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从腰带中拿出一张事前写好的纸条,郑重地铺展在我面前。
温白璧看起来却依旧平静沉着,深湖一样的妙目抬起道:“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不知你意下如何。”
上书四个大字:金蝉脱壳。
幽幽凉风一吹,我冷汗都下来了,隐隐觉得前方会有什么始料未及之事等待着我。
我眼珠子差点瞪脱了框。
门未关,只置了一架屏风,上面映着庆福的影子。
——这是今天继萍生后,我遭遇的第二个巨大惊吓。
说罢又往一旁看了一眼。
谁金蝉脱壳?紫宸殿还能有谁?只能是我了。
她按住我的肩膀,轻声道:“嘘,隔墙有耳。”
她这是……想把我弄出宫去?把我从皇帝布下的天罗地网中运将出去?
皇帝遇刺,她这个皇后不但不去侍疾,甚至还显得十分开心,对我这个不明不白的人,态度都比对皇帝好。
我用了足足半盏茶功夫才消化了这个事实,温白璧,一国的皇后,皇帝的正头娘子,我有缘无份的嫂子,她,想让我离开皇帝?
这太奇怪了。
我一阵头晕目眩,深觉今天起床的姿势不对,要不然发生的事情怎么都那么离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道:“皇……皇后娘娘?”
她缓缓道:“魏淑妃三番五次想设宴请你一叙,可陛下一直回绝,眼下魏妃求到了我头上,我便将此事告知于你,你若是想去,不如劝一劝陛下,得了他的应允便可出紫宸殿了。”
她又朝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目露淡淡的厌憎,以极轻的声音道:“好在终于等到了他遇刺昏迷,我才能捉住间隙见你一面。”
“哦……哦。”我机械地点点头。
“对我无需如此拘谨。”
她口中讲着不相干的事,一边又抽出一张字条递给我。
“是沈缨无福拜会皇后娘娘。”
我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绿豆大小的楷字,足足写了两页,是一个极端翔实的逃跑计划,从前期准备,到中期实施,再到后期收尾,每一步都严谨得惊人。
“先前就想来看看你,可皇帝把你看得太严实,不许后妃探视,才耽搁到了今日。”温白璧温和道。
简单来说,就是让我想办法问李斯焱要一间新的宫苑搬过去,以摆脱紫宸殿周密的守卫,再由温白璧来安排我走后的身份路引,最后在李斯焱去围猎或是祭天的时候,佯作一场大火,让他以为我死于后宫倾轧。
我给她斟上清水,默然不语。
温白璧甚至还标注了选择原因:她觉得这个死法死得面目全非,不会被认出来,且会让李斯焱觉得对我有亏欠,从而厚待我的家人。
意有所指。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心里还是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当皇后的女人,当真智勇双全敢想敢干……
她拢起袖管,打量着自己的指甲道:“唯有抓不牢的东西,才会这么密不透风地看护着。”
她又问我道:“你意下如何呢?”
目睹庆福如临大敌的模样,温白璧居然笑了出来,笑容中带有淡淡的轻蔑。
我攥着那两页纸,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前方。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庆福把我们二人带去了一间许久不用的偏殿,合上了门,与侍卫一道在外等候。
心动吗?当然是心动的,毕竟我那么厌恶李斯焱,恨他恨进骨子里去,可我同时又很害怕,李斯焱再疯再狗,我们却已经相处了两年多,我觉得我是了解他的。
可皇后毕竟是皇后,皇帝如今昏迷不醒,她就是禁宫唯一的主人,即使是庆福,也不得不听从她的要求。
而温白璧呢?我只知道她漂亮,她是长安顶级贵女,她是国朝的皇后,可除了这些头衔外,她本人的性情能耐我一概不知,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细,自然也无从判断她是否真心想帮助我。
庆福很明显不太情愿,沉吟了许久。
万一她为了图省事,直接把我烧死在那场大火里,在伪装成我自杀,我就只能吃下一口大亏了呀。
“那便劳烦杨总管,替我们寻个可说话的地方。”温白璧淡淡道。
见我踟蹰,温白璧柔声道:“不用有所顾虑,我帮你自有我的缘由。”
庆福欠着身,一丝不苟道:“陛下的吩咐,除了沈娘子和日常洒扫的下人,旁人无传唤不得入内。”
我定了定神,抬头想答上一句,却发现她正用一种眷恋又伤感的目光看着我,
我只觉不可理喻:“我都能进去,皇后娘娘为何不能进?”
