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以为你就好荆钗布裙良家妇女这一口。”
因穿的次数多,衣裳们被磨得很是老旧,他注意到后颇为不悦,问我为什么不去找惠月做新衣裳。
李斯焱被我气笑了,立刻去尚服局叫了两个经年的老裁缝来给我量体裁衣,强调了要用最好的料子,绣最富贵的纹样,配我的身份才行。
大约在两个月前,李斯焱突然发现了我只有寥寥几件能穿的衣裳,都是当初送给小金莲她们,又被她们还回来的。
新上任的尚服为此特地跑了趟紫宸殿,抱来了库中最符合要求的面料供我挑选。
李斯焱放下了我,转身打开了他送我的大衣箱,在里面翻来挑去,示意我来选一件。
我看到那老气横秋的花色差点晕了过去:“……你当我是街口卖槐饼的老婆婆吗?”
这是在干什么。
李斯焱拾起一匹藕荷色缠枝花的的料子,在我腰间比了比,沉思一番道:“朕觉得很适合你。”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悬空,困惑地抬头看他。
“难看,我奶奶都没穿过那么丑的衣裳!”我愤然抗议。
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扫兴的话题,长臂一伸,把我整个人从几案后面抱起来,放在了几十丈外的衣架子前。
“好吧,那让他们再换。”他不大情愿道。
李斯焱当真如他所言,一点也不在意,只随口道:“好,不是你,和你没关系,都怪那贱婢胡乱攀咬。”
在李斯焱的亲自督促下,尚服局日夜开工,终于在换季的时候给我赶出了秋装若干。
他不追究,可我却不会白白背下这口锅,正色道:“我没骗你,我真的没这个胆子,这丸药是她硬塞给我的,我没法子处理,才先藏了起来。”
——都是宫里的样式,裹胸掐腰大裙摆,特别考验身材。
“所以,你心里还是觉得我动过歪心思的。”我笃定道。
在一大箱衣服里,李斯焱最喜欢一件藤黄的儒裙配石榴红的袒领上衣,每次我穿了他必要把我揽过去亲来抱去几回,还直言这条黄裙让人很想撕开一探桃源。
他明知道我的小心思,却装聋作哑,不愿道破,一如往常地对待着我,为什么呢?不怕我真的对他下毒吗?
我问他一探桃源是什么意思,他只笑不说话,我登时明白了,大怒,从此再也没穿过这条黄裙。
这算是什么理由?
*
我呆呆地坐着,耳边嗡嗡作响。
我从衣架子上挑下常穿的墨绿丝衣穿好,低头问他道:“陛下要带我出去吗?”
他抚摸着我的手背:“……朕一点也不在乎她对你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你为什么要留着那几颗丸药,只要你还全须全尾站在朕面前,朕可以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一般李斯焱让我收拾仪容,就是想领我出去转转的意思。
“朕确实从一个瓶子里看到了她说的东西。”他指了指我□□丸的花瓶:“可现在她和清河都死了,此事便到此为止,不管你是否知情,朕都不想再追究了。”
果然,他替我挑了两件首饰戴上,颔首道:“朕带你去太液池抓鱼。”
李斯焱平静地答道:“朕当然知道,可这次朕不想刨根问底,打算放你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我险些眼前一黑。
“陛下都不来审问我吗?”我极小声道:“可你明明知道的……她动手前最后一个说过话的人就是我。”
又是抓鱼!又是抓鱼!
初秋的风真冷,凉丝丝地穿堂而过,让我每根汗毛都悄悄站立了起来。
这是本月第三次抓鱼了!
他以一种共犯的姿态安抚着我,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是目标,是受害者。
每次带我出去,不是抓鱼就是打兔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跟小动物过不去……
“现在即使她有什么秘密,也被带进了乱葬岗里,朕都替你把人杀得干干净净的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好吧。”我垂头丧气地道:“那抓完鱼呢?”
