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我一记凶恶的头槌。
“不过你可以提些要求,”李斯焱道:“你喜欢玉兰花,朕可以让工匠为你在棺椁上雕几枝,也让你睡得舒服点。”
*
李斯焱从不回避自己性格中的恶劣部分,特别理所当然地道:“你也说过,我们皇家人都是胎里带的缺德,生时你走不了,死后也别想。”
就这样,我的出门要求又一次被李斯焱随便糊弄了去,死后葬到爹娘身边的愿望也落了空,多重打击下,整个人失魂落魄了整整三日。
“李斯焱,这一辈子就算了,我斗不过你,我认栽,可你居然还想让我陪陵,死后也不得安宁,有你那么缺德的吗!”我气得七窍生烟。
状态很像李斯焱之前描述的呆滞型疯子。
“等等!”我大喊一声,从他的怀中挣脱。
这不能怪我,任何一个正常人遭遇了我身上发生的惨事,不彻底疯掉就算是不错的了。
在我的震惊中,他又信手翻开另一张平面图,引我参观他的未来居住地:“……这是朕的陵墓,到时候朕入主椁,你就睡边上这具小一些的,皇后在另一个山头,打扰不到我们两人……”
食不下咽,寐不能安,我的状态令紫宸殿上下都心急如焚,范太医来看了一回,说我身体没任何毛病,开了点补气血的方子就走了。
李斯焱开开心心把我圈在怀里,下巴搁在我毛茸茸的脑袋顶上,指了指地图上一个山水灵秀的小山包。
我看着药碗里拇指大的黄芪片儿,更加绝望,徐徐把药碗伸出了窗口……
“对,这是李家的皇陵布局图,朕的陵墓前日刚动工,约莫在这儿。”
“喝下去。”
夭寿啦!这是李斯焱家祖坟!祖坟!
耳边蓦地传来李斯焱简短威严的嗓音。
我连忙撒开了手,一连后退了两步。
他鲜少用这种上朝专用声线同我说话,吓得我一哆嗦,药碗倾斜,汤水横流。
果然,标题赫然写着皇陵样式。
李斯焱出手极快,立刻接住了药碗,面无表情地凑到我嘴边,重复了一遍道:“喝下去。”
我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抖着手翻过图纸一看……
我闷不吭声地一饮而尽,把空碗递给了他,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阳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
等等,阳间?
我抬头疑惑地望向李斯焱。
我眯起眼,只大概看出了这是个很大院子,不过制式颇为古怪,和我们阳间的院子不大一样。
后者低垂着眼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晦暗不明的阴影,他将书放回了书箱中,漫不经心道:“你既然那么想出去,那便走吧。”
李斯焱指挥他们将图纸一一摊开,点着最上面那张问我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行至御书房,他找来了监造的工匠吩咐了几句,监造领命而去,过不多时,一群小学徒抱着厚厚一沓图纸求见。
他道:“天气好,朕带你去登高。”
忽地好像想起了一事,他牵起我的手:“你随朕来。”
*
李斯焱道:“所以,你要祈祷朕活得长久些。”
这是我两月来第一次出紫宸门。
狗皇帝还想让我陪葬??
