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我想不明白。
家庭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概念,我不确定我和李斯焱,还有禾曦,我们可不可以称为一个家庭,或者说是,我们是否有这个资格?
在长安郊外四处闲逛散心的时候,我问了许多人这个问题,以前在紫宸殿的同事们当然都让我安生当皇后,上官兰和另几个女孩劝我借这个机会游历四海,跑得越远越好。
理论上来说,我们是家人。
他们都给了明确的答案,只有孟叙对我说,想不通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去一边,与其纠结于微妙的感情纠葛,不如去想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
更加令我无所适从的是,他已经成为了我法定的丈夫和女儿的父亲。
“我会嫁给你。”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会干脆利索地让他滚,然后他会死皮赖脸又强硬地朝我贴过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放弃了病态的道强取豪夺,而是真诚地希望我自由快乐。
孟叙道:“嫁给我,然后呢?”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李斯焱。
我想了想:“……应该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史馆当差?”
“还是别进去了,”我道:“太尴尬了。”
孟叙笑起来:“你看,答案其实就在你心里,人生百年,比情爱重要的事情多得多,你有天赋有才华,更不该困囿于这方寸之间。”
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被他说得一怔,忍不住搬来了小椅子,希望听他多夸我两句。
孟叙淡定回答:“这船本就是他下令制作的,舱中自有夹层,你如果进去了,他找地方藏起来就是。”
孟叙严肃道:“终日无所事事,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这样的日子偶尔还好,长久地过下去无异于坐牢一般难捱,心思郁结也是寻常,以前你不能选,可现在可以顺从自己本心,缨缨,你该回到史馆去,那里才是最适合你,让你承接沈家衣钵的地方。”
我问孟叙:“……他怎么知道我不会进舱门?我进了的话,他不就藏不住了吗?”
我抓错了重点:“你怎么突然不叫我皇后娘娘了?”
回程的船上,我坐在甲板上,李斯焱关上了舱门,我们保持着这种诡异的默契,两人一起祈祷这糟心的旅途早点结束。
孟叙严肃的面容瞬间破功,看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因为这些话是以孟哥哥的身份对你说的,你喜欢的话,臣这就变回孟爱卿去。”
一国君王怎么成了这样?难怪不能让大臣们发现呢,就这扭捏的丑态,起码够江御史刷满一年的业绩。
我立刻道:“别,还是孟哥哥吧,现在走到哪儿都有人跪我,烦死人了。”
我大受震撼,我熟读各朝信史,还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皇帝。
孟家世代书香,祖上出过太傅,国子监祭酒等等一系列教育界泰山北斗,在教育人这一方面具有突出的祖传天赋,从小就爱和我玩私塾先生的角色扮演游戏,他扮先生,我扮他的课代表,上官兰本色出演课堂上打瞌睡的学渣。
明摆着欺负我最近精神状态差,记不清人事,不敢明着站到我面前来,只能装成其他人在我身边转悠转悠,多瞧我几眼,饮鸠止渴。
好的教育是引导,是循循善诱,是帮你找回或认清真实的自己,孟叙恰好精于此道。
我这才恍然大悟,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说七天前遇到的那个送伞老翁,还有三天前那个赶车的大叔怎么都这么熟悉,没想到是他乔装打扮了在糊弄我啊!”
他精妙地点醒了我,及时把我拉出了纠结的泥沼,是啊,我无需思考如何应对李斯焱,只需过好我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李斯焱这次偷偷来看我,没有让外人知晓,而且听随侍的虎跃儿的意思,皇帝这么干已经不止一次了,只是这一次他没藏好,被我给逮住了。
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个好史官,当一个好的记录者。
*
如果有闲暇,我也要写传奇话本,要去郊外踏青,要去芸娘的铺子吃玉露酥山。
木兰舟悄悄掉了头,往渡口方向驶去。
我对孟叙张开手臂:“谢谢孟哥哥提点,咱们抱一抱!”
孟叙飞速道:“那就回去吧。”
孟叙这会儿倒是谨慎起来了:“……于礼不合,陛下瞧见了又要误会。”
我缓缓摇头。
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他算哪根小秋葵,给老娘滚边儿去!”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孟叙道:“你还想捉那只鸟吗?”
