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她的泪水就要滴落下来,我颤颤巍巍伸出手,大声道:“且……且慢!依我看,陛下定会十分喜爱这份礼物!”
不!妹妹,你听我解释!
魏婉儿抬头看我,眼底水盈盈的。
只见魏婉儿弯下身子,难过地拿出一条精致的织锦腰带,还有一双绣得花团锦簇的龙靴,放在桌上怔怔地看着,眼圈慢慢红起来:“我……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便只准备了两样针线,他想必是不喜欢的……”
“可你刚才不是说,陛下喜欢金玉器吗?”她疑惑地问道。
我隐隐感觉不妙,小声问道:“……怎……怎么了?”
我斩钉截铁道:“他喜欢贵东西,又不意味着他不喜欢别的,才人,我在紫宸殿当了两年职,对陛下的喜好也算是略知一二,依我看,才人这礼物还有可改进之处,陛下喜欢贵气,才人不如就在腰带上缀些金镶玉吧,如此一来,陛下定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她像一个押错了题的落榜书生一样,跌坐在胡榻边,黯然道:“我就知道,我总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李斯焱的审美一向又土又俗,衣箱里塞满了各种花里胡哨的配饰,魏婉儿这礼物虽然辣眼,可是歪打正着,还算是长在李斯焱的审美点上,有抢救的余地。
我说了实话,可魏婉儿看起来颇为失望。
……怎么说呢,某种意义上魏婉儿和李斯焱真他妈天生一对,都是误入内宫的土味穿搭爱好者,士族审美教育的漏网之鱼。
我又想起来他之前想送我的那个金盒子……妈的,好想删除这段糟糕的回忆。
魏婉儿听了我的话,苛刻地打量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半晌,她点点头道:“沈娘子说得有理,我光顾着表达心意,却显得不够贵重了,我这就让瑞音开库房取玉片,今晚便钉上去。”
也就是——看起来越贵越好。
我猛拍她的马屁:“才人的礼物定会艳压群芳。”
由于生长环境的过分贫穷,以及基础文化素养的缺失,李斯焱的审美和土包子地主老爷的重合度极高。
“谢谢你。”魏婉儿感激地看我一眼,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我道:“你们起居郎也会给陛下送礼物吧,不知你去年送了什么,陛下喜欢吗?”
我补充道:“加点玉更好。”
我被问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魏婉儿愣了愣:“金子?”
去年?我只记得素行把各地运来的珍奇贺礼登记造册,塞入库房,由于东西实在太多,她忙了好多天才忙完,但那些东西有我送的吗?应当没有吧。
“金子。”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我苦恼地挠了挠头,拼命回想了很久,突然想起来:不对,我送过的,当时狗皇帝问我要礼物,我说没有,他阴阳怪气骂了我一顿,骂完说要再给我一次机会,赶紧给他准备,我没法子,只能连夜糊弄了张喜鹊登枝图给他,他收到后龙心大悦,特地找人裱了起来,收藏进了他那个神秘的小暗阁。
魏婉儿露出小女儿的害羞情态:“倒也还没想好画什么,不过沈娘子,我有旁的事问你,你曾在御前做过起居郎,可知道陛下他喜欢些什么样的生辰礼?”
那个神秘小暗阁是李斯焱存放重要物品的位置,里面藏品包括:传国玉玺,高祖遗书,舍利宝函,他亲娘给他雕的小木马,我写的余太后传,还有他少年时,萍水相逢的小娘子送他的珠花……不论是从藏品珍贵程度还是纪念意义上看,我的喜鹊登枝都大幅度拉低了暗阁的档次。
我打叠起精神前去,殷勤地替她裁了画纸,布置好笔墨,问她道:“才人想画些什么?”
