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年写作,目力不济,只能看到一坨白乎乎的鸟类在湖滩上蹦来蹦去,随口捧场道:“漂亮。”然后低头琢磨写了一半的诗。
李斯焱又带我们二人去看仙鹤。
王芙娘也努力克制了自己的谄媚欲,美目微斜,淡然道:“仙山仙鹤,乃是祥瑞之兆,托陛下的福得见,妾喜不自胜。”
王芙娘先是装作面无表情,随后才扯动嘴角笑了一声:“陛下真厉害。”
李斯焱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我照例没有感情地捧场:“这鱼必定十分肥美。”
寻常皇帝哪儿会遭遇那么诡异的状况,带两个女人出去游湖,两个女人却都对他爱理不理。
他喊我们过去,无他,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钓上的大鲤鱼罢了。
我也就罢了,反正李斯焱早已习惯了我的冷漠,可王芙娘前一刻还像只花蝴蝶一样殷勤,转眼就变得冷若冰霜,这委实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我忽悠王芙娘的时候,李斯焱在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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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了紫宸殿后,李斯焱特地来问我我给王芙娘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破天荒地消停了。
老天一定是给她捏脸的时候不小心踢飞了装心眼的罐子,才造成了如此喜感的后果。
我笑嘻嘻地把白日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顺便嘲笑李斯焱找的小老婆太笨,拉低皇家后裔质量。
我差点笑出声,猛然觉得王芙娘其实也挺可爱的。
没想到李斯焱点了点头道:“笨就笨些吧,这些女子不过是世家大族送来的礼物,朕本也没打算和她们生孩子。”
惠月不露声色地挑了下眉毛。
我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我也瞧出来了,你都不乐意招她们侍寝,她们当然生不出孩子来。”
正说到此处,惠月走了过来,说李斯焱正唤我们两个过去,王芙娘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忽地想起我的教诲,小脸一板,高贵冷艳道:“当真是烦人。”
他隔着餐桌摸摸我的头:“自然,又不是自己选的女人,睡起来有什么意思?”
其实原先只是一时兴起,想逗一逗王芙娘,没想到她那么好骗,好骗到我开始疑惑为什么王家会把她送进宫?不怕她智力滑坡,把全族给拉下水吗?
“可我听人家说,男人都见一个爱一个,即使不喜欢,也不妨碍收用人家。”
这回不安的人轮到了我。
“只有庸俗的男人才会如此,”李斯焱道:“先皇就是这样的,虽爱重贵妃,却还在外沾花惹草,这种人不配为夫亦不配为父,让他善终已是朕客气了。”
“不成,”她道:“不管是否有用,我都应为了陛下尽力一试。”
听他讲先皇的坏话,作为国朝的好臣子,我自觉闭上了耳朵。
我只得道:“……你还是先找个道士把我收了吧。”
闷声不响地吃了几口鱼肉后,我又好奇地问道:“你当真没受用过哪个宫妃吗?我记得我被你撵到掖庭去的那几个月,日日有人说你幸了新人……”
王芙娘沉吟:“你说得有理,可先前三个月,我连陛下面都没见到,也没见他离不得我。”
“那是为了证明朕并非非你不可。”他垂下眼脸,自嘲道:“结果你也知道了,朕没办法对她们动情,与别的女子谈笑时,满脑子仍想着你。”
我神神叨叨道:“人性本贱,你越是不在意他,他越是离不得你。”
“……你真是个随意玩弄女子的人渣。”我道:“和先皇也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
他笑了笑:“幼时恨他,发誓绝不要做这样的人,可后来,朕也越变越坏了,你说得对,朕就是人渣,败类,无耻之徒,早晚遭报应。”
“我给你设计了个剧本,你照着演试试。”我道:“首先你要装作对陛下毫无恋慕之心,平日含情脉脉只是为了敷衍他而已,简而言之,全是装出来的。”
每次李斯焱坦然承认自己垃圾,我都很难再骂下去,这个人已经自愿放弃道德底线了,人类的语言范畴内没有他不能接受的词语。
王芙娘立刻挺身坐好。
“可你或许能把朕拉出泥沼。”他专注地望着我道:“爱是什么,敬重是什么,怎样做个君子。你都可以教朕,只要能换来你的死心塌地,朕都愿意学。”
“想学?”我道:“附耳过来。”
我听这话觉得无比耳熟,皱眉想了一会儿:“……你从哪本话本传奇里抄来的台词?”
