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我认错认得太干脆,李斯焱明显地愣了一愣,随后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起我来,一对剑眉缓慢地蹙成了川字。
一边说,一边用力揉着鼻子压制住打喷嚏的冲动。
“你在掖庭受了欺负?”他问道,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
但为了保护我方战友夏富贵,我还是老老实实道:“知道错了。”
我一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说被欺负了吧,满掖庭的人都要哭着喊冤枉,说没人欺负我吧……狗皇帝没准又要起疑,这样夏富贵和我的私交就兜不住了,两个人双双完蛋。
望着他高高在上,无比欠揍的傲慢劲儿,我很想说真话:老娘没错,以后还敢。
为了躲避这道难题,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他达到了折磨我的目的,似是快意,又似是怜悯地开口道:“看来你在掖庭里也吃够了苦楚,如今可知道错了吗?”
狗皇是个脑补能手,我心虚的逃避,落在他眼中,那叫委屈地默认,我拿起帕子擦鼻涕,落在他眼中,那叫在掖庭都被作践出病来了。
他欣赏了一会儿我的窘迫,半晌后,他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新得的金砚滴。
通过离谱的脑补,他终于对我产生了一丝淡到几乎没有的罪恶感。
我可怜的小鼻头都快被擦秃噜皮了,一片火辣辣。
李斯焱是个非常傲慢的人,所以他表现罪恶感的方式十分迂回婉转,他哼了一声道:“受着吧,都是你自找的。”
我擦着鼻子道:“风寒。”
对,你说得都对,我默默地听着,仿佛看到狗皇帝在四处转悠找个台阶下。
“生病了?”
可正当我以为他找好了台阶,要一脚跨上去时,他突然话锋一转,冷淡道:
李斯焱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我这个大活人,放下表奏,抬起头斜睨了我一眼:
“但你犯此大错,起居郎是没资格再做了,从今往后,去婉儿的宣微殿给她当个侍书吧。”
在那么安静的环境里,我这声喷嚏和石破天惊也没什么区别。
我刚想答应,猛然发觉哪里不对。
直到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一室寂静。
“宣……宣微殿?侍书?”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到——
我着实吃了一惊,手里的帕子吧嗒一下掉在书案上,微微张开了嘴。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们沉默地共处于一个空间里,空气安静像一面深湖。
妈呀,我以为他转了半天是想找个台阶下把我调回紫宸殿,没想到他直接抓起台阶把我发配到他小老婆那儿了。
见他不搭理我,我简单行了个礼,坐到了我的工作案前,百无聊赖地心想:狗皇帝说不定有点西域血统,生得大双眼皮长睫毛,印象里先帝是个清秀的单眼皮,所以他的眼睛应该是随了他母亲。
见我震惊得跟撞了鬼似的,李斯焱又不耐烦地说了一遍:“就是让你去陪陪婉儿。”
游乐了一整日,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垂下眼读表奏时,双眼皮像是被斧子给砍了一刀一样明显。
“陪她……读书?”
