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九州:戏中人 > 第三章 诡域

第三章 诡域

“当然是有事求你帮忙了,”林霁月毫不客气地说,“这样你那可悲的人生至少也能稍微体现出一点价值。”

这声音听来有些苍老,应该是个老人。林霁月伸手推开门,黄小路跟在她身后一起走了进去。屋里很暗,没有窗户,也没有点灯,空气中漂浮着一股不算太浓重,却十分古怪的气味,似臭非臭。一个人影坐在屋角的床上,眼神好像能在黑暗中视物,看清楚林霁月的脸就怪叫一声:“他妈的!怎么又是你!”

“你厉害,算你狠……我投降还不行么……”床上的人气哼哼地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出门说吧,外面亮堂点。”

林霁月却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来到屋门外,重重地在看来有些糟朽的木门上拍了几下,里面很快传来了回应:“别拍了,直接进来吧,不然门就塌了!”

走出门外,黄小路才看清这个人的相貌,不由得有些吃惊。在他的想象中,这样一个居住在坟场边的怪老头,多半生得枯瘦衰老,满脸皱纹,一看就阴气逼人。结果到了阳光下一看,这原来是一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圆乎乎的脸上点缀着一个可笑的红鼻头,看上去亲切慈祥人畜无害,活像一个放大了的泥娃娃。而林霁月更是做出了一个很让人吃惊的动作。

“堂堂的天驱叛逆还怕死人吗?”林霁月反问。黄小路说不出话来,讷讷地随着她下马,来到坟场边的一座小茅草屋。这座小屋让他有点诧异,因为这样的小村子的坟场,是压根不需要什么看坟人的,如果有人住在这里,要么是被人驱赶到无处落脚,要么是自己有什么怪毛病——总之都不会太正常。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这个胖老头:“老王八蛋!想死你了!两年没来看你,我就怕你已经嗝儿屁了呢!”

“这里是……坟场吧?”他问。

胖老头的眼睛里隐隐有些泪花,动情地用胡萝卜一样的圆粗手指拍着林霁月的背脊:“总算你有良心,我没白把你养大!”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带着黄小路打马穿过了小村,来到了离村不远的某一处荒地上,黄小路举目四望,忽然间打了个寒战。

“介绍一下,这是当年捡到了我、把我带到天罗山堂养大的死老头,林柏青,”过了好久,林霁月才反应过来一旁还有黄小路的存在,“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天罗了。和我一样,他厌倦了杀人,就偷偷自己跑掉了。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迷上了某一样有趣的技术,非要去把它学精通不可,也就没空杀人了。”

黄小路红着脸点点头,林霁月拍拍他的肩膀:“别着急,等一下有得你吐的。”

“什么技术?”黄小路问。他已经习惯了九州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复杂的背景,所以倒也不算太吃惊。

黄小路的肚子不由发出了一点奇怪的声音,林霁月看他一眼:“怎么了?饿了?”

“你自己看吧。”林霁月努努嘴。

于是两个人又在半道上抢了两匹马——确切说,林霁月抢的,黄小路所做的只是站在旁边嘟囔了几句对不起并扔下几枚金铢——从合江镇继续向着西面行进,但并没有一路去往西江城,而是中途改道拐向北面,很快来到了一座小小的村落。其时正是中午时分,辛苦了半天的农夫们有的回家、有的就在地头解决午餐,空气中飘来阵阵饭食的香味。

那就看吧,黄小路想着。只见林柏青两只肥厚的手掌合在一起,轻轻地揉搓着,一股刚才在屋子里就闻到过的气味慢慢散发开去。过了一会儿,三人所站地点的前方土地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响,紧跟着泥土翻起来了,一个人从地下站了起来!

林霁月的判断是正确的。两人几乎是横冲直撞地硬闯过了刘三爷手下地痞们设置的关卡,然后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身后并没有引来任何天驱的追赶。在蛊虫没有发出指示之前,他们仍然会固守着小镇而不动弹。

黄小路心里有些紧张,表面上仍然装作若无其事。只见身前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从地下爬起来三个人。他们抖落了身上的泥土,黄小路看清楚这是三个普通人,除了身上过于肮脏之外,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什么人会蛰伏在地下呢?

黄小路耸耸肩:“不合格就不合格吧,都到了这一步了,只要有办法离开就行。”

他仔细打量着这三个人,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异常呆滞,神情木然。他忽然意识到了点什么,走上前去摸了一下其中一个人的面颊。冰凉凉的,没有半点温度。

“但我们俩的重要性加在一起翻一百倍,也比不上那半张名单,”林霁月嘻嘻一笑,很是得意,“从樊引那时候和巫云汐分开,自己独自照看着蛊虫,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很懂得识大体、权衡轻重的人。他的情人死在我手里,他一定恨不能把我生生撕成碎块,但他却肯定会把监视的重心放在抢走名单的人身上。名单还在镇上,他们就不会离开,这就是一个合格的天驱——至少比你合格。”

“这些都是死人!你是个尸舞者!”黄小路脱口而出,而紧接着,他也明白了林霁月带着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我懂了!巫云汐和你打斗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是一个暗藏的尸舞者在指挥着她作战!你刺穿的只是一具尸体,她根本就不是你杀的,你是冤枉的!”

“为什么不会追?”黄小路很奇怪,“我们俩现在可是天驱的叛徒哪!”

林霁月摇晃了一下脑袋:“过了这么久才想到……我当时就觉得她很像是被人操纵了,不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可是如果是秘术操纵或者蛊术操纵一个活人的话,不应该有那么快,巫云汐好歹也是个天驱的精英,精神力的修炼是很强的,半个对时内应该很难被精神入侵。”

“硬闯,他们不会追的。”林霁月冷冷地说。

“但是半个对时已经足够杀死她了,”林柏青接口说,“所以你来到这里,是想要我帮你证实一点什么东西吧?”

黄小路不明所以,也不多问,只是想起了别的问题:“我们怎么离开?刘三爷的人已经把镇里镇外全都封死了。”

林霁月讲述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然后拔出了自己的刀:“刀上还沾有巫云汐的血迹,我就是想让你看一看,这血迹里是不是有尸舞者用来控制尸体使用的药物。而且我想起来了,当我从她的心脏部位把刀抽出来的时候,血是慢慢流出来的,而不是喷涌而出的。”

“去找一个人!”林霁月说,“碰巧我知道他就在附近,不然还真麻烦了。”

“尸舞者虽然也能让死者体内的血液流动,但毕竟不能和有生命时的血液循环相比,流动缓慢是正常的。”林柏青说着,接过了林霁月的短刀,仔细端详着,然后凑到鼻端闻了闻。

“走?去哪儿?”

“没错,就是尸舞者使用的药物,那个女人的尸体还在吧?”林柏青问。

林霁月没有回答,仰着头盯着马棚黑漆漆的顶棚,若有所思。黄小路不敢打扰她,只能在一旁驱赶着马蝇。忽然林霁月猛地一拍手:“我们走!”

“应该还在吧,说不定樊引正在抱着尸体哭呢。”林霁月有些刻毒地说,显然还是对樊引丝毫不听自己解释、一口咬定自己是凶手的行径十分不满。

“巫云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黄小路皱着眉头,“半个对时之前我们才分手的,那时候她都很正常啊。难道是那只蛊虫出了什么问题吗?”

“那我们走吧,赶快到合江镇去,”林柏青说,“我能够证明你的清白。”

“没错,我以为是这里还有其他天驱同伴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就跟了过去,结果到了院子里一看,只有巫云汐一个人在那里,”林霁月无意识地把头发缠绕在手指上,看得出来心情异常复杂,“结果她一见到我,二话不说上来就开打,而且招招都是杀手,要不是我反应快,险些被她所伤。后来的事情,你来了也都看到了。”

“你去了……其实也未必有用,”林霁月有些忧郁,“你是我叫去的,樊引那个死心眼的白痴会把你当成是我串通好的同党。”

他拍了拍脑袋,把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暂时驱逐出去,开始全神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他定了定神,问林霁月:“你也是被那些联络符号引到那个院子里去的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林柏青摆了摆手,“总不能一直让他们冤枉下去。我知道,你加入天驱就是希望能做一些事情,弥补过去为天罗杀人犯下的错误,你想要让以往的努力统统都白费吗?”

黄小路心里一动,不知道林霁月所说的“喜欢”到底是泛泛而指呢,还是别有深意。他同时想到,谁说我不会骗你了?我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骗局,是不可能告诉你的。

林霁月咬了咬牙:“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林霁月噗哧一声乐了:“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啊,惦记着自己的朋友并不是坏事。我就是喜欢你这副老实巴交的苦相,至少你不会骗我。”

“先吃点东西,”林柏青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父亲般的慈祥,“天大的事情也得吃饱了肚子才说。”

黄小路很想说几句好听的话搪塞过去,但他并没有,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同意……”黄小路小声说。

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那股“我要保护这个女人”的雄心壮志被现实的挫败冲淡了很多。林霁月注意着他的脸色:“怎么了?是不是又有点后悔了,因为你想起了龙焚天?”

可是还有一个名字在心里跳跃着、呼啸着,无法压制——那就是李彬。黄小路在天驱内部拼命向上爬,目的就是为了成为一个领导者,可以动用天驱的资源去寻找龙焚天的躯体。在这个游戏里,九州世界是虚幻的,天驱辰月是不存在的,让他怦然心动的林霁月其实也只是虚拟的数据,只有失踪的龙焚天是和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的。只有找到龙焚天,才能够找到医治李彬的方法。而现在,一念之差,他已经把自己推向了天驱的对立面。

三个人匆匆吃过简单的清水煮面条,骑上马向着合江镇而去。林柏青如此富态,自然要独占一匹马,黄小路只能和林霁月合乘一匹马,这自然而然地让他想起了大学校园。走在校园里的时候,他经常有时候会羡慕那些骑着自行车带着女朋友的男生们,姑娘们坐在后座揽住男友腰的动作,显得那么小鸟依人温柔无限。可惜眼下,虽然他的确是和林霁月骑在同一匹马上,驾驭马匹的还是林霁月,他反倒成了大学里坐在后座上的女生,感觉总有些滑稽。

倘若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游戏,那么变成恶人倒也问题不大,不爱江山爱美人嘛。在无数的游戏,无数的影视剧,无数的小说里,这样敢于为了一个姑娘而与全天下为敌的角色不再少数,而且都颇得受众的欢心,往往被当成有情有义的真汉子被膜拜。自己扮演一下此类角色倒也有点意思。

一路上林柏青也大致讲述了一下他的经历。如林霁月所说,他本来是一名颇有刺杀战绩的天罗,但始终有一个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

黄小路立即从温柔的沉醉中惊醒过来,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时冲动之下,他出手救走了林霁月,用迷烟攻击了樊引等人,实际上就是用行动宣布了自己的“背叛”。从那一刻起,自己过去在天驱内部苦心经营的一切顷刻间化为乌有,高级天驱武士、旗领黄小路不复存在了,现在只有叛徒黄小路、天驱的敌人黄小路。

“有一年我接到任务,去刺杀一个尸舞者,却不小心掉进了他的陷阱,差点被他所指挥的丧尸所杀,”林柏青兴致勃勃地说,“虽然后来我还是艰难取胜,干掉了他,但回想当时的情景,仍然不寒而栗,并不可抑制地对尸舞术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所以后来我索性脱离了天罗,专门去寻访尸舞者,并且拜师学艺。当然了,尸舞者的警惕性是很高的,我软磨硬泡了好久才算说动了我的师父……”

过了许久,林霁月慢慢地把手缩了回去,再开口时,声调已经恢复正常:“好啦,现在我们俩是天驱的叛逆了,身上背着合谋夺取支持者名单和杀害巫云汐这两个罪名,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黄小路想象着一大把年纪的林柏青拜师学艺的样子,以及他对着一名尸舞者低三下四软磨硬泡的情景,实在觉得有点滑稽,再一想,性情如此奇特的老头儿,才能养出这么奇特的林霁月来。

这一刻真好,黄小路有些陶醉地想。

“你住在这个坟场边,也是为了有机会接近尸体吧?”林霁月说。

“你真是个傻瓜……”林霁月幽幽地说。黄小路蓦然间觉得右手一阵温暖,竟然是林霁月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掌。黄小路受宠若惊,动也不敢动,只能努力把感觉调动到指尖,体会着那难得的柔软和温暖。林霁月身上的香气一点一点钻进鼻端,似乎马棚里的一切臭气都被掩盖住了。

“可不是嘛,”林柏青轻快地回答,“我先是操纵尸体伪装成僵尸复活,把这个村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然后再现身告诉他们我会镇压僵尸的法术,所以他们求之不得地让我在坟场边住了下来,还每个月给我送各种食物用品,省了我好多麻烦。”

“值得。”黄小路想都没想,随口答道。说完之后,才觉得有点不妥,而林霁月的声调好像也怪怪的,似乎包含了一些别样的情怀在里面。他扭过头,发现林霁月也正在望着他,黑暗里,她的双眸亮闪闪的,就像是两颗小小的星星。

这个可怜的村子,怎么就被这么一个老恶棍看上了呢?黄小路心里好不同情。

林霁月忽然不说话了,过了好久,才低声问:“为了我吗?为了我,你现在已经成了天驱的叛徒了,值得吗?”

“对了,小伙子,你的来历又是怎么样的?”林柏青忽然问。

黄小路哼了一声:“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你被冤枉抓起来啊。”

黄小路当然不能照实说,只能把早就编造好的谎言说出来。他为自己精心设计过身世,每次遇到有人询问,就说自己是来自西陆雷州的普通农家,父母在他年幼的时候双双去世,然后无非是被这个人领养、被那个人传授武功,然后机缘巧合混进天驱。

林霁月默想着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的种种情由,点了点头:“没错,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以你的性子,居然能当机立断,还居然敢用迷烟来对付天驱,真是太意外了,要不是亲眼见到,打死我也不会相信。难道今天太阳是从南边出来的?”

