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一声声凄凉的喵嗷呜,魏婉儿突然哭了。
这是一个很静谧的夜晚,白日的喧嚣褪去,只留下一地冷冷清清碎屑,室内点着朦朦的灯,外面隐隐传来绵长凄厉的狸奴叫春,不知哪一宫的小动物在散发着它无法纾解的,生理性的欲望。
她哭得很端庄,身体微微发颤,眼泪从眼眶中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面前那盘浊水里。
我静静等她整理好思绪。
眼泪把均匀的细粉打散,原本沉静的水面被打得千疮百孔,像是少女浮沉不定的心。
“不是你的错……”她欲言又止,神态迷茫。
我把帕子递给她,耐心地等着她哭完。
魏婉儿抿了抿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低下眼睫,摇了摇头。
魏婉儿的眼泪像是用不完一样,不停地落啊落,我坐在她边上,想安慰她,却觉得没这个能力。
我只得又将衣服放在了一旁,想了一想,坐到了她身边去,轻声道:“才人若有烦恼,不如与我说一说,可是沈缨做错了什么?”
我自己也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如何能开解得了她呢?
她闷闷的声音飘来:“我不冷。”
良久,她擦了擦泪,转向了我,眼睛红红的,她道:“陛下不喜欢我。”
我轻轻走过去,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拿起旁边一件厚衣裳,问道:“才人冷不冷?披件衣裳吧?”
我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从前安慰惨遭失恋的邻居家小妹妹一样。
魏婉儿背对着我在卸妆,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把脸上精致无伦的梅花妆洗掉,最后,轻轻地撕掉额前充作花钿的梅花花瓣,对着一盘浮着细粉的浊水发呆。
我想告诉她李斯焱是个他妈的混蛋,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你是好姑娘,不值得为了一个先天情感残疾的人伤心。
多思无益,我摇了摇头,把这些让人生气的回忆丢到脑后,一手掀开一面珠帘,在妆台前看到了魏婉儿伶仃的背影。
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口,只沉默一下道:“陛下心里怎么会没有才人呢?他赐你满匣珠玉,对你温和至极,还夜夜宿在宣微殿,他……”
在过去的两年里,这样的事常常发生,不过自从那次我彻底触怒李斯焱开始,便再也没有了。
“沈缨我不傻,我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我。”魏婉儿哭着打断了我。
瓷枕碎了一地,我打不过他,论无耻也无耻不过他,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把枕头揍漏。
我怔了怔,她向来斯文有礼,原来也有这样伤心至极的时候。
李斯焱轻轻松松抓住我的手腕,龇牙咧嘴道:“你还记得老子是皇帝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理来说你这屋子都是朕的,你倒好,还叫主人滚出去?”
她负气甩开我的手,流着泪倾诉道:“我和你不一样的,我自小就是平平常常的庶出,平生唯一走过一次运,就是被选出来送进宫里,不像你这样备受宠爱,潇洒恣意。”
他提醒了我,我抡起瓷枕,一个霸王举鼎往他腿上砸去,边砸边骂:“老娘没种你有种!呸,老娘九岁的大侄子都知道进门要叫门,你一个皇帝怎么做得比土匪还土匪?赶紧给我滚出去!”
