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迷迷糊糊睡了后半夜,第二天早晨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找蝉儿要我以前的那个纸钱篓子。
我大义凛然道:“过几日就是冬至,我要剪纸钱烧给我爹娘,那个篓子我记得当初给了你的,现在在哪儿?”
可我阿爹着实是个有情绪有态度的中年人,说走就走一愣,一句废话都不留,我逐渐失望,陷入了黑甜的梦乡,梦里空无一物。
“奴去帮娘子找找。”蝉儿道:“娘子非要原来的那只吗……?”
我赶紧擦干眼泪,虔诚地闭眼躺下,内心大声呼唤阿爹和哥哥:讨厌的人走掉了,你们快来呀!
“当然,”我道:“如果拿皇帝给的篓子装纸钱,我爹不会要的。”
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抬头悄悄瞄了一眼,发现他竟然真的离开了内殿。
蝉儿心里大约觉得我多事,但没法子,皇帝就喜欢我这种充满臭讲究的作劲儿,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给我备好了制钞工具,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李斯焱无奈地瞧我一眼,披衣起身:“这儿归你了,替朕向你阿爹问好。”
我想了想道:“你去告诉皇帝,今夜让他继续睡书房,我有话和我爹娘聊。”
我悲从心起,眼泪又蓄了满眶。
蝉儿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那么理直气壮,你忘了这是朕的龙榻了吗?”李斯焱指了指床头雕的金龙。
“快去。”我催促她。
“就是你的错,”我抽抽噎噎道:“你今晚不许睡在这里,我要和我哥哥说话。”
一连三天,我都把皇帝拒之门外,非但让经年的老宫人们大跌眼镜,就连意得都有点恍惚,搞不清紫宸殿到底是谁说了算了。
李斯焱难得叹了口气:“怎样都是朕的错。”
我边剪纸钱边道:“当然是皇帝啊,只不过他最近忙,没时间来折腾我罢了。”
我一把扒掉他的手,把头埋进被子里。
意得帮我归置纸币,将它们用细细的绳子串好,犹豫片刻,问我道:“娘子将来入主绫绮殿,会将我们也带去吗?”
颠三倒四骂了几轮,李斯焱好不容易听明白了,扳正我的脸复述道:“你阿爹终于愿意托梦来看你,结果朕来得不巧,把他气走了?”
“我们”指的是小金莲小金柳等一干沈氏扫盲班的成员。
我悲愤交加,边哭在他怀里踢打起来:“我阿爹好不容易托梦给我,被你给毁了!李斯焱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为什么连我阿爹托的梦都要被你打断掉啊!”
“当然啊,旁人我可信不过。”我想都没想道:“去了我提拔你当大总管,身份高了,李斯焱念着你的功劳,以后跳槽也能有个好去处。”
噩梦?你才是最噩的噩梦!
意得心思敏感,立刻抓住了我言下之意:“跳槽?娘子什么意思,以后不要意得伺候了吗?”
他被吓了一大跳,慌忙放下了夜明珠,把我揽进怀里:“沈缨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我顿时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找补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呃……就是哪一日你想离开了,也不用再从洒扫内侍做起,当然你如果想一直跟我混,也……也是可以的。”
看清了他的脸的那一刻,我发出一声悲愤的鸣叫,眼泪翻涌而出。
意得将信将疑,低头机械地串着纸钱。
睁眼时四下一片昏黑,李斯焱穿亵衣站在床头,手中持着一只莹莹的夜明珠,不住地推我的肩膀:“你怎么了?”
半晌,他抬起头道:“我们都是向着沈娘子的,娘子不撵我们,我们便不走。”
我神色大变,惊恐地叫起来。
我心中微微酸涩,可是如果走的是我呢?
他后半句还未说完,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如一张被撕开的帷幕,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开始想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看账本,是为了以后茫茫深宫中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
我拼命点头,哥哥笑着对我道:缨缨长大了……
后来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却没有停掉这个扫盲班,想的是即使我没法再提携他们,他们也能有一技傍身。
阿爹严肃道:阿爹不求你庇佑家人,只要你记着阿爹的遗言,好生过你清白坦荡的日子,便是对我等最好的告慰。
主仆一场,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
皎皎?我刚想问谁是皎皎,立刻一拍脑袋明白了,白璧皎皎,皇后嘛。
想到此处,我摸摸意得的脑袋道:“人生百年,终将一别,没有人是可靠的,除了自己。”
我哥也安慰我道:皎皎她说她会帮你离开,你照做便是。
意得默不作声,嘴唇紧抿。
我错愕地望向他,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
我太委屈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是被逼的,我特别惨,阿爹双眼一立,又是一阵排头:你惨,你长着腿,不会逃吗?