他淡淡道:“不管是真是假,她说了朕不爱听的话,大约是不想痛痛快快地上路,所以朕改了主意,给她赐了个凌迟。”
李斯焱察觉了我兴致不高,于是沉吟道:“庆福说太液池来了两只仙鹤,正停留在清思殿外的荷滩上,朕给你逮来玩玩。”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仙鹤乃祥瑞之兆,陛下莫要伤害它们。”我严肃道。
“你急什么。”李斯焱用一种晦暗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讽刺:“朕又没打算信她。”
李斯焱略显不悦,但未发作,还是耐着性子问我道:“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拼了老命地澄清自己,恨不得赌咒发誓自己没干过,生怕他信以为真,又去掰小川的手指头。
我热心道:“陛下不如给我养只狸奴作伴吧,要狸花色的,最好三个月大。”
“总之她污蔑我,她叫我杀你但我没听,我怕你找我算账才没说出去的,并非我有意隐瞒……”
“不行。”他一口回绝。
“而……而且我杀你有什么好处!你会让我陪葬的啊,我……我还年轻,不想死得那么窝囊。”
我有些意外:最近他对我百依百顺,难得回绝我一次,还是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
“求求你明鉴好吗陛下!我哪敢杀你啊?你死了的话我就成了妲己褒姒冯小怜,我家人都要算作祸国的外戚的!”
庆福见势,暗中提点:“陛下厌恶狸奴。”
妈的,这丫头是不是蠢!攀扯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呀?你被挠过吗?还是咬过?”我幸灾乐祸地嘲笑李斯焱:“放心吧,狸奴是有灵性的,你不招它,它才懒得搭理你呢。”
我吓坏了,这萍生果然想拉我下水!
“不行。”李斯焱还是这句话,一把揽过我的腰肢,搂着我往殿外走去:“朕去给你抓仙鹤。“
“她污蔑我!”
“我说了仙鹤是灵物,不能伤害它们,你怎么不听啊。”
“证据么……她说你每日都在给朕下毒。”李斯焱懒懒道:“想也是寻常,反正同床共枕的人,想下毒有的是机会。”
“好,那就只看一看。”
“都不是,”他轻蔑地挑起眉毛:“她说朕下贱,朕痴心妄想,朕养的鸟儿其实日日都想着杀了朕,就等着朕暴毙了,好和情郎双宿双飞去。”
李斯焱随口答应着,一边放下流云般的大袖,在袖底紧紧握住我的手。
“她骂你乱臣贼子?掖庭孽种?”我尽量往刺激里猜。
盛秋的银杏叶落了满庭,丝履踩上去簌簌作响,我对着刺目的阳光眯起了眼,很快,一顶巨大的华盖替我遮去了光线。
正想着怎么出卖一下节操和灵魂来弥补一二时,李斯焱却缓缓收回了目光,沉声道:“昨天是清河派来那贱婢行刑之日,她也知命绝于此,于是在法场上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词,你不如猜猜,她说了什么?”
那么有眼力见的当然是我们的惠月姐姐。
我一听他这个语气,便知道要糟。
宿夕被萍生伤得厉害,将养了两月有余才勉强捡回了小命,李斯焱豪迈地赏了她一堆好东西和荣誉称号,并给她放了个长假。
“谁说朕没丢东西,”他嗤笑了一声,伸手将肥鸟步摇从我鬓边摘下,收进了盒子里,开口道:“朕把心思都丢在了你这儿,你却一眼都不乐意多看。”
如此一来,御前伺候的主力就变成了惠月和蝉儿。
我太心虚了,哪敢和他四目相对,强颜欢笑道:“没丢东西吗?那最好了。”
我始终筹划着以后搬出紫宸殿,求一个新宫殿落脚,所以早早开始培养自己的得用宫人,把金莲金柳,意得,以及新选出来的那一群小宫人都交给了惠月调理,把惠月累得眼袋都变大了。
李斯焱笑意从眼底淡去,狐狸眼微眯,直勾勾地盯着我。
秋老虎肆虐的天,她还要给我撑伞,当真是大明宫最敬业打工女王。
我不太擅长撒谎,目光满殿乱飘。
我对李斯焱道:“惠月一人伺候我们两人,你应该给她涨点月钱。”
但我也没忘记正事,于是又清了清嗓子,把心一横道:“那个……陛下……惠月说你昨天将陈设都翻找了一遍……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件儿吗?我反正日日都闲着,要不帮你找找……?”
惠月举伞的手一顿。
他开心就好,我惆怅地想,看他这乐不可支的模样,我在他心里大概就是一只气鼓鼓的小肥鸟吧。
我缓慢地试探道:“以后我要是搬到别的宫殿去住,大概很难寻见她这样能干的宫人了。”
“还可以。”他故作矜持。
“说什么傻话,”李斯焱平静而不容置疑道:“你会一直住在紫宸殿。”
我将小肥鸟佩在了发髻边,晃了晃脑袋问道:“好看吗?”