一般而言,这些话摆出来一说,也就不再会有人追问不休了。但林柏青是一个例外,他听黄小路说完之后,马上一拍大腿:“雷州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人人都说西陆是蛮荒之地,但我去过几次之后,越来越觉得雷州其实很有意思……”

“不能解释,不可能解释得清楚的,”喘匀了气之后,黄小路对林霁月说,“这是一个圈套,有人专门设套来陷害我们的,除了逃跑,没别的办法了。”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雷州的各种景物,并不时问一句黄小路“你说对不对?”“毕钵罗港是不是很壮观?”黄小路只能不停地嗯嗯啊啊。林柏青兴致勃勃地了一阵子之后,忽然话锋一转:“小伙子,你这辈子都没去过雷州吧?”

两人一路狂奔,最后翻墙又躲回了刘三爷的院子里,在马棚里藏匿起来。刘三爷的马匹平时见惯了人,见到棚里多了两个人也并没有受惊嘶鸣,正方便了两人躲藏。

糟糕!原来他刚才是在试探我!黄小路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林柏青不愧是个老江湖,显然是看出了这个外貌平凡的年轻人身上有点问题,所以故意说起一堆雷州的景物,看他如何作答。而黄小路自以为顺着他的说法应声就可以了,却不料对方所说的一切都是胡编乱造的谬误。

林霁月顾不上多想,本能地选择了信任黄小路,立即屏住呼吸。黄小路已经按动了机簧,筒内的迷烟喷涌而出,在樊引等人的怒喝声中,她感到黄小路抓住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跟着黄小路向院外跑去。

“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不一般,”林柏青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说,“你和我见过的其他人……似乎都不太一样。当然,我能理解你,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出来的秘密,不过,我并不希望你欺骗霁月。对她而言,信任一个人,信任一个男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赶紧闭气!”黄小路在她耳边低喝一声。

黄小路耷拉着脑袋,无言以对,感觉坐在身前的林霁月身子也似乎有点僵硬,看来林柏青的话也勾起了她的思绪。她一直对黄小路说过的话深信不疑,并且一直觉得黄小路很诚实,现在林柏青当面揭穿了黄小路的谎言,不知道她心里做何感想,多半是很不痛快吧。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腰间一轻,低头一看,竟然是黄小路出手从她腰间把那筒迷烟取了出来。

可是我怎么可能说实话,他苦闷地想,告诉你们你们都只是虚拟世界里的零和一?告诉你们这个九州世界都是假的,整个世界只有我和龙焚天两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

“这件事你得听我解释,”林霁月试图争辩,“事情并不像你们看到的那样……”

我要是真说出来,你们恐怕会把我当成疯子吧,他想。

说着,他取出了自己的兵刃,一对锋锐的日月双轮。黄小路曾经见过樊引出手,那对日月双轮在他手中威势惊人,比林霁月的双刀威力大得多,现在如果激得他盛怒出手的话,合自己两人之力也许才能抵挡,可他还有五个武功不逊于自己的帮手。

三人在接下来的路程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傍晚时分重新回到了合江镇,林霁月一眼就发现了异常之处。

看着巫云汐的尸体倒下去,樊引嘴角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他咬紧牙光,用比冰还冷的声音说:“我劝你们马上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不要逼我动手。那样的话,也许你们还有一线生机活命。”

“奇怪了,那些地痞呢?”她伸手指向前方,“连个鬼影子都不剩了!”

同伴叛变,爱侣惨遭杀害,原本足以让樊引立即失去理智。但这个人不愧是天驱中的佼佼者,竟然很快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并向同伴们做出了手势,六名天驱分散开来,围住了林霁月。林霁月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拔刀,巫云汐的尸身倒在了地上。

黄小路一看,果然如此。那些原本把来来往往的道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的刘三爷手下的地痞打手们,现在全都消失了。道路通畅了,没有任何人堵路。

而眼下,其余六名天驱都看见了林霁月的刀刺穿巫云汐的心脏,足以让两人百口莫辩。

“难道是他们已经把那个凶徒抓住了,所以就不必要再封锁交通了?”黄小路猜测说。

这是个阴谋!黄小路一瞬间反应了过来。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针对着他和林霁月的阴谋。巫云汐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狂,更不会无缘无故自杀,这一切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纵,目的就是要陷害黄林二人。

“总之先进镇子看看再说吧,”林柏青说,“我们分开行动。”

他们看见林霁月手中握着刀,插入了巫云汐的心脏,而巫云汐明显已经气绝身亡了。樊引的身子晃了一晃,眼睛已经开始充血了。

“为什么?”林霁月有些意外,“喂,我们可指望着你这老不死的给我们洗清冤屈呢!”

他们看见了什么?

“这镇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林柏青说,“我现在暂时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总之都多加小心,你们在明处,我在暗处,探查一下再说。”

黄小路和林霁月都呆住了。黄小路还能做出还剑入鞘的动作,林霁月甚至忘记了把刀从巫云汐的身上收回来。而就在此时,樊引等人已经跑进了院子里。

说完,他从马上下来,一溜烟跑了个没影。黄小路和林霁月也都下了马,各自牵着一匹马走进了镇里。镇里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人们照样在街边行走、交谈,商铺大多已经关门了,万家灯火照得小镇的主街亮堂堂的。

黄小路正在分心准备叫喊,万没料到巫云汐会做出这样的自杀举动,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阻止。而林霁月本来就在一刀刀地抢攻,为黄小路制造机会,这一下收刀不及,短刀透胸而入,刺穿了巫云汐的心脏。

“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我为什么没发觉呢?”黄小路说。

她突然挺胸,向着林霁月的短刀刀尖上猛撞过去!

“我也在奇怪,不过……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林霁月说。

这时候他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脚步判断,樊引和其他人都到了。他张开嘴正准备呼叫他们进来一起帮忙制服巫云汐,巫云汐却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

“少了点东西?什么东西?”

但现在,他们是两个人。林霁月双刀挥舞如风,逼得巫云汐不得不持续招架,黄小路则看准机会,一剑又一剑地刺向她的手足关节,争取能让她丧失行动能力而生擒之。变起突然,他也不明白巫云汐为什么会忽然间丧失理智向自己和林霁月进攻,所以只能先想办法擒住她再说。

“我也说不清楚,但总感觉,这个镇子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太对劲。”林霁月东张西望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废话,她一见面还想杀我呢?黄小路站起身来,加入战团,和林霁月合力对抗巫云汐。几个回合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巫云汐的招数变得十分怪异。之前他曾和巫云汐一起完成过某些任务,这个女武士的拿手兵刃是一柄可以像腰带一样围在腰间的软剑,剑招轻灵飘逸,招式奇快。而现在,她的剑招明显显得有些凝滞,也失去了过去的轻灵,反倒是显得诡异狠毒,招招出手都让人出其不意。骤然遇上这样的剑法,不管是林霁月还是黄小路,一个人都可能会很难应付。

有什么不对劲吗?黄小路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人们好像都有些害怕他们两人,两人一靠近,附近的人就会低下头自动躲闪。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九个天驱这一天来把合江镇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普通镇民见到他们就立马躲开以避免麻烦,也算是一种正常反应。

“小心点,这个娘们疯啦!”林霁月喊道,“一见面就要杀我!全是杀招!”

可还是……有什么不对。黄小路也感觉到了,林霁月的直觉没错,这个镇上的某些东西显得有点不协调,虽然它看起来还是那么热闹、那么繁荣,但就像一副黑白的照片一样,总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

一剑刺空,巫云汐的软剑在半空中折了个弯,从匪夷所思的方向转而刺向黄小路的后背,但他此时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虽然身体已经扭到了一个非常别扭的角度,还是右手挥剑从背后刺出,挡住了这一剑。接着林霁月已经合身扑上,唰唰唰三刀逼退了巫云汐。

到底缺少什么呢?他一面想着,一面已经和林霁月一道来到了刘三爷的宅邸外面。刘三爷的这座豪宅位于合江镇的镇中心,十分醒目,守在门口的家丁认出了两人,连忙低着头退到一边,半句话也不敢多问。

那一瞬间黄小路明白过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意气之争的打斗,巫云汐是真的想要杀人!仓促之间,他的身子猛然向后一仰,软剑几乎是贴着他的鼻端刺了个空,他能够感受到那股澎湃的杀意从自己的面颊上掠过。

对了!这是一点不太对劲的地方!黄小路想,所有人见到我们俩,躲开也就罢了,为什么都要低头?哪怕是隔得远远的,也都要低下头闪开。难怪我觉得不对劲呢,他想,所有人都低着头,我们进入合江镇那么久了,见到那么多人,却没有看到一双眼睛……一双眼睛……

“我说,你们两个,现在可不是时候让你们……”黄小路的“胡闹”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间呼吸一窒,一股锋利冰冷的劲风已经递到了自己的咽喉上。那是巫云汐!她的软剑如同毒蛇一般的转了向,向着黄小路的咽喉要害刺了过来。

一阵强烈的不祥之感在心里升起。看不到人的眼睛,这说明了什么呢?黄小路轻轻把右手放在了剑柄上,随着林霁月一起穿过了两扇门,进入到刘宅的内院。果然,沿路遇到的家丁和丫鬟也都始终低着头,远远见了两人就躲开。

真是乱弹琴,这种时候还起内讧,简直没有点天驱的样子!黄小路摇晃摇晃脖子,停住了直刺的姿势,回剑横在胸前,正在享用什么样的招式可以一下子分开这两人。林霁月的双刀和巫云汐的软剑都是锋利之物,两人的武功又高,他可不想误伤到自己。

两人来到了内院的贵宾客房,几间房都黑着灯,说明几名天驱并没有在房里,也许是出门去搜捕两人或者抢走名单的凶徒去了。但黄小路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危险的感觉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

黄小路有点糊涂了。林霁月为什么会和巫云汐打起来了,而且看状况还相当激烈?难道是这两个脾气都不算太好的女人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到底缺少了些什么呢……

“我终于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林霁月突然说,然后唰地一声拔出了她的双刀。

——这个“敌人”赫然是巫云汐!

“哪里不对劲?”黄小路也跟着拔剑出鞘。

进门之后能见到一间小院,林霁月就站在院子里,挥舞着双刀和一个敌人正在激烈地格斗。他顾不上多想,拔剑出鞘,一个箭步上前向着敌人当胸刺去,但长剑刚刚刺出一半,他的身子却一下子僵住了。

“现在应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林霁月面色苍白,“可是没有任何烟囱在冒烟,也闻不到任何食物的气味。”

暗号曲里拐弯,拐过了两条街,最后指向了一座民宅,黄小路还没靠近,就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打斗声。他连忙冲了进去,发现这间民宅的大门直接就是敞开的,并没有关上。

黄小路明白了。

林霁月不可能看不到这个暗号,以她的脾气,也不可能不跟去看一个究竟。更为糟糕的是,多年来在天罗内部受训养成的习惯让她总是喜欢单独做事,这可十分不妙。黄小路心里一紧,连忙循着暗号指示的方向追了过去。

的确是这样,他想起中午去到那座小山村的时候,在田野里就能闻到午饭的香气,现在在这座大镇子里,原本应该闻到一些气味的。可事实上没有,烟囱也没有冒烟。整个合江镇的居民,似乎很有默契地都选择了不吃晚饭。

天驱之间的接头暗号。而墙角的这个暗号所表达的意义非常强烈:我可能遇到危险,如果有天驱同宗看到这个暗号,请跟随着暗号来支援我。

“或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吃晚饭,”黄小路喃喃地说,“怪不得他们总是不让我们看到眼睛呢,死人的眼睛……和活人的不一样。”

黄小路跳了起来。他匆忙扔出半枚金铢在桌上付饭钱,快步跑出了客栈。他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希望事情不会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发展,但遗憾的是,跑出去没几步,他就在一个墙角看到了一个暗号。

随着他的这一句话,院墙上出现了若干条人影,他们都是刘三爷的手下。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毫无生气,把自己没有半点表情的脸对准了两人。

除非……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他们听到,然后把他们引到那个嫌疑之地,让他们百口莫辩。

“果然是尸体,”林霁月说,“小心了,被他们击伤也有可能中尸毒!”

如果你是一个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潜入到一群精锐天驱的防卫圈的最深处、并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伤天驱宗主的人,你怎么会在逃跑时那么愚蠢地一脚踏上树枝,让一墙之隔的另外两个人听到?

丧尸们展开了攻击。他们从墙头跳下,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挥舞着手里的刀枪棍棒,向着两人冲了过来。黄小路一闪身,躲开了当头一个人的一记枪刺,顺手回剑刺穿了对方的心脏。但这个敌人在心脏刺穿的情况下却仍然站立着,并且回过身又是一枪刺来。

打断他和林霁月之间气氛良好的谈话的那一声树枝断裂声。

“这些都是死人,寻常的攻击他们感觉不到疼痛的!”林霁月喊道,“必须剁了他们的脑袋!”