我开门的瞬间,李斯焱把一件东西放回了他的书桌暗格里,然后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张表奏。开始阅读。
看来宫里最近文风鼎盛啊,连娘娘也要招聘陪读了。
我揣手低头,轻轻地推开门,侧身进入。
李斯焱道:“她喜欢诗书,宫女们却大多不识字,算来算去,宫里只有你可以陪她谈论些笔墨之道。”
又等了约一盏茶时间,狗皇帝终于拿乔拿够了,淡淡道:“进来吧。”
李斯焱很少解释自己做事的原因,这次却和我碎碎念了那么多,可见对魏婉儿的重视。
我沮丧地撇撇嘴,继续耐心等候。
听了他的话,我仔细一盘算,唔……我确实是整个皇宫文学素养最高的雌性,而且还是个没有编制的无业游民,让我陪魏婉儿读书,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安排。
素行无情地拒绝了我的跑路申请。
李斯焱见我迟迟不答应,右手食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金砚滴,轻声道:“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去清思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朕不想再在紫宸殿见到你。”
我向身边的素行传递了一个问询的眼神。
他的语气平静异常,且冷淡疏离,好像在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对话一样。
往常李斯焱都会立刻让我进入,但这次他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我在门外直挺挺杵着,盯着门板儿发了一盏茶时间的呆,狗皇帝还是没有准我进来。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陛下不想见我,倒不如让我在掖庭当差役,或是干脆让我出宫吧。”
我站在御书房门口,深吸了两口气,敲了敲门道:“沈缨求见。”
说完我就后悔了,狗皇帝特地把我赦回来,我却如此不给他面子,他一定又要大发雷霆。
*
可是,预料中的雷霆骤雨没有到来,今天的李斯焱格外冷静,他只是略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道:“你先去别的宫里待着,清思殿也罢,宣微殿也罢,说不定哪天朕心情好,和你一笔勾销了往事,便放你出去了。”
……政务繁忙个鬼!现在是年后,三月,春播的时候!天下太平,无事发生,他哪来那么多政务来处理,摆明了在书房磨洋工呢!
他冷静,我却不淡定了,瞳孔一缩,心狂跳起来。
转脸我的笑容就垮了。
他说他会放我出去。
“谢谢虎跃儿啊!”我对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简直不敢相信,下意识以为他又在画大饼,可仔细看看他的神情,好像也不似作伪。
言下之意是:姐,你可能要熬夜加班了。
他脸上有浓浓的疲惫与迷茫,这一整日,我们间仅有的几次交流里,他都在刻意避开我的目光,或许他真的在这四个月里厌倦了我,发觉没有我在边上聒噪的日子要更加美好一点。
交待完了最新八卦,虎跃儿把我送到紫宸殿里,向我道了别,自己去内殿当差了,临走时好心给我留言:“……陛下政务繁忙,早春夜深露重,娘子晚间回去,记得多披件衣裳。”
也可能是因为他有了后宫,后宫里有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各个都比我能歌善舞,知情识趣。
他娘的,我哪敢告诉他我在掖庭写完了六本传奇,吃了好几斤酥炸小鱼片,帮小咪顺过毛,给富贵儿写过稿,无忧无虑玩耍了四个多月,人都胖了三斤啊!
不管是什么缘故,总之,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远离他了!
在虎跃儿“这种日子你都能习惯”的惊悚目光注视下,我一言难尽地扭过头,按捺住浓浓的吐血冲动。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眼里迸发出欢喜至极的光。
我讪讪笑道:“……这,这不是习惯了吗。”
“陛下!我一定好好儿地给魏才人做侍书,明日就去!”
虎跃儿听我话语里满是怀念,困惑道:“娘子回那鬼地方作甚?夏总管那般苛待于你,如今有机会留在紫宸殿,便不用再回他那儿去受罪了。”
生怕李斯焱反悔,我用入宫以来最感恩戴德的语调大声道:“谢谢陛下!”
可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也无暇怀疑白起居郎腿上的玄机,惆怅地问道:“……那今日过后,我还能回去掖庭吗?”
李斯焱低垂下眼,神色依然淡淡的,可手指却死死抓着他的砚滴,用力到指节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白起居郎这个腿断得太凑巧了,总让人怀疑他有所企图。
“好,如你所愿。”
虎跃儿道:“是啊,那么久了,陛下的气想必是消了,前些日子魏起居郎告诉我他母亲生了病,他在犹豫要不要回乡看看,后来陛下听说了这件事,直接就准了他两个月的假期,但不巧的是白起居郎摔断了腿,如此一来,御前一下就没人了,只能叫娘子你回来一日。”
他咬着牙道。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他闲着无聊,突然想起来我了吗?”
