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朕身边有那么不堪吗。”
“那你想怎样?我们总该有个了结,要不你把我发配边疆吧,或让我跟着使团东渡扶桑,两年了,你也该玩够了,放我走吧,就当我求你。”
我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想到的方法?”李斯焱不置可否:“你把朕想得太好了。”
他也沉默了下来,两两无言。
“李斯焱,你给我赐婚吧,圣旨赐婚,一锤定音,我们两人都没有了反悔的余地,从今往后,你不用再纠缠反复,我也不用担惊受怕,这不好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低着头,看着花窗的图案打在青砖上,然后缓缓向东面挪去。
“你欠我良多,我早就记不清有多少桩了,”
等待是最焦心的,李斯焱思考的时间,在我的感受中被拉得很长很长,我清晰地明白,我的后半生就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所以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让我无比揪心。
我身体没有动,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迟来了两年的道歉。
良久,他突然笑了笑道:“你要赐婚,是怕朕再继续纠缠你,对吧。”
他沉默地收回了手道:“对不起。”
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他怔了怔,张开了手,好像想扶住我,我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双手轻轻落在我的头发上,拂了一拂道:“那天晚上的事,你其实没有忘记掉对不对?不然也不会那么……急切。”
我疲惫地靠在门栏上道:“李斯焱,你知道被一刀扎到骨头上有多痛吗?”
他猜到了。
我们两厢对峙许久许久,久到我觉得我的肩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刺痛,我心想,情绪渲染到位,该收尾了。
我坦白道:“因为我吃了解酒的丸药。”
我和他八字不合,五行冲撞,每一次交锋都是两败俱伤,这次也不例外。
“原来如此。”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难怪你那晚神色清明,嘴利如刀,原来根本就是清醒的。”
我看着他,心中升起一股痛苦的快意。
“陛下不想让我记得,我就当没发生过。”
我用很多我觉得特别恶毒犀利的词汇骂过他,但从没有一个词汇有过那么大的攻击力,轻轻一个后悔,就把他打得丢盔弃甲。
“好,那你把朕说过的话都忘了吧。”
听见我的口中吐出后悔二字时,他恼羞成怒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俊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他终于道:“你赢了,朕答应了,不是因为你这些拙劣的表演,而是朕坏事做尽,偶尔也想做一次你眼里的君子。
我嘲讽地笑了笑:“实话说我后悔过,后悔我那天为什么要进宫找阿爹,更后悔一时好心救了你,被扔进宫里的第一晚,我想过向你摊牌,可最后还是算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点都不想承认救过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人渣。”
“现在,拿着赐婚的圣旨滚吧。”
“说了有用吗,你是能把我阿爹的命还给我,还是能宽恕我的御前斥骂之罪啊?”
*
难以言喻的隐痛被我粗暴地翻在了阳光下,他又惊又怒,或许还有一点羞耻。
狗皇帝让我滚过很多次,但又很多次把我拉回来,唯有这次,他是真的让我滚了。
李斯焱轻声打断了我,双手紧握成拳,语音微微发颤。
一盏茶功夫后,我督促着他写完了赐婚的旨意,把纸面资料交给了中书省和庆福,才觉得心里的大石轰然落地。
“如此种种,你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朕,就想看朕笑话吗?”