是夜,李斯焱在延英殿办完了事,顶着风雪回内殿来看我。
在梦中,我抱着哥哥嚎啕大哭,阿爹在旁,劈头盖脸地骂我拎不清,又笨又怂,平白丢他的脸,骂完了又安慰我,边安慰边数落皇帝不是东西。
冬天天色黑得早,他来时我已经歇下了,正倚在床头看书,看的是抱朴子,一本神神叨叨的方术书。
直到今夜,在我都快死心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我的阿爹和哥哥。
以前只觉得通篇都在瞎扯,昨日梦到家人后,又觉得此书也有些得用之处,于是翻来找找有什么通灵之术。
深夜里,我不停地想过世的亲人,潮水般思念几乎将我整个人吞噬了去,过往的两年半中,我时常会想起他们,希望他们能来我的梦中同我说说话,可事实是不管我怎样思念,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们。
通灵术没找到,李斯焱却不请自来,在我身后驻足看了一会,开口道:“你父亲昨夜教你研究方术了么?”
像在亲手埋葬自己的过去。
我回过头,对上他一双生了细细血丝的眼睛。
直到蝉儿来叫我用膳时,我才动了僵硬的双手,把信件锁进了装首饰的匣子里。
纵使李斯焱精力旺盛,也扛不住连着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
我枯坐了许久,从天亮坐到天暗。
我将书合上道:“我爹不信鬼神,只说让我好好地过日子,是我留恋他们罢了。”
十余年的情分如云烟逝去,被掩盖在冷冰冰的君臣之谊下,孟叙接受过最纯正的儒家教育,信仰天地纲常,此番以臣自称,可见是真的死心了。
李斯焱在我榻边撩袍坐下:“如果朕对你说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从前是兄妹,如今是君臣。
我给了他一个“知道就请闭嘴”的眼神。
他这次是真的明白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怕写了亲密的话招来李斯焱对我的不满,所以行文比从前规整疏离了许多,流水账一样地将几月间发生的事尽数列出,最后落款的时候笔明显地顿了一下,留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墨点下是一个清隽的臣字,臣孟叙敬叩。
他温声道:“你看,你父亲也劝你好好过日子,说明朕当皇帝是混账了点,但当你的男人却正合适。”
读着他平静中蕴含深重悲哀的字句,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想哭,但又觉得哭太矫情了,于是只呆呆地坐着,一点一点继续读下去。
我道:“你能不能要点脸,你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了我,还是敬重支持了我?还好意思说合适当我男人,我看你就是个大祸害,专门派来折磨我们沈家的。”
回了紫宸殿,我拆开孟叙的信,照例翻到最后,确认了他没什么大碍,才从第一页看起。
他清朗地大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摩挲着我的后背道:“此话不假。”
你最好别给,我恨恨地想,不然老娘迟早把你骨灰扬到老鼠窝里去。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也不动嘴,就这么静静地埋着,我挣了一下,他说乖不要动,让朕抱一会儿,朕有半个月没抱过你了。
可能是我描述的场景过于喜感,李斯焱扑哧笑了出来,闷气也不生了,眉眼也舒展了,伸直长腿站起身,走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捧起我的脸道:“放心好了,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心想半个月算什么,我有半年没抱到我的孟哥哥了。
门外啪嗒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他抱着,没办法,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我也蛮横地打断了他:“你就当我在骗你吧,但你要是莫名其妙不见了,我一定会去找的,不仅去找你,我还要年年去你的坟头前吐唾沫,吐到你托梦跪着求我原谅为止。”
他道:“等天好了,朕带你出宫去。”
“我……”我想申辩两句,李斯焱却专横地打断了我:“你当真是每天都在给朕添堵,骗都懒得骗朕,朕怎么就……”
出宫!