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浑然不觉狗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虎跃儿道:“这是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下旨让娘娘们进宫,便没再说过让你回来的话儿了,娘娘们进宫之后,我们,左右拾遗,还有魏起居郎,大家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你。”
欢喜过后,又开始后悔:可恶!早知如此,从进宫第一天开始,我就该三催四请地求着李斯焱赶紧纳人啊!
这下我全身的瞌睡虫都被吓飞了,磕磕巴巴道:“你说什么,他还想过要把我从掖庭提回来?”
我心情极好,大笔一挥:记下来,统统记下来!
被我猝不及防关怀了一下,虎跃儿好似颇为感动:“……沈娘子对我们好,我们也都晓得,不瞒娘子说,中间陛下好几次想去掖庭把娘子你提回来,也都是师傅劝他不值当跟一个……不识相的悍妇一般见识,这才做了罢。”
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顺便纪念我的跳槽时刻,我特地切换了平时很少用的虞体楷书,一字一字认真记录下来:上恶起居郎沈氏,命黜其人……写完了还特别自恋地欣赏了下自己的墨宝。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快乐的被废郎官,恨不得敲锣打鼓,满宫廷宣告:老娘下岗了,普天同庆!
他一怔:“这倒是没有,陛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朝我们发完了火,往书房里闷上一两个时辰也就自己好了,这时庆福爷爷进去劝劝,我们就不用挨刑罚了。”
与我的快乐对应的是李斯焱的阴郁。
我连忙问道:“别说他怎样了,你们呢?你师傅还有宿夕惠月、金莲金柳她们都没什么损伤吧?”
正当我左右欣赏自己美丽的楷书时,耳畔传来一道阴沉的声音。
虎跃儿的脸皱成了一只苦瓜,愁得都要滴出汁来了:“娘子哪儿能知道啊,那段时间陛下老是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谁都不让进,还天天阴着脸,师傅见了这个情形,也不说缘由,只是严令我们不准往外透露半个字。”
“滚出去。”
我的脑袋瓜顿时清醒了一点,六神无主道:“什么?陛下不痛快?我怎么不知道?我还道他没了我在跟前碍眼,日子逍遥快活得紧呢。”
他平静地命令我。
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好像又不敢,但最后还是压低嗓子道:“沈娘子往后对我师傅好些吧,他瞧着吓人,其实心肠最是软和,娘子初初去掖庭的时候,陛下他……他很是不痛快,动辄要打杀犯了错的宫人,金莲和金柳不过是没有收拾好娘子的物什,就差点又被治了个死罪,幸好被师傅给拦下了。”
他的平静是一面湖,看似正常,其实下面藏着一座火山,随时准备喷发。
但习惯归习惯,附和却是万万不敢附和的,于是只含糊道:“圣心难测……”
我今晚格外听话,他叫滚我就麻利而圆润的地滚,一句话都不多说,站起来草草行了个告退礼,手还没收回来,腿已经迈出了跑路的第一步。
虎跃儿早已习惯了我天天骂皇帝,倒也没太大的反应。
我感觉自己在奔向自由。
我的正义感又不合时宜地出场了,立刻原谅了庆福恶劣的态度,愤愤不平道:“李斯焱他有毛病吧,是我拂他的面子,他给庆福爷爷脸色看做甚?”