李斯焱带我坐了一刻钟的马车,去北城墙上远眺龙首原。
我:“?”我有点跟不上了。
城头景致辽阔,归雁带来的秋风吹去北郊的黄叶,掀得楼上的大旗猎猎作响。
他扶稳我头上的银杏叶子,笑眯眯道:“你急什么?真有那一日,朕会拉你一同下地狱的,不会给旁人欺负你的机会。”
“那边就是汉长安的遗冢,往东北是龙首原。”他指着城外层叠的秋林,信口向我介绍着。
我惊恐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一贯能言的嘴都结巴了: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想这样对我吗?你这个……你这个……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我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常去龙首原登高,但在城楼上看这座原野却是第一回,看得心绪万千。
他长了张俊美邪气的脸,但因为眼睛生得好,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显得很人畜无害,他用最温和的面孔对我说最残忍的事:“关到疯的朕只见过一个,高祖的郑老太妃,当年没去陪葬,得罪了太皇太后,被软禁了三十年,最后瘦到皮包骨头,卧在榻上发呆等死。”
先人相信长安有龙脉盘踞,于此建都可千秋万代,可如果是真的的话,为什么阿房付之一炬,汉阙被夷为荒丘?黄粱一梦,惟余汤汤渭水东流。
是我唐突了,真疯狗竟在我身边。
遥望莽莽林海,史官怀古伤今的本能忽然发作,我一时惆怅不能自己,一腔情绪化作诗兴,特别想当场吟上这么一首……可李斯焱在此,我不喜欢在他面前作诗。
我脸都吓绿了。
李斯焱问我:“好看么。”
“不过不用担心,你和他们不一样,”李斯焱挂着温和的微笑,居然还试图安慰我:“像你这样被关到疯的,不会无缘无故地嚎叫脱衣,只会一天到晚坐着发呆罢了。”
“风光壮阔,林野如画,寻常难以得见。”我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汉人用尽心思占去这风水龙脉,但还是化作黄土,死生无常,枯荣有时,就像这些树一样……”
他从地上捡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子,掸了掸灰尘,插在我的发髻边,饶有兴致地向我列举起来:“……朕见过不少疯人,安侯家那个酷吏,暴死的废太子老师,还有哪个不记得叫什么的刺史,这些人可都是朕亲自逼疯的。”
李斯焱静静在旁听着,听到最后对我来了一句:“单是看到一棵树黄了,就能一路扯到王朝兴衰去,这本事确实不一般。”
“知道。”
“你不懂。”我垂头丧气。
我被他的变态爱好所震惊:“……你知道真疯子是什么样的吗?”
怀古伤今,重点是在伤今,如果当下生活如意,谁又有心思怀古呢。
“而且如果是你的话,倒也挺有趣。”
只站了一会儿,天边卷来几阵大风,看云色是要下雨了,李斯焱揽着我转过身,命人备车回去。
李斯焱居然笑起来:“你说的不叫疯子,叫僵尸。”
*
“你想每天搂着一个疯子睡觉吗?”我问他:“半夜会突然坐起来尖叫挠人的那种?”
有时候我觉得人也是一种向光生长的植物,忍受不了长时间待在有顶的地方,总要出去晒晒太阳才行。
“我会疯。”我想了想,给了个具有极高可能性的答案。
看了壮阔的景色之后,我的心情也好了一点,可这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因为李斯焱给我带来了一个有点悲伤的消息。
李斯焱颔首:“有道理,可如果朕一辈子不让你出去,你会怎样呢?”
“那贱婢审完了。”
“天性。”我解释道:“没人能一辈子被锁在同一个地方,你养只兔子都要时不时让它出去吃些草吧?”
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萍生。
他见我神色萎靡,慢慢开口道:“……紫宸殿什么都有,你为什么还要到外头去?”
“你猜猜问出了什么?”
我抿嘴,心想要不要撒泼打滚试试?
我悚然一惊,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藏水银丸子的花瓶上。
他对我百依百顺,唯独对于出门一事,永远都铁面拒绝。
她供出了我吗?
“不行。”
李斯焱如果误以为我要杀他怎么办?
我扭头指着往北御街去的门,对身边一直跟着我的狗皇帝道:“我想出去。”
一时惊惧交加,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可是李斯焱还是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分毫不敢流露出来,只尽力维持着好奇的神色,忐忑道:“真的是长公主?”
以前有个差事还好,现在镇日长闲,李斯焱是要把我憋出病来啊!