王芙娘默了半晌,最后小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精怪,你如果向本宫传授一二你的……妖法,本宫就不将此事捅出去。”
“琐窗幽梦,当时你留给淑妃的文稿,朕恰好看见了。”
“才人弄混了吧,管迷惑男人的是狐媚子才对,关黄鼠狼什么事。”我耐心纠正。
我翻了个白眼。
我搜肠刮肚思考黄大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半天才想起来,好像以前在某本笔记里看到过,这是北方乡下的对黄鼠狼大仙的尊称。
用我写的台词来套路我,狗皇帝大大的坏。
见我没反应,她慌了:“……玄都观的道长法力灵通!你这妖孽定无处遁逃!”
收了碗后,我像小咪一样放软筋骨,慵懒地往李斯焱身侧一趴,提醒他道:“白日时你答应过,我让王芙娘闭嘴,你就允许我养狸奴,对吧。”
王芙娘严肃道:“既然你真是黄大仙,靠迷了陛下心智才得宠爱,本宫劝你速速离去,不然本宫会聘天下名观的道长们捉拿你。”
这个姿势堪称暧昧了,我如同一张轻薄的纸片,贴在他的袖子上,下巴尖尖戳着他的肩膀,明显感受到他的肌肉有些微的僵硬。
“黄大仙?”我差点没接上她的思路。
“往常你不是最讲道理的吗?怎么眼下竟学会了强买强卖?”他隔着衣衫抚摸着我芊薄的后背,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还没走出第二步,袖子就被她拽住了,她美丽的面容上写满不可思议:“……你果真会媚术!你是黄大仙吗?”
“不喜欢吗?”我伸了个懒腰:“……你好不解风情啊,这不叫强买强卖,这叫撒娇。”
“真可惜,我本想向王才人传授我的狐媚之术,可才人不屑我这些雕虫小计,那就当我没说罢。”我故作遗憾,起身离开。
“错了,朕很喜欢。”他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徘徊:“你如果存心讨好,天下没有人能抵挡得住。”
我噗嗤一声乐了。
我们两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声,可心却各怀鬼胎。
王芙娘倨傲道:“沈娘子自便。”
案上烛火融融,照在我们脸上,像是铺了层暖黄的纱,照得我们都面目模糊起来,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妇。
我道:“真不来吗?没事,就是赏一赏景,不作诗。”
“为什么非要养狸奴?”李斯焱低声问我道。
说完抬起了她高贵的小下巴。
我想了想:“因为狸奴长得可爱,还会抓耗子。”
我邀请她一同赏景,王芙娘不太开心地看我一眼,优雅地来了句“芙娘粗俗,不扰沈娘子雅兴”。
李斯焱道:“朕的紫宸殿看守严密,莫说耗子,连苍蝇都进不来,养了它也没用。”
没等多久,王芙娘婷婷袅袅地走来了,环顾四周,没见到李斯焱的身影,失望之色顿显。
“你不喜欢软乎乎的小动物吗?”
“如果我能办到,你给我抱只狸奴回来。”我不等他答应,就把手一放,把他推到船尾去:“一言为定。”
“朕不喜欢猫狗,养一个你就够了。”
李斯焱斜睨着我,身体却不自觉地俯了下来,迁就我的身高,好像希望我更加用力些一样。
我换了个姿势,徐徐开口道:“倒是还有个理由,但有点牵强。”
“什么。”
“说来听听。”他把玩着我的手指,低声道。
我在边上看戏看得开心极了,趁王芙娘自告奋勇去给李斯焱拿丝绦时,我眨了眨眼,拉过他的领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想让她不烦你吗?我有法子哦。”
“长安人家大多都豢养些小动物,看门的犬,捉老鼠的狸奴,还有鹦鹉鸟雀,没这些小东西在边上作闹,总觉得这里不像是家。”
下一刻,王芙娘就翩翩地转到了他的身边,笑着同他搭起了话,不过看李斯焱的脸色,他很希望眼前的大美人赶紧消失。
李斯焱默然不语。
只可惜没人乐意与我交流,狗皇帝倒是来看了一眼,干巴巴评价了句不错,我问他哪里不错,他给我看了个沉默的后脑勺。
他能给我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但内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家,他明白,我不属于这里。
我远眺秋临蓬莱,霜林叶落的盛景,久违地诗性大发了一回,挥毫洋洋洒洒地来了首七律。
“陛下做皇子的时候不养宠物吗?”我试图与他闲聊。
魏喜子大惊,抓紧了纸笔,连连后退好几步:“……微臣不敢!”