两步,三步……我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像三月里翩翩的小雀儿,拍着小翅膀飞向北方。
虎跃儿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听我问了,便如实回答道:“沈娘子不知,方才陛下问起你去了哪儿,师傅说你去马车上歇息,陛下一听就生了气,说……说你倒是清闲自在,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师傅见势不妙,便主动说是他安排的,陛下生了气,顺手给了师傅一顿排头,师傅心里不痛快,方才在言语上才不大客气……”
迈出奔向自由的第六步,李斯焱突然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只觉莫名其妙,掏出帕子擦嘴角睡出来的口水,望了庆福气冲冲的背影一眼,纳闷地问虎跃儿道:“你师傅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儿的,一会功夫没见,瞧着像我欠了他八百两黄金似的。”
“沈缨。”
庆福没有理我,吩咐完虎跃儿后,漠然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步子停住了,我回过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赶什么啊,我又不是牛羊!”我不高兴道。
我以为他想让我出门时顺便把庆福叫进来。
虎跃儿哎地答应了一声。
李斯焱坐在空旷的御书房里,手里仍捏着那份表奏,平时那股傲慢的伪装此刻分毫不剩,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颓唐与孤独感。
“快点,别忘了你的差还没当完呢,赶紧回紫宸殿里去,别让陛下在书房里等太久。”庆福的态度十分恶劣:“虎跃儿,赶她过去。”
我很少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
“用不着虎跃儿,我又不是没长腿。”我嘟囔着揉了揉眼睛,手脚并用,非常不优雅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我就要走了,他终于愿意正面地,认真地看我一眼,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竟微微有点湿润,传递出令我不安的讯号。
庆福见我没有动弹的意思,又开始召唤他的徒子徒孙们:“虎跃儿过来,把她抬到殿里面去。”
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今日房里点了不合宜的香,他熏得眼睛疼,想让我把香囊子拿出去呢?
我睡眼惺忪被他喊醒,像烂泥一样瘫在座位上。
可他既没有让我叫庆福过来,也没有让我去动那个精致的香球。
第二个觉睡得漫长且踏实,连马车启程,御驾进京的动静都没能吵醒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车驾已经停在紫宸门口了,庆福粗暴地拍着我的胳膊,毫不留情道:“别睡了,给老夫下来!”
他只是盯着我道:“你看,朕没有你在旁,照样过得开怀。”
终于熬到了回宫的时候,我愉快地再次闭上眼。
我没有听懂,不确定道:“陛下什么意思?”
天色微晚,日光倾斜,筵席已经散了,一群宫人在拆云帐。
“那日你问朕,朕是不是有点喜欢你。”李斯焱笑了,笑得非常惨淡瘆人:“如今知道答案了吧。”
倚着车门子,迷迷糊糊地眯了约一个时辰,外面突然开始吵闹,我听得颇为烦躁,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我恍然大悟,懂了,原来他在纠结这个事。
庆福走后,我又是一阵困意上涌,当下便决定管他冬夏与春秋,先睡一顿再说。
四个月前的老黄历,他居然还一字不差地记得,我顿时感觉一言难尽,妈的,这男人的心眼怎么比针尖还小。
“知道了。”我闷闷地回答。
可我都要走了,当然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于是眉眼一弯,给他了一个和颜悦色的笑脸,哄骗他道:
庆福道:“听见没有?”
“那些都是气话,陛下莫往心里去,眼下大家都已晓得了:陛下后宫安宁祥和,娘娘们温柔解语,有我没有都一个样儿,还是没有的好。”
我扭过了头。
说是哄骗,其实字字肺腑,我由衷希望李斯焱拥有高质量的婚姻,治愈他溃烂的旧疤痕。
庆福道:“你老实在这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两年前刚进宫时,我只希望这个烂人赶紧给我倒大霉,可在他身边待久了后,我又发现他是一个不错的皇帝料子,孟叙以前和我针对这个问题辩论过,他是孔孟门生,觉得一国之君仁善为先,我从史官角度出发,觉得做皇帝最好还是缺德一点,如果非要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概括,那就是:舍小义而全大义。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生了病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只不服气地扁着嘴。
所以,作为一个自幼接受忠君爱国洗脑教育的读书人,我虽然鄙夷李斯焱恶劣的人品,但为了国朝江山的稳固,还是捏着鼻子认可了他当我的皇帝。
“你这人毛病多如牛毛,其中有一桩就是爱自作多情,”庆福拿眼斜睨着我,刻薄道:“今日上巳,朝野上下都要休沐,朝史馆里借个编撰?你说得倒轻巧,人家不要歇息的吗?倒不如直接把你给抓回来代一天,谁知道你这么不中用,又是病又是醉酒,早知道这样,倒还真不如如你所说,从史馆里借个人出来,老夫还能轻省点。”
当皇帝嘛,婚姻质量高些,情绪稳定,是可利万民的。
庆福当然不可能回答这种送命题,他抽了抽嘴角,看起来很想再泼我一头冷水。
可能是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我语重心长道:“……陛下对我算不得好,以后对娘娘们万万不能这样轻慢,她们都是有悲有喜,活生生的女孩儿,陛下不拿真心对她们,时间久了,她们的爱也会枯竭的。”
我六岁时进宫找阿爹那次,为什么阿爹会在宫里呢?就是因为先皇的两个起居郎都告了假,门下的宰相临时让我阿爹代班,等另两个起居郎病好了再换回来。
李斯焱没想到我会说这些,默默注视我良久,干涩地问道:“你又怎知朕没用真心?”
