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她是“臣妾”。首先是君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王的妾。
青王痛楚而又深情的目光让弄墨胸口越发憋闷,就是这种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子,不知缥缈到何处,仿佛她只是一个木偶。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成为青王的木偶,因为她的心早已陷落,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
自她坐着小轿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再无资格放肆地爱上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后,是九殿下,是少爷,是整个韩家。这些年,每当回忆起酹月矶上的遭遇,让她撕心裂肺的并不是那一刀夺去了她为人母的资格,而是让她失去了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如今小姐回来了,她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像一个母亲一样把能给予的全部献出。
如今时机渐近,他兴奋得难以安寝,在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静等最后一击。
七年同床,她虽然摸不透这深不可测的夫君,但至少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他并不打算瞒她,因为他很大方地给予选择。
其实,他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窝囊到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最爱之人复仇。
“爱妃……”某个夜里,他轻轻地在她的鬓边低语,“孤命人算过,你那个侄女是后星啊。”
只是,那时的他还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爱其实是致命的毒。宫人的嫉妒、华族的惶恐,最后凝成了连他都抵挡不住的绳套,将他心头的“柔软”无情扼杀。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苦于无证可查,苦于被那人身后的势力掣肘。
“后星……”她喃喃道。是啊,在幽国时就有这样的传言。
最后是他败了,他爱她,爱得几近卑微。她脸上的一丝异样都能让他回味许久,她嘴角似有似无的翘起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他一败涂地。
“嗯。”他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抚,“你的侄子也是国之栋梁,看来……”他无比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语调不明地开口,“孤的儿子是离不开韩家的扶持了。你觉得呢,爱妃?”
暖儿永远是沉默淡定的,不论他如何娇宠,不论他如何迁怒,她始终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轻染凄楚的秋水明眸淡淡地看着他。
她怔怔抬首,这句话将她打入地狱,不是殷殷垂问,而是冷冷相告。
就是这种神情,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暖儿,他的暖儿。十年夫妻,他最爱的女人却未曾展颜。暖儿恨他,恨他将她囚禁在后宫之中。
王上薨逝后,宫里一个姓韩的太妃,一个姓韩的王后,宫外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韩元帅。到时,这青国是姓凌,还是姓韩?
凌准看着眼前青丝掩容的美人,心头乍软。
作为制衡,宫里只能有一个姓韩的女人。而王上想要的是新鲜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实王上不必问她,因为她的选择亦如是。
越发像了……
“全凭王上做主。”她乖顺地出声。
想到这,弄墨艳丽的容颜染上了愁色。
而后,抵死缠绵……
如果那时王上不曾忘情地唤出“暖儿”这个名字,抑或是她未曾听到,那该有多完美啊……
如今,弄墨看着碗底残留的汤药,嘴角微微扬起,仰首将残汁喝了个干净。
那日,本该是她最春风得意的一天。当王上为她插上一支白玉簪时,她误以为自己是这宫里,不,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毕竟这样一个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当时她好似沉在了蜜罐里,满身满心都是甜腻的味道。
“臣妾,谢主隆恩。”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该多好,可是早在几年前玉簪花开与他携手共游白萼殿时,她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代替品。
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转眸的微笑,将青王从缅怀中震醒。
“王上……”弄墨嗫嚅道。
不像,一点儿都不像暖儿。眼前的女子对他不吝微笑,事事依从。从她那里,他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温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着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结果还是选择了顺从。在满意的同时,他暗生恼意,难道她和暖儿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自己?