我一时怔住了。
温白璧和我一同去了御书房,没想到却在门口被庆福拦了下来。
她的神情中藏着一丝深重的悲意,却很克制,妥帖地放在止水般的面具之下,唯独眼中透出淡淡的泪光,我从未见到她这般模样,宛如拨开烟云岁月,透过我的面容,在看另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好。”我糊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皇后娘娘?”我不安地换了个姿势。
她轻轻站起身,又道:“此事牵扯繁多,你是最后一个见那丫头的人,有些枝节还需问询一二,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去御书房吧。”
她看够了,慢慢地垂下眼帘。
温白璧并未坚持,只遗憾道:“那便算了。”
大概自己越觉得自己的行为荒唐,温白璧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顾虑重重,我只得道:“沈缨谢皇后娘娘好意,只是……陛下下过命令,一步也不让我踏出紫宸殿,我要是就这么走了,他醒来后一定会寻我的麻烦,我怕……”
“你长得很像沈清。”
我明白自己在宫里挡了多少人的路,李斯焱不让我出紫宸殿,除了满足他专横的占有欲外,也是在暗中保护我,不让我横死于后宫妇人之手。
我又一次愣住了。
虽然觉得她的神态十分恳切,但我却不敢全然听从她。
沈清是我哥哥的名字。
“你不用怕,”温白璧和善道:“我对你并无恶意。”
我的哥哥,两年前被李斯焱逼死在宣政殿前,为了史官的气节,亲手放弃了清白磊落,鲜花着锦的人生,化为一抔黃土,永眠于长安城郊的沈氏坟冢。
我惊呆了,看看榻上躺着的李斯焱,又看看老神在在的温白璧,不知这对正牌夫妻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我没想到她会说起哥哥,尘封已久的疤痕又开始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酸了鼻头。
搬……搬去含凉殿?
原来世间还有人记得他。
只见素雅端庄的皇后娘娘举起玉杯,稳稳喝了口凉水,对我道:“方才太医向我禀告,说陛下起码要等到明日方能苏醒,今夜紫宸殿人多眼杂,怕你歇息不好,就宿去我的含凉殿吧。”
我顿时对她放下了戒备,苦涩地笑了笑道:“长辈们常常这么说,但哥哥比我好看得多。”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温白璧笑道:“是吗?”
可我没想到的是,温白璧听后,只是点了点头,便定论道:“的确与你无关。”
她瞟了眼庆福的身影,又把声音压得极低,但那么轻的声音中却仍能听出笑意:“可你哥哥总嫌自己太清秀,欠缺些男子气概。”
我不希望皇后借此发落我,所以尽可能地解释得清楚些,但我也明白,我作为和萍生最后接触的人,一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惊诧地眨了眨眼。
“沈缨绝无虚言,请皇后娘娘明鉴,”我闷闷道:“……他受伤与我无关,我还特地叫他不要出来……谁知道他这么蠢。”
哥哥寻常从不向人吐露相貌上的小烦恼,连自家弟妹都只不过提过一两回罢了,怎么温白璧会知道呢?
温白璧专注地听着,神色波澜不惊。
于是迟疑地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从前认得我哥哥?”