然而现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仿佛风一般的危险预感再次袭来。他仔细梳理着思路,发现这危险的根源恰好来自于前一天夜里,来自于某个声音……

她运刀如风,唰唰两刀砍下了两个地痞的头颅。果然,头被砍下之后,丧尸立即失去了活力,倒在地上不能再动弹了,断了头的脖颈处流出略呈黑色的血液,血流速度很慢。

为此他曾经怀疑过直接调遣自己的天驱宗主,因为这些事情都是在自己不再归属于谢子华指挥、而直接听命于宗主之后发生的,但又并没有证据,何况天驱宗主为什么会故意做出和自己人为难的事情呢?他只能把怀疑埋藏在心里,万事倍加小心,所以一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出过什么岔子。

“这下子要没有胃口吃晚饭了。”黄小路叹了口气,学着林霁月的模样,挥剑削下了这个不怕痛的地痞的头,然后迎向下一个丧尸。这些地痞毕竟本身武功低微,不能给两人造成太大的威胁,不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三十多具丧尸被割掉了脑袋,倒在地上。

但这些任务并非都是一帆风顺的。事实上,他至少遇到过六七次很困难的危局,每次都是拼尽全力才涉险过关,这些危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敌人仿佛掌握了他的一切动向,对他的行动计划了如指掌。

“尸舞术可以一次控制那么多的死尸吗?”黄小路边战边问。

黄小路点点头,目送着她出门而去。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慌乱,好像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开始回想起过去在游戏中的一年多时间的经历。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每个月都能完成一到两个任务,在对辰月教造成伤害的同时,也大大提升了自身的武力值。

“除非同时有很多尸舞者在操纵,可是看来不像。如果只有少数几人操控的话,这就已经脱离了单纯的尸舞术的范畴了,”林霁月回答,“可能是一种能控制大量丧尸的高级秘术。这种秘术从尸舞术化生而来,添加了很多秘术的变化,听说是一种不外传的辰月秘术。”

为了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思,他只能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差点没噎着。林霁月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晚餐,站起身来:“我想四处走走。”

辰月!黄小路一惊,对整个阴谋的轮廓更加清楚了一点。果然是辰月教的人干的,这个从一开始就针对着林霁月的阴谋,幕后的黑手是辰月。可是辰月教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来冤枉林霁月?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驱,甚至连宗主和旗领都不是。

他有时候想,就这样挺好的,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在九州执行各种任务时都始终和林霁月呆在一起;有时候却又想,我真的那么懦弱吗?在一个虚拟的游戏里,都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没时间去细想这些了,得赶紧解决眼下的问题。除了刘三爷手下的恶棍打手们,这座院子里的普通仆人、丫鬟、厨工等也都化为了丧尸,不断地从各个方向向着内院涌过来。这让黄小路不自禁地想起了现实世界里经常玩的僵尸类游戏,他有些自嘲地想,玩多了那类游戏至少有一个好处,现在面对着九州的丧尸也不会特别紧张了。

黄小路差点冲口而出“我愿意陪你”,然后又强行忍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面对林霁月的时候,他的心情越来越迷乱,很多时候都总是忍不住就想要说一些挑明的话,可是一方面出于宅男的胆怯,一方面出于“我好歹是个真人”的复杂心态,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过,在这一类游戏里,面对着源源不断的僵尸,主人公的弹药和生命值往往都有耗尽的时候。不断地和僵尸拼消耗不会是明智之举,最根本的是要赶紧找到所谓的“情节点”,或者找到boss把他干掉。黄小路回想着进入合江镇后一路所见,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恐怕整个镇上的几千人都变成了丧尸了,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而这个该死的九州游戏并不像其他虚拟现实游戏一样能让你体力无限。这样消耗下去,两人很快就会吃不消的。

“那样多没意思啊,”林霁月撇撇嘴,“我要是有个情人,我做什么事他敢不陪我,我就拿刀剁了他。”

“我们不能这么干耗下去!”黄小路砍下了另一名丧尸的头颅,他觉得再这样砍下去,也许自己锋利的宝剑都会被颈骨磕断的,“我们得找到操纵这些丧失的人!”

“理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大家身上的担子很重嘛,”黄小路想了想,有点迟疑地说,“谈情说爱这种事……好像也应该分清楚场合才对。”

“你这话说得很正确!”林霁月也砍下一颗头,和黄小路背靠背站在一起,“可我们去哪里找?”

“他们俩是一对恋人啊,按理说监视着昆虫这样的事情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两个人在一起才有意思嘛,”林霁月说,“可是你听他们说话的语气……除了分析由谁来看管虫子更合理,别的什么都不提,完全就是只剩下绝对的理性了。”

黄小路语塞。合江镇那么大,那个暗藏的操纵者的确可以在任何一个位置藏身,想把他找出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什么奇怪?”黄小路不解。

“不过我们可以逃!”林霁月大喊道,“凭这些丧尸,想要困住我们也没那么容易!”

“樊引和巫云汐还真是奇怪呢。”林霁月吸溜着面条,忽然说道。

“向后门那边杀出去!”黄小路接口说,一剑砍断了身边一具丧尸握着刀的右臂。丧尸失去了武器,索性张开嘴,用牙齿向着黄小路咬下去。黄小路飞起一脚,把它踢到一边,和林霁月一起向着后门的方向冲过去。

但客栈并没能让他轻松多少,客栈里的人都很清楚两人的身份了,看他们的眼神十分奇特,既有恐惧,也有怨怼,毕竟是他们把这鸡飞狗跳的一天带给了无辜的镇民们。黄小路只能装作看不见,随便要了些食物,他怀疑店小二可能往里面吐了唾沫,就像现实世界里受了气的服务员总会干的那样,但他也别无选择。这就是扮演恶人的代价。

一路上遇到的丧尸越来越多,两人甚至来不及去一一斩下它们的头颅。黄小路索性把剑插回剑鞘,抢过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一路乱打为林霁月开路,两人勉勉强强杀出一条血路,从后门冲了出去,然后一起转身把后门关上。院子里传出丧尸们愤怒的拍门声,还有一些已经开始爬墙了。

黄小路松了口气,带着林霁月离开了让他浑身上下都感觉不自在的刘三爷的豪宅,找了一间客栈去投宿,虽然刘三爷拍胸脯保证说别说九个人,就算是九十个人他也能招待得挺好。

两人不敢逗留,继续向着镇外的方向逃命,这时候他们才体会到了之前林柏青所说的“这镇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当丧尸们露出他们本来的面目在镇子的街上聚集起来时,空气中的确漂浮着一种刺鼻的臭气,现在这种臭气不算浓重,只是因为这个镇上的丧尸们是在半天之内新近丧命的而已。

“你说得有道理,”巫云汐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他们是怎么做到半天杀光镇上所有人的?”黄小路一边奋力驱赶丧尸一边觉得不可思议。

“不,现在是最紧要的时刻,我不能放松,”樊引回答,“我必须要时刻绷紧这根弦才行,放松容易误事。而你说的也有道理,你们都应该放松一下,所以我来看管就行了。”

“投毒,而且看情形应该是早就投毒了,可能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林霁月说,“否则以这两天合江镇鸡飞狗跳的态势,很难能找到机会下手的。”

“不必了,我一个人就行了,”巫云汐说,“你是负责做决断的人,更需要足够的休息来让头脑得到放松。”

“在我们到来之前?”黄小路再次心里一寒,更加确定了这个阴谋是多么的周详而长远。不过林霁月提到这句“我们来到之前”,倒是让他想起了点别的——现在除了黄林二人,其他的“我们”在哪儿呢?

“那我们先休息一下吧,”领头的名叫樊引的天驱说,“敌人也许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养精蓄锐,只要他还在这里,那我们就还没有丧失机会。我和云汐会看着这只虫儿,你们先去休息休息。”

刚想到这里,他就发现前方一条小街上的丧尸突然退开了,让出了一条道来,七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向他们迎了上来。

“也不大可能,”林霁月说,“我们来到这里后,下手的速度非常快,几条道路都被完全堵死了,也没有任何船只开出。就算这家伙是羽人,飞在天上也早就被我们看见了。所以他一定还在镇内。”

那是樊引、巫云汐和其他五位天驱。他们全都成为了行走的丧尸。

“但他也有可能察觉自己带着信函跑不掉,所以把信函藏在了某个隐秘的地点,然后自己去搬救兵去了。”黄小路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巫云汐摇摇头:“不会的,这只虫儿始终都张着翅膀,说明蛊虫就在这附近,并没有走远。”

“这下麻烦大了,”黄小路扔下手中的木棒,重新拔出了剑,“他们有没有可能因为变成丧尸而武艺下降一点点呢?”

“会不会他已经逃跑了?”一名天驱问。

“正相反,想想我们合力才能干掉的巫云汐,”林霁月说,“他们的武功只可能上升……”

天驱们喝着刘三爷殷勤献上的好茶,一直摩拳擦掌,等待着那名敌人被揪出来然后擒获他,抢回失去的半张签名信函,也为林霁月洗脱冤屈。但这个人看来非常善于藏匿自身的行迹,从下午一直搜索到天黑,整个镇子几乎快要被翻过来了,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

“那我们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吧……”黄小路搔搔头皮,“这可是以二敌七啊!”

设计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一定参考了老喜欢脑门疼的哈利波特吧?黄小路翻着白眼想,并且再次震惊于这个世界的真实度,连一个小镇的恶霸都有着那么丰富的人设背景。他转念又想到,没有任何人力能做到给一个游戏里的上千万角色都单独设置背景,这可能是用程序依据一定的模板自动生成的。编制出这套程序的人,实在是天才。

“不还手才叫做没有任何机会了!”林霁月咬咬牙,举着双刀和林霁月并肩而立。对面的七名死去的天驱踏着稳健的步伐逼了上来,和之前不同,他们的眼神里已经不再有仇恨和怀疑,剩下的只是彻底的冷漠和木然。

黄小路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些反感,却也乖乖地没有言语。他坐在刘三爷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总觉得很别扭,不知怎么地,竟然和刘三爷搭上了话。刘三爷倒也不隐瞒什么,老老实实把自己过去的经历告诉了他,甚至连后脑勺上疼痛的伤疤都告诉他了。

巫云汐和樊引已经率先发起了攻击。巫云汐的软剑和樊引的日月双轮,前者至柔,后者至刚,如果配合起来,可谓威力无穷。然而现在这对情侣早已经失去了生命,也就不可能再像活着的时候那样配合默契了,所以黄小路和林霁月还能勉力支撑,维持一个平手之局。但如果再加上其他的五个人,就绝对不是两人能够抵挡得了的了。幸好林霁月和黄小路都不是那种好面子到死的角色,数招一过,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于是合江镇的地痞们统统都被调动了起来,他们封锁了小镇两头的道路,禁止任何船只开走,然后开始在全镇大肆搜寻陌生来客,搞得鸡犬不宁。镇上的治安官知道这是刘三爷的命令,索性大门紧闭装聋作哑。

这真是比殇州高原的雪崩还要惊险百倍的体验,黄小路想着,身处上千名丧尸的包围圈中,拼了命地狼狈逃窜,任何一款僵尸游戏都无法带来这样的刺激。他和林霁月几乎已经忘记了任何招式,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砍倒那些挡在身前的丧尸,向着合江镇的东头跑去。

片刻之后,刘三爷发出号令,招来了几个手下,无可奈何地向他们发出了命令。他明白,这次遇上了真正惹不起的对手,一共只有九个人,却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到自己的内室,把内室外的贴身保镖都在一两招之内制服,绝对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虽然那样的绝顶高手竟然会对自己这样的地方恶霸出手,着实有点奇怪,但刘三爷凭借着老辣的经验得出了结论:予取予求,不要玩丝毫花招,这帮人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后自然会走。不然的话,自己的脑袋也许就有搬家的危险。

他累得够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肋下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会感觉十分疼痛,而手臂更是酸软得几乎要举不起来了。他根本数不清自己已经砍下了多少个丧尸的脑袋,一百个?两百个?林霁月大概也干掉了那么多吧?现在两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踉踉跄跄地向前冲着,全凭着一股求生的勇气勉力支撑。

“刘三爷,我们有事请你帮忙。”这个长得还蛮好看的小妞冷冰冰地说。

在即将冲出小镇的时候,两人却不得不停住了脚步。他们这才发现,虽然从西面进入合江镇的出入口没有人把守了,东面却依然有一群人,不,一群丧尸在那里驻守着。他们全副武装、神情淡漠,等待着黄林二人。

刘三爷意识到了点什么,连忙抄起他那根沉重的铁铸烟杆,但还没来得及开门出去,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几个陌生人一拥而入,当先的一个小妞一脚踢出,他的烟杆就被踢飞了,紧接着两把寒冷的短刀贴到了他的脖子上。

“怪不得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人阻拦,”林霁月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大口袋,他们只是把袋口打开了放我们进来而已。”

但是这一天吃过午饭之后,坐在书房里小憩的时候,刘三爷后脑勺上那块疤突然疼了起来。这可是一个不祥之兆,在他的一生当中,每次这块疤开始疼,似乎都意味着某种灾祸的来临。他轻轻抚摸着这块陈年的伤疤,正在思考要不要找镇上擅长卜算星相的罗瞎子来算一算命盘,忽然之间,院子里传来了一连声的短促的惨叫声。

“看来真没指望了。”黄小路也跟着叹了口气,但还是摆出了作战的姿态,尽管右臂已经累得在颤抖了。他的心情并不算太紧张,因为这一次的任务是中途临时插入的,并不是一开始就进入了任务模式。按照这个游戏的设置,自建游戏在任务模式中是不允许中途退出的,直到任务完成为止。但现在不是任务模式,在危险降临的时候,他还能够从容地选择退出。

刘三爷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合江镇小,却有小的好处,至少管理起来比南淮城轻松一百倍,也没有那么多的势力分野。他在这个地方轻松地享受着日子,走在街上谁都要对他点头哈腰,那种土皇帝的感觉实在是不错。

但另一个想法让他心里一颤:林霁月怎么办?他倒是可以安全地回到现实世界中,但林霁月却可能丧命,等他下次再回到九州的时候,也许已经永远见不到林霁月了。作为一个虚拟人物,林霁月的消失不会对真实的世界产生任何影响。除了……一个叫做黄小路的宅男会为此伤痛不已。