他狭长的狐狸眼睁开一条缝,很肯定地道:“你不会。”
我心头狂跳,一下挣脱开了他,支棱起身子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李斯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捏着孟叙的信支吾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你……你是皇帝啊,你失踪了哪轮得到我来打探,禁军又不是吃干饭的……”
他只轻轻一掀,就把我整个人放倒在了一旁的被褥上,一手撑着头掉转过身子,漫不经心道:“朕即位两年,还未去泰山行过封禅大礼,昨日朝中正好有人提议了,朕便决定来年三月去趟泰山。”
他闭着眼,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问道:“如果朕杳无音信一月有余,你也会关切地打探朕的下落吗。”
真的是泰山封禅!
我停下脚步:“陛下有什么吩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缨,”他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可没人说会把我也一并带出去啊!
说罢行礼告退。
我心中掀起惊涛巨浪,拼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试探地问道:“我……我呢?我看过往的起居注,封禅要斋戒,不能带女人……”
我见他脸色不佳,看样子倦极,识趣道:“那我先走了,你慢慢办事。”
李斯焱浑然没当一回事:“谁说不能带,朕的祖宗们多的是偷摸在车里藏人的,没让史官发现而已。”
门外的虎跃儿又来敲门,来通报户部尚书与右仆射求见,李斯焱仰起头往后靠,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我垂死挣扎:“可……”
我看着脚尖,闷闷地答道:“哦。”
“没有可是,此事不能让你乱来,到时候紫宸殿中一半宫人侍卫都要随侍,余下的人朕不放心,还是将你带出去得好。”
我方一进屋,他不耐烦地甩给我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件,告诉我孟叙没死,只是出去办事的时候摔伤了手,加上大雪压塌了驿桥,才耽误了许多天。
略顿片刻,他又面露自嘲之色:“外头人可不知道你连碰都不让朕碰一下,都以为你会诞下朕的长子挡他们的路,眼下想要你命的人不在少数,也只有朕能护着你了。”
我们这段时间像一对和谐的室友一样,共享同一座宫殿,生活却互不打扰,唯一一次他主动在办公时间叫我过去,是为了告诉我孟叙的下落。
“可……”
一场大雪绵绵地下了一个月,直到过年时才彻底停下了,期间李斯焱马不停蹄地调度人马赈灾,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人活脱脱地瘦了一大圈,好在头发都还牢牢扒拉在头皮上,没有因过度熬夜而离他远去。
“朕意已决,你求朕也没用。”他道。
*
话都说到这步田地了,我只能有气无力地答应了:“好吧,何日启程。”
好想成为像她一样智慧又淡定的女性啊!
“三月,先去芙蓉苑住几天,再由东郊出发。”
望着温白璧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我点头如捣蒜,满口答应,崇拜的小星星在眼中徐徐升起。
我嗯了一声。
在这套社会规则下,根基直接决定了江湖地位。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吗?怎么不见一点高兴模样?”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头一次感受到我们沈家和这种顶级士族的区别。
我心里升起浓浓的怨念:出去当然是好事,可哥你的出行计划耽误了我的逃跑日程啊!
不过她也承认李斯焱的能力超群,强调了花无百日红的道理,这两年她凭借着祖上多代姑婆的耕耘,还能帮得上忙,再过几年便不一定了。
计划泡了汤,那就只能等李斯焱下一次出远门,可下一次还遥遥无期,我掐指一算,起码要等到下半年祭太庙的时候……妈的,到时候也不一定走得了。
“你如今明白他为什么行事那么狠辣,还不允许你离开他的视线了吧。”她道:“他虽装得自负,其实谨慎得很,上回长公主埋的暗线让他吃了大亏,他已经嗅到了危机,只不过没能腾得出手去整治而已。”
我越想越气,抡起胳膊给了李斯焱一拳:“老娘怎么就被你给看上了?没自由不说,还有性命之虞,哪个宠妃能把日子过成我这样,我爹都看不下去!”
话语中蔑视之意毫不掩饰。
李斯焱乖乖挨了我一拳,甚至还把右半边脸凑过来供我打,特别真诚地道:“这事的确是朕欠考虑了,朕在宫中日子短,想不到宫里面留了那么多暗钉,以后少不得一一处理了去,你且再等等。”
她展示实力之余不忘踩皇帝一脚:“温家世代勋爵,光皇后就不知出过多少了,焉是他一个婢生子能轻易撼动的?”