*
孟叙摸摸鼻子:“大约……是近乡情怯吧。”
一听说我想回史馆当差,上官兰吓得把小面干扔出了三尺远,问我:“你是不是被驴踢了脑子?”
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邪门事海了去了,但没遇到这么邪门的,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来当自杀劝导组小组长的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摇着我肩膀又问了一遍:“你回史馆当编撰?醒醒啊!你就这么爱给皇家打工吗?不觉得糟心吗?”
我目瞪口呆转向孟叙:“究竟怎么回事啊他。”
得知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晕倒在雨里时,她都没这么震惊。
说罢,稳稳地转身离去,正如他莫名其妙的出现一样。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史官,最喜欢撰写文章,整理誊抄的活计,当起居郎的时候还勉强能碰一碰这些,可后来越发不能了,如今细细想来,我这心病不只是产后情绪不稳所致,也有怨恨自己无用的原因。”
李斯焱的神色很精彩,懵逼中带着嫉妒,嫉妒中带着释然,释然中又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要不然怎么说李斯焱这人脸皮够厚呢?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他居然只是表情上微微有些波澜而已,很快就像没事人一样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继续游玩,朕先回舱了。”
好逸恶劳的上官兰同学自然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可见我说得一本正经,神态认真,摇我肩膀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我指了指船外,那只蠢鸟依然悠哉地在水面上闲逛,全然没被船上三个愚蠢的人类干扰到。
人活一世,吃穿住行之外,还有价值感和归属感的需要,如果没有许多个信念支撑,人的心气迟早会垮掉。
我想了一想,还是解释道:“我没有想投湖,刚刚只是想去捉那只鸟罢了。”
我看似皮实,其实心灵非常脆弱,不巧正属于失去信念后,心态垮掉的那批人。
他干涩地开口道:“……你……”
山呼海啸般的抑郁情绪正好撞上了孕期,雪上加霜。
然而青梅竹马间的友好互动,落在李斯焱眼中,无异于打情骂俏。
产后抑郁和长期担惊受怕所致的症候,单靠孟叙上官兰他们陪着四处游玩是无法全部退去的,我终究需要回到我爱的事业中,拿起笔,端起砚台,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来取得心灵的安宁。
外放一遭,他释放了许多天性,整个人变得更加生动可爱,不再像是个圣贤书里的假人了。
李斯焱锤断了我的诸多支柱,事业,家族,青梅竹马之谊……现在又试图一个个修补回来。
孟叙默认了,笑得颇为狡黠,好似大仇得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青梅竹马的默契突然发作,我恍然大悟,恼怒地给了孟叙两拳:“我说你今天怎么给我收拾衣服,还巴巴儿地来看我的手相!原来你知道他在里面,故意靠近我气他对不对!”
——非要把我折磨成这样,才意识到我根本承受不起他的占有欲,我在心里叹气,李斯焱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真让人火大啊。
孟叙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不过好在他在真把我逼疯之前悬崖勒了马……唉,算我诸多不幸里唯一的幸事了。
什么狗屁理由,我惊呆了,李斯焱怎么回事?带娃带傻了吗他!
上官兰眨眨眼:“可是缨子,你阿爹和阿兄都因此身亡,你还要回那伤心之地吗?”
只是片刻而已,他反应过来后,立刻重新背上了皇帝包袱,挺直了背,轻咳一声道:“……传闻此湖中有吞舟巨兽,只有真龙天子才可镇压一二,朕怕你们遭遇不测,又不愿扰你们雅兴,遂暗中前来保护。”
我想了想:“你可能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其实他们三个不是死在史馆里,而是死在宣政殿上,他们死后第四天,我就跟着皇帝去上朝了,早已伤心过了,不碍事。”
他一时语塞,灰溜溜地偏过了头,这是一种小孩做错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上官兰总还是有些不甘心,这丫头最大的好处是意气用事,最大的坏处也是太意气用事。
他有什么自虐癖好吗?为什么非要来听我和孟叙的壁角?一想到刚刚我与孟叙的对话被他听了个满耳,我整个人都绷紧了,即使光明坦荡,没落什么逾矩的把柄,可也会感觉不自在啊!