尽管只是一个小镇的霸主,刘三爷也觉得很高兴,并且对自己的人生哲学十分地满意。他年轻的时候在宛州最繁华的南淮城混,跟着老大出生入死,非常了解在大城市混迹的不易之处。那里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无数利益链条勾结在一起,高官、衙门、军队、黑帮……相互之间尔虞我诈互相利用,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根本没可能混下去。刘三爷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但自从在一次战役中被人一棍子砸在后脑勺上险些丧命之后,他就明确了一点:大城市不好混。所以三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候,他离开了南淮,来到小小的合江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这里最能说话的人。

想到这里,他向前跨出了一步,把林霁月挡在了身后。虽然面对着丧尸的包围,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但在这一刻,黄小路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举动。

这一天的天气不错,合江镇名气最大的刘三爷的心情也不错。就在两天之前,他把镇上另一个敢于向他挑衅的小帮派轻松铲除了,帮派的头目被捆住四肢扔进了湍急的西江。经过这一役之后,合江镇不会再有谁敢于和刘三爷为敌了,这里的渔业、林业、漕运、药材等等生意都将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这样不过让我多活半分钟,真的有意义吗?”林霁月轻声叹息一声,声音听起来颇为温柔。黄小路心里一动,忽然很想要不顾一切地扔下剑,回身抱住身后的女子,哪怕会为此挨一个耳光。在死亡的阴影降临时,这样的冲动总是难以遏制。

现在一行人追追逃逃进入了合江镇。如巫云汐所言,合江镇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但是由于一面临江、一面靠山,进出的道路只有两条。如果能把两条路彻底封住,让敌人逃不出去,然后来个瓮中捉鳖,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他并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就在黄小路和林霁月不约而同地决定放弃时,一道肉眼难以看到的细丝突然间出现在天驱们的身前。一名天驱正在大步向黄小路逼过来,当他跨出某一步之后,整个身体忽然间变成了上下两截,双腿还维持着步态向前多走了两步,但上半身已经齐腰被切断,落在了地上。

巫云汐和林霁月的判断是正确的,看来女性在把握他人心理方面似乎的确有一套,这个敌人确实是抓准了脉。他在道路上奔跑的时候用尽全力,一旦进入人多的地方,马上混在人堆里不见了,可以很悠闲地休息,而让天驱们找不准他的方位。

“死老头!干嘛不早点出来!”林霁月大叫一声。

无论怎样,现在的情况紧急,如果不能在合江镇截住这个未知具体身份的敌人,那么至少有一半的签名都将会落入皇帝的手中。到了那个时候,天驱的背后支持力量将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后果不堪设想。黄小路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闷着头跟着天驱们继续奔跑,同时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想看看这小子在危急关头会怎么样,”不远处房顶上的林柏青笑眯眯地回答,“看起来,他的表现还算让我满意。”

但九州不一样。每当进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都很难把它归入到完全虚假的范畴中去。这个世界的细节和风格太真实了,真实到和现实没有太多的区别,自然而然就会让他难以放开手脚去“做一个坏人”。自然,他只能经常性地受到林霁月的种种嘲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房顶上跃了过来,同时伸展开若干根细如蛛丝却能切开金属的锋利刀丝,那就是天罗最拿手的天罗刀丝。天罗丝过处,樊引等天驱的丧尸连忙后退,全力格挡,而那些低等的丧尸有十多个都在一瞬间被切掉了头颅。

我算是什么正义人士吗?黄小路不由又有点糊涂了。他当然知道林霁月这句戏谑的含义。在九州世界呆了那么久,他已经能够凭借过往的经验识破各种各样来自敌人的诡计了,但轮到自己使用手段的时候,总是犹豫不决。其实在其他游戏里并不是这样的,他有时候会把角色完全修炼成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到了最后以所谓的邪派武功称霸江湖,顺手还能强占十七八个美女什么的,那是因为他抱有一种完全游戏的心态。他很清醒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不需要顾及任何现实世界的道德条规,只需要求一个痛快就行。

“快把背后这些丧尸替我们打发了,我们逃出去!”林霁月喊道。

“没意见最好,”林霁月嫣然一笑,“最怕您这样的正义人士多嘴多舌。”

“不,要打发就把所有丧尸全都打发了!”林柏青回答。

黄小路耷拉着脑袋:“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两人不觉一愣,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把上千个丧尸一起消灭掉是不可能的,林柏青所言,无疑是指把驱动这些丧尸的操控者干掉。他之前一直单独行动,始终没有露面,多半就是在运用尸舞者的本领寻找着操控者的藏身之处。现在既然敢于现身了,一定意味着他已经找出了那个暗藏的幕后魔头。

几名天驱看向林霁月的目光都十分怪异,虽然仍然有疑虑,倒也掺杂了几分佩服之意。林霁月没有搭理他们,扭过头看着黄小路:“是不是又觉得扰民了?又觉得手段过于激烈了?又觉得天驱做事应该用更正义的方式了?”

林柏青虽然年事已高并且身躯肥胖,到了动手的时候,身法却快得惊人。天罗刀丝在夜幕下微微闪过几丝光芒,已经把大部分的丧尸都逼退到了数步之外。然而最致命的两根刀丝却奔向了同一个目标。

巫云汐正准备解释,林霁月已经冷冷地开口了:“当然是逼着他把手下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封锁合江镇的所有出口。我们正在追的那个家伙毫无疑问已经大致猜到了我们追踪他的方法,也看出了这种方法的缺陷,一定会尽量往人多的地方逃,就像是一滴水混到江河里。但他一定想不到,我们有办法进行一一的筛查,让他无路可逃。”

樊引。刀丝刺向了樊引,这九名天驱武士的首领。黄小路隐隐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顾不得多想,同时挺剑向着樊引刺去。几乎是在同时,林霁月的双刀也发动了。

“怎么找他帮忙?”另一名天驱不解。

樊引,林柏青最终确定的操控者。其他的天驱真的丧命了,他却并没有死,而是伪装成丧尸,和他们一起追杀着黄小路和林霁月。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却最终被林柏青看穿了真相。

“合江镇的话,倒是有一个办法,”巫云汐慢吞吞地说,“合江镇是一个大镇子,基本就相当于一座小城,镇上有一个恶霸地头蛇,被称为刘三爷。我们可以找他帮忙。”

樊引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伪装会被识破,惊慌中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操纵丧尸,举起日月双轮试图抵挡。但他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时挡住林柏青、黄小路和林霁月的全力一击,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就是合江镇。”黄小路点点头。现在他对九州地理已经相当熟悉了,这也是他多年来玩游戏养成的习惯,在记忆地图方面有着过人的本领。

他放弃了抵挡,高举着日月双轮,向着黄小路的咽喉割了过去。此时林霁月的双刀已经砍在了他的后背上,林柏青的天罗丝也洞穿了他的胸腔,但他就像完全不知道疼痛一样,仍旧死命地扑向黄小路,似乎是豁出性命一定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那座小镇……是合江镇吗?”一位名叫巫云汐的女天驱问。

这充满杀气的拼死反击让黄小路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些什么。不是林霁月,自己才是辰月教真正的目标!之前那些针对林霁月的阴谋,不过是为了把自己也拖下水而已,敌人看来已经仔细研究过自己的性格,知道他绝不会抛下林霁月不管,所以用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把自己套在其中,让自己成为天驱的叛徒,甚至像现在这样,试图杀掉自己。

“可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把他认出来呢?”黄小路很是担忧,“一路往西,还能经过一座小镇,紧接着就是有驻军的西江城了。”

他已经来不及躲闪了,这一剑击出,他使出了全力,存心想让樊引避无可避。他没有想到樊引根本不闪躲,也放弃了抵抗,而是选择与自己以命换命。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喊退出的救命法宝,脑海里一片空白。

“看起来,通过一夜的反跟踪,他也知道了我们的手段是什么,”林霁月耸耸肩,“现在这场追逐变成了一场猫鼠游戏了。他会在沿路每一处人多的地方停留下来,混入人群,然后趁我们不备进行逃窜。我们必须要在他抵达任何一座大城市之前把他认出来,不然此人一旦逃入官府,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了。”

就在这时候,一股大力从斜向撞过来,把他的身躯撞到了一边。噗的一声,血光飞溅,日月双轮深深嵌入了一个人的身体。

可是天驱们却无法在镇上的几百个人里面分辨出敌人。他的伪装做的足够好,而且显然在不断调整着自己所处的方位。天驱们所掌握的驱虫术,只能大致判断出一个很模糊的范围,根本无法精确定位,也就不可能从几百个人头里把敌人拣出来。

那是林柏青!千钧一发之际,林柏青撞开了黄小路,用自己的身躯承担了那致命的杀招。这一招交换过后,樊引倒在了地上,天罗丝穿过了他的胸口,看来是不能活命了,但林柏青的胸腹也被日月双轮切开,伤势极重。

就这样孩童斗气般地追出一整夜,天亮的时候,追到了一处市镇上,气味不再移动了。也就是说,敌人在这座市镇上停了下来。

林霁月惊呼一声,扔下刀,抢上前抱住了林柏青,看清楚了他的伤势之重,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已经无救,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黄小路更是无比感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两人忍气吞声地在同伴们的包围下快速奔跑,林霁月实在有点忍不住了,脚下加速,故意超到最前面。其他的天驱试图超越她,轻功却不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在最前面,自己却快要把肺都跑出来了。黄小路肚子里暗笑,索性慢吞吞地坠在后面,反正还有两人会刻意保持着比他更慢。

林柏青微微一笑:“别哭,我老头子活了这一辈子,临死的时候还有人愿意为我掉几滴眼泪,也就不亏啦!看,兔崽子们都倒下了!”

这还是说明了宗主们对林霁月的怀疑。就算是好脾气的黄小路,面对着这种近乎赤裸裸的挑衅,还是难免心头有火。但他不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林霁月几乎已经把她的怒火完全挂在了脸上,如果自己再控制不住,只怕在追上敌人之前,天驱们自己就会先打起来。

黄小路向四周看去。樊引重伤之余,再也不能维持秘术,所有的丧尸都因为失去操纵而倒在了地上。整个合江镇恢复了一片死寂,只剩下林霁月凄凉的哭声。

黄小路和林霁月选择了向西的方向,连夜追赶过去。这一路的天驱共有九人,在奔跑的时候,黄小路注意到了两个事实。其一,除了他自己和林霁月之外,其他七人的武功都相当高,属于这次集会的天驱中的佼佼者,以至于这一路天驱的总体实力明显比另一路要强出一筹;其二,有意无意地,这七个人或者前三后四,或者前五后二,总是相当默契地保持着既有人在黄林二人之前,也有人在他们之后,也就是说,总是把他们夹在中间。

“我跟你说了,哭也不能把我哭活过来,不如省省力气吧,”林柏青的语气依然轻松,“再说了,这也算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此外,那位蛊术师受伤不轻,无法亲自追踪,仓促间传授的追踪之法难以令人学到纯熟,所以只能判断出一个大致的方向,不能做到足够精细。只是事已至此,这一点点缺陷也只能略去不提,天驱们各自被分派了方向,火速出击。

黄小路心里明白,林柏青未必是为了救自己才丧命的,他只是深知自己对于林霁月的重要性,才甘愿牺牲他的性命去成就林霁月的幸福,因为在他心里,林霁月其实和他的女儿一样没有分别。他不忍心再看她和林柏青诀别的场景,转身来到了樊引身前。樊引已经奄奄一息,听见黄小路走过来,吃力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中并没有什么仇恨,有的只是没能完成任务的深切的遗憾,这更加让黄小路证实了他的判断。

事情紧急,宗主也并没有强行要求黄林二人留下来,毕竟这两人的武功出类拔萃,能够应付强敌。他挑选了十余名精锐的天驱武士,分兵两路,开始围追堵截,务求要擒拿这两名逃跑的疑凶。幸运的是,这两人尽管一出手就伤了三名天驱,他们也没能注意到对方使用的一点小花招——其中一名被伤的天驱是来自越州大雷泽的蛊术师,在受伤的一瞬间,他施放了一只蛊虫,让它们附在了被抢的名单上。这种蛊虫并不具备任何杀伤力,却能令名单上散发出一种人的鼻子闻不到的特殊气味,可以用相应的另一种昆虫来进行跟踪。也就是说,他们无论逃得多快,无论路上有多少人接应传递名单,都无法彻底摆脱追踪。不过这两名敌人也足够狡猾,竟然把名单分成了两半,各自携带一半逃跑,逼得天驱们只能兵分两路。

“合江镇的普通民众或许都是中毒死的,但以天驱的防范意识,不可能全员中毒,”黄小路蹲下身子对樊引说,“我早该想到的,只有你才能让其他任何天驱都毫无防备之心,然后借机下手杀他们。可是,巫云汐是你的情人啊,你居然忍心亲手杀死她,再操纵她的尸体来设置圈套陷害我们。你到底有没有长心啊?”

“所以我们还有机会追上他们!”黄小路大声说。他明白,林霁月身处嫌疑之地,用言语是无法洗清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早点追上敌人,把名单抢回来。

樊引的喉结蠕动着,发出一阵近似于笑声的嘶哑的声音,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说:“同伴,朋友,情人……这些很重要吗?在神的面前,一切都如同尘埃和泡影。”

“那份名单本身并不重要,”大荒宗宗主说,“大部分支持天驱的人,其实都早就在君王们的怀疑名单上了,但以他们的权势,没有直接证据是没有人敢轻易去动的。所以最关键的,就在于那份签名原件,那是铁证,而这样的原件用信鸽之类的投递风险太大,对方一定会由专人护送到帝都。”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用一种轻蔑的姿态举起右手,摇晃了一下手指:“你是无法逃脱神的旨意的。神……要你死,你就……必须……”

黄小路摇摇头,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林霁月出身于杀手组织天罗,而天罗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阴狠毒辣,形象并不比辰月好太多。林霁月加入天罗之后,虽然也和自己一起立了不少功劳,天驱内部仍然有不少对她怀疑的声音。眼下,碰巧长溟宗宗主先中毒再中了刀伤,都是林霁月的长项,而她正好出现在现场附近,被当成头号疑犯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他没有说完最后一个“死”字,就断了气。几乎是同一时刻,林柏青也闭上了眼睛。在林霁月的哭泣声中,黄小路的心里充满了迷惘:神?神为什么那么看重我?为什么?