“不养。”他道:“幼时曾捡过一条狗崽,没几天被人欺负死了,朕自此再也没养过动物。”
趁着李斯焱敷衍她的时候,我闪到随侍的魏喜子身边,大力拍了把他的肩道:“喜子老哥,咱们俩作诗去。”
“真可惜。”我嗟叹道:“可现在你做皇帝了,护得住自己的爱宠,何不养几只试试呢?”
王芙娘一如既往不会看眼色,还以为李斯焱问她呢,受宠若惊地主动道:“回陛下,妾喜欢得很,从舫中看山水,别有一番风味。”
我沾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小篆的家字,指着道:“屋子里有人,有猪有动物,各得其乐热热闹闹的,才叫家啊。”
……这画舫完美彰显了皇帝老儿家世代相承的糟糕审美,那叫一个描红花绿花里胡哨,偏偏李斯焱还特别得意,主动问我他的船如何,还说喜欢的话每个月都来带我坐一次。
李斯焱的神色中带有淡淡的迷惘。
就这样,我们三人组成了一个临时观鸟团,一齐爬上了李斯焱的皇帝专属画舫。
他未曾体会过一天家庭的温情,对这个字陌生又熟悉,可我的出现一定点燃了他对这个概念的向往,他开始动心了。
碎掉的影子很快又恢复了原样,这回画面里多了个头戴鲜花的美人,王芙娘换完了衣服,喜滋滋地迈着小碎步过来:“……敢问陛下何时出发?”
撬开心防,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他今日让步一次,以后就可以让步千百次。
李斯焱的目光也虚虚地落在远方,好像蓬莱岛上有特别吸引他的东西似的,我们两各自发着呆,寂静中,一只细长腿的鸟儿掠过湖面,挠碎了蓬莱殿的倒影。
*
即使身在囹圄之间,人类也本能地会寻找确幸的自由。
李斯焱没有贸然答应我,只是道今后再议。
太液池广阔而浩渺,近岸种着烟柳荷花,我吹着三山外来的风,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想起以前看过的诗句:宫莺报晓瑞烟开,三岛灵禽拂水回。
第二日他上朝归来,有些政事还要处理,便先去了延英殿。
对付男人最要紧的一点就是,永远不要让他太得意。
我则在院子里教我的宫人班底们识字。
李斯焱看起来还想再得寸进尺一点,但我没给他这个机会,哼了一声,一扭腰走了。
教到一半,李斯焱和几个心腹臣子从延英殿出来了,寒暄几句后,又顺着夹道出宫,隔着一道宫墙,我听见李斯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们家的猫狗最近下崽子了吗?有的话给朕抱一只来。”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老娘那么丰富的恋爱经验,还能哄不好你?当下便伸手拽过他的领子,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道:“我都让步了,得寸进尺也要有个限度。”
我把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外面呐喊:“要狸花色的!”
他表情微微松动,但还是没有回应我。
话音落地,墙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好吧,下次不带她了,这样总行了吧。”
习字的小宫人们纷纷抿嘴笑了起来。
我撇撇嘴:“活该,谁叫你刚刚得罪了我。”
我神闲气定,搬了个板凳坐下,笑眯眯对他们道:“嘿嘿,咱们殿的耗子都要遭殃了。”
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负手不语。
*
“生气了?”我问道。
皇帝想要狸奴,算是一桩稀奇之事,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各家竞相将自家新下的小猫崽送进宫供皇帝挑选,一水儿的狸花色。
李斯焱的脸臭得要命,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场面堪比一次小规模选秀。
我喊完话后,王芙娘欢天喜地地去换了衣裳,我冲李斯焱嘿嘿一笑:“三人游湖,堪称雅事,恭喜你坐享齐人之福哈。”
我和李斯焱、庆福、惠月等人担当了本次选秀的联席评委,从性情,毛色,家世各方面对几十只喵喵叫的选手做了点评。
但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最近因糊弄哄骗李斯焱,逐渐窥见了表演艺术的门道,演技突飞猛进,可王芙娘仍在原地踏步,稳坐内苑第一金扫帚的交椅。
最后李斯焱、惠月与庆福一致看中了太府卿家一只看起来非常有礼貌的稳重小猫,而我则闹着想要右仆射家那只嗓门最大的。
她这人不太聪明,但有一点好,就是喜怒全在脸上,演技和我一样稀烂。
“你们不懂,嗓门大,重感情。”我据理力争。
王芙娘面上阴云一扫而空,小鸡啄米般点头。
投票结果三比一,最后由李斯焱拍板:“听你的。”
“真的,不骗你。”我煞有介事:“陛下还说了,才人不如换一身轻省衣裳,免得待会儿行动不方便。”
我开开心心抱起了右仆射家的大嗓门猫,捋着它圆咕隆咚的脑袋顶,决定给它取一个最响亮的名字。
美女步子一顿,惊喜地回过头来,双眼明亮。
“惠月姐姐有什么好名字吗?”我问惠月,因为她常常负责给新来的宫人改名。
还没等李斯焱制止我,我就已经挣脱开他的双手,放声高呼道:“王才人,陛下改主意了,他要邀你一同游湖!”