“可这样不是便宜了皇帝吗?他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给他写国史?”上官兰目露不忿之色:“你就该花着他的钱,白用他的侍卫,把江南江北都游历一遍,等他跪着求你个三五载的再搬回长安。”
我恶狠狠打断了他,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严肃道:“你这话不对,写史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以及后世万代子孙,这是一种传承。”
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往前挪了一步,尽量温和地对我道:“湖上太危险,不如还是回到陆上如何?”
上官兰毫不留情戳穿我:“说白了,你不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吗?”
他明白这个道理,可却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我和孟叙在一处,他依然会嫉妒得眼泛血丝。
我大惊:“小兰,你最近怎么如此智慧?这不像你啊!”
强扭的瓜不甜,他不信,非要尝一口,硬抢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人,可既然是抢的,对方终究不情不愿,不拘什么方式,迟早会离开他。
上官兰得意地哼了一声,突然倾身勾住了我的脖子道:“我还是觉得不能轻易便宜了这孙子,这样吧缨子,你不是有个姑姑嫁到洛阳去当衙门书吏了吗?你就去她那儿写城志好了,天高皇帝远,他可不就管不着你了?”
是啊,本就是他令孟叙哄我开心的,既然做下了决定,那就只能吞下这刺痛人心的一幕。
我缩了缩脑袋:“姑姑家啊……”
天人交战许久,他终于冷静了下来,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失意之色。
回忆起我那俏丽泼辣,雷厉风行的姑姑,我略有些发怵:“我好久没见她了。”
他看了一会儿,眼神由愤怒不平转向哀伤,似乎是想起了我目前糟糕的精神状态,他握紧了拳头,我几乎能看见他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嚣着给孟叙一拳,把她抢过来,一个劝阻着万万不可,她都变成了这样,你还想再伤害她吗?
上官兰道:“正是许久未见,才该去瞧瞧啊。”
这目光令我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又往孟叙背后挪了挪,把他拽到面前,像拖一只人形挡箭牌。
见我不语,她道:“嚯,莫非你还记得小时候她拿扇子打你屁股的事?”
昔日金尊玉贵的皇帝,如今瞧着倒像是个斗败的公鸡一样,紧紧抿着嘴,发丝落下来遮住了眼睛,阴鸷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我抓孟叙胳膊的那只手上,似是能将我的手烫出一个洞来。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终究还是克制颓然地缩了回去。
*
他也慢慢地站起了身,见我决然地跑开,本能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姑姑沈衣,年少以文才扬名,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是全家上下唯一敢使用不人道武器揍我的人。
我拖着瘦弱的身体,两三下爬起来,下意识地跑去孟叙身边,像在看一个神经病患者一样看着李斯焱。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随夫去洛阳上任后的第三个年关,她回来省亲,见我文章仍做得不好,火气上头,又逮着我一顿爆锤。
他也久违地被我吼得狗头一缩。
后来家里遭难,我进宫给李斯焱当起居郎,她给我寄过一些信,只不过都被李斯焱截流了,因为狗皇帝不希望我与除他之外的人有过多联系,即使是亲人也不行。
“我说了放开我!”我久违地吼了他一回。
沉浸于往事之中,一时唏嘘。
我被勒得快吐了,深吸一口气,并指为刀,狠狠给了他肚子一下。
确实……是该去瞧瞧她了。
他当然不可能听我的,这就是男人,嘴里说着依你依你,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时间不等人,上官兰已经风风火火开始准备起来了:“好得很,就这样办!缨子,我这就去信给她,咱们准备好长袭洛阳——”
孟叙还在一边,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实在是太难看,我闭了闭眼,对他道:“放开我。”
我一个头两个大:“什么长袭!你可少看点平阳公主挂帅传吧!”
我费力地转过头,对上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
他的呼吸凌乱,声音颤抖,堪称惊恐,饱含对失去的恐惧。
上官兰把信寄出去后,孟叙告诉我,在长安盘桓太久终归不妥,如今职已述完,调任令已到手,他要收拾收拾回扬州上任去了。
他只有情绪十分激动的时候才会忘记自称朕,比如现在。
我立刻放下了筷子:“你要走啦?吏部放你了?”