林霁月还真是猜得差不多。很快有天驱回来汇报,发现了两名可疑人等,一个照面就暴起出手,刺伤了三名天驱后,分兵两路,向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逃窜,天驱们已经分批追赶了。说话间,他们的眼神仍然在林霁月身上扫来扫去,依旧充满着怀疑和不信任。

“天真!”林霁月哼了一声,“那样不过能证明我还有同伙而已。”

黄小路在山间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林柏青。林霁月始终沉默不语,让他有一些担心。

“忍着点,”黄小路低声对她说,“他们肯定能发现逃跑者的踪迹的,那样你不就没事儿了?”

“我没事,放心吧,”林霁月轻轻摆了摆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起初和林霁月搭档的时候,大部分事情黄小路都得听林霁月的,但越到后来,他在这个游戏里越是得心应手,林霁月嘴上喜欢讥刺他几句,行动上却多半都会服他。现在得到黄小路的暗示,她真的乖乖闭上嘴,一声不吭,虽然好看的鼻子还是皱着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寻求林先生帮助的事情,一定也被汇报给了天驱,这仍然是他们算计好的局,”黄小路说,“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只是单纯地成为天驱的叛逆而已,我们还勾结尸舞者屠灭了一座小镇。都不必天驱出手,恐怕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

林霁月眉毛一竖,想要说话,黄小路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镇定。虽然宗主把两人留下来的举动仍然说明他在怀疑林霁月,但同样也说明他并没有认定这就是林霁月干的,应该还有辩解的机会。这种时候,越是冲动越会误事。

林霁月沉思了一会儿:“我没有想明白。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究竟图的是什么?我并没有看出我们有这样的价值值得他们去折腾。”

天驱们看看黄小路再看看林霁月,都有些疑虑重重。万垒宗宗主果断地一挥手:“你们俩留在这里,其他人追出去!”

“我也觉得很奇怪,”黄小路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天驱,也许做过一些对抗辰月教的事儿,但做得并不一定比其它的旗领或者宗主更多。”

“你们弄错啦!”黄小路焦急地说,“她一直和我在一起,绝对没有去下毒抢名单!现在凶手应该还没有跑远,追出去还来得及!”

“也许那是因为你的缘故而不是‘我们’吧。”林霁月忽然说。

而林霁月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距离宗主的卧房很近的地方。她并不是参加密会的人员,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难免让人起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黄小路一惊。

这事情说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难怪不得发现现场的天驱首先就截住了林霁月。在这一时刻,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相同的:这是内贼干的。

“之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冲着我来的,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把你拖下水而已,”林霁月的眼神里带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怀疑和不信任,“还记得吗,最后樊引垂死挣扎的时候,他想要杀的人,是你。”

天驱支持者的名录被人抢走了。从长溟宗宗主的手里,从一百一十七名天驱精英的防卫之中。

“的确是我。他们想要对付的就是我。”黄小路说。林霁月这样的眼光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心痛的感觉开始弥漫。

林霁月走到黄小路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怕死,不怕危险,不怕被人冤屈,也不会把老头子的死迁怒到你身上。可是,我只想要一样东西,那就是真相。我想要证实我所遭受的一切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你能证明这一点吗?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辰月会那么重视你吗?”

“并不是这个天罗培训出来的、轻功绝佳的、擅长用毒的女人?”另一名天驱接过了话头。

黄小路明白林霁月的意思。两个人在一起搭档了那么长时间之后,林霁月终于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她说的很清楚,别的一切她都不在乎,但她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和黄小路有关的真实的一切,而不是什么雷州出生父母双亡陌生人收养之类的鬼话。

他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对面的人冷冷地打断了:“所以以绝佳的轻功绕过我们的防守、下毒重伤长溟宗宗主、抢走天驱支持者名录的,并不是她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黄小路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真想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但他实在说不出口。“我是真的,你是假的,整个九州都是不存在的,”这样的话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他大概会立即被当成一个疯子吧。

“你们一定是误会了吧?”他赶忙说,“我们俩是刚刚才赶过来的。我们听到墙这边有什么响动……”

更何况,万一林霁月真的有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相信了他的话呢?作为一个“人”,她将会受到怎么样的打击呢?自己只是虚假的数据,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谁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黄小路想着,连忙跑了过去,但还没有靠近,他眼前寒光一闪,自己也被一把长剑指住了胸口。持剑人同样是一名天驱。而林霁月已经双刀在手,看样子也是怒气冲冲的。

我宁可你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也不希望你自己变成一个疯子,黄小路想着,嘴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只能把自己藏在沉默的外壳里,并且很清楚,自己马上就要失去林霁月了。

那几个人黄小路全都认识,都是来此参与密会的天驱。

林霁月的脸上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她深深地看了黄小路一眼,轻轻地开口说:“再见。”然后她转过身,展开轻功下山而去,始终没有回头。

已经被好几个手执兵刃的人包围起来了。

黄小路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溶入到黑暗的夜幕中,再也看不见。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感受到了自己游戏生涯中最强烈的一次挫败感。

林霁月迅速跳过了一面院墙,黄小路也跟着翻过去,此时他的武功已经不逊色于对方,但在轻功方面仍然有一定的差距。这么高的一堵墙,林霁月视若无物,他却并不能一跳而过,必须借助手上的力道,所以等到他翻过墙去时,林霁月已经跑到了墙后那座院子的中央,并且……

我失败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失败了,黄小路想着。在一切看起来都一帆风顺的时候,原来只需要两天两夜的工夫,就能把一切都砸得粉碎。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成为了天驱的叛逆,成为了勾结尸舞者残害平民的屠夫,成为了也许全九州人都愿意杀之而后快的对象。与此同时,他还失去了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搭档,也是他心仪的姑娘。

林霁月一跃而起,向着发声处疾奔而去,黄小路愣了愣,也赶忙跟上去。

他不知道哪一样对他的打击更加沉重一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成了一个可耻的失败者。游戏里一年多的努力,最后换来的是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团体,也失去了可以依靠的朋友。面对着这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他想要自保也许都很困难,更不用提想办法找到失踪已久的龙焚天了。

很轻的一声响,好像是有人不小心踏断了一根树枝。

我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最后却一事无成吗?他索性把整个身子放倒,平躺在林柏青的坟墓前,眼看着天幕中闪烁不定的星辰。在他此刻的心境里,那些散发出各种色彩的星星好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嘲弄着他,讥笑着他,挖苦着他,蔑视着他。山间的风在耳边一阵阵地掠过,就像是要扬起灰尘把他埋葬掉。

黄小路又是一怔,这话像是一句寻常的感慨,又似乎别有深意,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些近乎自作多情的解读方式。可惜他的脑子还没有转多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成千上万的想法如潮水般涌来,又似乎只是一片空白,什么样的念头都留不下来。山里的夜风带来阵阵寒意,他却丝毫不觉,只是夜空中的星辰好像有着催眠的力量,让他的双眼一点点模糊起来。

“希望有一天,我也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你能够像对待龙焚天那样对我。”林霁月忽然说。

他以孩子般的姿势蜷缩起身体,进入了梦乡。

那当然了,黄小路险些脱口而出,他是真人,而九州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而已啊。可惜这样的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口,所以只能在脸上挂上含义不明的笑容,作默认状。

他好像是回到了自己最初进入这个游戏时踏上的土地,一望无垠的瀚州草原。他又变成了那个不成器的蛮族世子吕归尘,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身前是那个被劈砍得乱七八糟的木桩。显然,他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个瘦弱无力的孩子,却给自己定下不切实际的练刀计划,以至于最后差点因为血厥而死掉。

林霁月轻松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生气?你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你为了一个朋友那么卖力,说明你是个重感情的人,这样的性子很难得。只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很古怪。给我的感觉就是,你的这个朋友,好像比天驱的事业、比九州的兴亡还更加重要一样。”

还是不要重复那样的痛苦和不幸了吧?黄小路想着,扔下刀,舒舒服服地坐在了软软的草地上。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名叫木犁的教授他刀法的蛮族老人走了过来。老头仍旧是那副桀骜的神情,穿着肮脏的铠甲,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小绵羊。

黄小路沉默了许久,艰难地点点头:“是的,其实我就是……那么想的。你生气了?”

“世子累了?”木犁问。

而林霁月接下来说出口的一句话更是让他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什么绮念都没了:“其实一直以来你这么拼命地为天驱做事,并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辰月、战争什么的,仅仅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调动别人去替你找你的朋友吧?”

“累了,累坏了,”黄小路喃喃地说,“我不想再练刀了,再也不想了,练刀有什么意义呢?”

林霁月撅起了嘴,黄小路觉得这个姿态实在是很迷人,让他很有凑上去亲一口的冲动——当然,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可不是那些胡编了乱造的烂游戏里胸大无脑的白痴女主角,林霁月是个很有尊严的女子,黄小路要是敢有什么越轨,被打到半身不遂只怕都是轻的。

木犁微微一笑:“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没有意义,羊群追逐水草,恶狼追逐羊群,它们从来不会去思考这些行为当中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它们还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那样的生命历程。意义,意义是什么?只有厌倦生命的人,才会用‘思考生命的意义’这种苍白的借口去逃避。那样的人,还没有拔出刀来,就已经输了。”

“再说下去,天驱和辰月在你嘴里都会没什么分别了,”黄小路叹了口气,“你的嘴总是那么毒。”

“还没有拔出刀来,就已经输了?”黄小路呆呆地重复了一句,看着木犁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想要张口叫住木犁,却又发不出声音,突然之间,他发现身边的环境变化了。

“有什么区别吗?”林霁月反问,“有的词听着好听点,比如鼓舞、振奋;有的词听着难听点,比如煽动,但背后的意义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已经不再是青阳世子吕归尘了,而是变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成年羽人。羽人坐在一间破败的东陆风格的房间里,正在看着眼前的桌子发呆。桌子上放着几枚银毫和一些铜锱,就连金铢都没有,可见他现在正处于贫困中。

“干吗要用‘煽动’那么难听的词儿?”

他想起来了,这个羽人叫云湛,是南淮城的一个游侠,大约相当于现实世界里的私家侦探,也是他最初试玩过的一个角色。只是该游侠明明武力和智力都不错,不知怎么的就始终处在一种没钱的状态中,以至于经常要靠坑蒙拐骗才能混饱肚子。

林霁月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我和你一样,先前趴在墙根上听了好久,大概也被煽动得睡不着觉了,所以才来找你聊聊天。”

门被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钻了进来。那是云湛的朋友姬承,据说是大燮王朝开国国君姬野的后人,不过他不能和自己威武的祖先相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是一个靠展览老祖宗的兵器换钱养家的窝囊废,还很怕老婆。这个人和云湛交情不错,每到云湛没饭吃的时候,总喜欢到他家去蹭饭。

林霁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半天没有言语,黄小路忍不住问:“找我有事?”

“我这个月的零花就剩这一个金铢了……都给你!”姬承嘟嘟囔囔地说,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枚金铢放在桌上,“这下子我又没钱去见凝翠楼的小铭啦!”

“我着凉了,鼻子不通气……”黄小路一笑,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林霁月坐下来。经过了那么多的磨练,至少在林霁月面前,他不再是那个见到女孩子就脸红的腼腆宅男了。

“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了。”黄小路淡淡地说,把金铢推回到桌边。

林霁月的地位不够高,并不在这一百一十七人的行列里,但她左右无事,也陪着黄小路来到了青石城,黄小路求之不得。现在她一定是翻墙进来的,不过她一向野惯了,黄小路也没办法说她什么。

姬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居然不要钱?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又找到了一条你和常人不一样的证据,”背后忽然传来林霁月的声音,“那么臭的味道,你居然能坐在这里带着一脸的欣赏和陶醉。”

“我没什么兴趣花钱了,”黄小路伸了个懒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归去。”

夜已经很深了。黄小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被调动起来的情绪似乎很难平复。这一晚月光不错,照得院子里清清亮亮,树影的摇动也显得格外温柔,唯一煞风景的是那一股挥之不去的牲畜的气息。青石是九州最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常年都有大批的牛羊马匹入城,气味自然不会太好闻,何况这里本来就是牲畜行。眼下,一墙之隔的畜栏里,正有几十头驴子挤在一起,把各种奇怪的声音和气味传递过来。

姬承瞠目结舌,过了好半天,他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忽然提起身边的一把椅子,向着黄小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众人默然,空气也仿佛变得沉重起来。黄小路又想到,这样一个被视为洪水猛兽的组织,千百年来能在种种围捕、屠杀、清剿中幸存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虽然他们的存在明明是为了制止战争。反倒是辰月教,分明就是一切战争的根源,却总是能得到君王的垂青,甘心堕入术中而不自知。可见——他突然想起了真实世界里的一句话——战争的确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动力啊,否则你根本无从解释这不合理的一切。

黄小路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行凶,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被砸倒在地。姬承扔下椅子,以一种极英勇的姿态扑了上去,把他压在下面。

“所以我们更需要为他们保密,一旦暴露了天驱支持者的身份,他们将遭遇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杀身之祸,甚至可能会被诛灭九族!”宗主又说。

“你化妆化得很像,但要装扮成云湛,你还差得远!”姬承恶狠狠地说。

他展开了一张纸页,可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宗主解释说:“这是秋叶城主安颂鸣暗中联络各地权贵的签名信,上面有五十一个人的签名,每一个都在各国各地身居高位、举足轻重。安颂鸣知道战争不可避免,所以想方设法联系到了这些人,几乎是逼迫他们在信上签名,以避免反悔。战火一旦燃起,他们都将是天驱的得力臂助。”

黄小路哭笑不得:“你凭什么说我是假扮的?他妈的,疼死我了!”

