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月见我一脸疑惑,叹了口气,温声道:“范太医说了,娘娘近来心绪不定,容易忘事,先别去想了,歇歇再说吧。”
对啊,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淋雨呢?
她说这话时,神情小心翼翼,语调刻意地欢快,好像怕沉重的语句会伤到我一般。
我隐约能记起自己翻出了院墙,在大雨中行走,可是来安邑坊的目的和细节,确是半点都不记得了。
我眨了眨眼,有一肚子怎么回事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摔倒在安邑坊墙下?
正此时,木门吱呀一响,一道瘦长的人影进入了屋中。
宿夕听了两遍才明白,点头道:“回娘娘话,此处确是孟府,娘娘那日摔倒在安邑坊墙下,来不及送回宫中,便就近送来了孟府。”
看清来人的脸,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孟哥哥!”
连忙抓住床边的宿夕,费力地从喉咙口揪出几字来:“可是……孟府?”
甫一出声,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的嗓音何时变得如此嘶哑难听了?
我小时候常来孟府玩耍,累了就在客房里歇息一二,对这雕花再熟悉不过了。
门口那人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木户,远远对我行了一礼,行礼的姿势依然如从前那样温文尔雅,可他却道:“请皇后娘娘安。”
我咕嘟咕嘟灌水下肚,正想再试试发声,突然发现那大床上的雕花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困惑涌上心头:这不是孟府的客房吗?
我怔怔看着他,他对我恭敬地笑,眼神柔软,如扬州柳岸的十里春风。
惠月见状,执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水杯,小心伺候我喝下,口中道:“娘娘放宽心,范太医来过,说娘娘只是在水里泡久了,害了风寒,烧得嗓子干涩,喝些水就好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法说出字句,只能发出短促的音节。
惠月和宿夕也客气地同他行礼,却仍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宿夕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我又吞了两口水,感觉嗓子好了些,才挣扎着坐起来,急切道:“孟哥哥你怎么从扬州回来了?是不是李斯焱又折腾你了!”
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张朴实的木床上,床边挂着一套花色老土的帐子,身边守着宿夕与惠月,两人眼眶通红,想是哭过。
孟叙听得皇帝的名讳,顿了一顿才道:“并非如此,自娘娘入宫后,陛下已有许久未对臣有过指教了,只是臣近日回长安述职,碰巧遇到娘娘而已。”
昏了大约两日之后,我在某个房间中醒来。
我没明白:“那……那我怎么会……突然就在孟府了?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
这个问题由惠月抢答:“娘娘,是陛下找到了您,当时娘娘命悬一线,危在旦夕,陛下只得就近将娘娘送来孟府安顿,并令我等前来侍奉。”
不及多想,他抱着我翻身上马,冒着磅礴的雨势,冲入了最近的安邑坊中。
李斯焱把我送来孟府?我更加迷惑了,这压根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呀。
一息尚存……
听惠月坚定地澄清救下我的人乃是皇帝,孟叙眼光微微一黯。
他眼中霎时燃起失而复得的茫然。
他温声道:“陛下允许臣在娘娘醒后,前来探望娘娘。”
冰凉的腕下,一根血管微弱地跳动,饱受摧残的身体顽强地保存了最后的生命之力。
一边说,一边从善如流地侧坐在床前的一只矮几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我拉起了家常道:“沈太太近来如何?许久未曾见她出门赴宴,臣甚是想念。”
此时,李斯焱好像方才想起什么,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突然仓促捉起我的手腕,好似试探我的脉搏。
我不自觉道:“婶子很好,前些日子刚领了个诰命,最近在家中学礼仪。”
禁军统领狠狠的捅了他一记,示意他闭嘴。
孟叙是个神奇的人,说话温温润润,天然自带一段亲和感,和他在一起聊天,不用斟酌字句,也不用刻意找寻话题,十分轻松自在。
愣了一瞬后,一个禁军将士小声道:“陛下,娘娘体弱,必要先寻个地方暖暖身子才是,这样湿着不是办法……”
他又问:“小川呢?臣记得他曾有意与国子监祭酒的小女儿,不知是否得偿所愿了?”