“一直没名没份地和你躺一张床吗?”我也平静地与其针锋相对:“我也算得是清白人家的娘子,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总之……还是先把他哄开心了,再同他坦白吧……
李斯焱步子停住了,回过头道:“你这是在向朕要位份?”
李斯焱身体前倾,隐隐有期待在眼中闪动。
“对。”
我惊魂未定,伸手拿起步摇端详起来,步摇下的玉石珠子叮叮当当地互相敲击,玉石小肥鸟气鼓鼓地与我对视。
短暂的怔忪后,他立刻恢复了具有洞悉力,审慎的目光,这目光在我脸上游移不去,像是在通过我脸部肌肉的每一丝蠕动,来解读出我此刻的真心。
“朕让工匠做的,这群废物手笨,做了一月才做得勉强能入眼。”他不大自然地道:“浪费了朕辛苦画的图纸。”
我手心里悄悄冒出了冷汗,硬维持着面上平静的表情,挣脱开了他的手掌,指着远处烟波浩渺中的清思殿道:“不给我位份,起码给我一间自己的宫殿吧,王芙娘一人便住这样大的清思殿,我却要和你挤一间屋子,这不公平。”
盒子里躺着一支极精巧可爱的玉质步摇,头部雕着一只肥胖的鸟类,缀着的珠子颗颗圆润,绝无凡品。
李斯焱冷笑出声:“你大可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你换一换,你去住她的大房舍,她来和朕同住。”
顿时松了口气。
有这等好事吗?我居然真的心动了一瞬。
还好,不是沾着血的东西。
李斯焱捕捉到我稍纵即逝的傻笑,眼中几乎结出了寒霜,捏着我的手也渐渐收紧,好像在用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我畏惧地看了一眼。
这一刻他一定是恨的,恨我不愿认命,更恨我演技太差,骗不过他。
李斯焱见我不动,略感失望,便自己替我把盒子打开了。
“此事没有任何可回转的余地。”
我更加害怕了,按李斯焱的尿性,盒子里头不会是小川的手指吧!
又是干脆的拒绝。
还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漂亮的木盒,放到我面前道:“别醋了,朕给你赔礼道歉还不成?”
“你想要位分,想要尊荣,朕都可以给你,可朕不会放任你离开紫宸殿,”他冷冷道:“便是你躺在棺材里,也要和朕同睡一间墓室。”
可没想到,我还没斟酌好用词,李斯焱就已抢先一步道:“朕今天去皇后宫里,是让她准备中秋的夜宴,公事罢了,并非你想的那样,”
“哦……”我拖着小小声的长音,嘀咕道:“我就是随便一说罢了,不给就不给,平白发什么脾气。”
我愁得肠子都快打出络子了,鼓足勇气,用一个单音节开始了对话:“呃……”
李斯焱闷声不响,只一昧拉着我往前走。
可是李斯焱最讨厌别人撒谎骗他,要是被他发现我没说真话,说不定会更加愤怒……
见他态度这般坚决,我内心十足地沮丧:李斯焱一日把我禁锢在紫宸殿中,我就一日不得自主。
要不直接问他吧……一口咬死此事与我无关,毒丸是萍生放的,嫁祸于我?
连门都出不去,更别谈以后离开的计划了,以紫宸殿的森严程度,我刚点起一个小火苗,能有十来个侍卫一齐冲过来摁掉它。
不知惠月说了什么让他开心的话,他点了点头,突然就笑了,可我心里有鬼,总觉得他这个笑容有点阴森。
难道是我表现得太急切了?我暗自懊恼。
李斯焱奇怪地扫了我一眼,叫来惠月问了几句。
还是换个说法吧。
李斯焱回殿的时候,我正正襟危坐于几案前,表面平静,其实内心慌得不行,甚至在思考该用什么方式自首。
“陛下知道外面怎么编排我的吗?”我低落道。
我机械地转过身,缓缓挪动到榻边,感觉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朕可以让他们闭嘴。”
这蠢货!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有那么简单,我虽然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但也能猜个大概,他们都骂我狐媚惑主,祸乱朝政对不对。”
我心想,昨天不是对萍生行绞刑的日子吗?莫非她临死前翻了供,要拖我下水了?
我越想越难过,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最无法忍受的事就是被人戳脊梁骨了。
昨天?
李斯焱步履不停,冷冽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一群虫子的编排为何要放在心上?他们骂你不过是出于嫉妒,恨他们自己没有这个机会罢了,如果朕放出风声要娶他们家的女儿,你信不信他们各个都会削尖脑袋来当这个国丈爷?”