我将萍生今日的作为都详尽告知。
问完才想了起来,她爹差点把我哥从游街的马背上抓进温府做赘婿,作为当事人之一,温白璧很难不认识我哥哥。
“不必多礼,坐下说吧。”她淡淡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这关系好像不仅是认识啊……
我屈膝欠身,向她行礼:“皇后娘娘。”
心中浮现出一个桃红色的小猜测,我的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她正坐在一张胡椅上,湖蓝色的裙摆如花朵一样在脚边绽开。
“你们……你们是不是……”
温白璧沉静的声音自一旁飘来。
“对。”温白璧利落地承认了。
“沈缨。”
我感觉她等这一刻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心中五味杂陈,我赌气般偏过了头。
“此事说来话长,可若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信我。”她道:“你应当知道榜下捉婿一事吧,其实不是巧合,原本就是我让阿爹去捉的,那是我和他的第一面,也是我过往人生中最明亮的一天。”
可我哪敢呢……
在紫宸殿寂寥的偏殿中,她对着满空飘荡的细密灰尘,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讲述了一段遥远而明媚的往事。
——这可能是皇帝最脆弱的时候,我只需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掐,就能夺走他的性命。
故事始于温白璧某次任性的离家出走,她拒绝了第二十个父亲找来相亲的世家子,一个人去茶楼上看新进士游街。
平时翻手云覆手雨,像天神一样无所不能的人,此刻也会意识模糊,任人摆弄。
温尚书令找来的时候,温白璧对着无奈的父亲笑了笑,朝楼下抬起纤指,指着枣红马上清秀俊逸的探花郎道:非要嫁人的话,就选他吧。
李斯焱躺在他的龙床上,双目紧闭。
后来的事情就是我知道的版本了,我爹不乐意我哥入赘温家,让哥哥先立业再说,温尚书令恼我哥哥不识抬举,此事就这么搁置下来,只不过我不知道的是……
内殿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众人都已经平静了下来,太医围成一团小声议论,宫人们则端着盆碗,风一样地来来去去。
我哥哥背着家人,悄悄在外头拱白菜!不……严谨一点,应该是他单方面被白菜给拱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进入内殿时,拥有丰富投毒纠纷解决经验的太医们已经确认好了毒物类别,着手开始熬制解药了。
这……
小金柳听得云山雾绕,我又是一阵无力,抓了把头发道:“……罢了,我跟你说这些作甚。”
我无语对苍天:“藏得可真好啊,半点端倪都没有。”
“那根簪子是宫里的样式,不可能在打制的时候就淬进毒去,所以只能是抹毒液。”我面无表情道:“簪子这么细巧,根本抹不了多少,更何况萍生是先刺了宿夕再刺皇帝,就算是见血封喉的奇毒,也被宿夕的血稀释光了。”
低头看了眼温白璧写得事无巨细的逃跑计划书,我深深觉得她跟我哥哥着实够般配,办事都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滴水不漏。
小金柳瞪圆了一双眼,愣愣地瞧着我。
或许我真的可以信任温白璧……能得我哥哥青睐的女人,必有数不尽的过人之处。
我正烦躁着,张口打断她道:“祸害留千年,他死不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三岁,跟在你哥哥身后,和他一起去赶元日的灯会。”她比了个高度:“……大概这么高。”
“但愿陛下无事……”小金柳喃喃道。
我在脑中搜寻十三岁那年的记忆,想起了许多琐碎而温暖的片段。
金莲金柳目露喜色,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但并没有她的身影。
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把书往桌上一扔,胡乱披了件外衫,对金莲金柳道:“走,跟我看看狗皇帝死没死。”
“我见过你,你却没见过我,你哥哥本想偷偷让你叫我声嫂子,可却被我回绝了,怕你向你爹说漏嘴。”她托着腮,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
狗皇帝忘恩负义,但我却做不了一个全然冷血的人。
“……我道他当时怎么一回头就没影了,原来是去见你了。”我再次无语。
挫败,非常挫败,我深深恼怒于自己该死的优柔寡断。
“是啊,来见我。”温白璧道:“他说过,如果我需要他,即使翻山越海,他也会披荆斩棘到我身边来。”
我太讨厌这种平白受人恩惠的感受了,虽然不停告诉自己,他亏欠我的即使挨上千刀万剐都补偿不上,但我这个人太容易被情绪左右,明知利害,却还是被搅得心神不宁。
“只是他食言了,”温白璧偏过头,神色落寞:“人间山海可平,但没人跨得过生死。”
他是皇帝,他的命比我金贵百倍,为什么还要毫不犹豫地出来保护我,仅仅为了偿还当初我替他挡过的那一刀吗?