皇城守卫们慌张前来,见状无不震惊至极,一时竟无人上前。
“算是吧……陛下给他们赐婚了。”
他和我一样浇了大雨,抱着我的身型摇摇欲坠,埋首于我的颈间,自喉咙口发出嘶哑的声音:“不要死,朕求求你,不要死。”
说完赐婚二字,我们两人一同沉默下来。
一国之君在我面前无声地大哭,口鼻中涌出鲜血,原来人悔恨和悲恸到了极致之后,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孟叙,虽然他不怪我,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害惨了他。
我在泥水里泡了许久,泡得四肢冰凉,他抓着我的手,以为我当真狠心撒手人寰了。
这像是一道疮疤横贯在我们面前,我们心里都清楚,发生这么多事后,隔着身份与经历的天堑,我们已经不能像昔日那样亲密无间了。
玄色的袖角擦去我满头满脸的泥污,他的眼泪混在大雨里,温热地滑入我衣襟中。
他比我更快地调整了过来,语气平静如常,只是细听之下,还是能听出有些寥落。
他下马飞奔而来,前两步尚且平稳,可走到我身边时,他的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踉踉跄跄跪在厚厚的淤泥中,如失去支撑一样,抖着手把我抱在怀中。
“那便要恭喜他了。”
那时的我脸颊坨红,双目紧闭,身上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怔怔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搅动起被子来,孟叙微微一笑,同我说起一些扬州的风物,他说那里漕运兴旺,百姓以行商晒盐为生,每到收盐的时节,盐田中尽是亮闪闪的盐晶,江南灰蒙蒙的阳光洒下来,就好像一滩碎银落入池中一样。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驰道边脏污的泥水中,看见了我蜷缩的身影。
“我记得去年扬州贡上来了一面镜子,十分好看,可惜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对不起,孟哥哥。”我抓着被子,小声道。
我觉得是后一种。
孟叙伸出了手,好像想摸摸我的头,不过只是一瞬而已,他很快就记起了我的身份,平静地收回了手,笑道:“娘娘何须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只是造化弄人而已,既然时过境迁,那便让它碎去吧,臣可以另寻新的好镜子来。”
没人知道纵马而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待到他捉住了我,非要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不能出去私会竹马,另一种是,只要我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容忍。
我抬起头,眼中有莹莹然的水光:“……你不怪我吗?”
——因为他记得,孟叙前日刚回了孟府,而孟府正在安邑坊之中。
他似是吓了一跳,立刻道:“臣怎么会怪娘娘呢?”
外面仍下着大雨,街上漫起积水,李斯焱一言不发,眼圈暗红,突然纵马驰向了安邑坊。
自嘲地笑了一笑,他道:“只是恼恨于自己百无一用,无法护得你周全,无端叫你受了这些委屈,”
长安这么大,我会去哪里呢?
惠月的眉毛微微一跳,宿夕端起了杯子,加快脚步走开了。
先是沈府的人手倾巢而出,顶着大雨搜寻我的踪迹,然后是皇城禁军,最后是李斯焱亲至,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往皇宫或者是出城的方向走,但却一无所获。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太多了,可能宿夕下意识觉得,她不该听这些。
我走后不久,小枝和淑淑进来递茶,突然发现我不在,窗户却大开,两人对视一眼,茶盏咣当落地。
狗皇帝是君,孟叙是臣,身份的云泥之别注定了孟叙必须任李斯焱差遣,可唯独在这事上,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问责皇帝:你当初费尽心机把她从我手中抢走,却把她照顾成这个奄奄一息的模样,你他妈哪来的脸?真是垃圾他妈给垃圾开门——垃圾到家了!
*
即使没有了夫妻情分,我们依然是重要的朋友,最默契的发小儿,发小被折腾成这样,他很难不生气。
婶子反问:“你那还不叫自行了断?皇帝找到你时,你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再晚来一刻,你怕是就真的要去见你娘了!”
