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焱几乎把我拴在了他的裤腰带上,就是字面意思那种,走到哪里都看得严严实实,一步也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后来,没有人再为我熬制避子汤药了。
他依旧很忙,忙着处理从长安送来的公文,但在处理公文的间隙,又会把我抱到他的大腿上,双眼紧盯着我的肚皮看,目光幽深。
*
——像是急躁的小孩得了一颗新奇的种子,迫切地埋入土中,日日都要去泥盆前瞧瞧它发没发芽。
“所以,往后休要再提避子汤之事,”他的手掌状似无意地抚摸着我的小腹:“朕想与你有个孩子,他们都说,女人若是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肉,会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
况且他何止种了一颗种子?
他道:“朕也不知道,朕只知道朕如你所言,已离不开你了,你逃走了一年多,朕就如行尸走肉一样找了你一年多,直至抓住你的时候,才又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在船上的每一天夜里,他都把我按在床榻上使劲折腾,像兽物在让心仪的雌性受孕,范太医的滋阴补汤流水般送入我口中,我稍稍表现出一丁点反感,就会立刻收到小枝或是张至的随身物件。
李斯焱自身后抱住了我,将我抱到他膝头,说话的声音无比暗哑。
那么多年过去了,李斯焱对付我的方式依旧如此简单粗暴,他最了解我的秉性,知道我爱憎分明、心软意活,看似刚硬,其实只要稍稍一威胁,就能治得服服帖帖。
我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只觉得累,无边无际的疲惫,像大海上的孤舟,不知飘往何去,只知道无望地飘着,面对未知的急风骤雨。
船舱里所有伸在外头的尖角也都被包了起来,桌子柜子,连墙壁都糊了厚厚的毛皮毯子,除此之外,剪子、削皮小刀、蜡烛架子一概没收。
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考虑到我喜欢文墨,李斯焱发了慈悲,给我留了一副文房四宝,只是砚台换作了一种软乎得多的材料,我也辨不出是什么。
“我不漂亮,也不解语,你是皇帝,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总能挑到和我一样的,她们得你的喜爱,定然欢欣鼓舞,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呢。”
虽有了文房四宝,在船上的一个月,我一次笔都没有动过。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想写也不想画,李斯焱的船舱奢华又舒适,真置身其中时,我却觉得无比绝望。
我眼中无声淌出两行泪水。
我悲哀地想,往后余生,我再也走不出这座牢笼了,除非哪一日李家的江山被义士颠覆,待到山穷水尽之时,李斯焱才会杀掉我,然后抱着我的尸体进入棺木中。
李斯焱的手指擦过我嘴唇:“……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朕愿意就够了。”
从前我心心念念百年后以未嫁女身份归葬沈氏坟冢,可现在不想了,我觉得自己脏。
他太贪心,今生与来世都要与我绑在一起,未曾想过我身负血海深仇,要怎样才能心安理得地伴在他身边。
那日被烈药所迷,我曾在李斯焱面前摆出如此下贱又耻辱的姿态,甚至攀着灭门仇人的脖颈摇尾乞怜,叫沈氏列祖列宗看了会是什么心情,还有身上的刺青……只有罪人和奴婢才会有这样的痕迹。
我知道,我不该在他和缓的时候说这般扫兴的话,可我忍不住。
我不配这个姓,沈家也不该有我这个无能的女儿。
我轻轻地道。
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活一口气,我的气一半来源于我的爱着的家人,另一半来自史官的文骨,现在两半都被李斯焱生生击垮了,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活下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
一口气散了,人也就一日日地消沉了下去。
啪,琉璃杯被放回到桌上,李斯焱抬起我的下巴,轻佻地笑道:“怎么办?朕要让你永远陪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一步也不踏出紫宸殿。”
我成日坐在窗口,从窗纸的缝隙中呆呆地往外看,或者是被李斯焱抱在膝头,听他细细碎碎说话,整个人的精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像一座流动的墓碑。
我小声地问:“我想问问,你要……把我怎么办?”