“起初进宫的时候,我也是没有奢望的,王芙娘那么漂亮,上官芳那么有才气,房幼兰擅弓马,更还有那传闻中于陛下有恩的温皇后,我当时想,我哪样都不拔尖,凭什么得陛下高看?他最初不喜欢我,说是临幸,其实不过来我这儿略坐一宿而已,连碰都没有碰我一下,可后来……”
某一回他正好撞见我在揍小枕头,于是特别无耻地讽刺我:“揍软枕算什么,有种你去打瓷枕啊。”
我适时地小声插嘴道:“以前的事情就叫它过去罢,如今陛下对才人越来越热络了,这是好势头。”
但可气的是,我自觉远离李斯焱的私生活,他却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隐私,我们有好几次吵架吵得厉害,我愤怒地罢工不干,跑回自己的房间狂揍小枕头,可李斯焱性烈如火,从不委屈自己憋气,每次都不打招呼地破门而入,骂我一顿再大摇大摆地走人。
“热络?”魏婉儿只是摇头,像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一样道:“你们都觉得陛下对我好,可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莫名的热络从何而来。”
从前在紫宸殿时,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御书房,大殿,还有我住的侧殿耳房,李斯焱睡觉的内殿对我而言是一块禁区,他不让我进,我也不想进。
说罢,她沉默下来,泪也止住了,眼里满是清醒的疲惫。
这是我第一次进内殿,有一丝进入人家私密空间的惶恐感。
我语无伦次地找着理由,试图让她好受一些:“才人性情内敛善良,如石中璞玉,陛下是相石琢玉的妙手,自然是日子久了才能看出才人的好来。”
心下仍在忐忑,小蝶已引着我去了魏婉儿的内殿,她的卧房很花哨,白墙,朱红色的柱子,地上是复杂的莲花砖,垂着一面又一面帷幔,整个屋子唯一称得上雅致的装饰品是几只瓷罐,里头插着新鲜的桃花。
听了我蹩脚的恭维,魏婉儿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不是的沈缨,其实我一点不善良,我特别坏,小时候装委屈让父亲去责罚我跋扈的嫡姐,长大了装乖去争夺别人的宠爱,我做梦都想让王芙娘上官芳她们统统消失,让陛下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但转念一想,魏婉儿应该不是这种人。
话说得刻薄,语气却很像是被父母骗了一遭后,立志要做坏孩子的乖小孩。
见瑞音神情严肃,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无数下场凄惨的谋士,商鞅范蠡伍子胥,田丰晁错周亚夫……我心头一紧:她怕不是要找我秋后算账吧。
我立刻调转口风:“坏人好啊!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我们蹲在角落里,悉悉索索地分析了半天魏婉儿的心理活动,讨论到了一半,瑞音忽地鬼魅般地出现在我身后,淡淡道:“才人叫沈娘子进去伺候。”
魏婉儿终于被我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惯爱说些俏皮话。”
小蝶很自来熟,前几天还叫我沈娘子,后来觉得这个称呼太生分,自作主张开始喊我缨子姐。
我讪讪道:“才人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小蝶一头两个大:“我哪里晓得,还指望缨子姐你去问问呢。”
魏婉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面躺在了蒲团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像一团深潭里的水草。
这就让我有些困惑了,瞄了一眼内殿,压低嗓子问小蝶道:“那才人是为何事郁郁寡欢?”
她盯着藻井道:“原先陛下对我只是淡淡的,这都是从上月起,陛下他……他忽然想起了后宫里还有我这个人,来了几回,我不胜欢喜,只想着他能记着我就好了,可后来他来得越来越多,总是这样细致地,温柔地看着我,我甚至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直到今晚,才明白这都是痴心妄想。”
我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以为是李斯焱冷落了她,可问了小蝶,这丫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陛下挺喜欢才人的礼啊,赞了好几句,把王芙娘脸都气青了。
“为……为什么呢?陛下不中意才人的贺礼吗?”
她回了殿,一言不发地进了卧房。
我一方面为她难过,又一方面好奇得抓心挠肝。
我走到殿门,刚想调笑几句,却见开道的宫人们个个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好像在努力压缩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触主子霉头一样,我愣了一瞬,向外头看去,只见魏婉儿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神态平和又迷茫。
苍天啊,李斯焱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居然能把魏婉儿给伤成这样。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由闷青转为一种熟透的葡萄色,月亮也慢慢攀上枝头,门外一阵喧闹,魏婉儿带着瑞音小蝶她们移驾回宫了。
魏婉儿道:“不是啊,他说我心意和手艺都极好,尤其是那双鞋子,他爱不释手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感觉我文思的趵突泉忽然就被堵住了,烦躁地翻了个身,抓了一本志怪小说翻看消遣。
爱不释手?这不挺好的吗?我越发想不通她的伤心从何而来。
盘算了一番,我又摇了摇头:不行,对食题材比较敏感,容易被国子监的人盯上,我要是写得太真了,这帮老夫子查啊查,查到我头上怎么办?