“虽然被很多人视作洪水猛兽,但我们并不是孤独的,”万垒宗宗主意味深长地说,“同样也有很多贵族、大臣和高级将领在暗中支持我们。这一份名单,就是我们的一部分重要盟友送来的支持信函。”

“我告诉你,云湛可是教过我如何辨认人的身份的,”姬承很得意地说,“云湛是什么人?是那种被扔进毒蛇堆里还能喝酒的人,是那种河面上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就决不肯沉下去的人!从他的嘴里怎么可能说出‘或者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屁话?你这样的伪装只是徒有其形,骗不到我的!”

最后一天晚上,周详的计划全部完成。从第二天开始,天驱武士们将踏上征途,义无反顾地为了九州的和平而战。尽管明知道这只是虚拟游戏中的情节,但当武士们高举起手,亮出手指上的天驱指环,用压低的声音齐呼“铁甲依然在”的时候,黄小路的心里仍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他再一次禁不住去猜想,是什么样的人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九州世界的生活比他在现实中的生活更加真实,更加充满了吸引力。

“河面上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就决不肯沉下去?”黄小路又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姬承还压在他身上,正笨手笨脚地试图捆住他。紧跟着,场景又发生变化,他来到了另一处地点。

黄小路分派到的任务是重新去往殇州,去和那些已经对他产生了信任的夸父们商谈,不只是要他们尽量克制不要参与战争,如果可能,还希望他们能对天驱施加援手。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光是殇州雪原本身就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了。但这也充分说明了宗主对黄小路的信任与认可。他没有丝毫犹豫,接受了任务。

醒过来的时候,他也记不清自己在这个长长的梦境里到底扮演了多少个角色了,但那些话却始终萦绕在耳畔,没有消散。他站起身来,活动着被山风吹得近乎麻木的肢体,突然间想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过了几天的商议,天驱们一点一点确定了未来行动的方向。在他们当中,有些人将会想办法靠近皇帝,诛杀皇帝身边的辰月教徒;有些人将会前往河络和羽人的地盘,试图说服他们不要卷入战争;有些人将会在各地尝试夺取部分兵权,以便一旦战火燃起,天驱也能有可用之兵。而作为一切的重中之重,几位宗主将会冒着最大的危险建立起一支属于天驱自己的军队,做好直接和皇帝或者其他势力正面对抗的准备。

是的,他失去了在天驱中的地位,他成了一个叛徒和恶棍,他所爱的女子离开了他……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还活着。他并没有像龙焚天那样失去神智,所以现实中的他也不会像李彬那样发疯。他还是一个精神健康肉体也健康的大学生,虽然情绪上可能会很沮丧,但是……活着本身就很好了。

黄小路静静地听着。最近一年来——游戏时间的一年——也许没有谁比他更加关注辰月的动向,所以这些情况他都心知肚明。他很清楚形势的紧迫性,战争已经一触即发,九州大地即将陷入全面的战乱。在这样一个血与火的乱世中,龙焚天究竟能不能幸存下来,是他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但他也清楚,即便自己成为了天驱的大宗主,能统领全天下所有的天驱,只怕也挡不住战争的滚滚车轮,因为帝王的野心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只要有野心,就有战争存在的土壤,那是天驱也无法铲除干净的。天驱所能够做的,只是尽量地消弭战火,尽量促使战争尽早结束。在这场与辰月的比拼中,天驱天然就处于下风。

他再次回想起第一次扮演吕归尘时的情景,由于不太熟悉这个游戏的规则,他赌气般地练习刀法,造成了血厥,导致喉咙不受控制,无法喊出退出的口令。在那段无比煎熬的时刻里,他真的以为自己会遭遇和李彬一样的下场。那一次之后,他似乎对生命有了一些新的认识,生活的态度也比以前更加积极了。也就是说,哪怕在这个游戏里一败涂地黯然消失,他至少也有过一些收获,并不是全然的失败。

万垒宗宗主补充说:“羽皇翼佟也打算趁机向西扩张,强占蛮族的领地,据说他已经说动了澜州北部羽族莱米克城邦的领主风千羽,有可能羽人会联合起来共同出兵。越州各国也并不安分,河络们利用开发矿藏聚敛了大量的军费,已经打造了相当数量的精锐武器,甚至可能包括传说中的机锋甲。如果河络加入到战局中来,九州大地面临的变数就更多了。”

更何况,还没有到认输的时候。黄小路回忆着这些日子里所了解到的九州历史,那些威风凛凛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们,没有哪一个不是经历了各种痛苦的挫折失败后才最终获取胜利的。也许那就是九州世界里的人们的必经之路,自己不过是在重复着一条道路而已。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什么天驱辰月之类的,绝不是不可逾越的。

“我们和辰月的全面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在天驱内地位崇高的大荒宗宗主说,“皇帝已经被辰月国师煽动得失去理智,即便得不到夸父的援助,也要一意孤行向北陆开战。而宛州的唐国、衍国等大国也在观察形势,很有可能乘机夺位。”

不过是个游戏!黄小路狠狠地挥了挥拳头。我是个游戏天才,任何时候都不会向游戏低头的。

所以在三月即将结束的时候,天驱们完成了这次盛会。在青石城一家规模中等的牲畜行里,天驱们围坐在一起,商讨着关系九州命运的大事。这个组织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召开过如此大规模的集会了,与会的共有一百一十七人,基本上是天驱在九州各地的精英人物,一旦有需要,这一百一十七个人能够召集数万之众。

梦境里和姬承的对话仿佛是某种暗示,黄小路觉得,自己应该去寻找那根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稻草。林霁月虽然离开了,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比如说,殇州铁牙部落里的夸父们,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比如说,雷州沉风沼泽巫寨里的巫民们,他们也都会信任自己。还有其他各项任务里认识的一些人……总会有人能帮助自己,不会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的。

所以黄小路提出了这个主意,加上了第三道防护。那些与天驱有交情、自身却并非天驱的大人物们,都接到了天驱宗主的密信,邀请他们到通白驿路附近演这一场戏。他们其实什么都不必干,只需要悠闲地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却已经足够把所有的眼光都吸引过去。这些人物基本上都是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呼风唤雨的角色,斥候们自然会知道取舍。

更何况,黄小路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最有可能帮助自己的人,那就是他过去的上司谢子华。现在谢子华和黄小路平级了,但过去,他多次给自己下达过任务,多次看着自己完美地完成任务,他应该不会轻易相信自己是一个叛徒。也许可以找他出出主意。

在这一年的三四月间,天驱需要进行一次重要的集会,而他们集会的地点就在宛州的青石城,这一方面是因为青石城是九州最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常年都有各色陌生人来往,便于掩护;另一方面也因为青石城守是一个较为开明、能够接受天驱的人,万一发生什么事,在他的管辖下还可以顺利地脱逃。但对于天驱们来说,这样的双保险似乎还并不足够,因为几百年来,天驱一直都是各国君主防范和抓捕的重要对象,只要有一国的斥候嗅出了味道,就有可能群狼毕至。

黄小路想通了之后,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走下山来,他发现合江镇进入了很多官兵,说明官府已经发现了这里发生的惨剧。他没法进去偷马了,只能先沿着大路躲躲闪闪地走出去很远,然后袭击了一名路人,抢走了他的马。这样的招数交给林霁月来做自然是熟门熟路,但现在只有他在,一脚把那名可怜的骑士踢下马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会有些内疚的。

“他们都是天驱的朋友,知道战争如果真的不可避免了,天驱将会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黄小路说,“所以从现在开始为天驱出力,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真对不起。”他咕哝着,打着马飞快地逃离,连事先想好的留几枚金铢作补偿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忽然意识到了林霁月对他有多么重要。他始终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许多时候会受困于内心的一些守则和信条,林霁月却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所以她实在是对自己最有益的一个补充。林霁月的不落小节,林霁月的刁钻古怪,林霁月的蔑视规条,正好能完美地弥补自己性格里的一些缺陷,自己能够成功地完成那些任务,林霁月所起到的作用,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

“你出的这个主意还真不赖,”林霁月说,“当然了,那些大人物愿意配合也很重要。”

但现在,空陷入对林霁月的怀念也无济于事。黄小路强打起精神,拿汗巾蒙住脸以免被人认出来,很快赶回了青石城。近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觉得几位宗主和旗领应该都还没有走,还会在青石坐镇指挥。这样做很冒险,但却也有着险中求胜的味道:旁人都以为发生了叛徒事件后,宗主们肯定会迅速撤离,离青石越远越好,但他们却想不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有的这些人都不知道,这样招摇的聚会只是一个幌子,用于掩盖另一出真正聚会的幌子。

这一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天驱高层果然并没有离开,只是把驻扎的地点改到了一家客栈。只有身受重伤的长溟宗宗主因为伤势沉重不便移动,继续留在那家牲畜行里养伤。

人们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将会在这里发生,通白驿路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大人物,但像现在这样密集的出现,实在是不同寻常。当然了,这些人都有着光鲜的外表和显赫的声名,假如要怀疑他们聚在一起干什么坏事,肯定是过于不敬了,但不论好事坏事,这样的聚会本身就很值得关注。所以宛州各国乃至于中州越州各国的斥候都纷纷来到此地,试图打探出这些名人们汇聚于此的真相。

黄小路冒着风险偷听了一次宗主们的会议。如他所料,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天驱最大的叛徒,全九州的天驱武士都将会接到命令捉拿他。天驱是一个在历史上经受过许多严酷绞杀的组织,所以同样的,他们也培养出了心狠手辣的作风,对于必须铲除的敌人,不会丝毫留情。

“那个白衣服的年轻公子……难道是宛州商会的副会长何清羽?”

但黄小路从窗缝里偷偷看到了谢子华的表情。当其他人痛斥着黄小路的忘恩负义、败坏天驱名誉的时候,谢子华虽然并没有说什么,表情里却明显带有一种不以为然。这种表情让黄小路很是欣慰,这说明谢子华并不相信那些“证据确凿”的推断,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的。

“看到骑黑马的那个美女了吗?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她是中州最著名的女刀客莫其芳。”

也许真的能拜托谢子华帮助自己找出幕后陷害自己的奸细,黄小路毫不怀疑天驱内部存在着这样的人。把他揪出来,找到此人和辰月串通的证据,那自己还能有翻盘的可能性。

“那个人……那个人是南淮城的大贵族百里无霜啊!绝对是他!”

他在另一家客栈用假名字要了一个房间,呼呼大睡了一整夜,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他来到天驱们所住的客栈,确认谢子华没有在房间里之后,从门缝下偷偷给他塞了一张纸条进去,纸条上写着:“我需要立即和你会面。”

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地段,看到什么样的大人物都并不稀奇,甚至于至少有十家客栈酒肆的老板赌咒发誓说,他们接待过微服出巡的宛州公国的国主。但在这一个三月里,这里的人们还是吓了一跳,结结实实的一大跳。

他犹豫了许久,到底是使用自己的笔迹还是故意把字写的歪歪扭扭,以免让人辨认出来。他和谢子华过去时常通信,对方自然认得出他的笔迹,但如果这张纸条被其他天驱看到了,也许就糟糕了。所以最后他还是用左手故意用很拙劣的字体写下了这张字条,然后希望谢子华能猜出他的身份。

阳春三月,宛州的人们又能够看到被誉为“宛州八景”之一的“驿路烟尘”了。所谓驿路烟尘,指的是宛州通平城和白水城之间的驿路上所能看到的人潮汹涌的热闹场景。作为联通这两座重要商业城市的唯一通道,通白驿路向来以繁忙而著称,尤其在春季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旅者和行商几乎是排着队从这条大路上经过,也因此而喂肥了周边的商贩们。在这条路的两边,有着东陆最大的一个酒肆与客栈的聚集地,成天生意兴隆,酒香能飘出数里地。

他焦躁不安地在客栈对面的茶铺里等待着,一边喝着劣质的混杂着羊皮味道的茶水,一边等待谢子华归来。好在并没有等多久,谢子华就出现了,他连忙跟了过去。

现在,就是天驱们奉召的时刻了。

谢子华进入了房间,在房间里呆了有那么一小会儿,黄小路相信他肯定读到了那张字条。重新打开门之后,谢子华走出来,急匆匆地向着客栈外走去。

和其他一般的组织不同,天驱武士团在平时并不会聚集在某一处总堂总舵之类的地方,而是分散在九州各地。在君王们的眼中,天驱仍然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所以天驱们的生存也都尽量保密。但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刻,宗主们会用鹰旗或指环发出号召,将天驱武士们召集在一起,完成某种使命。

奇怪了,黄小路想,我还没有给他留下联络的方法,怎么他就自己出去了,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他跟在谢子华身后,一路跟着他走,当经过自己住的客栈时,他有那么一点期待,但谢子华丝毫没有停步,径直走了过去。

不过和这样的对手为敌,倒也让黄小路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他已经是天驱内部的一位旗领,那是仅次于宗主的地位,已经和以前的上级谢子华平起平坐了,而老搭档林霁月反而成为了他的下属。因为这样的身份,黄小路终于可以参与到一些相当核心的天驱机密会议当中了。

黄小路突然明白过来了:还有另外的一个人是谢子华等待着与之会面的。由于这张字条没有任何标明身份的地方,谢子华一定误会了,以为这是他事先约好了的对象,所以才那么着急地赶过去。黄小路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看看是什么人要和谢子华秘密会面也不错。

黄小路更加紧张,幸好林霁月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去证明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管怎么样,经过了若干次任务的锤炼之后,黄小路的武功已经不逊色于林霁月了,这让他能够在这位搭档面前稍微挺直一点腰板了。但现有的一切,仍然还不够,黄小路很努力,但辰月的势力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打击而受到太大损伤。那是因为上一次从巫寨脱困而出的辰月教长厉忘归又回到了辰月教,并且与之前冒充他的巫王彼此之间毫无芥蒂,反而倾力合作,使辰月的势力大涨。

他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谢子华。谢子华显得非常谨慎,一路上多次突然回头,似乎是为了抓住可能的跟踪者,幸好这时侯的黄小路跟踪经验已经非常丰富了,见到谢子华回头就赶忙缩到人堆里去,或是扭头装作看路边的货物,因此并没有被识破。他的好奇心倒是越来越盛了,很想知道谢子华如此小心到底是为了见什么人。

“我总觉得,你想问题的思路挺奇怪的,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正常人总是有偏差,但偏偏每次正确的都是你,”林霁月没有理会对方拙劣的玩笑,紧皱着眉头,“有时候我甚至有这种错觉,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但当谢子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却大大地吃了一惊,同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实在没有想到,针对自己的阴谋会来得那么大,影像那么深远,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点“老子究竟何德何能”的无畏感慨。

“有什么不对劲的?我长了两个脑袋?”黄小路故意憨笑一声,掩饰自己的紧张。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我有那么值钱吗?需要你们这样来对付我?”