阴差阳错,天人永隔,故事猝然而终。
我明明洗过脸了,却觉得那滴血仍留在眼角,压得我的心无比沉重。
再见时她成了国朝高高在上的皇后,我则是她的丈夫痴迷留恋的宠物,可见人世无常。
越是说服自己别去理他,就越是容易想起他当时决绝地把我护在身下的场景,还有那滴落在我睫毛上的血珠。
“可是,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帮我呢?”我迟疑着问道:“是作为我的嫂子……还是作为国朝的皇后的考量?”
可是……
她一秒都没犹豫,坚定道:“自然是为了你。”
不关我的事,我再次向自己强调。
“四月温府那场火是我点的。”她淡淡道:“父亲自作主张,应了皇帝提的婚事,可我同李贼有杀夫之仇,宁愿烧死自己,也不愿意坐这个皇后之位。”
……他自找的,都是自找的!我当时明明叫他别出来,他不听,非要出来糊里糊涂挨一刀,好嘛,这一刀下来后,反倒成了我不是了。
我大惊之下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啊!”
讨厌!
“嘘。”温白璧迅速示意我轻声,见庆福的影子又飘了来,她对着门外说了一句:“是我,想必是当年给你送礼时忘了留名姓,造成了这些误会。”
我翻过一页,心中郁气越积越高。
我回过神来,也做作地拔高嗓门道:“多谢皇后娘娘,那古卷我喜欢得紧。”
我鲜少那么不客气地对下人说话,小金柳被凶得低下头,一句也不敢多说了。
庆福的影子游移了片刻,又缓缓离开了。
我从书后探出不耐烦的双眼:“瞧他作甚?我又不是太医,过去杵着当吉祥物吗?”
我松下一口气,低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斯焱绝非良配,既然皇后娘娘不愿意,为什么还要入宫来?”
耳边传来小金柳怯生生的声音:“……陛下为了救娘子受了伤,娘子不去瞧瞧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生哪得事事如意。”
放完了东西,我佯装神闲气定,从他的书架上抽了本书,兀自靠在床头看了起来。
见她神色黯然,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得了皇宫正牌女主人的允许,我扛着桌子对她行了一礼,转身踹开御书房的门,把被褥和床桌统统扔在了李斯焱的榻上。
温白璧再任性叛逆,她也是温家唯一的嫡女,肩上担着一族的兴衰成败,许多事都是不能自主的。
她摇摇头:“不用,就住在御书房好了。”
她没有死于自己亲手点起的大火之中,就只能接受既定的命运,嫁给杀死爱人的刽子手,在无数个冷寂的夜里回顾昔日的温情。
“怕影响御医诊治,自作主张换张床。”我老老实实答道:“皇后娘娘若觉得御书房不妥,我可以寻一间下人房住。”
“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她轻声道:“族中需要我来做这个皇后,所以我无法自由,但你可以,缨缨,你哥哥说过,希望妹妹能幸福而平凡地活下去,我如今身不由己,自顾不暇,送你离开,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温白璧没有第一时间慰问皇帝,反而对我很有兴趣,挂着客气而疏离的神情问道:“你为何拿着被褥?”
“你意下如何呢?”
“不在,”我抬起右手指了个方向:“他在寝殿。”
她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我。
声音清冽,如淙淙溪水。
她说得那么恳切,那么满怀诚意,让我几乎有种立刻答应她的冲动。
“陛下在里面?”
在她的计划里,所有人都是受益的,我得到自由,远走高飞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为昔日的爱人付出最后一点力量,最重要的是,我的家人不会因我的死亡而失去皇帝的庇护,李斯焱会因为愧疚而偿还过去的亏欠。
没想到,她十分客气地对我点了点头,看了眼我身后的御书房,开口问道:
所有人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会很痛苦。
于是抱紧了画轴,尽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底气足一些。
我不自觉地转过头,目光失焦地延伸出去,穿过屏风,穿过殿门,穿过雕金砌玉的华美龙床,最后落在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李斯焱身上。
四目交汇时,我莫名其妙有些心虚,总感觉我抢了她的夫婿似的……不过转眼就想开了,冷落她的是狗皇帝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是杀了我至亲的狗皇帝。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也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依旧没什么情绪,好像只是看到了一只路过的小猫。
强逼我进宫,毁去我美满的姻缘,葬送我作为史官的理想与前程,坏透了的狗皇帝。
她相貌极美,生得一双冷艳的眼睛,雪肤幽容,气质绝尘,身后跟着六个端正的宫女。
我那么想答应温白璧,告诉她我受够了宫里的日子,只要能离开,我可以做一切牺牲。
我有点诧异地抬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个穿湖蓝藤纹襦裙的女人。
可话到嘴边,又回忆起李斯焱落在我睫毛上的那滴血,那滴血好像从眼睫滴进了喉头,生生噎住我本能的选择。
那个深居简出,行为古怪的温白璧?她来了吗?