正当我迷惑不解时,我的袖子被她拉了一拉,她仰面朝天躺在蒲团上,示意我也躺下来。
皇帝不能写,我又把取材的目光投向了素行和神秘的齐管事:不如来个……严肃女官和多情内侍的宫墙虐恋?
我乖乖地任她拉下,也躺在她身侧。
咂摸了片刻,我惆怅地挠了挠头:还是算了吧,文学来源于生活,你不能写完全没有根据的东西,能自发奋斗当上皇帝的猛人大多都只爱自己,自家江山都管不过来,谁天天往女人那儿献殷勤啊,就比如李斯焱,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样子。
魏婉儿轻声问说:“沈缨,你为什么要来宣微殿?”
蛇蝎美人窝写完了,暂时还没有新的灵感,我揪着床帐上的绿丝绦在指尖绕圈圈,想着要不下一本就地取材一下,写写皇帝和宠妃的爱恨纠葛?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只老老实实回答道:“陛下说我犯了错,不能留在紫宸殿,让我来宣微殿陪伴才人读书,也算是物尽其用。”
晚间,眼瞧着魏婉儿带着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婷婷袅袅地往延英殿去了,我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床上。
“是真的吗?不是在诓我?”魏婉儿又问。
下一本?等灵感来了再说吧,我用真诚的微笑回答了他。
我越发困惑了:“是啊,不过陛下后来改过一次主意,让我自己选是要留在紫宸殿还是来宣微殿,我自然是选了宣微殿,这儿自在些。”
趁此机会又给我递了个纸条,上书:何时写下一本。
“而且我选了宣微殿,他还不太高兴。”我忍不住抱怨起来:“哪有这样朝令夕改的。”
夏富贵当着外人面从不与我过分亲近,板着脸点了点头,把厚厚一沓文稿塞在胸前,前襟生生给撑大了一圈,看起来像是个海纳百川的哺乳期妇女。
魏婉儿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但是气归气,交稿还是要交的,我从怀里把完本的《蛇蝎美人窝》拿了出来,嘴里道:“啊呀,不小心将替总管记账的本子带出了掖庭,可巧夏总管来了,物归原主。”
我还以为她呛了气,连忙翻身坐起去查看,只见魏婉儿眼里蓄着厚厚的眼泪,脸上却挂着笑。
把我气了个仰倒。
她看着我,咯咯地笑道:“原来真是这样。”
我一听夏总管来了,二话不说,赶紧穿戴好了去门口迎接,夏富贵为了避嫌,小胖脸板得像条铁梨木,手上悄悄塞给我一个纸条,上书四个大字:写完了吗?
她拿袖子遮住眼睛道:“陛下今晚喝了好多酒,一整坛岭南云溪博罗,另一壶剑南的烧春,他醉了,庆福想搀他下去,他不愿意,非让我来,直至那时,我仍是欢喜的,我喜悦于他醉得人事不分时还依然记得我,那定是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可……可我还是太一厢情愿了,我把他扶到内室,除去外衫,他看着我,突然叫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在我与周公把盏言欢的时刻,夏富贵领着他的掖庭子弟们分批给皇帝磕头,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把此事平稳地办完了,夏富贵打着给魏婉儿送东西的旗号,在傍晚时分来了趟宣微殿。
魏婉儿自嘲地笑起来:“他何时这样叫过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心里有我,没想到不过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然而这三场我一场都没有参加,躺在空无一人的宣微殿睡了一整天大觉。
等等等会儿……这是,对着魏婉儿叫别的姑娘的名字?
这一日里,寿星公忙得像一只连轴转的陀螺,上午是百官觐见,与民共欢,下午是宫内的觐见,山呼万岁,晚间是私人宴会,单请几个喜欢的臣子和宫妃,温情脉脉。
我听得傻了,下巴缓缓掉了下来。
转眼就到了李斯焱千秋当天。
李斯焱这是人干的事吗?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喊另一个姑娘的名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得亏魏婉儿脾气好,受了委屈只知道哭,若换了我这种悍妇来,非把他头盖骨掀飞不可!