李斯焱神色淡然:“她吃了十样刑罚,仍拼死不说,小女孩儿一个,倒是挺有骨气。”
……太无聊了,我无聊到想尖叫。
“只是跟错了主人,”李斯焱话语间似乎颇觉遗憾:“清河和她长兄一样,都是蠢出升天,不值得追随的废物,事发后非要入宫来瞧朕死成了没,连掩饰都不做。”
第三次绕回殿口的老银杏下,我的表情逐步垮塌。
“长公主……试图进宫?”我皱眉道:“不应该呀……她又没有势力,进宫来也掌握不了大局。”
其实我也走不远,美其名曰出门逛逛,能逛的范围仅限于紫宸殿管理边界内,宫里房子稀疏,但墙壁却多得要命,我连偷偷溜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李斯焱目露不屑之色,撩袍坐到了我身边。
李斯焱看了我一眼,挥手遣散了侍卫。
我不动声色地挪开双腿。
“让他们走。”我气鼓鼓。
他不悦地斜睨我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道:“朕这个便宜姐姐从来如此,得先皇的宠,自幼被蜜水泡坏了脑袋,做事没有章法,也不考虑后果。”
“他们是来保护朕的,与你没关系。”
他给我拿了只蜜饯喂进嘴里,悠悠道:“朕第一次被领着见兄姐时,废太子虽不诚心,好歹说了两句好听的场面话,可这皇姐却将一碗滚水泼在朕身上,还骂朕一句:贱种。”
走到一半恼怒地回过身道:“这帮侍卫怎么阴魂不散啊!你不是让他们不许跟着我了吗?”
原来狗皇帝也有当小可怜被人欺负的时候。
我不想理他,冷漠地披了件外袍,径直向殿外走去。
我深感意外,意外之余还有点感慨:当年我当史官时对皇家一无所知,现在卸任了,各色魔幻八卦反倒山呼海啸般向我扑来。
“……哦。”
“那你怎么回应她的呢?”
李斯焱鬼魅般闪到我身边:“……朕跟你一起去。”
李斯焱漫不经心道:“打了她一顿。”
我不忍看他摇尾巴的模样,站起身道:“我出去遛个弯儿。”
这个答案倒是并不意外。
国君见天儿发疯,看来本朝气数将尽啊……
现在的李斯焱可能学会了隐忍,可当时十岁的他刚从世间最弱肉强食的炼蛊场里走出,信奉的只有一个法则:不管对方是身份多高的人,受了欺负就必须打回去。
自从李斯焱放飞了自我,他就再也没掩饰过对我的喜爱之情,有时候用力过猛,显得十分谄媚掉价,完全不像个正常的国君。
我脑袋一抽,冷不丁来了句:“你打赢了吗?”
我冷眼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卖力叼盘的大狗。
李斯焱恣睢大笑起来,亲昵地拿脸蹭我的鼻尖,轻快道:“当然赢了。”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以给我送东西的机会,李斯焱肉眼可见地膨胀了,立刻让庆福去抬箱子,并交代一定要拿最好的来。
“你要知道,朕这样的人,每一场战斗都是一场大赌,但凡输掉过一次,都不会有资格站到你面前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道:“你要听话一些,朕不想将这些手段用在你身上。”
*
我早已对他三天两头的威胁习以为常,只当耳旁风吹过,继续追问道:“那你打算拿萍生和长公主怎么办呢?”