青王抬起她娇俏的下巴,伸指抹去她唇边的药汁,“爱妃还是那么怕苦。”
带着无限蔓延的怒意,他疯狂地向她索取。而后,他合上眼假寐,因为一时难以面对。
而如今,她终日困在高墙之内,抬眼只有这一片天空,伸出手揽住的只剩自己。
半个时辰后,一滴滴温暖的泪落在他沧桑的面颊上。
弄墨喉头微动,咽下一口苦汁。
“王上……”她哽咽道。
而如今……
他等着,等着她求饶,虽然他并不会答应。
那时的她,才是真性情。
“对不起,我爱您……”
十年前她还只是将军府的家养奴才,还只是泼辣爽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那时虽然清贫了点儿,但至少她很快乐。白日里,带着小姐读书戏耍;入夜了,哄着小人儿同枕而眠。
他,失去了心跳,几欲张口,却最终无声。
她喝得极慢,慢得让人以为她在品味着什么人间美味。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爱着一个女人。很多年后,一个女人卑微地爱着他。
泪垂落,与苦汁融为一体。
让人心痛的循环,令人无言的命运。
王上,容不得她啊。
他,凌准,一生听过无数女人的爱语。唯独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准已经老得给不起爱了。
其实她明白,每日饮下的是毒不是药。当初她装病试探,如今却病入肺腑。这其中的奥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许不懂,而经历过后宫血雨的成妃却心知肚明。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让她活下去。
不尽酸楚化为一滴泪,摇摇欲坠地挂在她细密微翘的眼睫上。
不能啊……
宠冠后宫?皇恩浩荡?
想到这,青王缓缓起身,借着跳跃的烛火,俯视掩唇轻咳的佳人。欲抬臂为她顺气,终是忍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爱妃且顾好身子,孤明日再来看你。”
每日一碗的御赐汤药、数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眼中钉。
弄墨瞧着地上的影子,将他刹那的犹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俯在床上深深一礼,“谢王上恩宠,臣妾恭送王上。”
药汁入口,苦涩的滋味刺激着她的味蕾,更刺伤了她娇软的心。
直到眼底的明黄消失,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热液终于满溢……
“王上……”弄墨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形销骨立的君王,极力稳住微颤的双手捧过瓷碗,几近哽咽地缓缓出声,“臣妾,谢主隆恩。”
“得显。”青王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墨香殿,“以后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后制配送。”
“来。”他带着浅浅的笑,坐上床沿,“不烫了。”
得显不由一愣,转瞬应声,“是。”
凌准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宫床边,接过药碗轻轻一吹。
青王毫不犹豫地转身。
“是……”弄墨看着冒着热气的汤药,柳眉微蹙。
弄墨,虽然现在孤给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诺,能与孤死同穴的,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你……
“爱妃,嫌烫?”凌准瞅了一眼侍女手中的药碗。
日夕戌时,夜色沉暗。
当下,令宫人魂牵梦萦的君王正端坐在宝椅中,眉眼柔柔地看着床上青丝垂散的丽人。
御案上摊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上面清晰地写着:十一月二十七,战,损兵四千,折舰一十三艘,歼敌四十六人。贼首雷厉风无恙,燕侯轻伤。
今夜,又有多少人垂泪到天明?
自移驾御书房后,青王盯着这份战报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面色如常,如常得诡异。
青王凌准本就不是贪色之君,加之他勤勉非常,一个月里召幸宫妃的次数就更少了,而最近这少得可怜的机会几乎被那位娘娘全部占去。
虞城会盟,他之所以当着众人允诺两个月内解决东南海患,一来是为了立威,二来是有这份自信。回朝后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师出战,其一是因为水师多为小十二母家亲兵,其二是因为老三的大婚将近。默然痴恋左相之女,他这个当爹的怎会蒙在鼓里?他这个儿子虽然果敢但也莽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将小十二放到前线,用杀敌来一洗怨气。
日落后,琉璃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点起,点点橘光隐约得像雾,宫人的怨念随风潜入夜,飘入墨香殿里。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样的战情。
大火点亮的不仅仅是暗夜,更点亮了夜空下的储位之争。
是小十二无能吗?
这岸是烈侯,那岸是荣侯。
不,他的儿子他明白,应该是那贼首雷厉风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会沦为海盗?
天变了,横在朝中的宽广银河却不变。
“不好了!不好了!”