“你满意了吗。”李斯焱收了笔墨,淡漠地问道。
“够了。”
我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胳膊,对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谢谢。”
“不信吗?不信尽管拿着我的珠花去找仙匠轩老板问去,问问那一年他们的售卖记录上是不是有我的名字……”
谢他一时的清醒,也谢我出色的情感爆发。
李斯焱的脸微微有些白了,手指在袖中屈起,我看得出他很震惊,而且在极力压抑自己的震惊之色。
他没喊免礼,自顾自走了。
“遇到你的时候我和夏富贵在一起,他当日穿着破麻衣带着头巾子,单是上衣就打了五块布丁,你比他更惨,他有布鞋穿,你只有草鞋,而且衣裳还被那几个内侍打破了,披披挂挂就像是东市口的叫花子。”我刻薄地描述道:“我何时见过这等不体面的人,一时恻隐,才出声救下你来,只是没想到,这是养虎为患啊。”
走出了很远,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李斯焱仍是皱眉看着我,未发一语。
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去。
“你闭嘴!”我凶狠地一甩头:“老娘告诉你,掖庭每日都有送水的车从角门出入,装水的瓮子间隙恰好能塞入一个瘦弱的女童,我当初便是这样进的宫,所以你才查不到,因为我根本没走正路,不信你去问夏富贵和送水的车夫,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隔着这么远,我依然看清了他的眼神,这是一种很眷恋又绝望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样中意已久却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因为明白自己得不到,所以要及时止损,只最后贪心地看一眼,仅仅一眼。
李斯焱眉毛又皱了起来:“刚消停一会儿,怎么又演上了。”
“滚吧狗皇帝。”
我家当年确实不富裕,阿娘病重,请大夫买药花了阿爹好多年攒下的钱财,全家都过得节衣缩食,那朵珠花是我拿二叔给的压岁钱买的,当年的我稀罕得不行,一时冲动给了李斯焱后,还蒙着被子心疼过好几回,眼看他全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我肺都要气炸了,妈的,当初就应该让那几个内侍打死他,一了百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老娘自由了。”
刚刚消沉了一会儿,转眼又被他气了个半死,我跳起来怒道:“你放屁,那是仙匠轩最畅销的样式!我花压岁钱买的,不要可以还给我啊,收了我的东西还嫌弃,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他没有再次回头,而是挺直了背脊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我目光不所及的地方。
我正发着呆时,李斯焱突然道:“再说那朵珠花,做工粗陋,形制难看,成色也差,本也不可能出自你们这种士族娘子的妆奁,大约只是一个无名宫女的家私,朕不想大海捞针去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便就这样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收了声响,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我突然累了,心道要不然就别和他掰扯谁对谁错,谁欠谁情这种事了吧,李斯焱是个自私又精神分裂的疯子,他不会在乎的。
——明白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后,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在我面前保持了最后的尊严,姿态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么傲慢。
可是在娶妻这件事上,他做出了全然理智的决策,没有掺合半点表面宣称的感情因素,从头到尾都只有赤条条的利益。
李斯焱生于微末,却有极其强烈的自尊心,这种强烈的自尊常常让他做出心口不一的事来。
他几番把我往远处推,最后却又想方设法来见我,大约就是这种拉扯的结果,心中的两方争斗得不可开交,所以他的行为看起来才如此分裂。
他错就错在把弱点暴露给我——如果他不磨磨唧唧说要让我许个愿,我能无中生有提赐婚的事吗?你看,一下就把他将死了。
就好像他心里有两方势力在互相拉扯,理智冷酷的那一边叫嚣着把我杀了,或是远远打发出宫去,任性的那一方又拼命地把他往回扯,试图让我留在身边,无力地申辩着: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
我不禁感慨:感情使人失去理智啊。
我抹了把脸,无力地发现其实我从没有真正搞懂过李斯焱这个人,他太矛盾了,集极端的自尊与自卑于一体,每当我觉得他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时候,他又会露出出奇冷静算计的一面来,每当我觉得他的行为还算正常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发疯给我看。
魏婉儿提着裙子,慢慢走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目送着李斯焱的背影。
“不然呢?”他扯起嘴角:“无论怎么看,她就是最好的选择。”
良久,她叹了口气道:“陛下他其实也很可怜。”
“所以……你娶她,不是因为什么缘分或是恩德,仅仅是为了她的家世而已?”
“是挺可怜的,”我笑了笑:“但他可怜,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行,我把心一横:赐婚的事已经提出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没有多少把握,我也要尽力一试。
“……”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手脚隐隐发冷,那种压在心头的恐惧感又回来了,李斯焱真的在乎是谁救了他吗?看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应是不在乎的,如果他不在乎这份恩情,那我……我真的能用这个筹码,换得他仅有的那一点点愧疚吗?
“好了,我这回真的要走了,”我对她道:“有缘相见。”
可下一秒就想通了缘由:还能因为什么,温白璧那华丽闪亮的出身背景,国朝没有女子可与之匹敌,李斯焱江山不稳,娶温白璧可以拉拢不计其数的军政势力,百利无一害。
“好,有缘相见。”她也对我道别。
我大受震撼,脱口而出:“你知道温白璧撒谎?那你为什么还要配合着娶她?”