其实此事早有先例,并非我强词夺理。
我笑了:“我身无长物,平生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被亲朋好友们真诚地爱惜着,陛下,真心是什么模样,全长安城里,没人会比我更加清楚。”
我气急败坏道:“他当然不会,谁不知道他现在后宫佳丽三千,祥和得不得了,可那么祥和干嘛还要把我从掖庭里叫出来?他的起居郎告假,朝史馆里借一个编撰对付一下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找我这个病人?既然庆福爷爷你那么清醒,倒是和我掰扯掰扯这个道理啊!”
“那你说说爱是怎样的,你爱谁,孟叙吗?”他讽刺道。
庆福亲自把我提溜起来坐好,摆正我的脸,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老夫泼你水,是想让你醒一醒,你听着: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四个月前陛下能看在那点情意上留你一命,可他如今后宫祥和,歌舞升平,还会格外宽待你吗?”
我没想到他又开始翻孟叙的旧账,心里叹了口气:刚才我说了那么多,他竟一点也没听进去。
滑下去的姿势与汤勺边缘的挂面高度相似。
这个人的心套了一个满是尖刺的猬甲,刀枪不入却也油盐不进。
头发仍在不住地滴着水,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头又晕又痛,好像要裂开一样,两个内侍把我架回了马车上,我没有力气,软软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或许这不怪他,爱与被爱,本来就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东西,更何况他生在淡漠的帝王之家,长于幽暗逼仄的掖庭,爱是什么,他无缘得知。
他把水缸扔到一边,把我拽到马车旁,吩咐小内侍道:“把她关在车里,别让她乱跑。”
我耐心道:“孟哥哥是我重要的亲人。”
庆福冷冷道:“让你清醒清醒。”
李斯焱的狰狞的脸色,在听到我说出亲人二字的时候,一下平缓了很多。
感官突然间变得格外敏锐,我冷得牙齿打颤,啊地惊叫出声,用力抱紧了自己,恼怒地嚷道:“你干嘛啊!”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懊恼语气道:
这是早春时节,河面刚刚化了冰,河水寒凉得光是手指头碰一碰就受不了了,更何况是被浇了满头。
“你要是想,你可以留在紫宸殿,朕允许你……允许你留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就只要人留着就行。”
我,一个病人,被浇了一头凉水。
说完,他好像卸下了什么巨大的负担一样,反而松快起来,眼神也不再刻意躲避我,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甚至比我们没吵架的时候还要更加宠溺纵容一点。
我眨了眨眼,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虽然老惹朕生气,却也有趣得很,若留下来,只需偶尔伺候文墨,一切用度与俸禄仍按六品起居郎的份例来……”他像是在拿食物诱惑一只小动物一样:“只要人还在紫宸殿,朕纵容你做任何事。”
透心凉。
“我不要。”
我说得正起劲时,庆福抓起一只水缸,猝不及防地朝我兜头一浇。
回答他的是我掷地有声的拒绝。
“你看,上次我说中他的心事,他嘴硬,不敢认,只把我扔去掖庭四个多月,就又把我喊回了紫宸殿,哼,我看他就是心虚,他不舍得对我怎么样……啊!”