惠月摇摇头:“既然是沈娘子的爱宠,自是该由沈娘子起名,奴不敢越俎代庖。”
“两个人多没意思,”我道:“不如带上她吧。”
庆福也拢起袖子,一脸事不关己道:“老夫亦不懂相猫之道。”
我心中感叹,男人啊,对不上心的女子向来是绝情的。
我转向李斯焱:“陛下呢?”
李斯焱烦躁地皱起了眉:“朕不过是打清思殿经过罢了,偏她得了消息来打扰我们两人,还穿成这幅模样,着实没有眼力见儿。”
李斯焱想象力比较匮乏,盯着我手里软乎乎的小狸奴看了半天,迟疑道:“踏雪?鱼纹?鼠将军?”
我看了王芙娘失落的背影一眼:“她不跟我们一道儿吗?”
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在安邑坊口喊一声鼠将军,半个坊的狸奴都向你冲过来,多尴尬。”
一边说,一边拉过我的肩膀道:“庆福已经去备船了,你再去辇上歇一会儿。”
“那你说叫什么?”李斯焱也觉得有点烂大街。
李斯焱摆摆手:“用不着,你今日先下去吧,朕改日再来。”
我斩钉截铁道:“叫大咪。”
王芙娘被挤兑得快哭了:“陛下不喜欢,那妾现在就去换。”
李斯焱、惠月和庆福一同沉默了。
我也善意提醒道:“王才人天姿国色,最合宜明丽的盛装,蟹壳青委实不打扮人,还是鲜妍的颜色衬你。”
我却理直气壮:“……你们不懂,起贱名才好养活!我哥哥小时候身子弱,后来给起了个小名叫驴奴才好转了的,大咪听起来总比驴奴好吧。”
李斯焱瞥了眼王芙娘的装扮,眉尖猛地一蹙,不悦道:“沈缨不会打扮,成天穿得像个破麻袋一样,朕早就觉得难看,数月不见,你怎么也学起她来了?”
“那你呢?你也有小名?”李斯焱来了兴致。
刚才气色还好,可自打看到我起,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下去。
“我大名沈缨小名缨缨,字濯尘号沧浪。”我得意洋洋道:“连名带姓没有一个难听的。”
“还行吧。”我诚实道:“王才人气色不错。”
“哦。”李斯焱颇为遗憾。
王芙娘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别数月,沈娘子近来可好。”
我把小狸奴举到和脸一样高的位置,面对着它垮起的小猫脸,正色道:“以后你就叫沈大咪,要好好捉耗子,只要干得好,有的是小点心吃。”
“王才人,好久不见哇。”我笑眯眯道。
李斯焱在旁说风凉话:“……它个头还没耗子大,你可把它看牢了,别让它被耗子给欺负了。”
妈的,谁想得到皇帝非但不是正经来瞧自己的,甚至还带了旁的女人,笑,她还在笑!
“不许打击小朋友,”我道:“大咪是最棒的小狸奴。”
王芙娘顿时气了个仰倒。
大咪听不懂我在夸它,只发挥它的优势,扯开嗓子喵喵大叫,吵得庆福烦躁地翻了个白眼。
我粗眼一看,还以为对面站了个孪生姐妹,没忍住,笑了出来。
“乖乖,这里就是你的家哦。”我满足地捋了它好几把,把它搁在早就准备好的猫窝里。
为此很是认真装扮了自己一番,往鬓边簪了朵清雅的绿菊,虽然不齿沈缨狐媚,但为了博得皇帝青眼,还是特地学了她的打扮,穿寡淡的衣物,不佩首饰,往腰上挂了个土鳖兮兮的碎布荷包。
李斯焱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目光柔和。
幽居三月有余,终于等到了皇帝想起清思殿那一天,王芙娘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吭哧吭哧搬家,差点忘了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