我心道老娘信你个鬼。
“李斯焱看似显赫,其实毫无根基,宫人三千,真听他使唤的又有几人。”
李斯焱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看给他插个尾巴,他能摇到旋转飞天。
温白璧又稳稳地喝了口水,告诉我她在宫中有的是人脉,办点小事不在话下。
“朕最近很是疲倦,”他道:“朝中没一个省油的灯。”
“可是你帮我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李斯焱不会找你麻烦吗?”
我不阴不阳道:“一心为国的纯臣都被陛下杀完了,剩下的可不就是墙头草吗?那当然要陛下多费些心了。”
好一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我心中一阵无言,看来我当世苏妲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你这张嘴当真厉害。”他失望地笑了笑。
“你不需要做什么,尽力对他好,降低他的警惕就行了,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她补充道。
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李斯焱回了御书房继续处理公务,我拥着锦被沉沉睡去,窗外天寒地冻,屋中暖如盛春,一墙之隔外,李斯焱还在为他的江山操心着。
可我仍有疑虑,问了她怎么善后,她心平气和地喝了口水,对我道没事,她会安排妥当。
治国不是那么轻松的事,钱粮税赋,国运民心,比不听话的大臣要更加不省油,但想站在最高的地方,就有义务负担这一切。
“今年淮左落了大雪,天地人失和,皇帝心高气傲,明年开春一定会去泰山封禅。”温白璧告诉我:“封禅需斋戒,所以不会携带嫔妃,皇帝离京的那两个月,就是你的机会。”
所以他只是撒娇一样地和我抱怨一下烦恼而已,真有人敢觊觎他的江山,他会毫不犹豫把对方咬碎。
且不论计划可行性,单看这性格,和我哥哥是真像啊。
*
这个女人对放火有一种迷之执着,可能是她上次放得不够到位,没能成功走人,所以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再放一次。
冬至过后,天光放晴,宫中点起了千万条红烛,迎来了新岁。
她给我选的死法是——葬身火海。
蛰居已久的温白璧终于出了山,将后宫诸事一一揽下处理。
我们在佛堂里坐下,口中谈论佛法,实则手底刷刷写字交谈,每看完一张就扔进香炉烧掉,来来回回烧了数十张香纸。
魏婉儿一听皇后要开工了,连夜将所有钥匙账本名碟全都送去了含凉殿,急于甩掉这份要命的工作。
于是我热情要求参观皇后的小佛堂,温白璧眼光一沉,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借口佛门清净地,不便外人来往,将惠月拦在了门外。
好不容易卸了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期间去找过她一回,她一见我就开始哭,停都停不下来,我问小蝶怎么回事,没想到小蝶也呜咽出了声,我只能尴尬地等她俩宣泄完,半晌,小蝶才抽抽噎噎道:缨子姐,你如今这份境地,都是我们害的。
我看了眼惠月,觉得不太成,这姐们儿耳朵特别灵,平时听小宫女的交头接耳一听一个准,万一我和温白璧的谈话被她听去了,那我也不用琢磨怎么跑路了,直接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啊?”我没懂,难道不是狗皇帝害的吗?
温白璧没料到我突然前来,一时措手不及,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邀请我去园子里看花,有什么事边看边说。
魏婉儿哭着道:“是我没收好你写的传奇,不小心让陛下瞧见了,才让他狠下心来抢人……都是我的错。”
李斯焱对冷淡的女人有异样的偏好,只能说人性本贱。
原来是在内疚这个,我叹了口气:“关你什么事,我问过他了,他说即使没看到我写的东西,他也一样不会放过我。”
有脑子,所以不会对丈夫有多余的想法,只把婚姻当一份终身工作,该糊弄就糊弄。
魏婉儿泪眼婆娑地看了我一眼:“如今怎么办?赐婚旨意作废,你再也走不了了。”
相比他后宫里的其他女人,他不太提防温白璧,我问过他为什么,李斯焱很冷静地回答我:因为皇后有脑子。
“看有没有机缘吧……”我被她一感染,也垂头丧气了起来,无奈地望了一眼门口黑压压的侍卫群,叹气道:“眼下看是没什么好机会的。”
理由很正当,李斯焱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届后宫很有问题
李斯焱忙着处理雪灾之事,我寻了个空子,向他申请去给皇后送个小礼物,作为她从前送我书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