“自然。”
李斯焱懒懒道:“朕看那贱婢挺有骨气,给她留条全尸,长公主么……”
好吧,我心想,不管接不接受温白璧的筹划,哄李斯焱开心都是件必要的事,于是道:“我不爱用架子,在家都用书箱,你库房里有吗?要上漆的那种,不然不防虫。”
他想说什么,却突然看了我一眼,讲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换了句:“……让她滚回封地。”
我这才明白,他其实是想让我有求于他。
我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没有吭声。
“怎么不能?”他似乎很执着这个话题:“你问朕讨要些个架子,再多也放得下。”
他大概给长公主准备了很不体面的死法,但却不想让我知道。
我道:“你送的书太多了,我总不可能全部供起来吧。”
*
他说的大约是前一阵子给我送来的一批供我打发时间的书本,那些书送来的时候我心情正糟糕,根本没心思细看,只随便挑了几本顺眼的留下,剩下的全部扔了出去。
两个月后,李斯焱终于下令杀了萍生,用的是毒,给留了全尸,算得上网开一面。
李斯焱笑了笑,低头吻了吻我的头发:“人家送你的就珍藏起来,朕送你的,你从来不屑一顾。”
萍生死去的第二日,长公主身故的消息飞入了宫中,证明了我确实没有料错。
“古籍善本。”
她死得很不体面,消息说她回封地之后夜夜笙歌,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了一个面首身上。
“她送了你什么?”
听说这件事后,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她打算拿我当枪使,事成后卸磨杀驴,我应当讨厌她才对,可我并不希望她客死他乡,更何况还是以这样一个可怕的方式。
“我俩没旧可叙,就只拉了拉家常。”我胡编乱造着谎话:“非说叙旧的话,倒是有一桩事,从前她送过我一件礼物,放下就走,没有留名姓,我一直不知是谁送的,这次听她提起,才知道是她的手笔。”
我和小金莲聊起了这件事,说着说着竟打了个寒噤。
李斯焱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这些家长里短之事,一边听,一边缠弄着我的头发,最后不忘问一句:“所以她来找你,仅是来叙一叙旧?”
其实我以前见过长公主,她虽然跋扈,狗眼看人低,但其实只是个脑子不大好用的没长大的小女孩,在丢掉性命之前,她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过李斯焱是个多可怕的人。
我哼了一声道:“你最好如此,不然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心甘情愿。”
这不管不顾的性子和我有些像,我情不自禁代入了自己,问小金莲:“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腻烦了我,也让我这么潇洒死一回?”
“不过你听话一些,朕当然不会再强迫你。”他见我脸色开始扭曲,连忙找补。
小金莲呆住了:“娘子怎么会这样想呢?陛下寸步也离不开娘子,上次连命都不要了,显然对娘子是有情分的呀。”
李斯焱懒洋洋道:“这可有点难,朕本就是一条白眼狼,哪怕千夫所指,想要的东西也必要得到。”
我觉得这丫头思想有大问题,正色道:“你这话不对,当真有情分的话,他断不会三番五次强迫我顺从他。”
我随口列了几条,不忘耳提面命:“……老娘为了你,起码犯了五十条家规了,你如果再强迫我,那就真的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了,明白吗。”
小金莲憋了半天,磨磨唧唧挤出了一句:“可……可陛下是皇帝啊,皇帝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的吗。”
“祖宗定的家规如此,我们家有三百条家规呢,不准男子无故纳妾,不准女子随意私奔,不准落发出世……”
“金莲你就是史书读少了,你看看耽于女色的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商纣周幽,汉孝成,齐后主,自己不行还都把罪责推到女人头上,不要脸至极。”
“沈家人不得入赘?为什么?”
我抓住机会对她进行价值观改造:“皇帝就该像高祖太宗那样,开创一番伟业,一心以济万民,才守得住一世英名。”
于是从善如流道:“她算我哪门子的嫂子,又没有正经婚约,就是我哥哥不巧被温尚书令看上了罢了,后来我爹亲自上门澄清了我沈家人不许入赘,这事就再没有人提过了。”
这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后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按李斯焱的行事风格,选后之前非要把候选人查个精光底掉不可,榜下捉婿又不是什么秘密,他想知道自会查出来。
我说这句话时,李斯焱正巧出来散心,闻言捏了捏我头顶的双螺髻,懒散道:“皇帝不过是有些基业的凡人罢了,也有爱恨嗔痴,你不了解男人,如果孟叙有这等权势,他也会牢牢把你拴在身边。”
我手一顿:“……你怎么知道的?”