我又是一愣。
孟叙慢慢悠悠道:“托你的福,皇帝现在可是半分都不敢惹到我头上,我不过是隐晦地提了提,他就着人去吏部催了。”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太过粗暴,沉默了一瞬后,放柔声音道:“你告诉我,我要做什么,你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我可以做到,我什么都依你。”
上官兰问:“那他一定顺便给你升了个官吧。”
我一愣。
孟叙把调任随意递给我们,我们打开一看,果然发现他被李斯焱调去了个好缺,升官又发财。
他喘着气,沉痛道:“我还想问你,为何要投湖!你当真就厌恶我至此,千方百计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吗!”
这个职位比上官兰嫁的夫君还要高了,她难免有点眼红,无意中说出一些隽永的刻薄话:“皇帝真不地道,这么一升,外头人都要觉得你卖妻求荣呢。”
“你干什么啊?”挣扎失败,我眨着眼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孟叙挑眉:“哦?长安人如今这么听风就是雨吗?”
我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手臂如铁箍,好像自闭的小孩在拼命保护唯一的玩具,也像溺水的人在抓住救命的浮木。
上官兰道:“你倒是还好,缨子已经快成祸国妖姬了。”
我懵懵懂懂被身后那人牢牢地抱住,他用的力气太大,一时刹不住车,我们两人一齐向后倒去,听见那熟悉的闷哼声,我惊讶道:“李斯焱?”
我托腮,真诚发问:“我不是罗刹魔女,太岁凶星,千年狐妖吗?怎么又成祸国妖姬了?”
……有人一把推开了孟叙,紧接着,一双劲瘦有力的手臂箍住了我的腰部……身体一轻,来人像拔一根长错坑的萝卜一样,近乎生拉硬拽把我扯回了木栏内,力道蛮横极了,几乎把我肺里的空气都勒回去。
上官兰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它们并不冲突啊缨子。”
可我伸手的前一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除了关心孟叙的事业外,席间我们谈起了一些轶事,多数与宫里有关,最近我的心病慢慢地被治愈了,不再视皇宫和皇帝为洪水猛兽,看到了我的转变,上官兰和孟叙他们也渐渐重新在我面前提起宫中之事。
因小时候经常干这种顽皮事儿,我这套动作显得十分熟练,不过瞬息之间,我已经蹲在船头,聚精会神气沉丹田,准备逮那只蠢鸟了。
上官兰说,下岗的先皇后温白璧上奏,要求给自己挑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建道观,皇帝准了。
木兰舟的栏杆不高,我轻而易举地将一只脚跨出了围栏外,再迅速地挪出了整个身子。
好魔幻,我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这他都能答应?老娘当年怎么就没有这个待遇?”
生病就是这一点好,可以理直气壮地任性,身旁的人只想让你开心,而不会粗暴地劝阻你。
孟叙补充道:“……因为她打的旗号是为小公主祈福,不但写了长长的祝词,还主动去信要求边疆的叔伯们回长安为小公主过周岁。”
孟叙心神领会,摆手示意我放心大胆地上。
我:………
我向孟叙打了一个“老娘要上了,你注意掩护”的手势。
不愧是她,永远能精准拿捏客户需求。
顽劣之心说来就来,我的手顿时有些痒,想捉它上来赏玩一番。
温家世代勋爵,显赫非常,她那几个厉害叔伯看李斯焱不甚顺眼,但也没有起兵造反的那份闲心,就像是将就着不和离的夫妻一样。
我看了它呆头呆脑的小模样,莫名想起了禾曦发愣时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笑。
愿意来给公主贺生日,这算是颇给面子了,温白璧功不可没。
孟叙看了一眼道:“这是田庄上养的鸟儿,平时吃着小鱼长大的,不怕人。”
李斯焱挑宠妃的眼光极瞎,挑皇后倒是挑得不错。
刚走到船头,正巧看见一只笨水鸟顺着船边移动,那鸟长得很是好看,白羽毛配额心的一点黑色,正慢吞吞地游在湖上。
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们或许也会相敬如冰地过下去吧。
我感觉到不自在,于是站起身,跑去了船头。
作者有话要说:一孕傻三年(指男主
神思恍惚之间,我没有意识到孟叙与我的距离越过了君臣该有的界限,只感觉身后有些凉,似乎有一道幽怨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