室内忽静,适才言笑晏晏的众人轻轻地挪动脚步,渐渐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列。
惊慌的叫声惹得青王心头不快,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显厉声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哗?”
大逆不道的猜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
“奴才参见王上。”小内侍猛地跪倒,张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飞矢,天火突降,左顺门外的长荫院走水了!”
王上不会已经……
青王拍案而起,眼中闪烁着兴奋之情。长荫院,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失火了?!
“王宫走水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小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走。
“那是?!”
得显看着来回踱步、身形微颤的青王,不禁微讶。他从未见过王上如此失态,这神态不像是惊慌,更像是狂喜。
冷风吹散了秋启明身上浓浓的酒气,他举目远望,星陨处似有红光。
“呵呵呵呵……”青王站定轻笑,不住颔首。好啊,好啊,做得好啊。小九这记连环脚,真是踢对了地方。
“不祥之兆……”
“哈哈哈哈……”低低闷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摇头。终于让他等到了这天!
“天外飞矢!”
“得显。”青王敛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亲去监督,务必要在长荫院烧尽之后将火扑灭。”
什么?秋启明大步向前,忽地推开木窗,身后一阵抽气声。
之后?得显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窥视。
“天……天……”侍从喘着粗气,指着房梁吼道,“天变了!”
“明白了?”青王嘴角扬起冷笑。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秋启明的贴身小厮倒摆起了威风。
这一笑,让得显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恭顺道:“奴才明白了。”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一名侍从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嗯。”青王走到窗边,沉声问道,“今个值夜的是哪两位爱卿?”
床上背身穿衣的如梦脊背一僵,脸颊微微颤动。这家伙也不想想,大放厥词坏的是谁的名声?
“回王上的话,是洛太卿和聿尚书。”
“看够了?”他拾起凳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了起来。衣服上残留的暗香让他锁紧眉梢,妖精啊,连衣服都沾了味道。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师兄和女人欢好?想到这,言律不禁愤愤。他怒瞪石化的众人,冷硬出声,“女人对我而言如同鸡肋。”
“好!”青王重重拊掌,“传孤口谕,急召二位卿家入奉天门议事。”
言律翻身下床,薄薄的亵裤难掩男性特征。
是时候清算了,青王推开东窗,仰望弯苍。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先前他几次试探,几乎可以肯定丰云卿是女子。何况表弟请宫里资深的验身内侍仔细打量过,更笃定了此人女扮男装。怎么会是这样?
今夜,流星璀璨。
秋启明看着眼前这人平坦的前胸,目光不甘地来回逡巡。
门外这丫头腰缠红色流苏,身着粉蓝花袄,一看便知是大户的家养奴才。
怎么可能?!
“小姐,是我。”说着,她推门而入。
“谁?谁?”秋启明一把拉下床幔,“是……是……”醉语未落,他就已僵住。
暗夜,北风,绣阁里一灯如豆。
“谁?”帐内一声低吼。
“放下吧。”声若娇莺初啭,音若玉击金石。
幔外装疯卖傻的秋启明垂眼看了看凳上的衣物,嘴角勾出阴笑,终于找到了。
丫鬟依言将那盅补药放下,看着伏案临帖的主子不禁轻叹。她俯下身将冷却的炭炉点燃,清冷的室内才稍稍聚起暖意。
木门被踢开的瞬间,言律除下最后一层衣物钻入暖被,拉下床幔。
她诧异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红帕,低低开口道:“小姐,您还没开始绣啊?”
“哈哈哈!哈哈哈!”撒泼似的大笑自门外传来。
腊月初八,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在神鲲,敷面的红盖头应由新娘亲手绣制。而距离大婚仅剩五天,小姐甚至还未开始描样,还是不愿意吗?
仰慕?她躺在下面只得仰,但决无慕!