李斯焱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漫不经心地调笑道:“老实过了头,倒成了一只呆头鹅了。”
见我看他,他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缓慢地摇头,心想什么呆头鹅,沈家乡下祖宅里养的鹅可比我精神多了,扇乎着翅膀漫山遍野地撵人。
“唔,”他点了点头,神色和缓,并未动怒:“真笨。”
可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我面上依旧毫无表情,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想过,”我道:“所以我才做了那么多准备,把自己好好藏起来,不被你找到。”
李斯焱见状,嘴角的笑容渐渐消隐,那眼神又变得阴鸷起来。
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斯焱目光微沉,沾了糖屑的手指撩开我额前低垂的头发,看着我的眼睛淡淡道:“当初你走的时候,就没想到会牵累旁人吗?”
我对此毫无察觉,没有神采的目光虚虚落在远方,脊背佝偻,依偎在李斯焱怀中。
我还想问张至,张芊,意得一干人等的安危,可又不敢,怕说错了哪句话刺激到了他,无恙也要变有恙了。
繁复华丽的裙摆如初夏盛开的大丽花,是一种生机勃勃的银红色,衬得人肤白如雪,明艳妩媚,屋中到处都有地毯,没必要穿鞋袜,我的脚腕搭在一旁,踝骨上的刺青清晰可见。
“在底下关着,”李斯焱轻敲床柱:“这丫头还算护主,原想杀了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放了她一马,你最好不要辜负朕的心意。”
一室寂静,空气中只有我们二人细细的呼吸声。
“那小枝呢。”我垂下眼。
李斯焱搁下笔,低头仔细端详起我来,看得越久就越迷惘,好像怀中躺的是一个陌生的姑娘一样。
李斯焱闻言,将花型的白釉碟子放在床头,温和地勾唇微笑道:“朕没有,用得着打他吗?朕只是拿你略恐吓了他一下,他就招了个精光。”
他眉头微蹙道:“你已有很多天没有骂朕了。”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陛下无错,有何可骂。”
“你……你是不是拷打了夏富贵……”
他抿了抿嘴,忽地说道:“朕把你养的兔子都掐死了。”
这种贫民食物,不可能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从哪儿知道我爱吃面干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我看着那金黄酥脆的面干,心猛地一沉。
“朕还杀了侮辱过你的谢修娘。”
——昂贵的新鲜水果,熬得甜腻可口的各色饴糖,甚至还有一打酥炸小面干。
我沉默半晌,轻声道:“这又是何必。”
修长的手指拈着一只梅子糖递到我嘴边,李斯焱从旁端来了一只小碟子,上面摆满了我平日里爱吃的小零食。
他又道:“朕把你弟弟弄进宫来当了官,他不愿意,朕拿你逼迫了他。”
他端详着我的脸,像逗小猫一样摸摸我的下巴,笑道:“这样才乖。”
“皇命难违。”
我低低嗯了一声,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我平静而呆滞地待在他的臂弯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指着他鼻子骂他畜生,就这么死水一样地目视前方,用敷衍却柔和的语调做了回应。
“朕真的好想你。”
他不明白的是,生气也是需要力气的,一个人的心焰如果熄掉,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会再有了。
李斯焱满意地喟叹一声,在铜灯的晕光下,轻轻把我揽入怀中。
换做往常,我会与他争吵,可现在觉得极没有意思,我再聒噪争吵也只是为他添乐子罢了,我本人除了义愤难平还能剩下什么呢?不如就这样随他去,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身子一僵,出于恐惧,还是尽力放软了自己。
正发着呆时,他的手扳过我的脑袋,柔声道:“……不要装作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沈缨,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手心尤带薄茧,是我非常熟悉的触感。