“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不觉得,但是现在我越来越发现你这个人……有点不对劲。”林霁月说。

谢子华走进的,正是那家牲畜行。身受重伤的长溟宗宗主万斯年正在里面养伤。谢子华要见的就是这位宗主。他们俩是一伙的。

“我……我是一个天驱。”黄小路给出了一个毫无破绽的答案。

万斯年的遇袭受伤,看来是假的。

就连林霁月也对他产生了怀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失去了一个龙焚天,却又得到了另外一个龙焚天!”这是某位天驱宗主当着面给黄小路的夸奖。而他背后和其他天驱宗主的对话,黄小路却听不到:“但这个人也可能和龙焚天一样危险。我能够看出来,他的心里隐藏了一些秘密,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我担心,有一天他会成为天驱内部的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黄小路回想着整个事件的起点。在那个原本是令天驱们热血澎湃的夜晚,长溟宗宗主万斯年却遭到了敌人的袭击,自己身受重伤,由他保管着的天驱支持者的名单也落入了敌人的手里。从那时候开始,林霁月和自己就落入了嫌疑之地,而后来的合江镇的事变,只不过是把这种嫌疑彻底坐实了而已。

所以他必须要改变策略,需要让自己拥有一定的领导权,能够调动他人去为自己效力。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近乎疯狂地领着林霁月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没有特别任务的时候就主动寻找打击辰月的机会。他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懂得使用谋略,而随着一次次任务的完成,系统也赋予了他更强大的武力。自然的,他在天驱内部的地位也节节攀升。

但现在看起来,万斯年的受伤是假的,而这件事也就变得微妙起来了。万斯年自己就是名单的保管人,他完全可以等到散会之后,轻松随意地去往帝都天启城,把名单交给皇帝。甚至于这份名单他根本有可能早就知会了皇帝,而皇帝多半已经在秘密布置如何对付那些天驱的支持者了。

这些日子以来,黄小路的空余时间都耗在了李彬家里,耗在了那台虚拟现实游戏机上。但他并没有盲目地寻找李彬,因为他已经隐隐地意识到,在龙焚天失踪的背后,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在操纵。而在九州这样宏大的世界里,想要像其他角色扮演游戏那样主角挥舞着神器轰遍整个世界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添加这一场戏呢?黄小路苦苦分析着,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解释不通,除了那一点:就是要借助名单的重要性来陷害自己,把黄林二人一起驱逐出天驱的队伍。

李炜衡看来不太明白,摇摇头,叹着气离开了。

为什么?他咬着牙想,为什么万斯年要这样做?他已经是天驱的七位宗主之一,是这个大陆上掌握着强大的秘密权势的人了,为什么要和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为难?

“这不是您感激不感激的问题,甚至也不完全是李彬能不能康复的问题,”黄小路同样诚恳地回答,“这是我们游戏玩家的尊严,是我和李彬共同的尊严。”

他忽然浑身一颤,想到了一个最为可怕的答案:万斯年,或者说万斯年背后的操纵者,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黄小路并不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九州土著,他是一个外来的侵略者,一个异世界的怪物。现在有人知道了这一点!

“我儿子已经精神失常了,我不希望他的好朋友也变得和他一样,”李炜衡诚恳地说,“你已经尽了全力,即使李彬不能康复,我也足够感激了。”

这是仅有的能说得通的解释了,因为这正是黄小路身上唯一的一点与众不同之处。虽然还无法弄清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陷害自己、把自己清除出天驱武士团,但这个动机的源头,应该是和他的特殊身份相关的。

不过他并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去思考爱情这样的难题。这几个月里,黄小路觉得自己累得像条狗,一边要努力应付学业避免考试挂科——他也只能制定这个最低目标了——一边把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放在了九州游戏里。如果不是李彬的父亲李炜衡几乎强迫式地要求他尽量参加一些必要的社交活动,他的形象只怕还要比以前更糟糕。

黄小路进一步想到了李彬,想到了李彬扮演的角色龙焚天,想到了李彬在起初疯得比较厉害的时候,曾经喊出过的那句话:“把我的指环还给我!”现在想来,虽然龙焚天并没有被公开驱逐出天驱,仍然保持着功臣的形象,但谁知道他私底下有没有被万斯年威胁过呢?说不定龙焚天的那一趟莫名其妙的巫寨之旅,就是为了躲避万斯年而走出的一步棋呢?

当然这爱情是单方面的。黄小路喜欢上了自己在游戏中的女搭档林霁月,却始终没有勇气表白。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林霁月无论哪方面都比自己强,包括相貌(他曾经多次后悔当初设置角色的时候没有把自己设计成一个翩翩美少年,那样至少能和林霁月相配些);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件事想起来有点让人纠结:好歹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喜欢上一个虚拟世界里的角色,实在有些奇怪,万一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难道真有人能辨别出“外来者”?黄小路紧盯着牲畜行的大门,心里一片混乱。

这些改变都是那个叫做九州的游戏带给他的。在这个细节丰富而真实的游戏里,他没能像过去玩游戏那样沉溺在单调的打怪升级中,反而体验了许多即便是现实生活中都很难经历的东西:欺骗、阴谋、迷惑、仇恨、愤怒、友谊,乃至于……爱情。

入夜以后。

和过去比起来,黄小路的身上已经悄然起了一些变化。虽然整体而言他还是内向而羞涩的,但已经不再像往日那样沉默寡言了。他慢慢地开始结交朋友,甚至可以和女同学们一起出去郊游了。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悄悄告诉他,隔壁班有个姑娘对他有点意思,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要放在过去,打死他都不能相信,自己还能招女孩子喜欢。于是他对着镜子琢磨了好一阵子,不太确定地得出一个结论:大概自己看起来是比大半年前精神多了。

喧闹了一整天的青石城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虽然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牲畜的气味仍然在飘荡。天驱武士团长溟宗宗主万斯年躺在病床上,身上被包裹得好似粽子,呼吸的气息也显得急促而微弱。但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受伤,这起事件只是一个精心的策划而已。

匆匆几个月过去,大学一年级过去了,暑假开始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万斯年的眉头微微一皱:“是谁?”

“是我,黄小路。我想要见你。”门外的人用轻声但却很清晰的声音回答说。

李彬当然不会回答他。他只是在手里把玩着一枚黄小路好容易才在银饰店里找到的扳指,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寻常的精神病人。

万斯年的眉头皱的更紧,但很快就舒展开了。他的手指对着虚空轻轻一动,门闩移开了。

黄小路慢慢走出卫生间,看着依旧痴呆的李彬,忍不住轻声问道:“兄弟,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事,能够在九州那么受欢迎……”

“进来吧,门已经打开了。”万斯年说。

何况以龙焚天的武功,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不发出动静地就把他擒住呢?如果是天驱内部的,那也一定是地位很高的人,不会这样躲躲闪闪地行事的。所以更有可能是……辰月教,天驱的死对头干的。

黄小路推开门进了屋,再把房门重新别上。万斯年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神色如常,呼吸平缓,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不应该是巫民,他首先想到,唯一对龙焚天有兴趣的巫民是那个不合群的小姑娘安语,但她已经为了失去龙焚天而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是天驱,纵使天驱发现龙焚天做了什么对不住组织的事情——这一点黄小路自己也在怀疑——至少会给黄小路一个交代,不会这样偷偷摸摸扛了人就跑。

“果然,在我面前你已经不必伪装了。”黄小路一边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

他冲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冲在头上,足足冲了有三分钟。然后他甚至没有找一条毛巾来把头发擦干,就那样湿漉漉地落汤鸡一般站在卫生间里,开始思考接下来应当怎么办。首先需要分析的是:到底是什么人在九州世界里劫走了龙焚天?

“的确不必,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万斯年笑容可掬地说,“我很佩服你的胆量,明明知道这件事是我策划的,还敢来找我。”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这种烦躁很快又转化成了暴躁,假如这时候年级辅导员正站在他身前唧唧歪歪的话,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一拳把辅导员的鼻子揍扁。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暴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只能把问题越变越糟糕。

“因为只有你才能解开我的疑惑,”黄小路回答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是真正的万斯年万宗主,还是一个冒牌货?”

“我一定会找到的。”黄小路低声说。这一次是我疏忽了,他想,我原本应该提前进入游戏,然后让李彬的父亲去帮他操作的,那样自己就能一直监控着龙焚天的变化了。可惜的是,错误已经铸成,九州苍茫,又能到哪里去寻找龙焚天呢?

“我是真的万斯年,如假包换,”万斯年依旧带着笑容,“只不过,我对天驱的信仰已经是假的了。而我对神的信仰,才是真的。”

“可能不行……”黄小路叹息着,摘下李彬的头盔。果然,李彬的眼神仍旧呆滞木然,并没有丝毫改观。黄小路无奈地把游戏中的经历告诉了李炜衡,李炜衡倒是很冷静:“你别着急,唉,我们也该想得到的,不会有那么顺利。这个游戏……实在是太复杂了。看来你必须要再把那具身体找到才行。”

“对神的信仰……辰月教的神,对吗?”黄小路并不感到吃惊。

“怎么样?成功了吗?”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李炜衡看见黄小路取下了头盔,连忙发问道。

“辰月的神,就是九州的神,”万斯年说,“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奉着神的旨意行事。”

趁着林霁月没有注意,他悄悄发出了退出游戏的指令。在虚拟现实游戏中,时间会变慢很多,与真实时间的比例大概在一比三十左右,也就是说,游戏里的一天不过相当于现实中的不到一小时,而现在,他进入游戏不过几个小时,在现实世界里也就是十来分钟。

“你们辰月教的信徒说起话来都是这种腔调,”黄小路哼了一声,“好吧,我也没兴趣和你讨论你们的神是真是假,你只管告诉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付我?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值得你花费那么大的代价来收拾么?”

他进一步想到,在短短十分钟的时间里,竟然就有人可以劫走龙焚天,这说明敌人是一直紧紧跟踪着自己的。他捶了捶额头,有点恼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以为把龙焚天带离了巫寨就大功告成,结果被敌人钻了空子。

“只要神说值得,那就是值得。”万斯年回答。

黄小路坐在椅子上,喝了三口茶都没有注意到茶杯根本就是空的。这下子可麻烦了,他想着,李彬进入游戏之后,龙焚天这个角色明明应该产生意识了,但又被人弄到昏迷了,不知道是毒药还是秘术甚至于直接是暴力的打击。不管是哪一种,只要龙焚天持续这样的昏迷状态,现实中的李彬就没有办法醒过来。

黄小路一下子站了起来,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他那张一向和善的脸变得僵硬,目光中充满了怒火:“别再扯你的那个令人恶心的神了!我要的是答案,不是什么神放出来的狗屁!”

“算你运气不好了。”林霁月耸耸肩。她当然不可能认识李彬,之所以出手搭救李彬,也不过是看在黄小路的面子上。现在龙焚天被人绑架了了,说不定她的心里还更高兴一点呢,毕竟龙焚天在巫寨里做出了一些很让人不齿的行径,别说她了,就算是黄小路心里也对他的好朋友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万斯年不以为忤,仍然轻言细语地说:“你错了,我并没有拿什么玄之又玄的概念来搪塞你。神是真实存在的,神的力量是毋庸质疑的。你想想,我为天驱奉献了一生,最后为什么会成为辰月的信徒?难道几句话或者几本经书就可以让我抛弃掉过去的信仰吗?”

“是的,我实在是太大意了,早知道带他到了真正安全的地方再说,”黄小路苦笑着说,“我把周围的人都问遍了,那个劫走李……劫走龙焚天的家伙非常机警,只有一两个人注意到了他,而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楚他逃往哪个方向。这地方那么多条路,追都没可能。”

黄小路冷静下来,心里有了一丝悚然。他想起樊引死去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语。樊引和万斯年,多年来都一直是忠诚无比的天驱武士,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对金钱和权势的兴趣,他们为什么会丢掉天驱的信仰而加入辰月,仅仅是为了几句花言巧语?他越想,越觉得现在的辰月教内,一定有着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惊人的变化,这样的变化甚至能腐蚀一名天驱宗主,这在过去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龙焚天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人劫走了?”林霁月问。

“所以说,是你们的神……授意你来对付我?”黄小路的语气也渐渐冷静下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那样也容易多了?樊引临死前不就是那么干的吗?”

不是一个人?黄小路有些疑惑,店小二接下来的这句话让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是被一个人背出去的,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哎哟,放手!我肩膀快要被你捏断啦!”