她端着手,轻轻地走到桌案边,借着微弱的光静静看去。那双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视,暗含无限情迷。小姐真美啊,她不禁暗叹。相较于云都另一美容小姐,自家小姐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仙气。
“我可告诉你,仰慕是可以的,但不能动手动脚。”自恋的言律脱下衣袍,谨慎地来回打量。
桌上摊着一本缎面诗集,纸上墨字如银钩虿尾,臻微入妙。
什么?如梦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男子。
蓝衣丫鬟默默地立于一边,欣赏着小姐持笔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显书,那一笔一画竟同诗集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她明白,这横竖撇捺划出了小姐那浓郁了八年的暗恋。
最里间的暖房里,言律披头散发地跳上床。看着平静如水的如梦,他警惕地双手环胸,“等下,你可别乱来啊。”
“罗衣。”清音再现。
“近了,近了。”
“小姐。”
继续,继续,继续捉“奸”。
董慧如目不转睛,笔走龙蛇,“你去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事不关己。
“哼!”秋启明怒瞪一眼,脸上旋即堆起傻笑,“还有……谁……谁……呵呵!”
“小姐!”罗衣不赞同地惊呼,“这怎么可以?”
在随从的搀扶下,秋启明打着晃站起。虽然只瞧到了一眼,但也能确定房中人并非他的目标。只是,这江湖人太不知好歹,竟然将他一掌扇出。等他收拾完姓丰的那家伙,就来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的莽夫。
董慧如并不出声,只是凝神弄墨。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钗上蝴蝶栩栩如生。
“哎哟!”周围随从被压个正着。
罗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这无言的沉默代表着倔犟的坚持。不再多语,罗衣走到绣架前轻轻坐下,她拾起炭笔,抬首问道:“小姐想要什么图样?”
帐内男子沉声一吼,一记掌风就将秋启明挥出暖房。
“随便。”
“滚!”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早该不问的。罗衣取过图样,一一挑选。
搜房,一间,两间,直到这第三间……
富贵牡丹?小姐性情淡泊,锦衣玉食非她所愿。
帐内赤裸男女遮被大叫。
鸳鸯戏水?罗衣偷瞥案几,叹气垂目。三殿下虽为人中龙凤,但却不是小姐的梦中良人。
“啊!”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图样,开始细细描画。
他眼中精光闪过,大嘴夸张地咧开,“看看,里面是谁?”
小姐,生活不是戏文,姻缘不由自身,您还是顺从吧。罗衣很想这样说,但她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劳。小姐对那人已经入了魔,发了痴,早就情难自已。
“嗯,嗯。”秋启明脸颊酡红,回身一脚踹开了第一间房门。
红帕上,画着一举风荷。清圆如许,摇落冉冉风情。
“没,没。”侍从点头哈腰,赔笑道。
“君若知时共我游,远水翻岸看沙鸥。云水沉沉千里落,春潮平海戏风舟。”
“呸!”秋启明一张嘴,带着浓重酒气的唾沫喷洒在侍从的脸上,“谁说本少爷醉了?”
董慧如沉声吟道。她心爱的人啊,如今,就在这座城里。
“少侯爷,您醉了!”左右赔笑。
她含情凝思,恍惚间只觉书上墨字鲜活跳跃,不知不觉已化为细细春雨,空蒙静落。
“来!来!”秋启明喊道,“都陪少爷好好耍啊!”
雨作乐音,梦回那年……
他眼珠一转,便有了计较。
“小姐小心。”罗衣举着绣帕护着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细密的雨丝落在董慧如苍白的脸上,轻滑地落入她的颈脖。
过了楼角,有六间房。
她,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当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亲是相爷的原配夫人,怎奈体弱多病,在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殒。自母亲去世后,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处处给她这个嫡女使绊子,硬生生将她的亲事抢给了大姐和二姐。亲情凉淡,莫过于此。
满脸通红的秋启明靠在小厮身上,满面傻笑,脚下打晃,眼中却闪着精光。他假作醉态,呼朋引伴。
九岁的她,成了左相府里可有可无的人。又因为她性格冷清且肤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年后,外祖父思念亡女,又怜她年幼,这才将她接到江东小住。
继续作乐,却是笑里藏刀……
怎知这东南天气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春光无限,转眼间便烟雨蒙蒙。
想到这,秋启明面上重新扬起轻浮的笑,伸长双臂将左右艳妹揽于怀中,“来!喝!喝!今夜不醉不归!”