在我怒目而视下,李斯焱还添油加醋地说起不知从哪听来的皇家野史:“你说皇帝该像太宗一般开创宏图伟业,朕难道不比他强?世宗也没少干缺德事,功过相抵罢了,他还养过不知多少解语的小才人,只是碍于言官之口,不敢昭告天下……”
“哦?”他长眉一挑,戏谑道:“差点成了你嫂子的女人,你同她不熟?”
他敢在一个正经史官面前讲野史!我气得连忙捂住小金莲的耳朵:“……他在瞎说!不许听!”
“认识,不熟。”
李斯焱朗声大笑,神清气爽地回了御书房。
“你从前认识她吗?”李斯焱自己挑了件常服套上,抬头问我道。
我放开了小金莲,严肃道:“不许听他乱讲,对了,昨日教的几个字你温习过了吗?没温习就赶紧再写几遍。”
答案是没有,温白璧这么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身后站着连皇帝都开罪不起的顶级士族。
“我这就去。”金莲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炭笔。
“不娶她你娶谁,国朝还有家世比她更显贵的女人吗?”
“回来!”我突然想起一事,急切地招呼她。
李斯焱烦躁道:“朕就不该娶她!”
小金莲回过身:“……娘子有吩咐?”
我娴熟地帮他脱龙袍,幸灾乐祸道:“哎哟,去皇后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吧?活该。”
“我觉得不太对,”我皱紧眉头,细细分析道:“长公主只是指使了萍生罢了,放她进来的应该另有其人。”
瞧他一脸晦气的模样,就知道温白璧口风严紧,他半句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内苑防御森严,她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宫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到我身边呢?事发后,李斯焱就只审问萍生,旁人连查都不查一下,太奇怪了吧。”
下朝后,李斯焱拐道去了趟温白璧的含凉殿,坐了约半个时辰,又顶着烈日回来了。
我深觉自己青天大老爷附体,浑身散发睿智的正气,拨开层层的茧,露出里面尘封的真相……
*
——没想到小金莲一个磕巴都没打,脆生生道:“陛下查了呀,紫宸殿和尚宫局都被肃清了一遍,惠月和宿夕两位姐姐还为此挨了顿鞭子呢。”
意得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我指着这货的背影,愤慨地对意得道:“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小金莲道:“庆福爷爷说不让我们告诉娘子,怕娘子非要向陛下求情。”
李斯焱最是受用我泼辣的小脾气,乐呵呵地躲开了,趁我不注意亲了我额头一口,神清气爽准备穿衣。
“娘子问是何人允许萍生进来,我听尚宫局的人说了,是素行姑姑……”小金莲声音慢慢轻了下去:“她曾受过长公主的恩惠,所以才用自己的身份,帮萍生和上次那个老尚服留在了宫里……”
我忍无可忍,一脚踹向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皇帝啊!一天天在我面前找茬,爱信不信,上你的朝去,再不勤政为民,迟早叫别人篡了你的位!”
我久久无言,半天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她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把朕剁了,谁还会这么稀罕地伺候你?”李斯焱笑嘻嘻地:“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朕可不放心。”
“一仆二主,这是天大的忌讳啊。”
李斯焱忍俊不禁:“哟,真有出息。”
“娘子不晓得,素行姑姑是出了名的有恩必报。”小金莲道:“没人知道姑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她性子那么硬,想必是早已料到了结果吧。”
我被气笑了:“是,我把你的秘密统统告诉了皇后,我们俩正密谋联手篡你的位,事成后把你剁了喂狗。”
*
“若是你们两个,倒真的有可能。”李斯焱道:“温氏子嗣单薄,她是当男孩养大的,说不定你透露了些机要秘事给她呢?”
后面的故事就很悲伤了。
我纯良严肃地点头:“不然你以为两个女孩子会聊什么?聊社稷苍生,为官做宰吗?”
