越好!”
很简单——互相拆台。
……
见此情景,她恍然大悟。当两相的座下再不是嫡系,当两派势力互相渗入,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这些人又将如何?
“少主,展信悦。哎呀,怎么可能不悦?老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兴高采烈地离开水月京呢,您离开时笑得真叫春暖人间。当时小二一语中的,‘今年是个暖冬’。这话说得不错,至少我的老寒腿没怎么疼了。当然这是少主的功劳啊,少主给我配的草药我都舍不得用,那里面包含着少主对老宋的体恤,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云卿默默为他哀悼,不经意地瞟见同时自书房走出的左右二相目光缠斗、冷笑浮唇。
这几行字墨是晕开的,似有点点泪痕,不过阅信人像是已经习惯某人过分充沛的情感,偏冷的俊颜依旧淡然。
殿外青石地显出几分惨白,第一次被召到偏殿不是因为自身受到重视,而是因为她那倒霉上司被打晕了难以听命。是的,魏几晏并没有被罢官,也没有调职,而是出人意料地蹲守原职。魏老头被打残了还不够,还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滴油,死也要死在礼部里。黑,王上的心真黑。
“唉,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周围人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我走在大街上,只觉被人偷窥,耳垂莫名其妙地发烫,明显有人在背后议论。而后我的桌案上时不时出现那种药,哎呀,少主你明白的吧,就是男人不行才用的。一开始我以为只是送错了地方,可后来那种药越来越多,多得都可以开药铺了。什么人啊!也不想想如果我老宋真的不行,怎么能蹦出两个儿子!这绝对是阴谋,阴谋抹黑我的形象。现在我天不亮就蹲在官所外,就等着抓住始作俑者。等我抓到了,哼哼,我就……”
云卿垂下眼眸,过滤着纷纷低语,脑筋飞转。只觉答案就在前方,几乎触手可及。但是直至下了朝,被钦点到御书房候旨,她都还没想明白。
夜景阑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抽出密密麻麻的六页纸,直接跳到第七页开始细读。
“不明白……”
“……一不是我说,少主啊,有些时候不能太由着女人。”
“你明白吗?”
修眉微挑,夜景阑凤眸眯起,似有不快。
“没罚咱们,只是调职?”
“这些话咱们爷儿们之间偷偷一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小姐啊。老宋我看人向来准,像老刘的小老婆我当时就看出是个泼辣户,老刘您知道不?就是……”
“什么意思?”
再翻一页。
“炮弹”一个接一个地砸下,这边刚松气,那头又开始着急。乱啊,乱成一团。台阁里平级调动,换岗的已不仅仅是尚书,还有侍郎、郎中、郎官……
“……小姐虽然闯过江湖,但出身世家,骨子里透着大家闺秀的娇羞。小姐这么美好的女子,追求者一定比蜜蜂还多。私下说句露骨的话,没有哪个男人是君子,当然少主肯定是君子。不对不对,少主是男人。我的意思是说少主既是君子又是男人……”
“……原吏部尚书谈启颂转工部任尚书一职……”
又翻一页。
“哼!”云卿的身侧不时传来冷哼,连适才愤愤的原工部尚书也侧首讽笑。左相这边早对右相手下的吏部眼红,如今肥缺易主,他们心中的痛快也就可想而知了。
“做人不能太老实,少主啊,你就是太正经了,要换成是其他人,这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
台阁两院四部中,以吏部为首。吏部尚书,古来被称为天官,称大宰,掌官吏任免、考核、升降、调动事宜。由此可见,这是怎样一个肥缺。
夜景阑轻哼一声,面露不屑。
调令一出,帛修院哗然,目光直刺向新任吏部尚书。
六个月,孩子都能下地跑了?荒谬!
“……聿宁徙吏部尚书……”
“这几天我反复思考,唉,都是我的错,都是老宋没有考虑周全啊。小姐来水月京的时候,就该骗小姐……不对不对,是哄着小姐把婚事办了,办了才对得起我光荣献身的奇花异草啊。”
随着一字一句的明晰,静默的殿内终于有了响动。她前侧的工部尚书双拳紧握,身板僵硬。其实被调为户部尚书不也挺好,油水可不少啊。只是聿宁该如何呢?升还是降?
水渍重现,看得夜景阑稍稍不悦,哄?骗?