我大概地同她说了说,魏婉儿听完后,露出了非常心动的神情。
又是敲敲打打好一会儿,皇帝从宣威殿离开,穿戴整齐前去上朝了,过不多时,魏婉儿也起了身,遣人来叫了我去,说想要作画,让我在旁伺候一二。
“既然如此,那我也该做一幅画送予陛下。”魏婉儿踌躇满志。
紫宸殿的姐姐手脚利索不利索我不知道,可她这声马屁我是真的听见了,好生响亮。
她有这个心,我当然是一把子支持,讨好新领导嘛,不丢人。
瑞音陪笑道:“紫宸殿的姐姐们就是手脚利索,这么快就打理完了,叫人好生佩服。”
我想起了昨日在殿前看到的那幅未完的画,灵光一闪,对魏婉儿道:“依我看,才人也不必再画新图,就用昨日那张陛下的背影就很不错。”
惠月笑了笑:“上朝的时辰快到了,里头在伺候梳洗。”
魏婉儿有些心动,犹豫道:“可寻常人送书画做礼,鲜有送主人肖像的,我怕……”
我走过去打招呼道:“惠月姐姐,陛下起了吗?”
“没事的,陛下一向不拘小节,自视甚高,才人画他的背影,他收到了定会高看才人一眼。”
李斯焱昨晚在宣微殿就的寝,伺候的人马也顺便带了来,全是紫宸殿的熟面孔,我回殿时,正见到惠月有条不紊地指挥小宫女忙前忙后,瑞音在她边上同她套近乎。
我说得比较委婉,真相是李斯焱压根看不懂图画的好坏,只要他觉得画得像,那就是好画,如果画的是他而且还画得像,那就简直是绝世好画,吴道子再世了。
*
越想越觉得有搞头,我加足马力劝道:“送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当然也是一片心意,可是这样不就泯然于众人了吗?陛下待才人不同,才人当然该也送些别致的礼物,要不然怎么是独一份儿的呢?”
我满口答应下来,又顶着初升的太阳一溜烟跑回了宣微殿。
在茫茫内苑里,最奢侈的就是这个独一份儿,最难求的也是这个独一份儿。
“知道了。”
魏婉儿就被这个“独一份儿”打动了。
庆福顶着一脸刻薄的褶子,赶苍蝇一样地对我摆手:“近日陛下去魏才人处去得勤,你把自己藏好了,别舞到陛下眼前去。”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她坚定道。
“赶紧走,一天到晚四处晃荡像什么话。”
她把钉玉片的活儿推到了夜晚,趁着白天天色好,对着窗台铺开那幅李斯焱的背影图,提起笔,凝视了画卷上的男子良久,忽地沮丧道:“我画得不好。”
“好嘞!”我欢快地答应下来:“庆福爷爷说得有理,我先回去啦。”
见她又挥起退堂鼓的大槌,我心里抓狂地怒吼:没关系啊妹妹!你画得不好,但李斯焱他眼瞎啊!他连韩大家是哪根小秋葵都不知道,怎么会挑剔你的手艺呢!
庆福垂下眼,鄙夷道:“你以为自己多重要呢?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又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只得拐弯抹角开解她:“……才人不必为难,我去岁送陛下的喜鹊图也是极为粗糙的,可陛下照样欣赏,好不好又有什么干系?重要的只是那份心而已……”
我眨眨眼:“还能这样吗?”
没想到魏婉儿全然抓错了重点,眼睛蓦地一亮,握住我的手殷切道:“我怎地忘了,沈娘子最懂书画,你瞧瞧,这图画要怎样改才好些?”
庆福冷哼道:“傻不傻,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直接不来不就成了。”
一边说,一边把珍贵的玉柄湖笔往我手里一塞。
我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庆福爷爷,马上是陛下的生辰了,宣微殿的人告诉我各宫宫女都要来觐见贺寿,我也得去,那岂不是陛下就要和我打照面了?”
我绝望地闭上嘴,得,这位妹妹和李斯焱真不愧是两口子,连不听人劝的毛病都是一脉相承。
庆福一见我,两道惨淡的眉毛生理性地拧成八字,嫌弃道:“好不容易把你挤兑走了,这才一天,怎么又跑了回来?”
“好吧……既然才人有心,那沈缨自当竭力襄助才人,我们做人物图,讲求的是一个磊落逸势,面部发须可仔细雕琢,但衣物花纹之类不宜过细,容易喧兵夺主,你看此处……”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狗皇帝还没起床,我飞奔去紫宸殿找庆福。
我挽袖落笔,用最凝练的线条给她做了个示范,不过寥寥几笔而已,便已在纸上勾出一个男人劲瘦的背影。
我的天爷呀!