曾经风头无两,位居内苑女官之首的素行,被孤零零遣去了皇陵,伴着残月孤灯守陵赎罪。
“就这些?”他明显不信,捏了我的脸蛋一把:“相对坐了小半个时辰,只说了这几句话吗?”
但李斯焱到底还念旧,对她的手段比对长公主要温和得多,起码给她留了该有的体面,风声瞒得很紧,知晓事情全貌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皇后来照顾你,顺便来会一会我,”我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谎话:“哦,她还说魏淑妃想约我一叙。”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素行。
李斯焱垂眼观察着我的表情。
时已深秋了,宫人们种的各色菊花纷纷吐蕊,色泽秾艳恣肆,华丽无伦。
我撇了殿外的庆福一眼,一定又是这个死老太监告的状!
素行在紫宸殿的时候也曾种过几枝菊,养在一个有浮雕的陶盆子里,如今她人虽离开,可花却留下了,那几朵菊并未为主人的离去而有半分伤感,依然婷婷袅袅地笑对秋风。
他这么快就知道皇后来找过我了。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植物是最没心没肺的东西了,它们从不为过往伤悲,你看那菊花笑得多开心,它们笑我自作多情。
李斯焱不太情愿地坐正了,换了个话题:“朕遇刺那日,皇后与你说什么了?”
在银杏叶子开始袅袅飘落的时候,我也像一棵植物一样,斜倚在红柱边晒起了太阳。
“我……我发呆不行吗?”我道:“而且你怎么能做这个姿势?太医说了不让你扭脖子呀。”
嘴里啃着安西送来的水晶葡萄,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间杂几缕路过的流云。
我转头一看,李斯焱正一手撑着额头,斜躺在榻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长安的白露是我最喜欢的时节。
“你在想什么?”
望着紫宸殿高耸的宫墙,还有殿前飘落一地的金黄银杏叶,我想起李斯焱对我说起过的往事。
要不还是算了,从长计议吧……
当年小公主将一杯滚水泼向了他,旁的宫人都冷眼旁观,只有一个年轻女官走上前来替他擦拭了衣襟。
想到了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以李斯焱的性格,以上每一件事他都做得出。
所以,李斯焱挥拳教小公主做人前,特地问了这个女官一句:你叫什么?
我居然无法想象他会做什么,打断我的腿骨?把我当成奴隶用金链子圈养?然后没日没夜侵害我?
女官愣了愣,答道:回殿下的话,我叫素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太害怕李斯焱暴怒的模样了,他如果知道我有意逃跑,说不定……说不定……
我咬破一颗滢滢白的葡萄,舔着手指,若有所思。
那日太匆忙,许多细节来不及对照,后来思索之下,发觉她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但其中却暗藏着许多不确定性,比如放火——我这样做了,一定会伤到无辜之人,违背自己的良心,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乐意替我死一回,李斯焱真的会相信替死的人是我吗?
李斯焱的困顿在于,曾对他有恩情的人都是天性良善之辈,这种人帮他仅仅是出于恻隐而已,我,郭辛先生,素行,均是如此。
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温白璧的提议。
所以,当李斯焱上了位,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利迫害他人时,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可我明明那么恨他。
李斯焱想要的是毫无保留的忠诚,可我们不会,我们这种人愚蠢,不知好歹,不懂审时度局,注定要让他失望的。
……如果忽略我暗里咬紧的后槽牙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普通恋人一样。
这就是天意弄人之处。
李斯焱勉强决定遵守约定,在我身体调理好之前不对我下手,可……也就仅此而已了,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几乎寸步不离我身边,没事就把我揪过来耳鬓厮磨,亲亲抱抱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一刀一个工具人
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会格外依赖旁人,在李斯焱的强行逼迫下,我非常不情愿地把铺盖搬回了紫宸殿,恢复了和他同床共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