“樊引试图杀死你?”万斯年反而有些吃惊,“那他一定是会错意了!他没有资格聆听神的教诲,只是听从于我的命令而已,显然领会错了,幸好你没有被他杀死,不然他罪无可赦。”

“见是见到了,不过么……”店小二吞吞吐吐地说。黄小路猛然会意,忙从身上摸出两个铜锱递到他手里,小二这才继续说:“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那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黄小路刚刚压制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一种莫名的疲倦充斥着全身,“动用了那么多的人力,设计了那么多的圈套,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却连我的命都不想要——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去逗你们的神咧开嘴笑一笑吗?”

“你见到过这么样一个人出去吗?”黄小路问。

“我不会回答的,神并没有让我告诉你答案,”万斯年摇摇头,“相反我建议你赶紧离开,被不明真相的天驱知道了你在这里的话,他们一定会很乐意拿走你的性命的,那样的话我也护不住你了。”

难道这家伙太久没有在九州世界里运动,一时憋不住跑到外面溜达去了?黄小路想着,伸手招来一个店小二,向他形容了一下龙焚天的相貌。

黄小路气往上冲,终于按捺不住,挺剑向着万斯年当胸刺去。这一剑他动了真怒,用上了十成的力道,剑出如风雷。但万斯年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是轻轻举起了两根手指头,就把黄小路的剑夹在了两根手指之间。黄小路用力回夺,却发现万斯年的手指有如一把坚硬的老虎钳,怎么用力都无法拔出剑来。

他拉开门,走出了房间。房间位于二楼,从楼上看下去,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客栈大堂的全貌。大堂里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酒客,其中并没有龙焚天。

“别忘了,我仍然是天驱的七宗主之一,”万斯年淡淡地说,“以你的武功,想要伤到我,大概十年之内都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赶紧走吧。”

黄小路分析到这里,渐渐有了点眉目。一定是李彬比他先进入游戏,控制了龙焚天的躯体,恢复了神智,然后离开了。前后不会超过十分钟,他不可能走远。

“走?走到哪里去?”黄小路下意识地问。

虚拟游戏里的世界,只有当游戏运行的时候才能继续运转,当游戏没有启动的时候,相当于进度内的时间是停止的。也就是说,李彬绝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失踪,唯一能留给他失踪的时间只能是两人一起进入到游戏的时间。虚拟现实游戏的连接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这段时间并不固定,不同的人进入游戏,时间可能相差十分钟以上。

“随便你,你愿意去哪里,爱做什么事,都无妨,”万斯年轻轻一笑,“反正神会看着你的。”

他紧握着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保持镇定,飞速地思考起来。

万斯年松开了手指。黄小路默默地把剑插回到剑鞘里,默默地转身,默默地拉开门,默默地走出去。现在他的感觉就像是刚才的那把剑,被两根手指头死死地钳住,不能前进、不能后退,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能为力。

黄小路连忙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四下一看,确实没有龙焚天的身影。这么小的房间,一切都可以一目了然,不会有什么藏身之处。龙焚天真的不见了,就在他进入游戏之前的这么一丁点时间里。

他走出牲畜行,看着眼前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忽然一阵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可以做的事情了,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喊一声“退出”,然后回到现实世界去。前一天晚上好容易燃起的斗志,仿佛第二次被磨平了,至少也是遭受到了重创。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要挣扎求胜,却看不到胜利的希望究竟在哪一个方向。

——龙焚天不见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整个辰月教都在注视着他,而他们的眼线之广,竟然已经到了天驱的最高层。面对着这样一个洪荒巨兽般的对手,黄小路甚至找不到下刀的地方。眼前的黑夜化为了大山一样浓重的巨大黑影,把他裹在其中,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连忙把视线转向床边,希望看到龙焚天已经站在那里了,那是他在游戏里辛苦那么久所想要得到的唯一结果。但刚把头扭过去,他就愣住了。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黄小路想着,比如,我虽然打不过万斯年,但和谢子华应该有一拼。要不,我去找谢子华,争取制服了他,然后逼他吐露真相。这可能十分困难,谢子华如果也是“神的子民”,那即便是酷刑加身,也不可能让他做出背叛辰月教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在于,谢子华的头顶还压着一个万斯年呢,光是谢子华的证供,说服力不够,会被万斯年很轻易地化解掉。

睁开眼睛的时候,黄小路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老旧的木椅上。他毫不费力地回忆起了这是哪里:在上一次冒险中,他和他的女搭档林霁月一起从雷州巫民手里救回了龙焚天。三人离开了巫民所在的沉风沼泽,来到了最近的一座雷州城市,名叫丰南的小城。他们找到了一间客栈,黄小路把龙焚天放在床上,然后退出了游戏,去向李彬的父亲汇报之前的经历。

但想来想去,这又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黄小路有一种被冰冷的河水浸没过嘴唇的感觉,谢子华也许就是河面上唯一的那根稻草了。不管怎么样,也要勉力一试,现在还没到屈服的时候,大不了干掉谢子华,也算是出一口恶气。

然后他的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蓝光,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包围了起来。意识飘了起来,进入了无限宽广的虚拟世界。

他想到凶狠的地方,右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剑柄。这时候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嗤笑:“把剑捏得那么紧,是想要杀了我出气吗?”

“快点恢复神智吧,龙焚天大爷!”黄小路在心里祈祷着,把李彬送入了游戏。等到龙焚天的进度启动之后,他也选择了自己的角色。

这声音无比熟悉,黄小路有如聆听仙乐,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你!是你!”

黄小路则趁着此时赶紧完成了游戏前的选项。他所扮演的天驱武士就叫做黄小路,没有改名,外表也很普通,和他的真人一样平凡;李彬却给自己设计了一个英俊威武的外形,名字也很霸气,叫做龙焚天,这样的名字总能让人想起那些征服天下的霸主英雄们。

除了“是你”两个字,他好像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转过头来,林霁月正站在一旁,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但眼神里已经没有那种冷得像冰一样的隔膜了。她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显得那样美丽而温柔,让黄小路看得有些呆了。

他把李彬领到了游戏机旁边,哄着他坐下。经过几个月的调养,李彬的情况已经大有改观,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时常歇斯底里了,只是对外界的信息仍然不能做出有效的回应。不过这一次,李炜衡让他坐下来,把虚拟现实头盔给他带上,他都并没有抗拒。只是当眼前出现画面的时候,他有些慌乱,但李炜衡按住了他,不让他乱动。

“你……你为什么会回来?”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赶忙发问来掩饰尴尬。

李炜衡叹了口气:“是啊,看着他这样,每多一天对我都是一种折磨。那就拜托你了。”

林霁月慢慢走到他身前,凝视着他的脸,然后突然伸手,狠狠捏住了他的鼻子。黄小路不敢躲闪,乖乖任她蹂躏,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林霁月兀自不肯罢休,又加力捏了几把,这才松开手。

“不,我现在根本躺不下来,”黄小路说,“我想现在就看着他恢复过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的确很想再也不见你,也的确很想拿起刀剁了你,”林霁月幽幽地说,“但我回过头想了很久,其实你……还是很可怜啊。”

“但愿如此吧,”李炜衡喃喃地说,“你辛苦了,先去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吧。”

“可怜?”黄小路搔了搔头皮。

“我猜是这样的,”黄小路摘下头盔,“他在游戏的过程中被人控制了意识,所以才会发疯。现在那个蛊咒已经被解除了,我觉得只要让李彬再回到游戏里唤醒那个角色,他的神智就可以恢复了。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没有办法进行进入游戏的操作,必须要双人模式下我去替他选择才行。”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也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自某些很奇怪的地方,”林霁月说,“你之所以那么执着地想要找龙焚天,是因为只有他是你的同类,只有你们俩才彼此了解对方,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他,是吗?”

“也就是说,让他再进入这个游戏就可以了?”李彬的父亲李炜衡又惊又喜。

黄小路犹豫了很久,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那么多了。其实我并不想瞒着你,只是……只是……”

于是本来都快把那张游戏碟忘得一干二净的黄小路拾起了它,试图找出李彬发疯的真相。他在游戏中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天驱武士,并通过李彬的父亲、一位软件工程师的帮助,切入到李彬的游戏进度里,在雷州的巫寨找到了他失去知觉的身体。理论上,只要李彬重新进入游戏,思维和游戏进度相连,或许李彬就能够清醒过来了。

“只是你有难以启齿的苦衷,我应该了解这一点的,”林霁月把自己的右手轻轻放在黄小路的手背上,那轻柔的触感让黄小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呢?谁没有一些只能藏在内心深处、永远不能见人的黑暗角落呢?至少你没有编造其他的谎言来搪塞我,说明你是诚实的。我那样逼你,是我不对。所以我……又回来了。我会陪着你,不离开你。”

几个月前,他的好朋友李彬介绍给了他一款神秘的游戏,名字叫做“九州”。那张游戏光盘上什么都没有印刷,也没有任何公司介绍,但游戏内容非常耐玩,包容了一个真实到不可思议的宏大世界。但正是由于这款游戏,李彬离奇地精神失常了。

“对不起……谢谢你……”除了这六个字之外,黄小路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什么了。这一瞬间他忘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世事,忘记了天驱辰月,忘记了背叛阴谋,甚至忘记了李彬。他只是想到,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地信任你,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幸福到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抛开不管了。

黄小路是一个天驱武士——在一个叫做“九州”的虚拟现实游戏里。当从这个游戏里退出来之后,他就不再是威风凛凛的武士了,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大学生,一个和女孩子说句话都能结巴的游戏死宅,身上唯一的长项似乎就是在电子游戏方面的天赋了。

倒是林霁月想起了些什么:“净扯些没用的,差点把正事儿给忘啦!”

黄小路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正事?”黄小路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那你看重的就是那个黄小路了?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他究竟是什么人?”

林霁月从怀里掏出一颗小小的东西,在黄小路面前晃了晃。黄小路仔细一看:“这是一颗……聆贝?”

“我重视他们,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我重视的并不是两个人,只是一个而已。那个叫林霁月的女子,虽然很机灵,我还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聆贝是九州世界特有的一种奇特的植物,投入温水当中,就可以记录周围的声音;记录完毕后投入火里,就能把声音播放出来,有点类似录音机,不过是一次性的。黄小路看到这颗聆贝,忽然有点明白林霁月的意思了。

“你为什么这么处心积虑地要对付那两个小人物?他们的确近期在天驱内部攀升很快,听说功劳不小,但终究连天驱的核心都还没有进入,只是两个好用的打手罢了。需要对他那么重视么?”

“也只有你才会有那么笨,什么都不准备就去找万斯年摊牌,”林霁月敲敲他的脑门,“不过也正因为你在房里牵制他的注意力,我才有机会在外面用聆贝记录下了你们的对话。隔着窗户,可能不算太清楚,但肯定可以分辨出万斯年的声音来。有了这枚聆贝,我们就有机会洗净你的冤屈了。”

“什么疑问?”

黄小路没有说话,但眼眶已经红了。他想要告诉自己别这样,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泪是一件挺没面子的事,但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不用掩饰了。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吧。

“我并不担心,那些天驱武士自诩见多识广,其实不过是井底之蛙。事实上,即便他们真的了解这种技法,僵化的头脑也可能根本不会像那个方向去想,等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该死的人已经被他们杀死了。倒是我有点小小的疑问。”

所以他哭了起来,但不是抽抽搭搭地、像个孩子那样地哭泣,而是仰面抬起头来,高扬起双臂,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去,就像是在迎接着一场风暴的到来。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黄小路,从这一刻起,他的举手投足都有了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改变,也许可以这样说,他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低估了天驱的智慧,难免是会付出代价的。也许会有人看破这个招数。”

林霁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黄小路擦去泪水,再看向林霁月的时候,目光里就像有火在燃烧。

“任何计策都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但我很有信心,我这些年来被囚禁的是身体,脑子并没有坏掉。”

“那一枚聆贝,我们先不要用。”他沉稳地说。

“好吧,我正有问题想要问你,关于你最新拟定的那个行动……这个计策能成功吗?”

“为什么不用?”林霁月很是吃惊,“你不想回到天驱了吗?”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不必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在神面前,个人恩怨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桶中人舒服地向后一躺,长发漂浮在药水上,“还是说说正事吧,无关的私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我想要回去,但不是像现在这样回去,”黄小路说,“这样回到天驱,我仍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旗领,就算扳倒了万斯年和谢子华,还会有其他人被辰月诱惑来对付我。这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不用觉得我是在施恩于你、补报于你或是别的,”桶边人说,“当年做过的事情,我没有丝毫后悔,你能活着回来是一个意外,而我能承受这样的意外。”

“可是,不回到天驱,你打算做什么呢?”林霁月问。

桶中人淡淡一笑:“那倒不必急,少一只右手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一定能做很多事情,因为我是我,”黄小路的语气中充满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天驱和辰月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更何况……”

“再过几天,等到噬腐草成熟了,我就能给你一只新的右手。”桶边的男人说。

他伸出手,除了那些奔逃打斗中的不得已的拉扯牵绊之外,生平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一个女孩的手。林霁月似乎也被这个动作惊呆了,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但木桶里的男人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显得很惬意。他偶尔改换一下坐姿,露出水面的右臂少了一截,右手已经齐腕断掉了。

“更何况……还有你愿意陪着我,”他接着说,“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这间小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打开半扇窗户,闷热得有如地狱。一个长发男人赤裸着身子浸泡在一个大木桶里,药味就是随着水蒸气从木桶里传出来的。在他的身边,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用手搭在木桶的边缘上。好像只要他把手放在木桶上,就能保证木桶里的药水始终保持着滚烫乃至于沸腾的温度,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林霁月低下头去,等到重新抬起头时,眼神清澈如同晨光:“我相信你。”

室内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她扭过头,看着正在一点点亮起来的遥远的地平线。太阳将从那里升起,把燃烧的力量投射到九州的广袤大地之上。