我机械地勾起唇角笑了笑:“陛下不喜欢我乖巧些吗。”
正出神时,他试探地伸手覆住我的手背。
“你怎样朕都觉得可爱。”他垂眼道:“可朕还是更怀念你以前生龙活虎的时候,那时候你也瘦,可脸颊却像狸奴一样圆鼓鼓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在与什么较着劲。”
可笑我从前居然还以为自己能驯服他,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样一副面孔。
我远没有他那么狠心,在这场较量中注定会一败涂地。
信仰古怪,活蹦乱跳,嗔怒时格外鲜活。
我可以确信,李斯焱想要的就是如今的这个效果,我被他折腾得狠狠痛了一回,比身体的难受更痛苦的是心理的折磨,眼下即使李斯焱打开宫门让我出去,我也万万不敢挪出哪怕一步。
可能他尚未意识到,在他把我翅膀掰断时,他喜欢的沈缨已经被他杀死了。
他在乎的是我的臣服与乖巧。
此时他却毫无知觉,只顾喁喁自语道:“……没关系,你只是被朕吓到了而已,待过了这段时日,朕让你当皇后,允许你去探望亲友,放你那些朋友回洺州。”
灯影下,他脸颊凹陷,比以前清减了甚多,肩膀上的烙印仍泛着触目惊心的红,可他似乎并不在乎。
我又浅浅地嗯了一声。
李斯焱将我的腿轻轻搁在了一旁的软枕上,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对我十分和煦,还指着外面的大雨同我调笑,说每次我们打架,天公都在使劲儿下雨,或许老天爷也在吃瓜看戏。
舷窗外寒鸦点点,残阳如血,放眼望去,左边是巍峨挺拔的城池,右边是茫茫山岳,偌大的码头空空荡荡,只有卫兵值守,我看了眼码头上飘扬的旗帜,缓缓闭上了眼。
太医院御制的药膏方子可谓立竿见影,我动了动脚腕,已经不太疼了。
时间真快呀,转眼就到了洛阳。
他似乎一夜没睡,就这样执拗地坐在我床头,替我料理一些身体上的琐事,好像是怕一闭上眼,我就会再次从他手中溜走一样。
*
窗外暴雨倾盆,屋内一片寂静,李斯焱正点着一只仙鹤铜灯,手持药膏与小针,替我处理脚腕上的刺青。
黄河漕运大多只到洛阳为止,再往西走要遭遇险峻的黄河,李斯焱这船接近于海船,吃水吃得深,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尖叫一声,从梦里头惊醒。
他改走陆路,无数宫人、官吏、随行之人于日前就已到达驿站等待接驾,那排场恢弘盛大,队伍蜿蜒地看不到头,我被他搂在怀里,小心地放进了天子的黑金马车中。
天为帷帐地为席。
天子出巡是难得一见的大事,可于我而言,不过是从一间牢笼里换进了另外一间而已。
他又笑了笑,长弓往下移,挑开腰带。
无暇欣赏他华美的座驾,我一上车,就陷入了黑沉沉的睡眠。
我哭着摇头。
近日里我变得越来越嗜睡了。
他问我:“你还敢不敢跑了。”
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睡醒了发呆吃饭吃药,做完后接着睡,偶尔被李斯焱叫醒,陪他做些苟且之事,我也安之若素,随时准备入眠。
他高高在上,拿乌木所制的长弓挑起我的下巴,嘴角似笑非笑地弯成一只小钩子,眼神却依旧冰冷。
李斯焱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我前一阵子舟车劳顿,想来是累到了身子,我想睡就睡,可后来他发现了不对,我的睡眠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成年人该有的长度。
“求求你……”我听见自己小兽般颤抖的声音。
“起来,乖。”他轻轻拍打我的脊背,试图把我叫醒。
梦里没有痛觉,但这山一样的压迫感逼近时,我本能地蜷缩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我迷茫地睁开了眼,看到他手拿一碟糕点,试图喂给我:“你该吃些东西了。”
嗖,一箭擦着耳边划过,再一箭稳稳射在脚边,我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中被一棵老树绊倒,摔在一片泥泞之中。
我盯着那油乎乎的精致小果子,突然间胃中翻腾,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我在荒野上狂奔,李斯焱不紧不慢地骑马在后面跟随,幽灵一样可怖。
他急忙喊起来:“来人!把范老头给朕叫过来!”