连魏婉儿自己都这么觉得。
我义愤填膺,气得脸都青了,摩拳擦掌道:“他有毛病吧?这也太侮辱人了!才人你别哭,不是你的错,是这个狗东西不干人事,不值得你伤心!”
小蝶雄赳赳气昂昂在宣微殿走了一圈,不到一个时辰,宣微殿上上下下都知道王芙娘的礼物是一只寒酸的头冠了,大家弹冠相庆,所有人都觉得自家主子,稳赢。
魏婉儿躺在地上直勾勾看着我,突然打断我道:“你怎么不问我他叫的是谁的名字呀?”
我沉默了:婉儿妹妹说不定要输。
我急了:“这是重点吗?你管他喜欢谁呢,李斯焱这明摆着不敬重你啊,把你的体面往哪儿放?”
小蝶愣了愣:“王才人手头不差钱财,既然是贺陛下千秋的,那应是金镶玉的吧。”
魏婉儿吸吸鼻子,偏头笑了笑:“你说得对,他确实不顾及我的体面,可却不是故意的,那时他他醉得不知人间何世,内殿里也没有旁人,除了我……你不好奇他叫的谁的名字吗?快来问问我呀。”
我放弃拯救我的桌子了,问道:“那头冠是什么材质?”
我虽然不太感兴趣,但见她执意要说,只得问道:“他叫了谁的名字?”
小蝶回来时红光满面,又拍着我的桌子哈哈大笑:“你猜清思殿那位送了什么?你绝对想不到,陛下的千秋,一年才一次的日子,她居然只随随便便送一只头冠罢了,我看啊,这回咱们宣微殿是赢定了!”
反正不可能是我,我丝毫没怀疑到自己身上,后宫里一干人等,哪个不比我讨喜,四个月下来,哪怕李斯焱从前对我有点喜爱,现在也应该没了。
小蝶在我这里无法得到心灵慰藉,又跑去了紫宸殿寻她干姐姐蝉儿倒苦水,蝉儿心疼妹子,冒着得罪王芙娘的风险,悄悄透露了王芙娘准备的礼物。
魏婉儿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
我心疼地看着桌子上的裂纹:“妹妹你轻着点,把我这桌子拍塌了,我可去哪儿写字啊。”
怨恨,不甘,迷惘,难过,还有一点点奇怪的艳羡,好多种情绪交织在她眼里。
小蝶大怒,找我拍桌怒吼:“她笑什么!不过比我多学两年女工,也能得意成这样?”
两双相似的杏仁眼互相望着,一方坦然,一方复杂悱恻。
小蝶的针线不行,被高标准严要求的魏婉儿无情踢出了绣娘队伍,她的头号竞争对手瑞音为此开心了一整天,一见小蝶就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来。
“我不告诉你。”半晌后,魏婉儿得意地笑了。
这姑娘不愧是百年大族层层选拔送入宫里的人尖子,我不过提了一嘴李斯焱喜欢看起来贵的东西,她当下便举一反三,非但往腰带上镶了好玉,还用闪闪发光的金线把龙靴上的绣花给翻新了一遍,这份耐心令我自叹弗如。
我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接下来的两天,魏婉儿一直带领着瑞音和另外两个擅长手工活儿的宫女,闷头捣鼓要送李斯焱的腰带和龙靴,宣威殿一片寂静,只留着银针刺破布帛的轻微响声。
“才人拿我寻开心呢?”
气得我一秒恢复了悍妇的原本面目,撸起袖子暴揍这个倒霉孩子。
“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个很坏的姑娘。”魏婉儿认真地宣告道:“全内苑第一坏。”
小蝶被我恶心到了:“你们文人常说的那个成语叫啥来着?东施效颦?”