可孟叙毕竟谦和体贴,纵然心中有所怨怼,可在我面前却刻意地回避了这些会让我心情变得糟糕的话题。
我对婶子道:“我真没想自行了断,只是那时候神思恍惚,觉得我娘在叫我回家而已。”
他递给我一杯清水,岔开话题道:“离开扬州时尚是早春,二十四桥旁柳枝初绿,想必这次述职完归去时,夹岸的紫荆花和荷花都该开了,百姓也可热热闹闹过一趟中元节。”
女子在生产后大多会经历一些心灵上的苦痛压抑,往往难以得到抒解,严重者的症状就会像我这样,没日没夜地哭,不敢见人,动不动就想自行了断。
我靠着枕头,乖乖地听他讲着,心渐渐安了下来,听孟叙话外之意,他在扬州的为官之路走得颇为顺畅。
这段时日中,我精神状态极差,时常忘掉发生过的事,其中的一些细节,都是婶子在我走出阴霾之后才告诉我的。
江南风土养人,天高海阔,比在长安时快活不少。
*
他是孟家这一辈最出息的长孙,肩担着所有人的期待长大,不负众望地考秀才、举人、再到进士,表面看似风光得意,其实背地里时常被这份沉重的期待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回家了,我那位于安邑坊一隅,狭小却温暖的家。
远离了沉闷的本家后,他终于能好好享受他乡的孤独与自由了。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跌倒在雨中,可我却笑起来,身体如虾子一样屈起,安然地缩成一团。
忽然想起一事,我问他:“一去两年,不知孟哥哥在江南可有看得上眼的小娘子?”
墙下生了细细的春草,墙角刻着小时候和孟叙,上官兰一同做下的小标记。
孟叙一愣:“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一道矮墙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道:“你不成亲啦?”
雨水滴落在嘴唇上,鼻端飘过淡淡的泥土味。
“现在……咳……暂时还没有合适人选。”说起此事来,孟叙哭笑不得:“祖母这回非让臣回长安来,也有让臣相看之意,只不过……这两年臣的心一直在政务上,确实也没想过婚事如何,八成还要再等上两三年。”
那轻柔的呼唤犹在耳边,我小声地叫:“阿爹,阿娘。”
我严肃道:“如有了心仪之人,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亲自陪你接亲去。”
手脚冰凉,四肢发软,我却如浑然不觉一样,跌跌撞撞地前进,向着心中某个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见孟叙偷笑,我悻悻道:“算了算了,想来你未来的夫人也不想见到我,我还是别凑这热闹,只管给钱就罢了。”
看见东市的旗帜,我才发现,原来我正在向南走。
孟叙笑了:“唔,那可要多给一些。”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来往的贵人们只以为我是个沿街乞讨的疯婆子,马车溅起泥点,毫不留情地泼在我的衣摆上。
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论未来的婚嫁,不带一丝酸涩的意味,可能我与孟叙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寻常男欢女爱,变作一种更加隽永的情谊,我们永远支持对方的一切选择,并真心地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远方的雨里有人在呼唤我,好像是阿爹又好像是阿娘,又或者只是年少时的自己。
不管他身边站的人是谁。
昔日的图景和眼前的所见逐渐重叠,我走在大雨里,任雨水将头发衣物打得湿透,很快身体就感受到了出奇的寒冷,衣物牢牢地贴着皮肤,额头却滚烫。
我们一路聊到了暮色四合之时,可能是聊得太欢畅,全然把李斯焱抛在了脑后,直至送走了他,我才想起来忘了问那日发生的事。
我帮了他,他却恩将仇报。
宿夕撤了,我只能问惠月:“我昏过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怎么找到我的?”
在那座阔大的宫廷中,我遇见了年少的李斯焱,可当时我尚不知他是我一切不幸的源头,只以为他是个被欺负的小可怜虫。
惠月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
我拖过几只高高的胡凳,先是踩着它们爬上了树,然后跳出了院墙。
可能是在心中组织了千万次语言,她叙述得十分流畅,从小枝和淑淑发现我不在房中,一直说到李斯焱把我从泥水里捞出来为止,中间一气呵成,一个咯楞都没有打。
母亲离世后不久,阿爹被叫入了宫中,三日未归。
在这个故事中,我私奔两坊见情郎,不慎摔倒在情郎家门口,最后被我的监护人捡走就近安置。
哥哥告诉我,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这都是些什么鬼啊!