生死一刻,他毫不犹豫向我扑来,眼中的焦灼清晰无比,我这时才晓得平日的冷漠强大都是他装出来的,其实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在意我一些,也更脆弱一些。
皇后?
我该像从前那样铁石心肠,趁着他倒地的时候,狠狠在他肚皮处踩上一脚,可是……可是我为什么竟有点过意不去了呢?
我刚拉开御书房的门,殿前忽地传来了一声清叱。
是不是应该等他全然好了再离开,可到那时候,我还走得了吗?
“皇后娘娘到!”
我咬紧了后槽牙,心中如两军人马交战,战至人仰马翻也未有结果。
于是,在所有人往内殿涌入的时候,我扛着自己心爱的写字桌,抱着一大把画轴,带着三个呆头鹅一样的小宫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白璧一直在观察我的神情,见我沉默许久,神色迷惘,便知我也没有下定决心,叹了口气道:“他如今虽对你不错,但隔着血海深仇,终不得长久,你当真要对他心软?”
我冷漠地扭头:“凭他对我家做过的事,我不补上一刀就不错了,金莲,你去把我的衣裳收拾收拾,待会儿一起搬到书房去。”
“也不是心软……”我艰难地描述这种心情:“一直是他单方面亏欠我,这次突然变成我欠了他的,有些不习惯,想必过几天便好了。”
看小金莲的反应,她大约真的就是这个打算。
“你不欠他分毫。”温白璧淡淡道:“他这种人作恶多端,毫无廉耻,合该下地狱。”
为什么要问我?我心里一阵古怪的烦躁,张口便道:“那就去住他的御书房啊,难道让我衣不解带地在旁伺候?”
我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小金莲小嘴一扁,眼眶中掉下一颗圆圆的泪珠:“娘子,陛下这样了,我们怎么办呀!”
“也罢,此事须从长计议,就等你想明白之后再来找我吧,我随时可以替你安排。”温白璧道。
“……陛下说看着心烦……”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我知道,从来作恶之人陡然流露出好意,总归令人有所动容,不过我相信你可以分辨利害,皇帝他绝不值得你心软。”
我怒道:“他拆我屋子作甚。”
我愧疚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被温白璧不动声色地教育了,她的声音很温和,但有种不容辩驳的笃定感。
金莲追上我,气喘吁吁道:“娘子从前住的屋子,陛下两月前让人拆了。”
李斯焱评价我评价得没错:心慈手软,迂腐不堪。
庆福,虎跃儿,惠月都在忙着伺候李斯焱,宿夕则由蝉儿看护,我趁乱收拾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各色用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殿门。
不只是他们,我自己也很厌恶自己。
眼见李斯焱陷入昏迷,我脸上的欲言又止的表情立刻就卸下了,漠然地收回目光,找来一边傻站着的金莲金柳道:“把我的被褥扛到我从前的屋子里去。”
可是不论如何,这一刻的我真的无法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她。
况且以往桩桩件件都是他对不起我,一句从头来过就可抹杀了吗?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再等等吧,我心想。
历史就是无数既定的过往连成的单向线,只能往前不能回头,从头来过就相当于在这条线上的某个点切割开,然后将一切过往抛弃掉,我觉得这是对史官的一种侮辱。
作者有话要说:给缨子送死遁金牌的姐姐来了
我很讨厌从头来过这四个字。
如果当初皇帝没杀缨子的父兄,皇后会和缨子会成为很好的姑嫂,每年一起手挽手看灯会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