“小姐,来擦擦。”十三岁的罗衣从怀中掏出丝帕,刚要为董慧如擦拭,忽来一阵清风,勾走了她手中轻滑的丝绢。
秋启明虎口一收,玉杯霎时迸裂。助荆一仗宁侯立下大功,引起各方注意。其实他们大可以将九殿下诱于麾下,共助彻然登基。怎奈小七打小嫉恨这个弟弟,只肯赶尽杀绝。而秋家的赌本可全压在他这个精明狡诈的表弟身上,就算是难以赞同此举,他也不得不为彻然完成心愿,今日必须弄清丰云卿的身份。
罗衣追出凉亭,却眼睁睁看着那抹粉色飘入水洼,浸成了艳丽的胭脂色。罗衣恼怒地跺脚,暗恨自己无用。
打死也不能说他是被上菜的侍女挑逗得心神恍惚,才跟丢了那个貌丑龟公,否则凭他家主子的残虐做派,他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好了,罗衣。”小小的人儿娇声道,“决进来吧。”
“是。”贴身小厮低声说道,“小的看着那龟公扶着丰侍郎转过楼角就不见了。”
“是……”小小的丫鬟垂头丧气。
“还没找到?”秋启明瞥向身侧。
四月里犹带轻寒,凉凉的雨滑下董慧如长长的发,冷冷地钻入她的衣裳。
阿嚏!某人打了个喷嚏。可恶!是谁在说她的坏话?
“呃……欠……”她掩着薄薄的袖,皱起了眉头。
而他,只要张口就能将她吃下。
半晌,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以及掌间干净朴素的帕。
十七年都熬过来了,更何况这须臾片刻?丰梧雨按捺下心间欲火,微垂眸子。这丫头还是根木头,这样怎能吃得尽兴?他要等到这棵妖娆情花发出芽、抽出叶,一点一点蜿蜒到他的脚下,迫不及待地缠上他的身,娇俏无比地凑近他的唇。
她怔怔抬首,眼前这人好似一枝竹,宜烟宜雨又宜风。
而她,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啊。
“擦擦吧。”那双清亮的眸子始终带着暖意,让她移不开眼,“欲暑还凉,最易染恙,请接受在下的好意。”
在丰梧雨的心中只有一个师妹,那便是丰云卿。
她开不了口,不是不愿意,而是早已沉醉。
瞧着她如细柳裁成的腰肢,丰梧雨心头有说不出的火热。十七年前,当他看着师傅怀中好似面团的婴孩,只觉有趣。而后的岁月,他将她护在怀里,教她文学武功。说是师兄妹,其实更像师徒、父女,抑或是青梅竹马。后来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这么恶劣,竟将她当成面人,沾着情水就捏成了自己喜爱的模样。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不是不愿记,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过、她垂首、她含笑不语,直到那一声将她叫醒。
“嗯,是啊。”他笑得无害,任由小鸟拽着前行。
“元仲!”