一切好像回到了六岁那年,阿娘新死,我隔着帷幔见了她最后一眼,她脸色苍白,唇角带笑,好似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以为我来找孟叙?”我一脸迷茫:“不是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回长安了,这是哪门子事儿啊。”
得益于自小偷溜出门积攒的经验,我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巡逻的家丁侍卫,外面大雨倾盆,视野模糊,没有人注意到沈府西墙处,一道人影踩着角落里的箱笼,轻轻巧巧地纵身跃下了墙头。
惠月疑惑:“可是娘娘那日平白无故冒雨前来安邑坊……”
*
我脸都黑了:“我家旧居就在这儿,那日我是想我母亲了,所以才迷迷糊糊越过了窗子,关孟叙什么事?“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烟消云散,从榻上轻手轻脚地起身,拉开窗户,走入了窗外的茫茫大雨中。
惠月更加疑惑了:“可是娘娘的母亲不是早就……”
是她来接我了,对不对?
我道:“……我也不记得当初思考了些什么,总之就是极想回家,好像我母亲在前方呼唤我似的。”
我的母亲就去世在十几年前,同样的一个雨天里。
惠月终于听明白了,眨了眨眼道:“娘娘的意思是,就是无缘无故特别想做一件事,全然感受不到外物的干扰?”
我听见大雨中有人轻柔地呼唤我,唤我缨缨,缨缨。
我点头:“对,就是这样。”
远方传来一声沉闷春雷,雨又下大了一些,沿着瓦片沥沥地滴在庭前。
惠月怀疑我在装傻甩锅,可她没有证据。
我嗯了一声,和缓地点了下头。
不过这种事也不需要证据,皇帝哭得像个半大孩子一样把我带回来,而且还直接把我送入了孟府客房中照料,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淑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好,我们就候在耳房里头,娘子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叫我们便是。”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极满足了,还奢求旁的什么呢?
小枝轻轻拉了拉淑淑的袖子。
老板无底线纵容,底下打工者自也不好多言,惠月默默吞了一肚子腹非心谤,记下了我的症状,去了耳房告诉了值班太医,询问这种症候该如何调解。
我摇头,抹掉脸上的泪痕:“不要,你们都出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太医和她悉悉索索地说话,我在榻上昏昏沉沉又进入了梦乡。
小枝犹豫,可淑淑却目露凝重之色,观察着我的神情道:“娘子,你生病了,情绪难以自主,让我和小枝陪着你可好?”
梦里好像有个人轻手轻脚来到了我床前,对着我的脸怔怔看了许久,压低嗓子问道:“她今日醒后如何?”
我死死咬着嘴唇,推开淑淑和小枝,强作镇定道:“我没事,只是刚刚看见了一只老鼠,吓到了罢了,你们出去吧,今晚我只想自己静一静。”
宿夕的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回禀陛下,娘娘今日一切如常,孟郎君来时,他们交谈得……十分得体,娘娘看起来颇为松快。”
是,此刻的我就像身处于最颠倒荒诞的梦魇之中,天地在眼前崩塌。
那人沉默了很久。
情绪来得像海潮一样凶,我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叫声引来了小枝和淑淑,余光中,她们两人惊慌失措地跑到我床前,按住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
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无缘无故的难过,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很糟糕,我这样已经两月有余。
那人酸涩道:“终究只有孟叙能让她开怀,朕从来都只会伤她。
我把被子一蒙,哽咽出声。
“也罢,”他道:“既然她喜欢孟叙,那就每日都让孟叙来陪她说话吧。”
后背和胳膊还滴着血,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离开前不忘把我被子掖好,顺便带走我吃剩的栗米糊糊碗。
宿夕轻声道:“娘娘定会很快好起来,回宫与小公主团聚的。”
走前还挨了我三记铜灯攻击,那铜灯烛台部分十分尖锐,在他手臂,背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血痕,但他好似分毫没将我的逾矩放在心上,只是皱眉看了眼那铜灯,随后招呼小枝和淑淑,让她们找布条把尖锐的部分包起来。
李斯焱黯淡道:“她不会,她不喜欢鹞鹞,更不喜欢朕。”
由于我脾气糟糕,经常让他以各种姿势滚,李斯焱早已被我骂出了习惯,一听我不想见他,只是叹了口气,便离去了。
可能是最近被我伤得狠了,他又条件反射一般补了一句:“但朕不怪她,这都是朕的错。”
我把皇帝赶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章还会再惨烈一点,结果写到一半虐不下手了,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