*
“不是温白璧,也不会是你,”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看着我:“朕查问过此事,都说那日宫中并没有任何小娘子出入,所以朕早就知道,救朕的只是个路过的寻常宫女而已。”
这次庆福没给我备车,只派了虎跃儿给我领路。
他当然不信,反唇相讥道:“沈编撰自诩清高,居然也会做出冒认功德之事?”
两年的宫廷生涯,在我的记忆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最开始的时候,我刻意地不去记住宫墙里的人和事,因为我认定他们是一群庸碌势利、在皇权面前卑躬屈膝的傀儡,可两年相处下来,我发觉她们并没有我想的那样讨厌,金莲金柳,蝉儿小蝶,宿夕惠月……都是有血有肉,有悲欢喜乐的人。
我道:“就你这个破记性,活该被温白璧给骗得溜溜转,当年没我送你首饰让你去请郎中,你如今坟头草都该有三尺高了。”
我问虎跃儿:“你家在哪里呀。”
李斯焱的神情有片刻的怔忪,他皱眉瞧着我道:“你在说什么?”
他怔道:“在长安城郊一个乡下地方,沈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拿珠玉财帛搪塞我?”我咯咯笑了,抬手指着他:“你的命就值这点钱吗李斯焱,你不知道吧,老娘十年前就救过你一回了,你已经恩将仇报过一次,现在还想来第二次吗?”
“没什么,我在想接下来去哪儿。”我道。
“这一刀朕不会让你白挨,珠玉财帛,你想要多少要多少,但别想拿其他的要求来恶心朕,赐婚?你就做梦吧,朕便是背了恩将仇报的骂名也不会随你的意!”
“去哪儿?”
麻药的劲儿好像过了些,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全身的血都加快了流动的速度,我喘着粗气,高声道:“今日行刺的婆子是为了算先太子的旧账,她的刀子本是冲着你来的,是我给你挡下的这一刀,是我救了你的狗命,听懂了吗!”
“对,我不想再留在长安啦,我想去更多的地方,记录更多风土人情,还有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我要让他给我和孟叙赐婚,要当着全天下的面把我嫁给孟叙,到时候,他再不要脸面,也不能拆自己亲手赐下的姻缘。
虎跃儿挠挠头发,困惑道:“可沈家不是世代做史官的吗?往后沈娘子就不写史了吗。”
我了解李斯焱,这个人的心里没有什么底线,做事也不择手段,他今日能放我走,明日就可能会再把我逮回来,我走得再快,也快不过羽林兵的骏马,他想抓我回来,易如反掌。
这就戳中我的伤心事了,我默了一默,还是洒脱地摇了摇头道:“对,不去史馆了,我要离陛下远一些,以后靠卖卖稿,写写信为生。”
我在这里等着李斯焱很久了,本来这一架全然可以不吵,随便拿点东西闭嘴出宫就能混过去,可是我不想这样。
“哦……”虎跃儿似懂非懂道:“写东西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沈娘子人好,一定做什么都是好的。”
我一把扯开衣裳,露出渗血的绷带,凶狠道:“凭老娘救了你的狗命!两次!”
“谢谢你啦。”我笑眯眯道:“到时候要来买我写的传奇哦。”
李斯焱冷笑道:“你眼里何时有过朕,朕做君子或是小人,在你看来有什么分别,既然朕做什么都不会有改变,那朕凭什么还要像条狗一样,听你的话,取悦于你?”
“一定一定。”
“你是皇帝,当然可以出尔反尔,”我对他道:“但是不要让我太看不起你。”
虎跃儿一路把我护送回了胜业坊,到了坊口处,他便向我告了辞,说是还要趁宵禁前去趟东市,给庆福爷爷捎些东西。
牙一咬心一横,在这场狭路相逢的战争中,我亮出了我最后的底牌。
“你家在往前第二个路口左拐再第三个路口右拐一颗大榆树下面的巷子口第三间,”他道:“记住了吗。”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乖乖下棋愿赌服输的,也有人赢不了就出千,出千了还赢不了就掀桌子。
“没有。”我诚实道。
似乎是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手里拎着的是个虚弱的病人,他松了手,后退了两步,又再次握成了拳头,两眼看着我道:“朕最讨厌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如果非要和那奸夫一起离开长安的话,你也不用出宫了,就在这里面待着吧,待到想通为止。”
虎跃儿看了眼日头,目露难色。
我们对峙良久,李斯焱的怒火稍歇。
“你回去吧,别误了宵禁。”我通情达理道:“我寻个人问问路就好。”
所以即使身体虚弱,我也强撑着精神和他对着耗,耗到双方都出完了底牌,才能分出胜负。
虎跃儿千恩万谢地走了,我从路边抓了个正追狗玩的小孩儿,用一块糖贿赂了他给我带路。
对付李斯焱,撒泼打滚没用,求饶也没用,唯有攻心是上策,我明白,李斯焱还没有对我彻底死心,现在我们像两只斗场上的蛐蛐一样,谁的气势败了,谁就要做出妥协。
小孩儿晃着脑袋,笑着问我:“你从哪里来的啊?”