丰梧雨看着她的明眸,过了好久才平复血管里激流的热血。
她看着那人粲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于初夏的这场雨。
“师兄,咱们还是快点儿离开吧,被发现了可不太好。”
她清晰地听到心中某个角落发出的轻响,有什么打心尖钻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这小人儿终于对男女之事动了心思,真恨不得就此将她拆吃入腹。他忍啊忍,终于等到今天了。
而后,她打听到了他的名,搜集到他亲书的诗集,开始一笔一笔临摹描画。
他心驰神荡,在丰潋滟看不到的袖里,他手上的青筋明显暴起。
而后,她好似雨后芙蓉,绽放出清丽容颜。
咦?师兄没有责怪她?丰潋滟如释重负地抬首一笑,“是啊,是啊,小鸟是大人了。”
而后,她名动京都,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和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心头一阵微痒,兴奋地握起双拳。按捺下心中滋生的邪念,丰梧雨这才开口道:“小鸟长大了。”
而后,她始终珍藏这份年少情动,拒绝了王孙贵胄的炽热追求。
丰梧雨眉梢微挑,带笑直身。垂眸就见眼前佳人削肩垮下,细嫩的耳垂红得滴血。
而后,她等来了他出仕入朝,却也等来了那无情的一纸诏书。
丰潋滟心急如焚,面如土色,只觉一个小人儿在心中发癫打滚。啊!怎么会被师兄发现?怎么办?!
一滴泪,滑落,在纸上晕开。
“师兄……”小鸟吞咽一口口水,艰难开口,“其实……”话出一半,再难继续。
她取出贴身而放的方帕,轻轻地掩住口鼻。用尽力气深吸一口气,想要将他的味道融进心底。
丰梧雨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师妹,琥珀色的淡眸耀出笑意。他俯下身,贴着纤细的娇躯探向窗上小洞。
“元仲……元仲……”她贪恋地唤出他的字,嫩笋般的指划过书上的墨迹。面对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全身而退,这一次她定能如愿。
小鸟猛地一惊,身体僵直却不敢回首,因为她已感受到那个存在感十足的人就在身后。
思及此,娇美的唇如花般绽放,勾出一抹艳丽的笑。“罗衣。”她柔声道。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什么事,小姐?”罗衣飞针走线,应声道。
她拍了拍胸口,偷偷笑了。
“明日陪我去上香。”
原来是这样!“鱼水之欢”,只有置于其上的鱼才能吃到好饵,才能感受水中之乐啊!怪不得只有上面那人一脸兴奋,下面的女子痛不欲生。鱼水之欢也是要讲求位置问题,嘿嘿,若不是她偷偷来“学习”,岂不是要错过这么重要的“知识”?还好,还好啊。
“好啊。”罗衣随口低应。
忽地,她舒开双眉,恍然大悟般地拍头。
“我想去见他。”
欢?欢?这样叫欢?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魔音缭绕的雅房,杏眼流火,鼓起腮帮。
“谁呀?”
她垂首敛神,美目中闪过一丝恼意。难道是小鹤子骗了她?果然啊,上次她问柳寻鹤妓院有何好玩之处,那家伙就闪烁其词,被问得不耐烦了才丢下四个字——“鱼水之欢”。
“元仲。”她轻喃,情难自禁。
“咦?”偷窥的那人抱紧酒壶,越发迷茫,再次蹲下。不是鱼水之欢吗?怎么没有鱼也没有水,更没有欢呢?
银针偏斜,扎入罗衣的指尖,绽开一朵血花。
“呜……”女子喉间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响。
闺房里,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贱人!看你那副荡样!”身上那男子动作很是激烈。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官人,好官人,饶了奴吧……”下面的女子轻泣告饶。
屋外寒风凛冽,疾呼震天。
半晌,她站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不禁一阵雀跃。她兴奋地伸出食指,暗运内息将蒙窗的棉布戳开一个小洞,黑亮的大眼窥视屋内。透过纱质屏风,她隐隐看到床帷里交叠的身影。
“扫把星,扫把星临世了!”
“咦?”小人儿抱着一个玉酒壶,耳朵紧贴门上。怎么会这样?她秀气的眉头紧紧锁住,紫色的胎记随着面颊的鼓起而显出几分生动。
一剪相思,人难眠。
云上阁里莺歌燕舞,香气缭绕,最北边的三等雅间外,一个纤细瘦小的人影蹲在门边正侧耳倾听。
幸与不幸,两重天。
前刻。
今夜,命运走向了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