她支起身子,从蒲团上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对我道:“你是个好人,对我也像妹妹一样关照,可我今夜心情实在不大好,你还是先出去吧。”
我短暂地失去了自信,拍拍最近长胖的脸蛋,郁闷地问道:“我是不是也该温柔着点?”一边低头做不胜娇羞状。
说罢坐到了床上,自己放下了帐子,一头扑在了被子里面。
小蝶紧急补充:“……这,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就是外面乱传嘛。”
我不多话,乖巧地告退,穿过一重重的帷幔,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大受震撼,万万没想到我的民间形象演化如此迅猛,都从母夜叉升格成了太岁凶星了。
柔软的布鞋踩在花砖上,我的心里忍不住地发堵,魏婉儿是多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好姑娘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
小蝶沉默了半晌,诚实道:“你不一样,外面都说你是太岁凶星下凡,与陛下一番搏斗之后,被镇压在了太液池蓬莱岛之下,五百年后方能重现世间。”
她的一生好像总是在被挑来挑去,被宗族挑出来,当一个漂亮乖巧的礼物被送进宫里面,后来又被李斯焱挑出来,当个小宠物一样逗弄一番,再扔在一旁。
那马屁拍得啪啪作响,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期待地问道:“那我呢?”
可能以后她再长大一点,会明白在权力的顶峰处,真情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她会做一个体面的后妃,与帝王相敬如冰,孤独又平静地走完她的一生,可现在的她只有十七岁,花一样的韶龄,对待每一份情感都认真投入,爱的人不爱自己,对她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你看,咱们才人是最柔婉不过,声音如春风化雨,举止如弱柳拂堤……”小蝶一连用了两个高级比喻,声情并茂道:“如此佳人,定是哪位仙娥嫌长生寂寞,下凡体验俗世纷扰的。”
我以前问过我哥哥一个问题:人的心有多大?
小蝶如是回答了我。
哥哥当时大惊失色,他以为我不想做史官了,要改行当仵作去。
“问题出在气质上。”
我说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一个人的心能装多少东西。
可是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当时我哥哥严肃地回答我:好问题,他最近在看南华经,其中有云: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心可大可小,小者只装得下针头线脑,大者装得下万物苍生,为史官者,自当心怀天下,怀中揽日月,胸中有山河。
我默默记下了魏婉儿的话,回去对着模糊的小铜镜照了半天,惊讶地发现:咦,真有几分相似。
我醍醐灌顶,从此以后,一旦有人来找我倾诉感情问题,我就劝他们思索寰宇的奥秘,天地的苍茫。
魏婉儿道:“你别这么说,我才发觉咱们俩生得真有相似之处,唯独是差在发式和眉毛上,沈娘子这眉毛应是没有修过,若是打理一二,说不定我们当真是像一家子姐妹一样了。”
但被我这样开解了之后,他们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
我连忙笑道:“小蝶净会哄人,我哪能和才人相提并论呀。”
我又去找哥哥,问他为什么这群孙子失了恋像是天塌了一样?明明爱情只是寰宇中的一点小事而已。
魏婉儿闻言,仔细看了看我,点头道:“真的呢,你不说我还发现不了,而且不独是眼睛,鼻子嘴都有点像,难怪我一见沈娘子就觉得亲切,不觉得是普通宫人,倒像是自家姐妹一样。”
哥哥想了想,给了我一个温情很多的答案。
小蝶凑趣道:“沈娘子长得与才人竟有几分相似呢,尤其这眼睛,都是又大又圆的杏仁眼,好看得紧。”
——人确实是沧海一粟,昙花一现,与寰宇相比渺小至极,但即使如此,每一份情绪对个体来说都是真切浓烈的,不应该被更大的叙事掩盖掉。
她每次一开心,眼睛里就会有星星点点的碎光,像李斯焱珍藏的西域琉璃晶石一样,此刻这带着星光的清秀杏仁眼正快活地看着我,弯成一只可爱的扁杏仁。
我觉得好有道理,我哥哥一定是长安城最聪明的小郎君。
魏婉儿看了成品后满意极了,止不住地笑。
所以自此以后,我不再同找我哭诉的伤心人讲些狗屁倒灶的大道理,我只抱着他们哭,和他们一起骂该死的负心人,再给他满上一杯忘忧的烈酒,举杯豪言:朋友,干了这杯酒,忘了那条狗。
好不容易等纸干透了,我一路遮掩着宝贝画儿,做贼一样回了宣微殿。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无宫斗内容,大家都是好姑娘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不世出的装裱奇才,即使被庆福一巴掌呼了熊脸,依然把画裱得几乎毫无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