“神佑青空,天重恒昌……”得显尖细的嗓音再一次回荡。
“夜长梦多,只有吃到嘴里的才能放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久久之后,期盼已久的沉声终现,只一个字,“念。”
长指在纸上轻抚,挂在眉梢的不快渐渐消散。
待罪己诏最后一字落音,却不闻御座上发话,更不见周围有人敢偷觑。殿外只剩闷棍声,却再听不见魏尚书的呻吟。
“您和小姐都是一路人,都是守礼、面薄、心高气傲的孩子。但男女之事可不能顾面子、耍傲气啊,再蹉跎下去,就怕老宋入土了你们还在花前月下啊。少主,花前月下固然好,但绝对比不上被翻红浪。哎呀,不要怪老宋说得粗俗,作为过来人我自然明白。真的,不骗您。嗯,要不,您试试,试过了就知道这话准没错。”
综上所述,只有一句:华族宗谱烧便烧了,要恨恨自己,要怨怨天去!
这几句字迹微斜,仔细一看,笔画隐隐有些不稳。
削发代首?连他老人家都自罚了,还有谁敢为魏几晏求情?罪在一人?放眼瞧去,那日参与殴斗的官员哪一个不战战兢兢?鬼神伤民?盖棺定论此为天灾,还有何人敢跳出来追究责任?
“少主,忍字头上一把刀,伤心更伤身,不该忍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忍啊。”
多深刻的反思,多动人的笔触,多恳切的话语,多开阔的心胸,多狡猾的君王!
夜景阑静静地看着纸上的文字,眼中漾着细碎的月光。
“……天谴于上而孤不悟,人怨于下而孤不知。孤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唯罪己以昭天下,但削发以代孤首。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使上仙鬼神伤民之命。凌准泣拜之!”
今日在街头,她笑得很甜,像极了酥糖,好让他垂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嗜甜,喜欢到忍不住轻舔。想到这,夜景阑不禁微笑。
寒意犹在身,耳边传来的声音将云卿从沉思中惊醒。
“当然忍不住也决不能猴急地推倒,嗯,我是说推倒也是一门艺术。为此老宋我厚颜请教了几位情场浪子,特别为少主想了几个妙招……”
那一刻,只觉寒意如蛇信缠缚全身……
他快速翻过剩下的几页,看样子并没有上心。
他诱惑地倾身,攫住她的发丝,笑得很残酷,“因为我从来不怕脏了这双手。”
门响了。
“想要的,我从未失去。”他狭长的桃花目一扫往日迷离,迸出灿灿精光,“你可知道为何?”
“少主,是我。”宋小二推门而入。
是啊,明白了。她愣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掐指神算,殊不知他是步步算计、精心布局,才有了今宵。
宋小二看看案前坐姿如松的少主,再看看案上那叠厚厚信纸,暗叹道:“不愧是‘家书’啊。”
“陈寿生,钦天监监副也,半生沉醉星盘,月余前他推算出今日天降流星。”凌翼然握住她的手,笑意深深,“卿卿这么聪明,应该明白了。”
夜景阑瞟他一眼,起身走入卧房。
闻言,她急急瞪了他一眼,只听耳边响起似笑非笑的低语。
“啊,少主,宅子的事情办妥了。”嘿嘿,他就说嘛,有钱能使鬼推磨,阵前碉堡他算是给少主抢下了。
“已经寿终正寝。”
夜景阑轻轻颔首,“准备一辆马车。”
“陈监副呢?”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出声,眼睫下闪过杀意。
“马车?”宋小二诧异问道,少主可从来不用马车啊。
果然啊,什么天火,分明就是人祸。她暗自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抓握,却被捏得更紧。
“不要太大。”夜景阑散开束发,转身的瞬间唇角隐隐上扬,“够两个人就好。”
“事情办妥了。”来人原是林成璧,他面色微暗,冷风一阵竟带来了些许火味儿。
“哦。”宋小二道,“明天我就去办,少主早些歇息。”
“嗯。”凌翼然懒懒地推开窗,垂眸道,“说吧。”
他挪着步子细细琢磨,忽地抚额低笑。今天小姐笑得那么“惊心动魄”,少主一定是想用马车把她藏起来啊。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少主这么霸道。
“殿下?”第三声明显焦急。
任少主不动声色,也逃不过他宋小二的金睛火眼!