浓烈的恐惧感一下就占据了我的躯壳,不敢深想,脑海里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跑。
一边喊人,一边把我嘴边的脏东西擦掉,我难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颤抖着把他推开,抓过痰盂,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虽累极,但仍做了一夜的噩梦,我梦到我在芙蓉苑里没命地奔跑,不知何从来,不知往何去,数十丈之外,李斯焱坐在高高的乌孙马上,一手挽弓,一手持箭,慢条斯理地对准了我的背心。
马车骤停,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日夜里,齐鲁之地下了场暴雨,李斯焱的船泊在一个码头上,一夜起伏不定,如同婴儿安睡的摇篮。
我肠胃不好,此番回长安的路上不是第一回呕吐了,起先是因为晕船,后来有一次是李斯焱为了与我亲昵,拿回了一本我画过的春图亲自翻与我看,我只看了一眼,噩梦便袭上心头,当着他的面哇哇大吐了一次。
*
他那时的表情非常无措,像恶作剧惹了大麻烦的小孩,甚至顾不得计较我失仪之过,只围着我团团打转,拍我因难受而弓起的后背。
好像这样做了之后,我们两人在冥冥中就有了无法舍去的羁绊一样。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本春图。
他对我狠辣,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范太医利落地给我搭脉,高冠下的眉头紧皱。
按祖宗礼制,只有家奴以及做了穷凶极恶之事的坏人,才会遭烙铁烧身之痛。
“她怎么了?”李斯焱问。
他平静道:“即使下地狱,朕也要拖你一起。”
范太医迟疑:“……脉象无异,贵妃娘娘应是舟车劳顿久了,加上多吃少动,才脾胃失和。”
“这样就公平了。”
余光撇见皇帝略微失落的神情,范太医不动声色地把后半句“并未有孕”给咽了下去。
当铁杖移开时,他光洁紧实,覆盖着薄薄肌肉的肩头已经多了一枚红肿的烙印,一个隶书的缨字。
太医绝对算是高危职业,不但被迫喝下皇帝和宠妃间的泼天狗血,还不能往外乱说。
我骇得浑身发抖,手脚发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烙铁触身,这场景如此恐怖,我光是看一眼就差点昏了过去,可李斯焱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在巨大的痛楚中,依然毫不犹豫地握着我的手,让烙铁在他肩头停留足够的时间。
最开始李斯焱说治不好她就让整个太医署陪葬的时候,范太医还会象征性地害怕一把,后来听这种二逼发言听得多了后,范太医已经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情绪丝毫不受影响。
轻微的滋滋声飘过耳边,空气中很快飘出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
从他一言难尽的表情上看,他大约觉得我和李斯焱是一对不世出的神经病。
李斯焱包裹着我的手,让我不至于因无力而拿不稳铁杖,他引着我,将这赤红的烙铁按在他肩头。
妈的,玩什么你逃我追的破游戏,折腾死人了好吗!
视线下移,我看见自己的手中多了一样物什,那是一支长长的铁杖,尖端缀着一块烙铁,已被烧得通红,散发出薄薄的热气。
范太医礼貌地尊重了我的症状,给我开了点消食配方,随后提着药箱,以火烧屁股的速度跑路。
我睁开一条细缝,内心的无助让我无法面对见到的残酷情形,可他却强行令我睁开了眼与其对视,这个男人看着我,目光灼灼,像荒野上的孤狼。
他一跑路,我就只能与皇帝大眼瞪小眼。
他似乎是有些清醒了,又轻轻捏过我的掌心道:“你想报复朕对吗,朕给你机会。”
银丝碳慢慢地烧,镂空瑞兽炭盆散出柔软的热气,我却仍然觉得冷,拉过一条织锦毯子,罩住了头脸。
我脸色灰败如死。
李斯焱沉默半晌,开口道:“本想带你先去芙蓉苑散散心,可眼下你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宫去吧。”
他黏腻的声音凑近我的耳廓,诱哄道:“缨缨,你睁开眼。”
“听陛下的意思。”
半梦半醒间,有一件硬邦邦的物件塞入了我手中。
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却不敢再对我说重话,踟蹰片刻后,自顾自退了出去道:“既然胃肠不适,那朕去给你做点清淡的。”
我再没了抵抗的力气,周身绵软酸楚,如一只失去关节的玩偶。
一声轻响,车门落了重重的锁,我拿毯子蒙住脸,听见自己细细的哽咽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上的桎梏松了,身体一轻,一双健壮的手臂把我抱离了那张石床。
作者有话要说:一波操作直接把女主给整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