他努力维持的温和与纵容,就这样被我一声不要撕得稀碎。
可庆福认定我已经失去神智了,我发出的一切声音均被他按病鬼的胡扯忽略掉,我不高兴他这种态度,执着地向他证明我的病症不影响思维深度,发表了一长串有条理的分析:
我一揖到底,认真道:“陛下,我想去宣微殿。”
我哼哼唧唧道:“你干嘛呀,我清醒得很。”
大多数时间里,李斯焱都表现得像一条喜怒无常的疯狗,他跟我吵架,逼迫我干活儿,阴阳怪气地嘲讽于我,唯独没有露出过这种毫不掩饰的失望。
庆福一把捂住我的嘴,凶悍道:“你闭嘴!老夫看你已经开始发疯了,赶紧到马车上歇着去!陛下那边老夫来应付。”
恍然让我有种奇怪的错觉:难道我是狗皇帝的饲主,现在正在无情地抛弃他?
我自信道:“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李斯焱这孙子根本不舍得杀我好吗。”
我甩甩头,劝自己清醒一点,狗皇帝坐拥江山,论起地位来,我才是被他饲养的小狗。
庆福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顶嘴!若是惹怒了陛下,不怕掉脑袋吗?”
可是,你是主人,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我莫名其妙挨了顿骂,顿时不高兴道:“男人堆怎么了?老娘从小和男孩子们玩到大,再说了,那可是魏才人和李斯焱两个点头放我去联诗的好吗,他们都没说什么,庆福爷爷你跳什么脚?”
从我的角度看,李斯焱的狐狸眼正变得越来越暗淡,里头隐隐有微弱的水光。
庆福已经在帐子外等我很久了,一见到我便把我拉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劈头盖脸地骂道:“老夫就知道你一日不兴风作浪就皮子痒!一眼没顾着你就蹦哒到男人堆里了,这是你该去的地方吗?真个混账,一点姑娘样都没有!”
“好,好……你不愿留下。”
说罢,我向她请了辞,光明正大地从狗皇帝身旁经过,去云帐外面透气。
他喃喃地念着,浑身似有火苗在跳动,逐渐蔓延开,渐成燎原之势。
我不再多说,微微笑道:“该我谢谢才人才是。”
啪地一声,一支竹笔被生生折断,随之而来是李斯焱暴怒的吼声:
她接过来,小声道:“多谢沈娘子。”
“那你便滚去宣微殿,这辈子别出现在朕面前。”
我把文稿双手奉给了她,温声道:“这是方才我们联的句子,都是些蠢俗的东西,让才人见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小可爱问到结局的问题,hmmm咋说呢,可能是不那么幸福的那种he……
魏婉儿见我走来,勉强对我笑了一下道:“沈娘子回来了?可有佳句?”
毕竟男主开场就弄死了女主全家嘛……男主他很有避暑的,知道自己干了混账事,所以也没指望女主爱他,就只要人活着,别离他太远就行了(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我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鬼气,反正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
至于女主,她的心态更近似于一种破罐子破摔,“他妈的随便吧,男人算个球,老娘搞事业去了”这种感觉。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嘴角和眼角生得都锋利如刀,阴着脸的时候看起来戾气横生,暴君味十足。
俺也不知道算he还是be捏,如果不接受的话请自由地……不希望你们在最后一章受到伤害,嘤嘤
我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看到了李斯焱垮下的俊脸。
其他想说的话~作者第一次发文,也不太懂晋江的规则,就瞎鸡儿一通乱写,虐+第一人称+碎碎念文笔,后来经朋友提醒才知道这是把网络小说的雷基本踩全了hhhhhh,本来做好了solo完结的准备,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收藏留言,作者超感动der!!谢谢大噶!mua!
魏婉儿的神色很忧虑,水葱小手忐忑不安地拧着小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