未待她说完,唇瓣便被点住。这样不行的……她抬手欲拨开他的长指,不想却被他反手握住。
就在宋宝言合上门的瞬间,一张纸自厚厚的家书上飘下。“第三招,擅用马车,车帘之后无须再忍……”
“允之。”她沉沉地看着他,“我不瞒你,其中的意思你该明白的,其实……”
几日后,天宝阁的厨房里。
窗外那声犹带微疑,而他依旧静默。
“听说,眠州定侯和丰侍郎当街打啵了?”
“殿下?”
“什么听说,老娘可是亲眼看到的!”
他并未应声。
“啊?孟大娘你看到的?”
“殿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窗下。
“可不是,那天老娘去街口磨刀,回来的路上看到丰大人回头那么一笑。”粗壮的婆娘用围裙拭了拭手,“笑得老娘当下就傻了,手中的刀不知不觉就飞了出去。”
“允之,你何必如此……”她叹道。
“飞了出去?砍死人了?”帮佣的丫头惊叫。
她转过身,入目的是两道杀人无形的寒光。
“蠢丫头,要砍死了人老娘还能在这跟你说话吗?”孟大娘点了点那姑娘的额头,“结果定侯一把将丰侍郎拉了过来,然后……”
她轻轻开口,道:“是。”
跑堂的刚走进厨房,就听到女人们一阵惊叫。
她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语调紧绷的询问,“卿卿,动心了?”
“啊!原来是真的啊!”
“很丑。”盆中映出凌翼然恼恨的双目。
“两个大男人啊!”
她退回盆架边,垂首细瞧。平静水面照出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除了微肿的唇瓣,其他一如过往。指尖轻触红唇,犹带着清淡的药香,细微的感觉让她不禁轻扬唇角,荡着涟漪的水面浮出熟悉的笑颜。
“而且是两个俊美的郎君,唉……”
“哼,因为刚才你笑得很丑。”
哀叹声中,只听一女坚定说道:“龙阳又如何,他们一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两情相悦!”
“你怎么知道?”其实她想问的是,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呸!”跑堂的啐了一口,“还两情相悦,二妞你傻了吧?”
“定侯来了吧?”这一声带着笑,轻如空气,却又重若巨石,压得云卿难以喘息。
“你才傻了!”
凌翼然气势逼人地走来,俊美的脸庞始终覆着阴影。他唇角挂着一丝浅笑,在五步之外站定。
“我告诉你,丰侍郎绝对是被逼的。”跑堂的昂起下巴,笃定说道。
“定侯。”黑暗中他突然出声,惊得她心脏一颤。身后传来窸窸率窣的轻响,她顾不得擦手,匆匆回身。
“你就吹吧!”
她慢慢晃入内室,将双手浸在温热的水盆中,身体渐渐回暖。
“吹?!”跑堂的吊起眼眉,噌地蹿到桌上,“老子是亲眼看到的!”
凌翼然坐在窗边,璀璨的流星在淡色窗布上留下一道道残影,不时点亮他的黑眸,好似两点星火。
“亲眼看到?”八卦女抖擞了精神,期盼地仰视。
她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她耐不住出声,“你怎么在这?”
“是啊,那天晚上我去地字雅间送菜,结果看到丰侍郎和一个姑娘搂在一起。那个姑娘哭得叫一个伤心啊,丰侍郎一脸温柔地摸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小情人儿啊。”
“终于舍得回来了?”晦暗的夜色中,狭长的桃花眼闪出近似于月照幽潭的寒光。
“那和定侯……”
得显捧卷高唱,四下一片呜咽。云卿翘首看去,凌翼然跪在那里,一如众人面露凄凄。若不是她获知真相,也定会被他唬住。这人越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昨夜自云上阁回来,便见他阴着脸坐在她的房中。
“是被逼的吧?”
“孤自登基始,凡二十三年四月有余。天重二十三年丑月丙寅日,流星飞矢,天降重怒,烬毁华族之荫。”
“棒打鸳鸯。”
青弯殿外惨叫连连,阴沉的殿内很是静悄。百官跪倒在地,眼睛盯着青砖,连转都不敢转。那日张扬跋扈的“群架先锋”魏老头,如今已在殿外独自享受丰盛的“棍棒大餐”。
“丰侍郎好可怜啊。”
“啊!王上饶命啊!”
三人成虎,没几天云都最大的“老虎”出世了,老百姓众口一词为街头龙阳做了注解:眠州定侯觊觎丰侍郎美貌,不惜强取豪夺、棒打鸳鸯,意欲对丰侍郎做出不道德之事。青王助纣为虐,威逼丰侍郎出卖肉体,以换取两地和平。
俗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要报。
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