画面上李斯焱正伏案办公,头戴他的通天冠,身穿玄色云锦常服,背后摊着他最宝贝的那件黑貂大氅。
我惊恐地掰起手指头算:初十,那不就……只剩五天了?
画好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笔,往他身边加了个面瘫的老内侍,好,这下味道终于对了。
“就在初十。”
魏婉儿不可置信道:“沈娘子没见着陛下,竟也能画得如此传神?”
“他……他的千秋是不是就在这个月?”
我心里流下两行热泪:这就叫熟能生巧,你要是跟在李斯焱屁股后头当两年起居郎,你也可以闭着眼默写出他的狗头形状。
瑞音沉吟片刻道:“别的年节倒无碍,但元日的觐见,陛下的千秋,这两个是阖宫上下一同觐见,连杂役洒扫都要去,你是正儿八经的宫女,这两场是躲不掉的。”
在我的鼓励下,魏婉儿跃跃欲试,把我的范图拿起来左看右看,又放下来仔细描摩,可她的笔力不太行,虽做了努力的尝试,临出来的作品却总是差了一口气。
“啊?”我大惊:“可以不见吗?”
我自然是觉得差不多就行,可架不住这姑娘脾气轴,非拉着我一遍一遍地改,就这样,我陪着她从早间一直画到了下午,废稿堆成了小山。
瑞音道:“倒也不是总要见,陛下不喜欢有人在旁,与才人一处时,一般都会把我们打发走,像我们这种内殿里当值的,一旬下来能轮上两三次御前伺候的机会吧。”
魏婉儿越挫越勇,我逐渐崩溃,一直折腾到了傍晚,她才勉强作出一副稍微满意些的画来,善意道:“沈娘子累了吧,不如去歇息片刻?”
趁宫女们都在,我问道:“才人得宠,那咱们宫里的人,是不是总是要面见圣上?”
片刻?我险些眼前一黑。
我皮笑肉不笑道:“哈哈哈,真是椒房独宠啊,看来我们才人的晋升是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哈哈。”耳房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为了逃避重复劳动,我恭维道:“绘画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才人尽了力,这画儿已是不凡,不如就此装裱了,后日拿给陛下罢。”
呸……想不出怎么骂了。
魏婉儿沉吟道:“你是说,我画不出更加好的了吗?”
另一个小宫人捧脸傻笑:“陛下英武,才人秀丽,当真是一对璧人。”
“才人笔耕不缀,来年定有进益。”意思是今年就别想太多了。
呸,色鬼!
魏婉儿嘟了嘟嘴,露出点小女孩儿的情态,妥协道:“好吧,听沈娘子的。”
一个小宫人凑过来添嘴:“是呀,陛下宠爱我们才人,瞧我们才人的眼神好生温柔呢。”
她托着腮想了想,忽地皱起眉:“这图画私密,我并不想给旁人看,可是除了陛下养的人之外,后宫里哪还能找到裱画的匠人呢?”
呸,昏君!
这就把我问倒了。
瑞音听不懂后两个成语,但对前半句颇有共鸣,胸脯子立刻就挺了起来,眉飞色舞道:“正是,陛下三个月来头一次在一间宫室里从午间待到夜晚,甚至连公务都拿来了宣微殿处理,这份看重当真是独一无二了。”
我们两大眼瞪小眼了良久,魏婉儿绞着手绢,不好意思地问道:“沈娘子……可懂装裱之道?”