惠月越发奇怪:“这是御前的陈设,平日洒扫的宫人都会按时掸灰换花,陛下……陛下昨日倒是拿起来看过几眼,不过他也动了其他陈设。”
“可是……”
我吓得不轻,都没想着迂回一二,单刀直入地问惠月道:“……近两月……都有谁碰过这个瓶子?陛下碰过吗?”
他打断道:“你不爱听,朕自会让人处理,可不要籍此来谋算些旁的东西。”
惠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得讪讪闭嘴。
“什么?!”我不由惊叫。
走了两步,李斯焱嫌路远,给我叫来了皇帝的宝辇,在我的抗议中,不由分说把我塞了进去,塞完了还颇为嫌弃:“……你都睡过朕的御榻了,还不敢坐朕的辇,当真胆小。”
“另一只一年前被陛下发怒时摔碎了。”
我连滚带爬地往外跑,惊恐道:“这哪能相提并论?你想想我睡你的床能有几个人看见?坐宝辇那可是半个宫里的人都知道了啊!”
“惠月,我记得这个瓶子原本是一对的,另外一只呢?”我问惠月。
“麻烦。”他大手一挥:“既然你不想被人瞧见,那叫人来起步障好了。”
难道不是放在这只瓶子里吗?
步障是晋代豪族们发明的智障玩意儿,用来布在道路两边遮挡路人视线,确保出行的女眷不被看见。
我愣住了,又倒了倒里头的东西,连里面烂掉的枝叶都倒了出来,却仍不见丸子的踪影。
因为格外费人力,动辄需要好几十人来手持帐子移动,所以现在这东西只有最古板守旧,爱做派头的人家才会使用。
于是走过去装作换花,将瓶子倒转过来,可是瓶里居然空空如也,那几枚丸子不翼而飞。
我憋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李斯焱他究竟知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
难得李斯焱不在,我突然想起了花瓶子里放着的几枚水银丸,放了那么久不知坏了没有,既然用不上,还是趁早扔出去的好。
“我不要!”我义正词严地说了不,死死扒拉住宝辇边的两道框:“宝辇太过招摇,我要是随便坐了,被言官看见轻则小惩大戒,重则遗臭万年,我要脸面!我自己可以走着去!”
“甚好。”我很满意。
“清思殿遥远,没轿辇非要走上一个时辰不可,至于你说的言官么,你放心好了,没朕的命令,他们不敢乱写。”李斯焱自信道。
“陛下去了皇后宫中。”小宫人答道。
“你又强迫史官!”我的火气又腾地一下上来了:“我们史官倒了八辈子霉才碰到你这个皇帝!”
我随手抓了个离我最近的宫人问道:“皇帝呢?”
见我发了火,李斯焱不由放软了声调,哄道:“好好好,不坐就不坐,朕让惠月给你找个形制低一些的轿辇。”
见我进了门,他们齐刷刷向我行礼。
惠月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束手退在一边,等我们辩出个章程她再好办事。
我踏入了殿内,破天荒头一回没见李斯焱在殿中等我,只有几个新来的小宫人正趁着皇帝不在,做些洒扫之事。
最后该战役以李斯焱的让步所告终,我板着脸不愿意理他,李斯焱也识趣地没来找我。
“嗯哼。”
*
意得近些日子被我带得大胆了不少,积极给我捧哏:“的确不该。”
直到到了目的地,小金莲催我下辇时,我才缓和了脸色,徐徐掀开了帘子。
“除了安邑坊槐荫巷口王大娘家的那条狗,我没见过这么护食的玩意儿。”我照例发出刻薄的嘲讽。
一下辇,我就与一张蜀国芙蓉般美丽的脸打了个照面。
意得道:“魏舍人也是出于无奈,陛下提点过参事和舍人们,出入紫宸殿不许同娘子说一个字,有违此令者,轻则鞭苔,重则打板子。”
我一愣,美人儿也一愣,那张脸上本来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整块崩塌,好像被一道炸雷给劈中了一样。
“好歹以前也做过同僚,他不至如此吧。”我埋怨道。
她脸唰地一下绿了,我却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喊喜子哥你跑什么,魏喜子边跑边给我做了个揖,颤抖的小肉手出卖了他的恐惧。
哟,这不是我们的老熟人王芙娘吗。
我对他亲切友好地点头,对方却脸色大变,以我为圆心画了个巨大的圆弧,一路小跑逃出了殿门,好像我身上沾了什么致命的病菌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废话很多的几章
晒完太阳回内殿休息时,我和魏喜子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