我放下心来,转过头回到了我的战场。
“我刚从皇宫里出来,走了好远,累煞了。”
临走前不忘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小孩子:“你胡说,皇宫里都是穿漂亮礼服戴高帽子的姐姐,你一点也不像。”
我也悄悄向她眨眼,示意她赶紧离开,她抿了抿嘴,沉默地行了个礼,快步走了。
我垂头看了看我这身灰扑扑的衣裳……这还是两年前在宣政殿上骂皇帝时穿的呢,衣袖上还沾着我干涸的鼻血,嗯……确实不像宫里来的。
他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反而向魏婉儿丢去一个凉凉的眼风,魏婉儿被他这毫不容情的一眼瞧得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他看了我的服饰,恍然道:“莫非你是宫女?”
一旁的魏婉儿早已被吓得目瞪口呆,委顿在地,见李斯焱动了如此大怒,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喃喃道:“陛下……陛下息怒……”
我耐心解释:“不算宫女吧,我叫沈缨,以前是起居郎,起居郎你知道吗?就是专门记皇帝每天干了什么的人……”
我冷笑一声道:“做不到就做不到,何必假惺惺地来让我许愿?你压着我的伤口了,给老娘放开。”
没想到的是,一听见沈缨二字,那小孩子猛地顿住了,睁大了眼睛木呆呆盯着我。
他双目赤红,牙齿间几乎咬出血来,似乎在强忍着自己听完这些诛心之言,揪住我领子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你怎么了?”我道:“我名气那么大吗?”
“沈缨你找死!”
小孩突然扯开嗓子哀嚎了一声:“救命啊!!”
“最好如此,反正老娘原就没打算留在长安!”我凶悍地与其针锋相对:“发配便发配,去江南我们做一对梁燕,去关外就做一对白雕,帝都之外山遥海阔,漠北江南,西域南诏,总有我们的栖身之处,你自私猜疑,阴狠易怒,这两年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搓磨,想让我留在长安接着给你当差卖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我还没回过神来,小孩儿已经屁滚尿流,眼泪鼻涕横飞地跑了。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疯妇!”他气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把我的衣襟攥得变了形:“两年全无音信,你为何还不死心?你想和他在一块儿是吧,行,朕明天就把他发配关外充军去,你们便去黄沙堆里共患难罢!”
留我一人在原地凌乱。
“对,我就是在蹬鼻子上脸。”我笑道:“你自己说了我要什么都可以,那我便告诉你,你的那些个脏东西我不稀罕,我只想要一道赐婚的圣旨,把我当着全天下的面嫁给孟叙。”
“看,她就是沈缨,那个很坏很厉害的母夜叉。”两个小童趴在土墙头上指着我窃窃私语道。
双脚悬空,他粗重的呼吸扑在我脸颊上,咬牙切齿地怒道:“让朕准你们一对野鸳鸯双宿双飞?沈缨你可真会做梦,朕给你面子,你竟敢蹬鼻子上脸了!”
“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
李斯焱没想到我居然真敢提出这个要求,短暂的恍惚后,周身暴戾之气勃然喷发,我只觉衣领子无比熟悉地一紧,又被他揪了起来。
“哎哟,好可怕……她看过来了!快跑!”
我觉得我和孟哥哥应该不至于和离,所以我理直气壮,步步紧逼地让李斯焱给我俩——赐婚。
我:……
按本朝的赐婚规矩,皇帝除了圣旨以外还需送上贺礼一份,被赐婚人名利兼收,稳赚不赔,唯一的缺点就是——和离起来比较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打开PS给下一篇文的封面起了个草稿
赐婚,官方解释是由皇帝亲自指定的姻缘,是一种极大的赏赐。
希望工作后还能有时间写文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