我摸摸饱足的肚皮,见场面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动挑起话题道:“今日陛下在咱们偏殿留得够久的,真是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哈。”
我:……
一连塞了五块蒸饼下肚,我在众女震惊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打了个清脆的饱嗝。
*
饥饿就是最好的佐料,即使伙食质量不佳,我也两眼放光地扑了上去,吃得如风卷残云一般迅猛。
次日清晨,我扛着魏婉儿提供的织锦,她的宝贝图画,以及浆糊若干,踏上了裱画之路。
她把我带进她们宫女们用膳的另一个耳房,命正在低头进食的小宫人们给我让一个位子。
我以前在紫宸殿当差,殿里那几个裱匠和我都熟,见我亲自过来裱画,还以为这图出自我的手笔,纷纷凑过来瞧,被我挨个轰走。
瑞音看上去并不太信,仍不露声色地试图伸脖子去看我在写什么,我赶紧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可怜巴巴道:“瑞音姐姐,我们宫女们什么时候能用膳呀。”
期间庆福也来了一趟,这老东西聪明得很,知道我不让看,于是悄没声地从我背后过来,把画的内容看了个满眼,这才撇着嘴,出声嘲讽道:“看你弄得那么神秘,老夫还道你闷声作了个大死,没想到真的就是裱个平平无奇的画儿,累得老夫还专程来一趟,真个扫兴。”
我哪敢告诉她我在写黄色寡妇文学,心虚地笑了笑:“光磨了墨,还没开始写。”
我被他吓得一激灵,恼怒道:“谁许你看的,赶紧忘掉!”
看到了桌上摆的笔墨,她又问:“沈娘子在写东西吗?”
庆福哼道:“当老夫多乐意来呢。”
瑞音怪异地瞧我一眼道:“没有,陛下和才人去了内殿。”
他耷拉着眼,又多扫了两遍,问道:“你新主子画的?”
我手一抖,赶紧把文稿塞回了坛子里,抓了两把头发,开门露出一张欣喜的脸:“陛下终于走了?”
我道:“是啊,魏才人看重这画儿,不想让那些粗蠢的匠人瞧了去,所以让我来裱。”
化悲愤为灵感,我废寝忘食写了一个时辰,一路从员外纳了第十八房小妾写到了十八房小妾幡然醒悟化身黑寡妇,这位小妾是个猛女,怨气上头说干就干,当晚就遮头掩面,去药坊下单了三斤含笑半步癫……正当我兴奋描述该毒药见血封喉的良心毒效时,瑞音敲响了我的房门。
不忘叮嘱庆福道:“庆福爷爷你看便看了,可千万别告诉陛下,魏才人说要给陛下一个惊喜,让我们都先好好地瞒着。”
饭没捞着,反而被李斯焱给吓了一回,我腹中饥饿,情绪暴躁,在心里把阴魂不散的狗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仍然无法排遣怨气,在屋子里溜溜转了两圈,又拿出了今早刚藏好的蛇蝎美人窝的文稿,咬牙切齿地续写了下去:员外尚沉醉在温柔乡之中,浑然不知危险已向他徐徐而来……
“老夫何时多过口舌。”庆福道:“只是瞧这笔法,倒像是你的大作。”
一边装,一边缓缓后退,再后退,最后飞身跑回房间里关上了门,身怂心不怂,我嚣张地无声怒吼:拖下去打死?呸,有种你打啊。
我一边往纸背面涂浆糊,一边问道:“庆福爷爷还懂赏画啊?”
我装作很怕怕的样子,掐着嗓子呜呜地哭:“嘤嘤奴不敢了!”
庆福背着手转过头:“陛下喜欢,老夫不过是偶尔跟着看看而已。”
李斯焱向这边望了一眼,冷冷道:“下次再敢装神弄鬼,直接拖下去打死。”
我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他连韩大家是哪根小秋葵都不知道,还说喜欢画?”
愣了一会儿,魏婉儿笑着对李斯焱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身负乾坤正气,神鬼莫能近身,依妾看,那影子约是妾宫里的小宫人,在那儿偷闲呢。”
庆福冲口而出:“陛下私底下常常……”但似是想到了什么,迅速地闭了嘴,警惕地看着我。
大殿里一时如死一样寂静,尴尬极了,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他私底下常常做什么?看春宫吗?”我又在贱卖节操。
妈的,狗皇帝只说了我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可没说他会主动来碰瓷我啊!
庆福一巴掌呼在我脑袋上,差点把我的脸摁进浆糊盆子,气咻咻道:“洗洗你的嘴!”
我维持着娇弱的捧肚子姿势,目光大惊失色地左右横飞。
作者有话要说:咳……这几章是我去年final的时候写的,当时作息昼夜颠倒,写得比较飘,可能会有bug出没,大噶自行忽略一下(鞠躬
他话音刚落,屏风上原本正在发呆的鬼影突然抽了个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